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10年文革的人,你最最深恶痛绝的是什么?
造反、打砸抢是初期的事情,批斗只是“黑”人受罪,贯穿10文革的、让所有人时刻感到不安的是“小报告”。很多给人治罪的材料都是依靠小报告搜集整理的。“小报告”是组织提倡的,是靠近组织的方法、是忠实组织的表现,是拿别人当自己“进步”阶梯一种卑劣行为。
1971年暑假过后,工宣队的王老师---大回力不见了,接替她当我们班主任的是刚从别的学校调来的郭姓女老师。郭老师30多岁,体态丰盈得与当时的短缺供应极不相配,她身材高大,宽肩阔背,穿一身男军装都能撑的那么平展。
“啊呀妈呀,四个兜的!”
“军官、绝对军官老婆。”
郭老师一进教室,孩子就议论开了。国防绿已成为全国人民服装的基本色调,孩子们练就了一副分辨真假军装的眼力。郭老师穿的是地地道道的军装,四个兜是干部的标志。一般能够有条军裤子或军用挎包就很耀眼了,郭老师穿的上下一身全是正宗的军装,在当时看就是一个“帅”,用孩子们的话讲那叫“镇人”。
人们羡慕军人家属,不光是能弄到件衣服什么的,还在于生活中有很多实惠。“人民解放军保卫了祖国,我们要照顾军人家属”,互助伦理和政治说教结合在一起,全国人民都“心甘情愿”地照顾军属。副食本、粮食本封面上盖着“军属”两个字,不管买东西的队排多长,排队的人有多心焦,持有“军属”副食证的人可以旁若无人地走到最前面,随到随买。“特权”很舒服,有威慑力,令人羡慕。郭老师的表情和体态都散发着“军属”的优越感。
郭老师像发表就职演说一样,什么“为革命而学习”呀,“提高革命的组织纪律性”呀,那么高大健壮的身子发出的声音却又尖又细,像利器划玻璃,刺进脑子穿过脊梁,听着好难受。“让我们共同努力,为实现共产主义、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合格的接班人而奋斗!”听到这句结束语我们才缓过气来。
郭老师转过身走出教室的时候,长腿托着硕大的臀部,正好从坐在椅子上的孩子们的眼前掠过,不止一个孩子把那臀部与捡粪时看惯了的辕马的尾部重叠在一起了。
“妈呀、郭大肥!”
顿时,男孩子一起发出赞赏的大笑,女生则戚戚地笑。
从那天起“郭大肥”的名字传遍了全校,一直用到今天。那时候给老师起外号是家常便饭。外号有褒有贬,获得什么意义的外号、获得时间的早晚,全看那老师的人缘。郭老师用尖嗓门作的长长的“就职演说”招来了孩子们的反感。
郭大肥绝不是等闲之辈。她不认为我们身上的“恶习”是从入学那天起就没有受过正规系统的教育造成的,认为是受“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思潮影响的。长大以后,查了政治哲学辞典才知道了“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的意思,用在小学生身上真是高抬孩子们了。
放学的时候,郭大肥宣布:小组长以上的干部留下,其他人回家!
3个班委、8个正副小组长共11人,光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动,其他人收拾书包唏哩哗啦地走出教室。以后每周都有一次这样“先进的被留”和“落后的先走”。
有一种人天生就是当雷锋的;有一种人天生就是利用雷锋的。“雷锋”喜欢听表扬,为博得表扬而忘我;领导喜欢利用雷锋教育别人,不顾雷锋死活夸张他的作用。我们小组长就是雷锋式人物。她姓汪,瘦瘦的脸上翘着两棵小板牙,梳着两条小辫子,是个机灵的积极要求上进的小姑娘。
我转入站四小学那天就跟她是同班,她有时当班长,有时当组长,当组长的时候更努力。带大回力去三姑奶家查我的户口,通知给我办学习班的都是她。她知道我的底细,所以对我不屑一顾。我也瞧不起她,原因是全班同学都不喜欢她,她的外号原来叫“板牙”,小组同学在她家学习的时候,胳膊沾在桌子上后,“板牙”就改成“板油”了。还说她家桌子上油多,是她爸爸在小饭馆工作的过。
板油坐在我前边,是我们小组的组长。轮到我们小组扫除的时候,她早早到学校把教室的地用墩布拖一遍。老师上课时肯定表扬她一番。头一天放学后扫过地了,没有上课前再扫一遍的规定,有什么可表扬的。表扬她---是让你向她学习。8点上课,板油组长7点半就来擦地,我们几个也那个时间来了,板油组长又提前半小时,改成7点来了。我们跟不上她的步伐,也就不“夺人之爱”了。老师还是表扬她,同时指责同一个小组的其他成员“觉悟低”。
让老师头疼的不是卫生,而是上课纪律。上课时不认真听讲还捣乱,任课老师回到教研室大发牢骚,让郭大肥面子上挂不住。
现在想,孩子们不爱听讲是课程设置问题。有一节课叫“农业常识”,专讲苞米的生长,那节课最乱。每天早午晚三顿饭,不是苞米面粥就是苞米面饼子,孩子们恨不得让苞米从地球上消失,你却跟他们讲如何生长,那不是逼牛听琴吗?
郭大肥给每个组长发了个笔记本,叫他们记“工作日记”---专记谁上课闹了,干了什么。这样既可以防止干部松懈,又可以监督周围,是文革时期组织监督群众的常用方法。但是在小学5年级的班里奖励“小报告”有点过分。
这招还挺灵验,同学们时刻感到有眼睛盯着自己,闹得少了一些。一旦忘了、闹了,便警觉地看一下自己的组长,看她/他是否动手开始记了。板油组长坐在我前面,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记“工作日记”。
一天课间休息,趁板油组长不在,我的同桌朱百成从板油组长的桌斗里掏出“工作日记”大声念了起来:“×月×日,小组学习时朱百成大声吵嚷,张新力大笑,影响学习”、“×月×日张新力跟朱百成小声说话”、“×月×日张新力找后面的刘军要橡皮时故意说话”……。天呐、几乎每天、每节课都记了我的“罪行”,而且是歪曲的。朱百成念的时候,教室里比上课时还安静。朱百成正念得起劲,板油组长回来了,她要抢回“工作日记”,朱百成转着身子躲开她继续念。板油组长委屈地跑到教研室找来老师,结果那节课给毁了,全都用来批评朱百成行为的性质了。
终于熬到下课,朱百成对着板油组长说:“你指定能大出息,你得再加把劲,别光记上课时的,下了课也记,那才行呢”。
栾平儿子也跑过来说:“对,下课也得记,我告诉你吧,朱百成上便所(厕所)时把尿杀(撒)外边啦,啊哈哈哈”说完,朱百成跟栾平儿子打作一团玩儿去了。
我没有朱百成那么心宽,我怕这种小人,知道这种“不实纪录”有多么坑人,我家的灾难有很多来自这种“监督”。板油很聪明,她要求进步,要表现自己,但是她不敢乱记别人。她妈妈和她姊妹几人每天拎着冰棍桶走街串巷卖冰棍,得罪了班里的同学,直接影响她家的生意。她清楚我家“黑”,再给我抹点儿也没什么。
我又怕又恨,想报复她,又找不到好办法。终于有一天我想明白了,我谨小慎微她也会找茬记,还不如我多提供一些“素材”,让她记个不停,听不了课,抄不了黑班呢。从那天起,只要我学习完了,就前后左右橡皮啦、铅笔啦、对作业答案啦、抄东西啦,实在没事干就故意把胳膊闯过朱百成画的不许跨越的同桌分界线,只要一过,朱百成就会闹大动静。看板油组长记得那么忙,痛快极了!
但是,板油还是狠狠地反击了我。
1972年秋末,中央把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作为阶级教育的生动教材、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下达到各地。锦州市仅有的三、四个电影院早场晚场一起开,让全市人民受阶级教育。站四学校被安排到早晨6:30那场,学校要求6点整集合。
那时娱乐很少,听说要看外国电影,孩子们都有些兴奋,我却发了愁。因为公共汽车6点才发车,我赶不上集合时间。
爸知道后说:“没关系,早点儿起,爸陪你走到百货大楼”。
虽说当时只有四站路,2005年我又走了一趟,用了40分钟。初冬的早上,天很黑,我不敢一人走,也不敢拒绝看电影,只好接受爸的提议。
坐到电影院的时候肚子叽哩咕噜地叫起来。旁边的同学问“你没吃早饭呀?这电影可要看三个小时呢。”
开演30分钟后,我从兜里掏出饼干,分给我的左右邻舍以后,偷偷地塞到嘴里一片,为了不出声不出味,我捂着嘴让饼干在嘴里化了咽下去的。两旁的同学也用同样的方法吃下去的。
随着电影内容的起伏,电影院里出现了抽泣声。卖花姑娘很小的时候被狠毒的地主弄瞎了双眼,长大后为给妈妈挣药钱在街上卖花。我特别能理解卖花姑娘的苦:我也是被迫过这样的苦日子,我也帮家里卖过土豆……,她还有妈妈在身边呢,我没有。所以我没有为电影上的人物流泪。
看完电影现地解散,那一天没有课。第二天要谈看电影的体会。以前每次听忆苦思甜报告后都得谈体会,脑子里都有了固定的文章:天下乌鸦一般黑,世界上的地主一样狠,不顾农民的死活剥削农民。只有共产党才能把劳苦大众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才能根除这种不平等的制度。
第二天,郭大肥气乎乎地走进教室,一看就知道是谁又严重违反了纪律,这节课免不了又要听她的长篇训斥了。
“昨天集合准时,排队迅速,看电影的时候也没有人说话……”即是这样你干嘛那么生气啊?“可是,在观看阶级兄弟受苦受难生活的电影时,居然有人吃饼干!这绝不是小事,这是阶级感情问题,是站在无产阶级立场,还是站在剥削阶级立场的严肃问题”。
听到这儿,大家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平时总有人把零食带到学校、带进电影院,怎么这次这么上纲上线?谁吃的?大家心里猜测着。
“张新力,你明天必须写出检查来,如果能深刻检查错误,这次可以原谅你”,郭大肥给我留了一个台阶。
凭什么让我写检查,为了准时集合,我起那么早,走那么远,我爸来回走那么远回去还得下地劳动……。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提防板油,她昨天坐在我左前方,三个人就是不嚼,一起吃饼干吐出的气也是香的。看电影,她后脑勺还长着眼睛。
第二天一早,郭大肥进教室就问“张新力,检查写好了没有?”
稍微聪明一点儿的孩子,稍微有点儿常识的孩子,即便是找人帮忙也会把检查写出来的,给老师面子,也给自己“减刑”。我却偏偏无动于衷地说“我写不出来”。
“凭你的作文能力,一个晚上足够了。写不出来,是对自己的错误没有正确认识,今天下午,全班开路线分析会,分析张新力的问题所在”,于是找了几个人准备发言。
批判已经定性为阶级敌人的会叫“批斗会”,批判够不上敌人、又有问题的人的会叫“路线分析会”。不管是“资产阶级路线”,还是“无产阶级路线”用在小学6年级孩子身上都太小题大作,真不知郭大肥是为了给板油出气,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阶级觉悟。
下午教室里气氛异常紧张,毕竟大家只听说过路线分析会,没有真正开过,而且被分析的人不是该挨“分析”的。
“张新力,你站到前边来!”开会前,郭老师命令。跟批判“黑五类”一样,路线分析会也让被分析人站到前面。
站就站!我像自己要发言似地大大方方地走到前面,脖子像穿了一根钢筋似地直挺挺地昂着头。
郭大肥首先分析道“大家知道吧,看贫下中农受苦的电影时吃东西,这种行为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的表现,是资产阶级享乐思想在作祟,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她一口一个“资产阶级”,我心里一个一个地反驳:你知道什么叫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才不起那么早走那么多路去看这电影呢!说我是资产阶级你是什么阶级,让学生们搬煤,你自己站在3楼的办公室往下望着监督学生,你跟那电影里的监工有什么两样?你只要求学生守纪律,从不考虑学生的实际情况,作为老师你不保护你的学生,以整治学生为教育,你算得上老师吗?要是考虑到我住那么远都没有迟到的话,你应该表扬才对,不就是看我好欺负吗?将来我要是当了老师,我一定保护所有的学生,不管他家庭出身如何,是红、是黑、我全保护,让他们信赖我……。对,我将来一定当老师,当老师。后来谁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一心在描绘着自己当老师的未来。
“听了大家的发言,说说你有什么感想?”郭大肥把我从梦想中叫回来。一般的话,抹着眼泪说“听了大家的分析,我知道自己错了,感谢大家的帮助,今后不再犯错误”。
既然闹到了这一步,我还要什么一般规格的发言,索性彻底评评理:“昨天早晨,我为了准时赶到学校,早上5点起来就出门了。没有时间吃早饭,看电影的时候肚子咕咕叫,所以吃了饼干。那饼干是头一天晚上准备好的,是在商店的早晚服务部买的。早晚服务部营业到8点,专为方便群众开的小窗口,那里卖酱油醋、咸菜、大酱、香烟、饼干什么的。饼干是为人民服务的一个项目,也是国营食品厂的工人叔叔们生产出来的,怎么就成了资产阶级的东西了,我不明白”。
我慢条斯理地讲,眼睛盯着板油,盯得她一直低着头。我的发言让大家紧张的喘不过气来。好胜的郭大肥怎能就这么输给一个小丫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让死不改悔的反动派带着花岗岩的脑袋见上帝去吧’。今天的分析会就开到这儿,张新力、你跟我到教研室来!”
到了教研室,郭大肥干咳了一声说“我让你气得扁桃腺都肿了,你回去吧”。
“啊~,我赢啦!”我差点儿喊出来。记得非常清楚,从教研室到教室的那30多米路,我是双腿换着蹦着跳着走的。回到教室的时候,同学们还一动没动地坐在那里。看我乐孜孜的样子,所有的同学都以为我疯了。
晚饭的时候,我问爸“花岗岩是什么?”
“一种坚硬的石头”。
“那花岗岩的脑袋呢?”
“顽固的意思”。
郭大肥说“带着花岗岩的脑袋见上帝去吧”时,我有一种模糊的喜悦,听了爸的解释,那模糊的东西变得清晰了----我有脑子了!我的脑子可以顶回去“莫须有”了!
“饼干事件”使我变得不屈敢斗了。常想,如果那次我委曲求全地写个检讨书的话,我可能一辈子都是自卑自屈地低着头作人了。
路线分析会时跟我一起吃饼干的另外两个人一直惴惴不安,怕自己也被揪出来。那以后,我的朋友多了,还得了个“大脑崩”的外号。
“大脑崩”是我第一次听到的东北话,“大脑袋+硬脑壳”的意思,后来不断简化成“脑崩”→“崩啊”。这个外号一直带进中学、叫到今天。每次听到它就想到自己的“成长”,想到那时围在我身边的同学揉着我的脑袋问“这里面装的啥呀?”的情景。
后来,郭大肥把我调到远离板油的坐位,一直到小学毕业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