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童年(1):“三家村”、批判会、 “国骂”

来源: 五梅 2014-09-29 19:17:0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64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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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的童年是从批“三家村”,参加朋友爸爸的批判会,和学“国骂”开始的。

1966年暑假前我是一个“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母亲不放心我自己过北京西单北大街马路,我放学后必须想办法在学校附近母亲机关大院里待到母亲下班时,和她一同回家。一次回家时间到了,我去办公室找母亲,见母亲忙,便拿了办公室一张纸,写下当天学的“邓拓、吴函、廖末沙,他们三人是一家…。”之后问母亲写得怎样,她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好”。直到她忙完后看到我写的东西,脸色突然变了,厉声说“以后不要拿我办公室的东西。”这着实把我吓坏了,因为父母顾不上管我们,从不训斥我和淘气出了名的哥哥。从此我再也不敢动她办公室的东西。多年后才知道,母亲是对教孩子们“三家村”很反感。

有一段时间,母亲将我托付给她住在机关大院的同事文叔叔的女儿。文姐姐只比我大两岁,在同一个小学上三年级。放学后我到她家做作业,然后我们和隔壁的钱姐姐在外面玩耍。钱姐姐在同一个小学上四年级,是文姐姐的好朋友。有一天我们正玩得开心,来了几个陌生人,问哪一个是钱叔叔的孩子,然后叫我们都跟着他们去开会。我兴高采烈地跟随他们来到办公大楼的一间会议室,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地上也坐了人,我们被安排坐在前排地上。过一会儿,钱叔叔表情严肃地走进来,他看见了我们,没有说话。曾在外事部门工作过的钱叔叔,发型和衣着很得体,姿势和表情尽显绅士风度。接着,有人开始提问,钱叔叔双手背在后面,有问必答,不卑不亢。我对提问的内容一点也不懂,所以不记得了,但能感觉到气氛凝重。坐在地上看钱叔叔,觉得他很高大(后来看到当了外长的钱叔叔的照片才发现他并不是个高大的男子),那昂首挺胸的气势就象电影里面对敌人拷问的共产党英雄。因为没搞清楚是什么会,我很为钱姐姐自豪,便向她看去,而她的目光反射回来的却是震惊和不安,很可怜。我这才搞清楚这不是什么好会,兴致顿时一落千丈。文革初始的批判会比以后的批斗会文明。后来机关里很多人挨整,这类批判会越来越多,不足为奇了。

放暑假了,院里的孩子们都在家,从一个学龄前儿童到高中生有十几个,好不热闹。每天都有新鲜事,学毛主席语录歌,给自己起革命名字,我的名字叫“东红”。我根据毛主席诗词“一唱雄鸡天下白”叫哥哥“雄鸡” 气他。四合院是机关宿舍,共有七家,男女公厕各一个,每家轮流清扫。一天轮到刘家打扫厕所、倒脏纸,刘家小儿子刘二哥手捧装满脏纸的筐,学着大型歌舞剧《东方红》里郭兰英的样子唱“花篮的花儿香…”。紧接着,我刚上完小学五年级的哥哥把《东方红》里

“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

唱成“飞来金丝猴”,加上他五音不全,孩子们全都笑得瘫在地上。大孩子还发明了一个游戏,大家轮流唱语录歌。轮到李家小女儿小毛,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新歌,就自己胡编了一个,语录就二字:“照办”,因为毛主席在文件上圈阅和批示“照办”也被当作最新指示来庆祝。

中院吴家有三个女儿,数读初中的老二最活跃、激进、好战。她最爱与人辩论 ,还常说“事实胜于雄辩”。我很快学会了这句话,问哥哥是什么意思,他说“这都不懂,你辩论胜了,你就变成英雄,这是‘雄变’;输了就变成狗熊,就是‘熊变’”。其实,吴家姐妹的妈妈鲁阿姨身为中学校长,当时正在挨斗。记得一天她回家后给我们看胳膊上的血道子,笑着说这是革命小将用皮带抽的,表现出很光荣的样子。鲁阿姨的遭遇对吴二姐没有产生影响,她照样是院子里最革命的,俨然是我们这堆孩子们的头,带领我们烧了“封资修”的书,剪了“革命头”:男孩子剃成光头,女孩儿绞了辫子。在非理性的年代里,激进者总是占上风。

有一天哥哥看到书架上有一本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他压低声音摆出很懂事的样子对母亲说“你好大胆,竟把反革命材料放在书架上”。哥哥又以充满期待的神情问“我是‘红五类’吗?”母亲肯定地说“爸爸妈妈都是共产党员,你们的家庭成份是‘革命干部’,当然是‘红五类’。”我们听了都很高兴。

一天吴二姐在院子里大声宣称“知道吗?现在每个人都可以说‘他妈的’了,连女的也可以。”然后她列举了一连串更难听的话,好像越难听越革命。在此之前,周围没有人说这脏话,至少我从来没有听过,当然根本不懂。我向哥哥请教,也不得要领。即使这样,还是赶紧学了一句最难听的,自觉熟练后,见到一人便脱口而出“X X X X”。

这倒霉透顶的是前院贾家的大儿子。贾叔叔是机关的工人,贾婶儿是家庭妇女,有四个孩子,在院里属于生活最困难的一家。但夫妇俩老实本分,热心助人。贾大哥是个儒雅的高中生,爱读书,喜吟诗,自学小提琴。贾大哥听了惊呆了,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半晌他喃喃地说“小妹你… 你...”。“小妹”是我的小名。接下来是我呆了,我意识到自己说了最坏的话,悔恨不已。我至今难忘贾大哥那吃惊的眼神,这是一个令我反复回忆又难以承受的眼神!自此,尽管文革运动象一泻千里的洪水,尽管我们家的命运如急流中的一叶小舟被推入混沌,我再也没有说过任何脏话。

我这个“小豆包”就这样卷入时代的旋涡,还不知道这旋涡带给我们家的是生离死别和永远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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