【征文】对德国鬼子的一次拜访

来源: WriteItOut 2017-04-19 08:41:0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9486 bytes)

【征文】对德国鬼子的一次拜访

飞哥

人们常说,人生本是一条路,有起始,也有终点,交错着相干的已知和不相干的未知。有时是一段孤寂后的峰回路转、眼界顿开!有时又是惊涛拍岸,澎湃着你的视觉。有时也会让人误打误撞地驶入穿越的隧道,去撞击那意想不到的相遇。那爆裂的火花,点燃着尘封的记忆,照亮那漩涡的年轮,流入到硝烟弥漫的残酷与挣扎……

随着两耳鼓膜感觉的异常,飞机开始缓缓下降了。穿过那透明的舷窗,眼前展现的是夜幕下一个璀璨的城市:瑞士,巴塞尔!飞机越来越靠近地面,我越发按捺不住兴奋,迫不及待地要冲出客舱去拥抱这美丽的国度。虽然时间已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但是作为中国人到海外旅行仍是件不寻常的事。特别是跨国公司间的合作与业务往来,也算是国人中的先行者了。飞机刚一停稳,我便急匆匆地抓起行李冲向海关,耳边再次回响起汉娜叮嘱的那句话:巴塞尔地处三国交界处,因为没有通往德国的海关出口,你一定要走法国一侧,我会在那里等你。

汉娜是我们公司在德国的合作公司的总经理,地道的德国人,五十多岁的年龄,胖胖的身子,一张漂亮的娃娃脸上总是挂着甜蜜的微笑。她的一头红发,尤其少见,所以她站在人群中总是格外出众。透过海关的玻璃窗,我一眼就认出了汉娜,并朝她用力地挥手。一过海关,汉娜快速地迎了上来,热情地拥抱并问长问短。虽然之前我们在北京只会过一次面,但是我和她好象是特别投缘,彼此互有好感和挂念,相处起来真的就像一家人。出了候机大厅,汉娜开着她那辆宽大的奥迪载着我驶向德国的目的地:南部城市,弗莱堡。

欧洲的夜是那么深、那么黑。如果没有汽车前灯,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对于中国人,一提起德国,自然会想到两次世界大战;不由自主地将德国烙上纳粹的印记。坐在副驾驶的我不时地偷瞟着汉娜,难以相信眼前善良和蔼的汉娜会与那段灰暗的历史相关。她的微笑与体贴更让我不愿相信她居然是德国人。她一句兴奋的提醒打断了我的迷茫:“我们已经由法国进入德国境内了!”话音刚落,我却突然觉得夜更加深沉了,甚至开始有些压抑。汽车呼啸着从一个公路桥下钻过。眼急的我忽然看到桥墩上赫然写着的数字:1945。霎时间,我不禁暗自打了个冷颤,甚至莫名地感觉有些毛骨悚然。汉娜凝视着前方专注地开着车,仪表盘上密密麻麻麻的指示灯发出幽冥般的绿光。坐在此刻的车里,如同置身时空飞船,冲入时光倒流的大门:等待我的会是那灾难的年代吗?会是一片灰暗与冰冷吗?沉寂片刻后,我忍不住问汉娜:“刚才驶过的桥是1945年建的吗?”“是的,1945年!”汉娜依然注视着前方,语气里透着一丝叹息。“1945年,德国几乎找不到完整的房子了。这桥就是战后最早的建筑了。”一路上,我初见汉娜时的兴奋早已被这黑洞般的夜幕吸得烟消云散。那大大的数字似乎点燃了良久的沉思,以后的路上我们几乎都在沉默而径直来到我在弗莱堡市中心下榻的旅馆。

第二天,顾不上弗莱堡的美丽与时差,我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了。汉娜一大早就把我从旅馆接到她的公司,距离弗市不远的小镇 March Hugstetten。汉娜的公司是她和另一个合伙人共同创办的。员工人数不多并处于刚刚起步的阶段。整个办公楼从外表看是一个很简陋的二层小楼。前院是一个不大的停车场。可是,一踏入这个建筑,仿佛就是另一个世界,室内如此地整洁,地面光亮如镜,空气中弥散着一种说不出的迷人的气味,或许就是黑森林的松香味吧,让人觉得异常地宁静与陶醉。说来真的很奇怪,德国人和中国人好像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和缘分。当汉娜把我一一介绍给每一位员工时,他们的热诚与坦荡,仿佛我就是他们久别的故交。每个人都那么谦逊、彬彬有礼,衣着整洁、庄重而不奢华。汉娜耐心地介绍公司的每一处细节,她甚至向我介绍说,为了一株远离窗口的植物,她特意为它安装了一盏照明灯。一踏入我的办公室,眼前又是一亮:窗明几净、宽大的电脑桌、一束鲜花摆在案头。一个文件柜引起了我的好奇:所有的拉门都是可以卷曲的,而每一扇门都是由一条条窄木片拼接而成。当拉门被拉开展平以后,明明就是一整块木板,真的是天衣无缝!不由得让人惊叹做工之精巧,难怪“德国造”就是至高品质的代名词。

在这样的环境中,即使忙得不可开交,可心情却是愉快的。偶尔在工作之余,会在走廊、复印机旁碰到德国的同事们,因此总能有机会随便聊点儿什么。他们对中国文化很好奇。而我自然是对一战、二战的历史想了解得更多,尤其是德国人是如何站在自己的角度来看待那段历史的。可是,他们都好像讳莫如深、不愿多谈,只是无奈地表示他们的祖辈、父辈都是很好、很善良的人,可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我隐约地感到他们对那段历史总是刻意回避,甚至背负着沉重的耻辱与负疚感。然而有一个人却例外、毫不忌讳,他就是老采泽尔,汉娜的合伙人。有一次他高声地告诉我:“如果你有机会去柏林,著名的勃兰登堡门,左边数第二个柱子,当时盟军轰炸柏林的时候,我父亲就是紧抱着这个柱子才得以侥幸没有被炸死而活了下来。是勃兰登堡门救了他!他当时是德国国防军的一名军医。”碰巧从一旁经过的汉娜,并没有打断我们,只是笑眯眯地走回自己位于隔壁的办公室。

我住的地方是位于弗莱堡城中心不远处、一个叫维多利亚的小客栈式的旅馆。质朴而典雅,别具情趣。市中心是以大教堂和周围的广场为核心,街道呈放射状辐射出去。每天早晨,教堂的广场上是早市。农夫们从附近的农场送来蔬菜、鲜花和水果,因此广场上总是色彩斑斓、香气怡人,让人流连忘返。弗莱堡大教堂,历史悠久,是德国南部最高的教堂。然而这么一个庞然建筑,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中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二战中,盟军的轰炸机几乎将弗莱堡夷为平地。飞行员们却唯独没有将炸弹投向这最醒目的神圣建筑。因此,它也拯救了那些前来避难的市民。可是,它高耸与庞大的身躯却难免会受到枪弹与炮火的重创。所以,教堂的维修自战后就成了常态,甚至延续至今,俨然已经是世纪工程了。

第一个周末,汉娜为了不让我觉得寂寞,特意安排我去南部的滴滴湖观光,还委派了两名员工陪同:海森法贺和陶泽,两个典型的德国小伙子,一个是个子高高的超级帅哥,一个是形同粗旷的德国乡村农夫。但是两人都温文尔雅甚至说起话来还有些腼腆。滴滴湖,阳光明媚、波光粼粼、湖水清澈,水质可以达到直接饮用级。湖边一家家的旅游纪念品商店到处摆着布谷鸟挂钟,都是纯手工制作,工艺精湛。每到整点,成群的布谷鸟就兴奋地跳出来报时,也是蓝蔚壮观的一景。距滴滴湖不远,我们又去了一个当地有名的修道院和图书馆,都是古老的建筑。因为地处偏远的山林,从而幸免了战火的摧残。

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两周的短期工作即将结束。很快就到将要返回北京的前一个周末。星期五快下班之时,汉娜特意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问我星期天有什么安排没有。星期六因为商店还都开门,所以她说我还可以自己逛逛。星期天吗,所有商店、餐馆按法律都要关门,就没处可玩儿了。随后,她带着一脸神秘地问我:“你不是对二战的历史感兴趣吗?星期天如果你没什么事,我来接你到我家做客吧。另外你还可以顺便见一下我的父亲,一个二战老兵,他还是个少校呢。”听罢此话,我自然是瞪大了眼睛,汉娜的父亲居然也是二战老兵?还是个军官!?惊愕之余,我不住地点头,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接受了邀请。

星期六的那一夜,我有点儿失眠。从小长在红旗下,深知德国鬼子的凶残与暴行。那骇人的标志扭曲、绑架着所有的邪恶于一身,纳粹的铁蹄蹂躏、践踏着世界、制造着灾难。可是这位老兵却是我尊敬的、和蔼的汉娜的父亲。我真不知道是怕、是恨,还是尊敬。应该怎样才不致失礼,要微笑吗?还是该握手、拥抱?就这样辗转、纠结着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上午十点,汉娜来电话说她马上出发,二十分钟后就到。

汉娜的家是一座很大的房子。可里面却分住着四家:两家半地下、两家地面以上并有着自己的后院。汉娜的丈夫是位中东移民,也是我们的同行。因此自然少不了业务上的话题。也许夫妇两人考虑到种族因素吧,因此,他们唯一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宠物猫。汉娜的丈夫特意在我来的前一天去超市将所有能买到的各种莓类水果一样买了一些,汇成个莓类大全,让我品尝。主人的盛情可见一斑。过了一会儿,我问汉娜,他的父亲、那位老兵不在家吗?她笑着回答说:“你一定是等不及了。他和我母亲不在我们这个房子住,在另外一个小镇。因为他们年龄太大了,需要我的照顾。因此,他们今年决定搬得离我近一些。于是就在离我们这儿不远处,新盖了一栋房子。一会儿,我就开车带你去他的新家,见见这个神秘人物!”说完还对我打趣地挤了下眼睛。

再次坐上了汉娜的车,不到五分钟的路,车子在新建的几栋房子前面停了下来。汉娜指着其中的一栋说,这个就是她父母的房子,基本完工了。但是还需要把前院和台阶修好。我问汉娜:“看样子,你的父母还没搬进新家吗?“ “还没有,他们只是将一些他们能搬得动的东西先搬来。大的物件像家具就请搬家公司来做。你能相信吗,我父亲86岁,母亲82岁,我父亲还在开车!”我一听,86岁了还能开车,的确吃惊不小。“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所以只有我来照顾他们了。”“盖这么大的房子又是独立的一家,一定会花很多钱吧?”“是啊,所以有些工程只好雇一些土耳其工人来做。可我父亲也不缺钱。他是二战时德国国防军的军官,战后一直拿着很高的政府补贴,所以还能付得起这房子。”

汉娜伸手按了按门铃,没人回应。于是掏出钥匙顺势打开前门。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有些失落的我,笑着安慰道:”放心吧,他是军人出身,不会爽约的。我星期六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说要给他介绍一位来自遥远中国的客人。他兴奋得像个孩子,说从来没有接待过中国客人。“ 利用说话的功夫,我们在房子里转了转。对于只住两位老人而言,这房子确实很大,实木的地板散发着和滴滴湖周围的森林一样的幽香。

说话间,汉娜的手机响了,听得出对方是个苍老的声音,一定是汉娜的父亲了。他们操着厚重的德语,好像在彼此打趣。汉娜挂断电话,眉飞色舞地对我说:”你的神秘大人物马上就到。他因为整理自己的一些东西,所以出来晚了。我告诉他:你的中国客人已经恭候多时了。他还特意嘱咐说对你表示歉意!“不一会儿,门口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此时,我顿时再度紧张了起来,甚至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眼前会是一幅什么样的面孔,会是像电影里那面目狰狞的德国鬼子,还是像汉娜一样微笑着的老者?

门铃响了,我的心跳也开始加速,脸上夹杂着兴奋与恐惧。汉娜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门拉开了,眼前已经站立了一位老者,瘦高的身材,背已经驼了,光秃的头上几缕稀疏、银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向一边。让人不得不注意的是老人的花格衬衫,平整得见不到一丝皱褶,笔直的西裤更是如此,与老人满脸的皱纹和松弛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更引人注意的是,老人的颈前居然打着白色的领结,它毫无疑问地成了整个装扮的焦点。这一身服饰,如果换到一位年轻的德国小伙子身上,一定是优雅迷人。可是穿在眼前的老者身上,却越发显得老人的苍老与消瘦。

汉娜娴熟地和父亲拥抱、亲吻,互相说着问候的话。然后搂着老人将目光投向我介绍说:”这就是我电话里跟你说的中国同事,飞哥。这是我的父亲,沃尔特。他会告诉你他的军种和军衔的。“话音刚落,老人不紧不慢地挺直了腰板并快速将脚跟儿并拢,两臂夹紧,来了个立正:“沃尔特. 霍夫曼,魏玛国防军陆军少校!”这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顿时让我忘却了那份恐惧,甚至还觉得有点儿滑稽,脸上由衷地挂出一丝笑意。我正在迟疑是握手还是拥抱之际,老人的一只大手已经牢牢地钳住了我即将伸出的右手,并将我用力拉近了与他的距离,同时老人用他同样有力的左手实实地拍打着我的肩膀,惊奇而仔细地打量了我片刻,而后操着德国口音的英语问候道:”飞哥?我没有念错吧?很高兴见到你并在我的新家欢迎来自中国的客人!“我刚要说些什么,突然觉得被紧握的右手感觉有些异样,于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却惊愕地发现老人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中指与无名指都缺失了,拇指也严重地变了形!沃尔特看出了我一脸意外的表情,颇有歉意地解释道:“你会期待看到什么呢?!一个在东部前线打过仗的士兵,像我这样的,已经算躯体完整的了。希望没有吓到我的客人!“ “不会,不会!沃尔特,很荣幸见到你!只是知道你还能开车,的确有些吃惊!“我只想找个借口缓解一下这未有准备的尴尬。”习惯了,这点小毛病,什么也不影响。“

趁老人说话的空,我好奇地在老人的脸上搜寻着什么,却无意中与他的目光首次对视。那一双清澈、湛蓝的双眸,是这身体里唯一没有老去的部分,就像它们深邃的颜色,谜一样地流露着孤独与忧伤,即使他在微笑。汉娜在父亲面前,完全不再是个经理,尽显女儿本色。可以看出她对父亲是那么依恋。父亲仍然钟爱着这个已经成年的女儿。他们每一次的对视都像是一次温柔的对话。沃尔特示意大家到客厅说话并在前面带路。偌大的客厅因为少了家具,显得有些空旷。老人抱歉地说:“沙发还没有搬来,就坐在壁炉前的台阶上吧。”汉娜笑着说:“那是沃尔特最爱的地方,那里总是离温暖最近!”老人一边有些吃力地坐下一边说道:“寒冷与战争一样残酷!比噩梦还要可怕。”汉娜故意要把时间都留给我和沃尔特,于是没有过多的对话,只是冲着我们说到:“我去厨房看看是否有咖啡或茶,准备一些来。”汉娜正要转身离开,我条件反射式地抓起手中的挎包,边打开边说:“差点忘了,我这里还有一盒从中国带来的龙井绿茶,是给沃尔特的礼物。”随后转向沃尔特,“抱歉,沃尔特,礼物都发完了,就剩下这个了,下次……”没等我说完,老人一脸兴奋地说道:“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幸运,居然还有我的礼物。我最爱中国的绿茶了!”随后将茶接了过去,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然后转递给汉娜说:“那就来点绿茶吧。”汉娜转身去厨房泡茶了。

坐在沃尔特的旁边,仰视着这个曾经的法西斯军人,我真的怀疑自己走错了时空,不相信居然和一名德国鬼子有着面对面的交集。他那厚重的口音,每一句都像是一道命令,会让人毫无抵抗地缴械投降。一时间我不知从何说起。看到他用伤残的右手接过礼物,也就给了我打开话题的缺口。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讲讲你的手是怎么伤的吗?是在战场上吗?” “不,这个不是。战场上的是这些。”老人顺势撩起了裤管、上衣的袖口。在松弛的肌肤上,数道伤疤还清晰可见。“它们都是子弹打的、弹片炸的。这右手,是我当战俘的时候,在西伯利亚做劳役时冻伤的。”“你从战争开始就在东部作战吗?“”是的,一直到1945年初,当时我们的部队被苏军包围了,成了战俘。我的部队隶属中央集团军,1941年夏天,开始入侵波兰,当时部队里还有相当多的赴德接受培训、来自中国的军官。等到夺下了波兰,他们就都回国了。此后,中德成了敌对国家。你知道巴巴罗莎计划?”“就是入侵苏联的战役?。”“是的,随后我们就开进白俄罗斯和乌克兰。”

此时,汉娜端着茶恰好走了进来。听到沃尔特讲到乌克兰,她马上将茶杯分别放到我和沃尔特的身边,然后开着玩笑说:“乌克兰?那是沃尔特的最爱了。你知道吗,他有很多乌克兰女朋友呢!他会主动讲给你听。”

沃尔特也一副得意的样子:”不过,都是她们自愿的,没人强迫她们。部队集中作战的时候,有严格的规定,不能乱来。等到分散作战时,管的就不严了。战地情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德国小伙子配上乌克兰姑娘,简直棒极了!“说话间,有点忘情的沃尔特,脸上竟然闪现了一丝坏笑。

”我一直期望着哪天会有乌克兰的弟弟、妹妹找上门来呢!“汉娜调皮地看着她的父亲说道。

”怎么会呢!这些年轻的姑娘们也真是可怜,喜欢上了她们的敌人,要跟着我们部队走。我还记得,我们的部队驻扎在靠近基辅的一个村子里,一个叫伊莲娜的姑娘爱上了上等兵卡尔,可是伊莲娜却遭到父母和全村人的唾弃,央求我们把她带走,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和当地的抵抗组织展开了拉锯战,当我们再次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发现伊莲娜被吊死在村头的树上!“

 

气氛立刻凝重了起来,大家都不自主地端起了茶杯。沉默了片刻,老人从那份失神当中又回到现实,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对汉娜说:”差点忘了,我车里有几个纸箱子,请帮我把它们搬到书房吧。“

我提出要帮忙,可是沃尔特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他也许不愿意让汉娜继续听到那些噩梦般的故事,而有意把她支开。看着汉娜出了门,沃尔特继续着他的往事:

”东部战场是个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我们都把它称为绞肉机和冻肉厂。你面对的不仅是苏军士兵和他们的枪炮,更可怕的是俄罗斯漫长的冬季和严寒。如果你被子弹打穿或者被炸弹炸成碎片的话,你就算是幸运的,一切痛苦都结束了、一了百了。当我们节节败退的时候,大家一心想的就是回到德国,离开那地狱般的地方。可最终还是被包围了,几万人的部队成了俘虏,于是更可怕的噩梦就开始了。“

沃尔特饮了口茶,继续说道:“苏军开始对德国战俘进行残酷的报复。就像我们对待他们的战俘一样,只是碍于日内瓦公约的明文条例,不能将我们直接枪毙,不过那样反倒好了。当时正是俄罗斯最冷的严冬季节,我们被送上铁皮火车,像运送木头一样,发往西伯利亚做劳役。那地方至今在地图上都找不到,下了火车还要再走上三天三夜。每天都有成批的德军士兵死于饥饿、伤病与瘟疫,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土地都是冻着的,根本无法掩埋那些尸体,只好搬一些石头、伐一些圆木把它们集中在一块儿,遮盖起来。”

“太可怕了。你的手就是这个时候冻伤的吗?”

“是的,就是在徒步前往那个最终的目的地,一个煤矿的路上。在雪地里行走,最要紧的就是千万不要在路边睡着,那样就会永远醒不过来,或者手脚就保不住了。我困得不行,就打了个盹儿,两个手指就冻伤了,随后又开始了感染,如果不及时清除伤指,就会因败血症而死掉。我们战俘不允许随身携带匕首、小刀一类的利器,就只好用伐木的斧子,更不可能有麻药,我的战友们按住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就硬是这么砍掉的。”

“太残酷了,它一定很痛吧?”

“可是为了生存,再疼也只能强忍下来。”

汉娜不时地拿着一些东西进来,然后在其它房间里整理着。

“是求生的欲望让你如此坚强地活下来吗?”

“不,是为了再次见到我妻子和汉娜,为了能回到她们身边。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在整个战俘营里, 有太多军人不堪忍受折磨而自杀了。我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妻子和汉娜的照片拿出来看看,对她们说我会活着回来的!那照片是汉娜两岁的时候和我妻子照的,通过战地包裹寄到东部前线。这照片就是我的生命,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你一共在煤矿服了多少年的劳役?”

“十年,整整十年!我们是最后一批释放回国的战俘!当我们得到通知的时候,大家激动得抱在一起痛哭。看看身边的战友,已经所剩无几了。当最后一列载着战俘的火车开进德国的时候,人们夹道迎接、翘首以待,无数的家庭举着写有亲人名字的牌子,在站台上寻找。那么多年了,即使是一家人,彼此都认不出了,只好是先说出自己的名字。我一下火车就在人群中发现了我妻子和汉娜,因为她们都有着红头发加上每天都看她们的照片。她们的脸,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汉娜。直到我拿出她们的照片,我妻子和汉娜才确认是我,沃尔特!”

“可以想象,那一幕会是多么地感人啊!”

“是啊,感谢上帝。可是,站台上有那么多的家庭却绝望地离开了。我们久久地抱在一起,幸福的眼泪终于让这场噩梦有了结束的那一刻!”我和老人不约而同地举起手中的茶杯表示庆祝。

 

趁汉娜再次去车里搬东西的空,沃尔特把我带到了他的书房。“我的过去都藏在这书房里了。”他随手拉开了一个衣橱,里面挂着一套军装,做工之考究、保存之完好真是让人惊叹!

“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居然保存得这么好?”

“是信念!我妻子坚信我会活着回来,所以她把我的东西一直都完好地保留着,即使家被炸毁了以及无数次的搬家,她都把它们带着,不愿丢掉。战后保留这些东西还是非法的,可是她不管。看到它们,就像我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可以看出你的妻子有多爱你,一定也是个坚强的女人!”

“是啊,战后的十年,她一直带着汉娜,没有再结婚,始终盼着我回来!”老人的眼眶似乎红了,也许他不愿让我看到他流泪的样子,就故意将话题岔开而随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全是各种奖章。

“这些是我的荣誉,也是我的罪恶!但是全都是用命换来的!”

正巧,汉娜刚好搬着一个纸箱子进来,看见那些奖章,说到:“为了这些东西,古董商们数次上门要收购,而且价格不菲哟!”

沃尔特拿起其中的一个说道:”这个是骑士十字勋章,是我们拿下一个重要城市获得的。那些商人开价五千马克,被我拒绝了。我跟他们说我的命和那些无辜人的命不是用来买卖的。他们还不死心,说可以等到我死后再来和我的家人讨论。我说,那时这些东西就都烧掉了!”

“沃尔特,你有没有想过把它们捐给博物馆?以警后世?”

“不!”老人语气很坚定。“我不想让汉娜难看,不想让人们知道她有个侵略者的父亲!”

汉娜放下手中的箱子,紧紧地搂着父亲难过地把头靠向沃尔特的肩膀。

“不过,”老人的语气突然一转,“对于我们今天的客人却例外。汉娜说你很喜欢历史,这些东西,作为回赠的礼物,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不然将来也都烧掉了。”

“沃尔特,谢谢你的礼物,它们真的是太特殊了,都是你的记忆!怎么能随便拿走!另外,这些战争遗物在我们国家恐怕是……”

没等我说完,沃尔特也好像突然领悟到什么,“说的对,如果发现拥有这些东西,你会坐牢吗?”

“不知道。”我苦笑了一下。“可能会有麻烦吧。不过,能有机会结识你、知道你的故事,就是我最好、最珍贵的的礼物!也是我这次德国之行最难忘的经历。”

 

汉娜看了一下时间,有些犹豫地说道:“看你们聊得这么多,真的不忍心打断你们。我早该把我们的中国客人尽早带来见你,沃尔特。可惜的是,飞哥明天早晨很早就要坐大巴去机场,我们也该让他早点回旅馆休息。”

“是啊,沃尔特。真的希望能再多停留一个礼拜。可是北京那里还有其它工作,定好的明天的机票,不得不返回了。”

老人沉默了片刻,再次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谢谢你的到来!你是我最特殊的客人,让我能回忆起那么多往事。下次一定再来我家做客,到时我们就可以坐在沙发上了!”我们都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沃尔特始终不舍地紧握着我的手,直到把我送到门口。那双蓝眼睛辐射出忧伤与失落,甚至带着点点泪光。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老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这个“德国鬼子”,近到把他抱在眼前,甚至他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不忍直视老人的双眼,双手握住他的手,用刚刚学会的德语说再见,互道着珍重,不舍地下了台阶。汉娜和父亲吻别后,和我一起走向她的奥迪车。沃尔特目送着我们上了车,依旧站在门口。当我再次向他挥手道别时,老兵慢慢抬起那伤残的右手置于额头,向我们敬起了军礼。汽车渐远了,我回过头,透过后车窗,看见沃尔特依旧立在门口,注视着我们的远去,敬礼的手依旧没有放下。

 

回到北京,我更加努力地工作。目的是让德国的业务更有起色,这样老板才会有更大的信心继续投资。可是,事与愿违。不幸的消息终于传来:由于公司资金周转问题,开发欧洲市场的计划被彻底否定了。所以与汉娜的业务被迫停止了。正式的决定经老板的手已经发传真给汉娜。汉娜数次发来电子邮件表示遗憾,并希望我继续争取这项合作,因为她的公司也在成长,需要更多的客户。

 

沉寂了两个月后,有一天快下班了,突然接到电话,前台秘书说是德国公司的汉娜打来的。我听罢心头一惊,不是重要的事,汉娜是不会轻易打来电话的。难道是与沃尔特有关吗?我有些踌躇,唯恐再次听到不好的消息,可是又迫不及待地想和汉娜说话,于是就让秘书赶紧把电话接过来。

”飞哥,你好!我是汉娜。很抱歉,你快下班了还打搅你。“ 汉娜的声音果然没有往日的兴奋,这让我更加担心。

”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你通话了。汉娜,你好吗?公司的同事们都好吗?我很想念他们!当然也包括你的父亲,沃尔特。他还好吗?“

电话那头的汉娜似乎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她凝重的声音:”我打电话来,就是要告诉你关于沃尔特的。他已经在上周离世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我如同五雷轰顶!

“什么!?怎么会?沃尔特的身体不是一直都还好吗?不是还在开车吗?”我的声音近乎哽咽,身体也开始颤抖。

“是的,一直都很好。谁也没想到,他是在睡梦中离世的。早晨的时候,就叫不醒了。他走的很安详,就像仍然睡着的样子。”

“汉娜,我真的很难过。想不到,才分别两个多月,这么快沃尔特就走了,真的希望能和他再多见上几面。他是一位让人尊敬的老兵!“我的声音近乎哭了出来。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后,继续问道:”你的母亲还好吗?“

”她还好,已经不那么悲伤了。现在,我和她在一起住。“

”沃尔特葬在哪里?以后有机会一定去墓前看他!“

”大教堂应老兵协会的请求,破例给他举行了一个小的告别仪式,但只有我母亲、我丈夫、我,还有他们老兵协会的几个还健在的老部下参加。按他生前的嘱托,他不要墓地,而要把骨灰撒入黑森林,就像那些死在异国他乡的士兵!还有他的那些遗物,按照他的生前要求也都烧掉了,他说不想让后世的德国人感到蒙羞!”

“沃尔特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德国人!他生前还有什么话说吗?“

”你问对了。自从你走后,他一直在问你什么时候再来德国。我把我们业务终止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听后,极度难过,说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去世前的一周,他告诉我,刚刚给你写了一封信,让我抽空给你寄去。还说怕你认不出他的字体,特意跟人借了一台老式打字机,把信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的。“

我的眼眶已经湿润了。为了不让周围的同事看到,我悄悄地擦拭着泪水,把头埋在文件堆里。

”因为葬礼的事,就耽误了,我今天才刚刚把信寄出。你收到后,发个邮件告诉我,也好放心了。“

”谢谢你,汉娜。我会的。你也多保重!期望我们会尽快度过这个困难的时刻!“

”好了,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快下班吧,不要太难过,上帝保佑你!“

我也麻木地重复着保重的话,脑海中不断闪现着临别时沃尔特那凝重的军礼和那双湛蓝的眼睛,直到电话里传来挂断的声音。

 

随后的一周时间里,我几乎天天抑郁寡欢,坐到电脑前发呆。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前台秘书那里,问是否有我从国外寄来的信。直到有一天,秘书好奇地通知我,我日日盼的信寄到了。那一整天,我都感到惴惴不安,恨不得马上打开信看。可是又怕被老板和周围同事看到,只好一分钟一分钟地挨到下班。时间一到,我立刻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形色匆匆地坐上了回家的地铁。出了地铁站,更加快了脚步,我急切地想知道沃尔特的信里会说什么。除了看信,我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想回家,就径直来到平时经常光顾的小饭店。熟悉的服务员热情地上来打招呼。可是看到木无表情的我,也就不再有更多寒暄。

“坐哪里?“

”找个角落吧。”

“要点儿什么?”

“两个小菜,一小瓶二锅头。”

“要叫出租吗?”

“我能走回去。”

服务员小妹和我平时很熟,她知道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坐在一角,借酒浇愁,不希望被过多地打扰。她也无需多说话。转身离去,旋即,又麻利地将酒菜摆上,还多了一碟花生米。

 

那浓浓的酒精,强烈地烧灼着我的食道,也麻木着我的大脑。我小心地掏出那封信,又生怕被人看到,悄悄地拆开。那信,真的像汉娜说的那样,是用打字机打印的,居然看不到一个更改的错字,工工整整,就像沃尔特身上那平整的衬衫。我摘下眼镜,把信拿到眼前,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母、一个单词:

飞哥,

请再次接受一个军人的敬礼!

一别数月,很是想念你这个忘年、跨国的朋友。当汉娜告诉我你们公司不再继续德国的业务时,我真的沮丧极了,甚至超过打了败仗。我知道上帝随时可能召唤我,所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尽管我爱我的妻子和女儿汉娜,可是我愿意接受上帝的召唤,这样也许就会尽早地再次看到我的战友、我的部队、我的兄弟。

 

飞哥,感谢你愿意聆听一名德国旧军人的故事,而且是你们的敌人的故事。现在的德国年轻人没人愿意这么做,因为这对于他们是莫大的耻辱。可是作为职业军人,我们能做的就是服从命令。我们常年生活在恶魔的阴影下,经受着巨大的煎熬,羞于面对世人,所以我们的世界是孤独的。

 

感谢上帝让你我有缘见面。有件事也许汉娜还没有告诉你。你知道吗,初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你的样子和我在战争后期的侍卫兵太像了,甚至说话的神态、声音都很像。我的这名侍卫兵叫尤里,是一名苏军战俘,他是来自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孤儿。当时德军严重减员,只好归化一些身体相对健康的苏军俘虏来补充。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粮食,剩下的都杀掉了。我看这孩子这么年轻又不愿意打仗,就将他留在了身边,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希望战争结束后,把他收养、带回德国。可是,当我们被俘的时候,尤里因为叛国罪被枪毙了。

 

你走后,我和汉娜说了你和尤里长得很像这件事。她说也许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转世吧。所以一见到你,那些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一下子都浮现到了眼前。如果上帝还能眷顾我的话,我每天的祈祷也包括了你,希望你能够健康、平安,也希望你们公司能早日恢复在德国的业务。这样,我会有更多的机会给你讲述那些没人愿意听的故事,还有尤里。

 

我们初次见面时,但愿我的样子没有吓到你。人老了,模样变丑了。随信寄上我年轻时的照片,是我最好的样子,上面有我的签名,期望能改善一下我的形象。我知道那些战争遗物在你们的国家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回赠的礼物只有照片了。但愿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间。等你再来的时候,也许我就不在了。我已经跟我的妻子和汉娜说,我不要墓碑,因为我的战友都没有。也不要墓地,因为我的兄弟们也没有。就把骨灰撒入莱茵河、撒入黑森林吧,变成一捧热土,永久地变成德国的一部分!

 

汉娜跟我讲了她在中国的见闻。我也很想去看看你们美丽而伟大的国家。可是,年龄大了,禁不起长时间的飞行。真的很遗憾!谢谢你上次的礼物。我没有再喝它们而是一直把那盒绿茶摆在书房里,每次闻到它的清香,就仿佛又见到了我中国的尤里。再见了,飞哥。记得多给汉娜打电话,告知你的近况。愿上帝保佑你!

敬礼!

 

沃尔特. 霍夫曼

 

读完老人的信,我再度哽咽了、眼睛湿润了。我不相信沃尔特已经离世,不相信这是他的绝笔。我仿佛依旧坐在沃尔特的身旁,我们的对话似乎还在继续,他还在拍打着我的肩膀。可是当我再次仰视他的时候,眼前却只有这冰冷的角落,我又到哪里去找到他呢!

 

我意识到随信还有照片,于是迫不及待地颤抖着双手在信封里搜索着。照片装在一个半透明的口袋里,是张有明信片大小的黑白照。打开口袋,眼前的所见让我惊愕了,我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年轻时的沃尔特!一个如此英俊、气宇轩昂的年轻军官:一身笔挺的戎装,正是我见到的那套。略微歪戴的军帽,压低的帽檐遮不住那威严的目光,高挺的鼻梁,分明的鬓角,宽大而厚重的肩膀。腰间佩剑,一双到膝的马靴更突出了他的威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乌克兰女子不顾投敌的罪名、宁愿放弃自己的家园也要跟他走。我不禁慨叹世事弄人,为什么让沃尔特生于那个年代。也许正是这一正一邪,造就了谜一样的沃尔特。

 

我把信和照片重新收好,小心地放在胸前的衣袋里,摸了又摸,生怕遗落了。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里。我只想继续独自呆在这角落、把自己囚禁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用一杯杯的烈酒去寻找时空旅行的入口……

 

“给他叫个出租吧!”

“多了吧?去哪儿呀?“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恍惚地又坐上了汉娜那辆发出幽冥绿光的车,身体被强烈地推动着,呼啸着从那座灰暗的桥下驶过,开往那深渊般的年代!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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