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总有几个特殊的日子是刻骨铭心,永远不会忘记的。1968年9月26日和1971年9月20日对我来说就是两个这样的日子。前一个是我下乡的日子,后一个是我回城的日子。就是说我在农村当了差六天整三年的农民。
1968年初,武斗的硝烟已经慢慢熄灭,大战之后到处弥漫着疲惫和迷茫的气氛。我们学校地处郊区,回校的学生又少,显得异常的静谧,没有了从前的喧嚣和热闹。我们是学生,可是我们既无学可上,也无书可读,大家整天无所事事,游逛于宿舍,食堂和教室之间,尽量找些事情去打发时间。我就是这个时候学会打麻将的。一个同学会玩这种现在几乎人人都会玩的游戏,可是当时打麻将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代名词,打麻将的提议对我们充满了神秘和 刺激。其实人都是这样,越不让做的事越是想去做。到八十年代末全民普及麻将的时候,有个同事不知道我会这玩意,老在我面前摆老资格,我就问他,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打麻将的吗?然后我告诉他正确答案。论资历我是当然的老大。
到了七八月份,工宣队进驻学校,接着开始清理阶级队伍,要求所有的学生都返校,这时也有了清理完阶级队伍我们就要下乡的传说。学生返校后,先把班级建制改成部队建制,学校是营,年级 为连,班级就是排了。有了建制还得封官,这就有了点麻烦,因为这个官得具备几个条件,首先家庭出身要好,第二在文革中没有占错队,三是还得有一点工作能力。要求不算高,但是三条同时具备的还真不多,这样我就成为一个重要人选。可我本来就是个散淡的人,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我就更不愿意当出头鸟了。工宣队找我谈几次,最后达成口头协议,我只干这一段,下乡后我就什么也不管了。
我被正式任命为3连6排排长,无枪无饷。
清理阶级队伍就是要把文化大革命中跳出来的阶级敌人清理出去,其实就是对失败的那一派的一次清算。我们学校有一个特点,虽然学生也分成两大派,但也只是在校外搞革命是对头,在学校里还是同学,尽管观点不同,两派之间从来也没有大的过激行动,所以仇结得并不深,大家还是称兄道弟,这样的背景使得清理阶级队伍就像是走过场。学校开了一次全校的批斗大会,批斗了以老佛爷为首三名对立派的头头。
接着各排开批斗会,3连6排要批斗三个人。其中一个八年前就是我的朋友,初中,高中我们都是同班同学,非常要好。初中一年级我当四个班的联合团支部书记,他接我的班当班长。后来我记不得是什么原因,他和班主任弄得很僵,就破罐子破摔,记得有一次班主任的课,大家起立时他把一枚压炮放在前面同学的凳子腿下,那后果毫无疑问是轰动全校的。他爱好文学,字也写得好,后来他拜一个当过风水先生的人为师,学书法,很得真传,写一手极漂亮的颜体大字。他成为批斗对象是倒霉在他爱好文学,爱好文学的标志是喜欢舞文弄墨,他写了很多日记,日记里又写了不少颓废的,发牢骚的话。日记被别人看到了,白纸黑字,证据凿凿,一个反动学生。
批斗会在教室里召开,工宣队参加,我主持。我的任务很重,一面听大家的批判发言,一面起草群众的处理意见。当我宣布对反动学生的处理意见时,他噗通就跪在我的面前。这个始料不及的举动让我措手不及,教室里静极了,我听他在小声说:我认罪。后来我想,一个再坚强,再彪悍的人,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在无助而又绝望的时刻,都是极其脆弱的。
清理阶级队伍胜利结束了,接着就该打发我们了。
后来很多人以为我们是怀着十二月党人被流放的心态离开城市的,其实不是。当然也谈不到多么兴奋。一是我们被别人安排习惯了,从来也没有自己说了算的时候,党让去哪就去哪,任人驱使,毫无怨言;二是我们实在厌倦了当时的日子,我们都22岁了,日子不能没有头,总得有点变化,不管怎么变都接受。
开始准备下乡。思想准备是学习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当然也要做物资上的准备,那个时候物资十分匮乏,每个下乡青年都领到了购物票券。我买了一个大号的柳条包,又轻又能装,很实用。这个柳条包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娶妻生子。后来我有了新房子,它有点显得太格格不入了才扔掉。我还买了一双翻毛高腰皮鞋,鞋底都是上好的牛皮,鞋底印有陆军用三个黑字。这是我第一次穿皮鞋,尽管是翻毛的。这鞋非常结实,走在刚割完庄稼的地里,不用担心被扎伤。
1968年9月26日10点我们在抚顺北站登上了列车。
站台上有许多来送行的父母和亲属,他们在对即将远去的孩子千叮咛万嘱咐。 有的女同学开始哭了。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地启动了。
爹,妈,我走了。
知青专列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运行又缓缓地停了下来,这是沈山线上的青堆子车站。我们在这下车。以后的三年里我们经常到青堆子来,这是我们公社的所在地。
公社的领导和各大队的代表在这里迎接我们,简单的欢迎仪式后,我们又坐上马车直奔八华里外的砖台村。
砖台村号称关外第一村,人口五千多。分成两个生产大队,我们在东砖台生产大队,一年级的一个班分到西砖。
马车直接赶进了大队部的院子。这里已经很热闹了,有生产队来接我们的人,也有看热闹的,大家嘻嘻哈哈,热热闹闹,气氛很好,这让我们忐忑的心舒展不少。接着开欢迎知青大会,书记讲话,我代表知青作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表态。然后开饭,高粱米饭,大碗菜,热气腾腾,第一顿饭大家吃得很高兴。
可是吃饭的人当中没有我。这时我和大队书记副书记工宣队何师傅在开会。内容就一个,把人分到七个生产队去,生产大队事先只知道来的人数,没有名单,即使有名单他们不认识也没法分。工宣队何师傅也不大了解情况,所以只有我来分。
书记简单介绍了七个生产队的情况,七个队不平衡,有的好有的差,好的队收入也高,一天劳动下来,收入比差的队能高出一倍。我开始写名单,第一个名字是我自己,写在最差的四队里,何师傅马上提出把“反动学生”也放到四队,让我监督他劳动。我没说什么就把他的名字写上了,不知为什么,从他在批斗会上那一跪,我的心里总是酸酸的,总觉得对不起这个这么些年的同学和朋友,我愿意和他在一起,或许将来能帮他一点忙。
我把自己分到最差的四队,并不是我的境界多么高尚,实在是“势”也,我虽然想去好队,但我绝不能把自己分到好队。当然我也有私心,我把我暗恋的女生,也就是我现在的老伴分到了条件较好的二队。最好的五队分的都是平时和我关系较远,来往较少的几个同学。
宣布完名单,各生产队把人领走,安排到老乡家里住下。四队男生住在大车老板老刘的东屋,一铺炕四个人。老刘其实不是贫下中农,他是中农,按理他家不能住知青。不过,他家人口少,条件好,干净整洁,生产队就把我们安排到他家。老刘家的确条件不错,满院子的各种蔬菜郁郁葱葱,屋里屋外井井有条。
我躺在炕上,旁边就是“反动学生”。农村的夜很静,偶尔从远处传来低沉的狗叫声。我知道明天起我就是个农民了,我将实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日子,我不知道我要在这里度过多长时间,几年?抑或是一辈子?
这篇回忆要写完了,查了一下万年历,1968年9月26日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初五,上面写着:诸事不宜。
以后我可能还要回忆到我的“反动学生”同学,这里先交待一下,他没有能回城,1975年他死了,死于肝癌。
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这广阔天地里终于找到了他的最后归宿。愿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