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海的“天福里”
街心花园长长地分开两条南北来往的马路，在裕德路、漕溪北路42路公共汽车总站，有个电影厂，上小学的时候，每天经过，我认字了——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有一天我发现每天熟识无睹的名字改了：上海电影制片厂。
放学回家和小伙伴在一起，我常常向她们炫耀，我曾经在里面拍过电影。要知道那时候我只有五岁，五岁啊，我已经能赚钱了，拍了两三个镜头，拿了一元五毛钱。
小伙伴羡慕得不得了，问我是怎么拍的。我说不上来，只记得有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在偌大的场子中央，她身着少数民族服装，跪在一条毯子上，有一个指挥官的男人，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然后有位叔叔走过来说：“囡囡，不要咳噢，千万不要咳嗽噢，要开拍了。”说完，他把娘娘交给他的药瓶，从里面倒在汤匙内送进我嘴里。我的喉咙发痒，咳嗽水耐不了多久，我也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头发给人梳理后盘在头顶上。我不能咳，竭力忍着，闪光灯闪了几下。我爆发了连串的咳，叔叔过来给了我两块糖：“囡囡，好乖的！”
小学三年级，我才知道这个电影名《摩雅泰》，那位美丽的女演员是秦怡。
秦怡的美深深烙印在脑海里，那时候我还幼稚得以为，她是仙女下凡。除了秦怡，我还迷恋过王晓棠，她那雙动人非凡的大眼睛，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金环和银环，我一个人去徐家汇的徐汇剧场观看。
长大我能不能当电影演员？我常常在二楼妈妈的梳妆台镜前凝视自己，我的眼这么小，我自卑了，自卑到怨恨妈妈，为什么不把她的大眼睛遗传给我？
我对美丽的崇拜，有一天受姐姐启发，原来在书本里也能看到。那年暑假，我在镜前自怨自艾，坐在一边看书的姐姐说：“你这么热爱电影，不如去看小说了，电影都是根据小说拍的呀！”姐姐已经上初中了，她是有资格引导我的。
“真的？”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电影只是照搬小说，电影还有原著。
“你喜欢美丽的女人，我建议你去看《青春之歌》，林道静，小说女主角就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姐姐说。
我家有很多书，在母亲梳妆台中间的玻璃橱里，在二楼前房间与后房间，楼梯口的那块地方还叠着上下两个玻璃大书橱。可是这些厚书全是密密麻麻的字，不像小人書“西游記”，我只要看連環畫上幾個簡單的插字。
“我看不了，这么多字，我认不了。”我说。
“你都读三年级了，一般的词汇也能掌握了，试试吧。”
姐姐耐心地说。
我走到楼梯口，从后房间搬来一张木椅，踩上去，姐姐告诉我上面的书橱放的是小说。
我一本本地看过去，《红岩》、《苦菜花》、《迎春花》、《火种》、《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上海的早晨》、《东风化雨》……我看到了《青春之歌》，把它抽出来，封面上有几个青年男女的形象，都戴着围巾，颜色是咖啡色的，作者是杨沫，作家出版社出版。
“杨沫就是写这本书的人？”我拿着书问姐姐。
“对，她是电影演员白杨的姐姐，书中有个人物——白莉萍，写的就是白杨。”姐姐回答。
“白杨就是《祝福》里的那个女演员对吗？”我问。
“对。”
“白杨和秦怡不一样，那个祥林嫂难看死了……”
“哎呀，你呀，只知道好看难看，真是小孩子，好看的女人，绣花枕头一包草，比一般不好看的女人更苦命，自古道：红颜薄命就是这样的女人，让你看书，就是要让你长知识，有知识才会有头脑。”姐姐一本正经地教训我。
我一打开第一页，就被林道静迷住了，白旗袍、白袜、白鞋，苍白的美丽的高中女生，像白天鹅一样出现在北戴河……“海，伟大的神秘的海洋啊……”我至今记得我读第一本小说，杨沫带给我的文字的灵性的美的启蒙和召唤。尽管那时我不能读懂，很多字我都不认识，以后的每个暑假，我都会一遍一遍地去阅读，直至文化大革命爆发。
一九六六年春天，小学将要毕业，班主任徐芸舫，如果要我回忆成长历程最好的启蒙老师，非她莫属。她四十岁左右，一口动听的苏州软语。有一天，作文课的时候，她突然宣布，今天要写批判文章，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三家村”。
什么叫“三家村”？这不是我们书本里的内容，小学生们面面相觑。徐老师不像平时那么振振有词：“同学们，三家村……你们可以回家参考报纸，这是区教育局布置下来的，每个人都要写，三家村……是北京方面的邓拓、吴晗、廖沫沙……”
徐老师的话听起来模模糊糊的，她没有要求我们当天交批判文章，而是可以带回家写，参考报纸，那还不是抄袭吗？
抄袭文章还没有交上去，第二天去上学，学校关门停课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背着书包从学校走出来，斜对面，穿过街心花园是徐光启墓地，在南丹路，不上课，该去哪儿？不如去那儿玩一玩，那个公园似的墓地，我和少年伙伴经常去玩官兵捉强盗，踢毽子、跳橡皮筋。
南丹路口，通往中心气象台，天主教堂的那条石子路，来往着许多戴红袖章的哥哥和姐姐，我站定在人行道上看他们，我看清楚了，红袖章上的黄色字体：“红卫兵”。又有一队打着红旗的队伍，从徐家汇漕溪北路行过来，他们的队伍是叔叔和阿姨，鲜红的旗帜上飘扬着几个大字：“工人造反队”。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每个人脸孔上都洋溢着激奋，一路呼着口号走入路口的那幢有花园的大宅。我记得那是徐汇区区委，母亲曾带我去过那里，楼上有整齐的桌椅，长台上摆着白色的茶杯，每个人的面前有一个，每个人轮流说话，说完了，那几个叔叔阿姨很慈爱，站起身，一个个喜欢地轮流抱抱我，还问母亲：林医生好吗？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在召开学习班，父亲那时在乡下劳动改造。
大门是敞开的，每行队伍都可以进去，他们进去干什么呢？我好奇地尾随着。花园四周，走廊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密密麻麻的大字报。一行行队伍原来是向区政府表忠心的：“誓死紧跟毛主席，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敢把皇帝拉下马！……”可叹的是，区政府在两天后也被工人造反派打倒了。
我无兴趣再看下去，混乱不堪的人群糟踏了漂亮的花园，群情激昂使我头脑发胀。我走出门，只见天主教堂那座尖顶的欧陆建筑前也拥满了人群。
我信步走去，两扇黑漆铁门敞开着，草坪上散落着圣像的图片，圣母塑像被推倒在地上，耶稣的半截身体已经没有了，悲惨地倒在水門汀的台阶上。
我的心一沉，想起家里也摆着耶稣的塑像，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吧？我再也无心逗留，急急地往家赶去。
走在漕溪北路的人行道上，看见一队队红卫兵在街头张望着，一个穿着紧身窄裤的时髦女郎在马路上出现的时候，红卫兵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包围起来，然后其中一人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剪刀，向她的窄脚裤剪去，女郎号哭着，尖叫着……
一个梳着油亮头发的男青年，足蹬尖头皮鞋在街中心穿马路过来，红卫兵一拥而上，用剪刀剪他的头发，并命令他皮鞋脱下来。男人服从了，剪刀毫不留情地剪烂了皮鞋，男人赤着脚惶惑地问：“做啥？做啥？”
“什么做啥？这是破四旧！”一红卫兵大声地说。
42路车开过来了，马路上破四旧的人群挡住了行车路。42路车只能停下来停靠在马路边，乘车人抱怨地从车上下来。
我穿过马路，经过上海电影制片厂，穿过裕德路菜市场，朝左拐弯进去，走过中药房，一栋青砖楼房出现在眼前。我幼年的记忆里，前后弄堂有两扇大铁门，前弄堂有个铁炉一边摆着做大饼的案桌，大饼师傅是10号李师母的弟弟，清早，他开弄堂门，生炉子、和面、做大饼。我上学那年，发现铁门不见了，大饼师傅也不见了，我去问祖母，祖母说，炼钢铁去了。我们晒台上挂衣服的那些漂亮的铁架，还有窗口原来的铁窗也拆去炼钢铁了。我留意去看，果然窗户是木制的，晒台上晾衣服的是粗麻绳，风吹过，它一晃一晃，像吊死鬼的勒脖绳，难看极了。
弄堂口右边的石墙上刻着“天福里”三个字，还钉着一块蓝色的铁皮，上面写着：漕溪北路735弄天福里。
我不进弄堂，走前门，那门上涂着绿漆的、比其他门口多半截的短门的地方，就是我成长年代的家——上海市徐汇区漕溪北路735弄天福里7号，一幢有三层楼的像石库门似的楼房，不同的是它没有石库门的天井，它的结构面积比石库门大，有150平米。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我父亲林栋明是开业医生，在这一带小有名气，这是我上学后知道的。我在学校或者去小伙伴家中做功课，家长们待我特慈爱，有的塞糖果、饼干给我，有的母亲会走上来翻看我穿的衣服。有一次一个同学的阿姨从广东来，她看见我穿着尼龙袜，马上断定这是香港来的。同学妈妈问我，是吗？我点头，母亲给我这雙袜子时告诉我，那是香港亲戚寄来……阿姨要我脱下来给她试穿，我照做了。她边穿边说：“香港的东西就是好，这么小的袜子可以拉得这么大……”
我上小学的那段岁月是金色的。老师给我的赞美，尤其是六年级班主任徐芸舫，她在全班同学面前对我的赞扬之词，好似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我坎坷苦痛岁月中的一点星星之火，始终摇曳不灭地引导我去追觅——我真的不愿放弃。失学，能怨我们吗？我们无辜地被践踏。六年级，将要考中学了，数学、作文都被老师超常的重视，我的成绩在全年级名列前茅，尤其是作文。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觉得很容易写成的作文，徐老师都要对我大加褒奖，她不但在班上朗读，而且要我在晨会课上去全校麦克风里朗诵。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优待，我想，我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作家，像杨沫那样写出美的、灵气的、感人的小说。
“咚……咚咚……”我拉开绿漆的半门，又用门锁插上。客厅的台桌上见姐姐正伏案写什么，她的手里握着毛笔，一张大红色的纸张摊在桌面上。
“晓璐，你也在写大字报吗？”我好奇地问。
“嗯。”姐姐全神贯注头都没抬。
“咚咚”的声音更大了。“这是什么声音？”我问。
“你自己去看呗。”姐姐回答。
我搁下书包，穿过祈祷室，忽然我发觉祈祷室变空了，那座三尺多高的耶稣塑像不见了，两只蓝色琉璃花瓶间变空了，平时插在花瓶中的花也没有了。我幼年的记忆里，这间屋是父亲给人看病的地方，写字台上搁着他的听诊器，还有很多瓶瓶罐罐的东西，他的靠背椅后墙上端挂着一幅木匾，“杏林春满”，绿色的楷书雕刻在紫木横匾上。祖母告诉我这是抗战时期，难民所的难民感谢父亲的救命之恩留下的纪念物。日寇侵华时期，父亲不但免费为流离失所的难民治病，而且还捐赠衣物等，自己全家省吃俭用地帮助他们。
六十年代初父亲下乡劳动改造后，就关了私家诊所。公私合营后，他带着他的显微镜、X光机等的私人医疗器械去天平路地段医院上班了。父亲的诊疗室就改成了祈祷室。
我很喜欢这间祈祷室，一进门芳香扑鼻，有个送花的老头，每隔两三天会上门来把旧花拿掉，再换上新鲜的时季花，我和姐姐背后称他“卖花的”。耶稣敞心的红色木雕是伟大的善良的光芒。我不太清楚天主教，但我熟悉父母、祖母跪在木雕前祷告后脸孔充满安祥、自信的神态。还有那幅“杏林春满”的木匾，似乎都和耶稣的光芒有关系。
难道和南丹路上的教堂一样吗？有人在刀劈耶稣吗？我走过楼梯口、灶披间，后门敞开着。
果然我看见了凤英，满头大汗地一脚踩在已被劈成几段的耶稣木雕上，她正吃力地，一柴刀、一柴刀地劈下去。
“咦，你怎么劈了耶稣木雕呢？！不怕爸爸骂？”我走上前问。
“你奶奶叫我劈的，再不破四旧，有人要上门来造反了，你奶奶叫我在后门口劈，邻居人人都可以看到。”凤英停了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对我说。
我一转身去找祖母，在亭子间见祖母正低头在她小木屋似的床上叠衣服。
“奶奶，凤英说是你要她劈耶稣的？”我喘着气问。
“小孩子侬知道啥？不劈能行吗？弄堂里人人都看着我家呢！后弄堂包家的阿娘对我说，她家隔壁张俊发说了，7号的四旧再不破，他要带造反队来我家造反了……”祖母没好气地说。
“张俊发怎么变造反队了？他不是社会青年？后来不是里弄干部帮他进了电影厂做木匠的吗？他妈妈不是和你很要好吗？老是来我家找你聊天又向我家借体溫表？他爸爸张炳生是个裁縫，我的衬衫和裤子，妈妈不都是找他做的？他怎么好意思来我家造反？”我一口气地问。
“这年头……谁知道？你这小囡问我，我去问谁？”奶奶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中东西，心事重重的样子。
奶奶回答不上来，不如去问姐姐了。我走下楼在客厅见姐姐仍在埋头写大字报。
“这个张俊发真不是个东西，他有什么资格来我家捣乱……”我骂咧咧的向姐姐发牢骚。
“你看，这张大字报就是他要我写的，我们的‘天福里’要改‘向阳里’。”姐姐抬起头对我说。
“为什么要改？石刻的字能改掉吗？”
“阳，代表着太阳，毛主席就是太阳。向阳的意思是永远紧跟毛主席。天福里是四旧，现在你明白了吧？”姐姐说。
我不作声了，世界怎么在一夜之间变得稀奇古怪起来，我真的不明白。
“真没劲……”为什么要听张俊发？他不是个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吗？中学、高中考不取的人才是社会青年，而这样的人倒成了英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姐姐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的大字报贴在前弄堂的天福里，那石刻的几个字却怎么也不能用红纸贴掉，刮风下雨后，天福里的石刻的原形，像天体的文字一样又暴露在阳光下。
四 “向阳”后的厄运
我家劈了耶稣木雕全弄堂的人都知道，张俊发把造反的目标对准了6号和里弄干部。
我家隔壁6号张学诚也是开业医生。祖母和张学诚的妈妈像姐妹一样亲，不是好婆进灶披间与祖母聊天，就是祖母去好婆的灶披间串门。有时放学回家见不着奶奶，我只要从后门跨出去，就能见奶奶坐在好婆的灶披间的竹椅上。好婆的孙女——三妹，弄堂里人人都知道她叫三妹。
三妹圆圆的脸，大眼睛像王晓棠一样漂亮，她有非常甜润、娇嗲的嗓音，苗条的身材喜欢穿花花绿绿的连衣裙。她在天福里属于高不可攀的公主，她从来不和弄堂里的小孩子玩在一起。放学回家，总是自顾自地弹钢琴。夏天晚上纳凉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敞开大门的，三妹弹钢琴时，小孩子们会好奇地围在她家门前看，三妹生气地从钢琴长凳上起来把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小孩子们不罢休地爬上窗口看，她再次起身开了门，大声地呵斥小孩子。
三妹比姐姐大一届，在我眼里她是演员似的大姐姐，我崇拜她，不敢和她说话。可她待我很好，骂完了小孩子，见我坐在门口纳凉，她向我一招手亲切地唤我：“思思，过来。”我走过去，她让我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她弹琴。她双手在钢琴上舞蹈着，流水般的叮咚声从她手指下溢出来。我想着，姐姐为什么不像三妹那样弹钢琴呢？在二楼前房间的窗口边放着姐姐也经常弹的风琴，风琴声呜呜的可不像三妹的钢琴那样好听。
我呆呆地看她，一曲完了，见我目不转睛地仍在看她，就问：“不认识三妹了？”
我脱口道：“你真好看……”
“你也好看呀，像白雪皇后的皮肤。”三妹笑着说。她站起来，走到一边的书台上拿了一本小人书给我，我翻阅，五彩的连环画，说的是白雪皇后吃了魔鬼的毒药怎样变冷酷的故事，好像是安徒生的童话。
那夜回家躺在床上，想起三妹家的客厅比我家宽敞得多。就問：“晓璐，你为什么不像三妹那样弹钢琴？风琴不好听，她家的客厅比我家大……”
“你不知道吗？设计天福里的那个工程师是张学诚的好朋友，他把我家的四条地板面积划给张学诚了。所以我家窄，她家宽。”姐姐躺在床对面的那张单人床上回答我。
“谁说的？”
“爸爸。”
我不作声了，家中的事她都知道，原因是父母早出晚归，我是小学生，吃完晚饭不久，八点钟必上床睡觉，而姐姐是中学生，功课多，她在二楼前房间温课至三更半夜，温课的时候，听父母说话多吧！
“你才不知道呢，我学钢琴的时候，还常常带你哩。走一半路，我就躲起来，看你哭，我就出来再领你走一段路，又躲起来，你再哭……好逗哩。”姐姐说。
“真的吗？你也学钢琴？那为什么不弹钢琴呢？”我追问。
“学了两年，后来那个外国嬷嬷回国了，没有再学下去，爸爸买风琴让我过过琴瘾吧，可不像三妹，她是一本正经学了很多年还在学下去呢。你没见到上星期天还有一个满头白发脸孔像外国人似的老太婆，坐在一边指点着她呢。”
“张学诚真自私，那工程师假公济私，怎么能这样？随人欺负？”
“那时候不知道，这天福里是教会的房子，爸爸用二十根金条向教会定下来……”
“什么教会？徐汇区爱国天主教教会？”
“不是，是解放前那个教会。”
我不懂教会还有解放前与解放后，与我们小孩子毫无关系，很快我就入睡了。
耶稣木雕毁掉的第二天——6号三妹家遭遇了一整日的楼上楼下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这个仲夏的一个闷热的夜，街边路灯已经亮了，那面造反派的旗帜仍插在三妹家门口。
“……我坚决要和我爸爸张学成划清界限……”三妹圆润、娇嗲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我打开绿漆门探头出去，可怜的三妹颤抖抖地站在门前一条狭窄的长凳上，凳子前围着一群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子。张俊发叨着香烟像观赏耍杂技似的看着三妹。
“……我说完了。”三妹想从长凳上下来。
“你还没有说清楚怎么划清界限，你必须交待清楚！”张俊发嘲弄的声音。
“我？……我……”三妹停顿着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你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平时耀武扬威，凶得老是骂……我要叫你再骂！”后弄堂的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绰号叫黑皮，走上前，狠狠地一脚向长凳踢去。三妹双膝着地摔倒在石子路上……
我的心一沉，赶紧关门逃进家去，三妹的哭声中夹着看热闹人群的笑声……
那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为什么要折磨三妹呢？张俊发为什么要折磨别人？我想起了1号君君告诉我的事。君君是我少年时的伙伴，她有三个婷婷玉立的姐姐，她家是扬州人，弄堂里的人评论起来就说扬州出美女。中药房是她家开的，邻居背后称她母亲是1号老板娘，我从来没遇见过君君的爸爸，只知道，君君一出世她爸爸就去农场劳动改造了。
君君有一次告诉我，她二姐兰兰，最讨厌张俊发，他老是叨着香烟坐在她家门口打扑克牌，兰兰都不敢下楼，一下楼在厨房做什么，张俊发就死皮赖脸地盯着兰兰看，像要把她吞下去的样子，还无话找话地和她搭讪。兰兰说张俊发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
第二天早上起床吃了早饭，我从后门出去，想找君君说说三妹被张俊发欺负的事，她二姐说对了，他真是只令人恶心的癞哈蟆。
青砖的墙壁上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上面贴满了大字报，打倒郁××，打倒李××，打倒黄××，这是里弄干部的名字。郁××是我祖母的远房侄女，我叫她娘娘，我童稚的记忆里，在襁褓中哄我睡觉的是娘娘，那时候，她从乡下青浦出来就住在我们家。妈妈整天帮爸爸忙诊所的业务，我跟娘娘的时间多，娘娘很疼我，我一哭闹，她会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轻轻拍着我，嘴里哼着好听的歌。
爸爸去地段医院工作后，娘娘也搬出去做里弄干部了。
谁贴了娘娘的大字报？又是那个造反派头头张俊发？我狐疑地想着。
见君君正在家门口的水池里洗衣服，我三脚并两步地赶上前。
“我讲给你听，君君，昨夜三妹从长凳上摔下来是黑皮……”我迫不及待地说着，但君君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不像平时很多话的样子。
我停住口，向她看去，她的双眼红肿，脸上布满愁容，像是刚哭过。
“侬今天做啥啦？”我焦急起来。
“我二姐送医院去了，她有心脏病。”她终于说。
“兰兰不是好好的，前几天我在这里还看见她了。”
“她在学校被红卫兵剪了头发，在太阳底下跪了三小时，她昏过去了……”君君说着又抽泣起来。
兰兰是中学老师，烫着齐肩的波浪头发，君君常以她二姐——杨州美女为荣，今天是第一次为兰兰流泪。
“君君，君君……不要哭，不要哭……”我想安慰她，但心里沉甸甸的，我也想哭。
两天过去了，向阳里的青砖墙上满布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也有居委会里弄干部反击张俊发的大字报，批判他是流氓阿飞坏分子。张俊发哪肯甘休，又贴大字报说里弄干部是资产阶级，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欺压邻居的当权派。
有一天，姐姐返校回家，闷闷不乐的，吃晚饭了，怎么叫也不见她下楼。我急冲冲地踩完三十五格楼梯，这是我小时候数了几次的正确数字，一楼到二楼是十七级，二楼经晒台，再抵三楼是十八级。
“姐，吃饭了，都等你呢。”我气喘着推门说。她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不吃，你下去说我不舒服不想吃。噢，别说我不舒服，免得爸爸又上楼一趟，就说我累了，想睡觉。”说完，她翻身朝墙背对着我。
“这……究竟是怎么了？”我走上前，扳住她的肩膀想看她的脸孔。
“我没什么，你快下去吧。”姐姐不耐烦地道，就是不愿把面孔对着我。
我凑近前，姐姐白皙瓜子脸上似乎有泪痕。
“学校有事发生吗？你快说呀！”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姐姐慢慢转过身，双眼死死盯着我：“你知道我家还有一个叔叔吗？他是爸爸的弟弟。”
晓璐牙缝里挤出来的话让我害怕：“没有啊，我们没有叔叔啊，就一个伯伯，他不是早死了吗？”
“不，我们有叔叔，他是爸爸的亲弟弟，如今还活着，他在台湾。”
我骇得叫起来：“不，不会的，绝对不可能！我从来没听人讲过。”
“我在校史展览会上亲眼看到的，他长得和爸爸极像，你不相信吧？他还是‘美龄号’专机的飞机驾驶师。”
“可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叔叔？世界上长相差不多的人多哩。”
“韩成业告诉我的，他是红卫兵团长，也是我的同班同学。”
“他怎么知道？”
“他去了爸爸单位查证。”
“他要查证？为什么？即使他是叔叔，我们也不认识啊。”
“他？……他们要整我，说我走白专道路是有社会背景的……”说着晓璐呜呜地哭了。
整？怎样整？像三妹一样被人侮辱？像扬州美女一样被剪头发？跪地三小时？
楼下传来祖母的叫唤声，我强忍悲愤下楼去了。
担惊受怕的夏天在轰轰烈烈的骚乱中将要过去。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九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饱受耻辱的日子。
那夜的月亮皎洁地挂在夜空，我躺在床上，敞开的天窗外，我可以望见满天闪烁的星星。如果有一天能飞上月球，是怎样的世界呢？我凝视着又大又圆的月亮胡思乱想着，那儿真的住着嫦娥吗？嫦娥和玉兔在一起怎样打发日子？不上学的日子无精打采真没劲，什么时候可以重回学校？什么时候再听徐老师的苏州软话？……渐渐地，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是三妹，飘然地向我飞来：思思……你是白雪皇后，我们可以飞，飞到月亮上去，去找嫦娥，嫦娥会为我们说故事，说太空，说银河，天空的世界才是我们的世界，我弹琴，你跳舞……
“……晓思，醒醒，醒醒……”我睁开眼，朦胧地见是爸爸。我真困，翻身又要睡去，父亲不让我睡，猛烈地摇撼着我。
我睁开眼，一个身着军装、腰束皮带的人站在爸爸身后，他的胳膊上挂着红卫兵袖章。我震惊地一下子清醒了，揉揉眼，披衣起身。
凤英阿姨和晓璐姐的床是空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高我大半个头，威风凛凛地问。
他就是韩成业？晓璐的同班同学？那个红卫兵团长？我敌视地向他看去，他长得不算难看，两条浓黑的眉毛下是炯炯有神的眼睛，端正的鼻子，嘴唇有点厚，但可以接受，不是那种傻气的憨厚。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没听见吗？”他不算凶，但居高临下，令人生畏。
“我叫什么名字，你管得着吗？”我突然想起姐姐有一天提起过，他爸爸是什么机关的当权派，当权派不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我为什么要怕他？！
“哟，你这个小姑娘倒蛮凶的，比你姐姐厉害，我怎么不能管你？我是红卫兵，红星兵团的团长，你家是反动派、反革命分子的家属，我们红卫兵有权利对你家专政，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林晓思。”父亲接口道。
“林晓思，我现在勒令你不许乱说乱动，限你五分钟，你必须下楼，不然我们红卫兵要采取革命行动！”韩成业大声地对我命令。
从来没人这么恶声呵斥我，并且用勒令的字眼，我才十一岁，我又不是牛鬼蛇神，我的鼻子直发酸。
“你刚才这么凶，现在怎么软了，想哭？”韩成业仍是居高临下的语气。
我满腹委屈地哭起来。
“不许哭，我又没打你，你哭什么？你再哭我真的用皮带抽你了。”韩成业装模作样欲去解腰间的皮带。
爸爸赶忙拉着我，连抱带拉地把我拖下楼。
楼梯口堆满物件的那间屋紧邻祈祷室，除了放东西，我很少进去。此刻，屋内亮着日光灯，妈妈、祖母、凤英、晓璐挤坐在一起，爸爸和我进门，凤英阿姨站起身，把一张长凳递过来，我和爸爸坐在门口。全家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晓璐姐羞愧难当痛苦地低着头。
楼上传来沉重的搬东西和翻箱倒柜的声音，在这幢我生活了十一个年头的我的家里，震响了很久，很久……我心烦意乱，双脚坐得直发麻。终于我不能忍受了，站起来，推开门。
“干什么？”那个监视我们的红卫兵，凶神恶煞地向我吆喝。
“我？我要去厕所。”我找了个借口。
她不作声，我一溜烟地冲上楼。厅子间的门虚掩着，我朝门内张望，奶奶的床上搁着木箱，一男一女的两个红卫兵站在床沿，他们正往箱内掏东西，一件件色彩鲜艳的绸缎旗袍扯出来放在床上。
“老太婆的衣服这么漂亮，典型的资产阶级的母亲！”男的批评道。
“你不懂，这是寿衣呢，老太婆死后穿的，我外婆也有几套，料子没这么好。”女的边说边拿着件鵝黄色的旗袍左看右看，不忍释手。
“人死了，还要穿这么好的衣服啊，这不糟踏了？不行，这是四旧，没收！”男的把床上的衣服三下两下地卷起。
“要请示团长吧？他去联络的时候，林栋明单位负责人不派人參加，里委会也不肯派人参加，我们红卫兵唱独脚戏说起来还不符合政策。现在的抄家政策是单位、里委、红卫兵才能上门抄人家的家。不是陈根娣副团长坚持要来，说不定也不会来，韩成业不是还要发展林晓璐入团吗？林栋明单位负责人说了，林栋明是统战对象，要考虑影响，革命行动不能过火。”女的劝着男红卫兵。
“也好。”男的朝门口走来。
我闪身离开上二楼后房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
前房间传来嘈杂的声音，一阵哗拉拉的响声：“你看，你看林栋明的结婚照，好几本呢，穿西装，他老婆的婚纱这么长，两个小孩提着。看，小汽车里走出来，教堂里的，拿着鲜花，完全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四旧的东西，快，全部撕烂！”传来一片撕纸张的声音。
妈妈身披拖地的白纱，长波浪的头发，像秦怡一样漂亮……他们残酷地把她撕掉了，我难过极了。
“哎……你看……”我听到铁盒打开的声音。
“……金项链呀……这么多呀，一、二、三……呀，有三十一条，底下是金戒指呢……一、二、三……有二十一个，可没见金条，像李莉家那样的金条？”
“其他地方找找，会不会藏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另一人说，接着是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声音。
“砰砰砰……”一连串的敲门声，我去开门。
“侬这个小瘪三在里面搞什么鬼？上厕所要这么长时间？”那监视我们的红卫兵，找上来了。
我没理她，机械地下楼。她紧跟着我，好像我是坏人。世界真的变了，为什么突然间我变了被呵斥的人？我习惯的受赞美：乖、聪明……一下子都离我远去了。
我又进了贮藏室，客厅传来挂钟当当的响声，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我困乏地闭上眼睛。
“林晓璐出来！”
迷糊中凶恶的声音把我惊醒，这是守门的女红卫兵，长着一张拉长的脸孔，她好像对我们全家人有刻骨的仇恨，憎恶的、敌视姐姐的眼光，在我脑海中留下极其深刻的印像。
姐姐站起身出门去了。
我也站起身朝门缝里看出去。
灶披间的水门汀上，女红卫兵在水池前，姐姐站在碗橱前，她们面对着。
“林晓璐，你家还有其他人吗？”女红卫兵开口问。
“我哥哥。”姐姐回答。
“他在哪儿？”
“他在北京。”
“他去北京干什么？”
“他在北京读书。”
“读书？全国都停课了，还读什么书？”
姐姐没有作声。
“是不是去搞窝藏了？”
姐姐没有回答。
“说，你家金条藏哪儿了？”她提高了声音。
姐姐惶惑地摇头。
“说呀！你家金条藏哪儿了？”她声色俱厉。
“我不知道，金条？什么是金条？”姐姐害怕地回答。
“我叫你不知道，啪！”她一个巴掌向姐姐脸上打去。
“爸爸，红卫兵打人了！”我向爸爸大叫着推开门去。
灶披间内女红卫兵把她的仇恨汇集在巴掌上，左右开弓在姐姐脸上掌掴。姐姐哭了，像被宰割的绵羊，不敢还手任她肆虐。
“不许打人！”父亲急步赶出来向她大喝一声。
女红卫兵高举的手在半空怔住了：“哼……”她冷笑着：“我就打人，你能把我怎样？”
“你们红卫兵，不能耍流氓！”父亲严肃地说道。
“流氓？你污蔑我们红卫兵是流氓？”她走到父亲跟前，用手指着父亲的鼻。
“不，我说红卫兵不能打人。”
“不能打人？你不关心国家大事，革命电影你不看？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对宋彬彬怎样说的？‘要武嘛！不要文质彬彬’我打了林晓璐，还能打你！”
父亲站在那里，要高她一头，她退却了又走到姐姐前，挑战地回头对父亲道：“我就要打她！”她举起手正要挥去。
“住手！”韩成业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
她怔了怔，见是韩成业声音低了：“我打这个臭资产階級小姐你心疼了？”
“陈根娣，我们来之前，不是已说好了吗？林栋明是统战对象，革命行动不能过火，这话是工人阶级徐师傅说的，不是我说的。”
“你不要搬出工人阶级来压我，你心里清楚，你喜欢林晓璐，还要发展她入团，她配吗？你还有立场吗？她平时只专不红，功课好，还有用吗？幸亏来了文化大革命，否则……否则你真的会介绍她入团。我知道，你喜欢她……人人都知道你喜欢她。”她嗫嚅着。
“ 陈根娣，看你胡说八道……我是团长，你再乱来，我有权利开除你。”韩成业脸红了。
“我知道你想护着她，没有阶级立场……”陈根娣小声嘟哝着。
“你们进去，不要聚在这儿。”韩成业对我和爸爸下命令，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姐姐。姐姐左右两颊已明显肿起来，嘴边留着血迹，他皱眉对陈根娣说：“你跟我上去，我叫洪坤下来看他们。”
姐姐昏迷似的歪倒在妈妈的肩膀上。
“我们家四旧不是破掉了吗？我去叫后弄堂的王妈，让她来说公道话，她是劳动人民，老是说林医生是救命菩萨的……”凤英说着就要出门。
“没用，你别去。”父亲向她说。
“我还是去吧，这批小魔王是孙悟空大闹天空，比张俊发厉害一百倍呢，得找压得住阵的如来佛管一下。”凤英说完也不理爸爸就去灶披间开后门。
“你去哪儿？”一阵脚步声急速下楼，替代陈根娣的洪坤在凤英背后问。
“哎呀！小同志啊，我和林栋明不是一家人，我是这家人的佣人，也是劳动人民，我还有婆婆在家生病呢，我要回去看她。小同志啊，你不能一样对待吧？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对无产阶级的吧？我是劳动人民啊！”凤英阿姨怎么变成能说会道起来？
洪坤比陈根娣和善多了：“你快去快回，限你一小时。”
凤英阿姨连声道谢出门去了。
天蒙蒙发亮，没有关紧的贮藏室门缝中，我可以窥视到灶披间的一角，水池旁放木盆的方位。
洪坤见我时不时向灶披间看也不说什么，我失落得甚至有点感激他，虽然他看上去大不了我多少，但他有权对我可以吆三喝四。
时间过得真慢啊，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我焦灼地盼望着凤英阿姨带王妈回家。
终于凤英阿姨开门进来，她身后跟着王妈、王伯。
王妈、王伯直接上楼去了。高一阵、低一阵的说话声从楼上传来。
天亮了，楼上的脚步声变嘈杂了，红卫兵们一个个下楼，他们拿着放黄金手饰的铁盒、祖母的寿衣，终于走了。
五 自相残杀的年代
姐姐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坏，神志清醒时，她流泪哭泣；神志不清时，见人站在眼前，她就自言自语：“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吗？我没有走白专道路，我家没有金条。”说着她手舞足蹈起来：“林栋伟不是我叔叔，他开‘美龄号’飞机……我不认识他……我是黑六类，我是黑六类，我真该死，该死！”她忽然打起自己耳光来，怎么拉也拉不住，她的双臂僵硬、冰冷。
有一天半夜，我醒来去后房间上厕所。前房间父亲正在和母亲说话：“张医生说，年龄愈小愈难以治好，心灵创伤难以医治。晓璐，这孩子，这辈子……”父亲的声音低沉了，接着是母亲的抽泣声。
我哭了，为姐姐深深难过。我满脸泪水轻轻走上三楼，打了针喝了药的璐姐正在酣然大睡，强大的镇静剂使她进了另个世界，那是彻底地麻木和遗忘。
我躺下去，想着父亲的话，愈想愈难过，晓璐难道这辈子完了？我禁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晓思啊，怎么了？怎么了？”凤英被我吵醒，爬起身走上前坐在床沿上探身向我问道。
我说不出话，只是哭。
“晓思啊，不要吓我，晓璐够惨的了，你可不要再哭哭啼啼的了。你凤英姨虽然没读多少书，却懂一个道理：安身知命。谁知道呢，这天福里给张俊发这小子改成了‘向阳里’，弄堂里的人福气就没啦，这小子自己也倒霉。晚饭后我去后弄堂倒垃圾，见张俊发的门口围了很多人，我遇见了王妈，她悄悄告诉我，北京来了三个大串连的红卫兵，看见里弄干部贴张俊发的大字报，就上门去找张俊发的麻烦了。王妈在楼下还听见张俊发的惨叫声，北京红卫兵用皮带抽他啊，要他交代流氓行为，强奸了多少女青年？那三个小魔王无法无天啊，大字报说他是流氓阿飞，又没说他是强奸犯，他们毒打他要他招认。可怜他父亲张炳生去劝阻，也被绑起来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绑起来一起挨打啊。‘天福里’的福气一点都没了，邪气当道呢。你听凤英姨的，别再难过了，安身知命吧，挺过这一关，等文化革命结束，把‘向阳里’再改回‘天福里’，福气就会回来了，晓璐的病也会好的。”凤英阿姨坐在我床边，一边用手帕替我擦泪，一边唠叨着和我说了一大串话。
“等文化革命结束，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心胸豁然开朗，我不哭了，凤英说得对，我必须等待，安身知命地等待，等待把‘天福里’重新改回来，那么天福又会光照全弄堂。
恍惚中，我见晓璐身披妈妈婚照里的白纱礼服，在‘成德里’那栋红砖楼门口的三角花园翩翩起舞，蝴蝶在她身边飞舞，姐姐学过芭蕾的身姿轻盈得像一片云。很多人围观着，有一个人影从人群中飘出来，他手拿花束向姐姐跪地献花，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端正的鼻梁，发厚的嘴唇，是韩成业？红卫兵团长？晓璐像蝴蝶似的飘曳着，她伸出手臂轻柔地去接，陈根娣像孙悟空一样从半空而降，她挥着金箍棒打去花束，大喝一声：你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你配吗？她迎头向姐姐脸孔左右掌掴……我啊地一声惊叫着醒来。
凤英的床是空的，姐姐还在酣睡。
我坐起身，想起凤英姨常向我们唠叨时说的，梦见婚纱谁结婚，谁就会倒霉！刚才我明明梦见晓璐披婚纱，她会倒霉吗？我不禁一身冷汗，姐姐够倒霉了，她还会再倒霉？
我下楼，灶披间里祖母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凤英姨在一边的案板上切菜：“我早说了，‘天福里’的名字是万万不能改的，这不？张俊发自己赔掉命不说，还连累他爹也赔了命，两条人命啊！现世报！红卫兵是魔鬼转胎……”
“这世道，这世道……我活了七十多岁也没见过，老百姓打老百姓的，抗战、兵慌马乱、日本鬼子我都见过，解放上海时，解放军兵临城下，睡水门汀，也不打扰老百姓。现在倒好，红卫兵把两个男人活活用皮带抽死？！作孽，作孽啊！”祖母接着凤英的话说。
“呜呜……”弄堂里忽然传来号啕大哭声：“天杀的……呜呜……你们赔我男人……你们赔我儿子，我不活了，你们也把我抽死吧！……呜呜……”
“是张家姆妈。”凤英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门口。我跟着，张家姆妈已哭成泪人，她直不起腰，左右两个人扶着她，她哭得站不起身，索性坐在地上凄惨地号哭。
凄厉的哭声，久久回响在弄堂的上空……
娘娘出现了，她是里委干部，她想劝劝张家姆妈。
张家姆妈见是娘娘，像激怒的斗牛忽地站起身向娘娘冲去：“都是你们这几个走资派贴的大字报，你们害死我儿子！你们害死我男人！……我和你拼了。”她一头撞倒娘娘。
娘娘“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地上，张家姆妈不罢休欲扑上去掐娘娘的脖子，但被身旁两人拉住了。
“张家姆妈，听我说一句，你男人和儿子这样惨死，我们都难过，但不关郁珍的事，是红卫兵打死他们的呀！”拉着她的一邻居劝解着。
“谁说不关她们里委干部的事，就是她们搞出来的，她们不贴张俊发的大字报，红卫兵会找上去吗？把红卫兵领去张俊发家的也是里委干部啊！”另一看热闹的邻居插嘴道。
张家姆妈听她这样说，又向娘娘扑去，围观的人义愤填膺帮着张家姆妈把娘娘推倒在地，雨点般的拳头向娘娘身上袭去。
“这还了得，这不又要出人命吗？老天爷呀你的天福没了，这可是啥世道呀！”凤英自言自语，焦灼地跺起脚来。
“同志们住手！”一声大喝，众人停住手。那是街道派出所民警——王同志，凡是住“天福里”的居民都知道他，他经常手中夹着个黑色公文包在弄堂里进出，我和君君一起玩跳橡皮筋时，见他走来会招呼他：“王同志好！”他摘下白色的民警帽向我们点头：“小朋友好！”在我们小孩子心目中，他代表着真理和威严，弄堂里从老到小都尊敬他。
“同志们，天福里，噢，对不起我讲错了，现在是向阳里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大家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我心里也很难受。派出所正处理这件事，我们已上报了‘公检法’，打郁珍是犯法的，因为张炳生和张俊发的死和郁珍没关系。”王同志站在弄堂口像平时那样威严地说话。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就爆发了一个声音：“犯法？现在还有法吗？光天化日红卫兵用皮带抽人，没人管他们，把人活活抽死，你们‘公检法’为什么不管？现在人死了，倒要讲法了？”
“是啊，他在包庇里委干部，他和她们一鼻孔出气，不是好东西！”又有人说。
我诧异地发现，王同志的威严没有了，真理显然不在他一边，我不得不信祖母和凤英的话，这世道变得一塌糊涂，就因为“天福”的名字没有了，老天爷不保佑我们了，邪气霸道，人人都变得野蛮和不可思议。
我不想再看下去，返回灶披间，炉子上的粥已滚开了，白色的米汤正从锅内渗出来，炉子上沾满了白色的粥渍。
“不好了，不好了……要打王同志了……”凤英惊慌地嚷着进门，“哟，我把粥忘了，晓思，可以吃早餐了。”凤英说着，把滚开的粥端下来盛在碗里。
“谁打王同志了？”奶奶在亭子间听见，边下楼边问凤英。
“还不是平时王同志管教过的小偷小摸的窃贼？他们要借机报复呢，这世道，群魔作反，反天了，这还了得？”凤英气急败坏地说道。
奶奶站在楼梯口叹了口气：“凤英啊，这话我们只能在家说，不可以去弄堂对人说的，给人套上反对文化大革命的一顶帽子就麻烦了！”
凤英姨答应着，去锅台上忙活起来。
开午饭的时候，姐姐起床下楼了，长时间的睡眠，她的双眼有些浮肿。
“奶奶。”她亲热地唤了一声。
祖母的眼睛红了：“璐璐啊，你看，外面的阳光多好，天空多高，世界大着呢。”祖母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晓璐在梳头发，打着短辫。
“晓璐啊，今天你可漂亮了，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凤英走过去，看看姐姐说道。
晓璐打完双辫，嘴角抿抿，微微一笑，瓜子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时隐时现：“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漂亮，我已觉得自己老了，一下子衰老了，比奶奶年纪都大。”她在洗脸镜前端祥着自己说。
我心痛得去搂住她腰，把脸贴在她面颊上好一会：“姐，你没有老，像仙女下凡，我做梦见到你，真的像仙女一样漂亮。”
“你可不能这样啊，这是资产阶级情调，卿卿我我……”姐姐说。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清醒得压根儿不像张医生所说不能痊愈的样子，张医生错了，璐姐会复原的，复原得像文化革命前读书时那样聪明伶俐。
晚上父母下班回家，见姐姐的情形很高兴。饭桌上，爸爸的话多起来，兴致勃勃地讲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其实我和晓璐早就听他讲过很多遍了，母亲也舒眉了附和爸爸说着话，又老是替姐姐碗里夹菜。自抄家后，难得有今天这样的气氛。
饭后，凤英抹台收拾餐桌。
一阵警车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凤英放下手中拾掇的碗筷，疾步推门出去看究竟了。
没多久，她回家一个劲儿地嚷：“抓人了！把人抓走了！……”
“抓谁了？红卫兵来抓谁了？”姐姐从客厅迎出来。
凤英骇了似的马上停口，一会儿她勉强笑道：“晓璐啊，不是红卫兵，你把红卫兵的事忘了吧。”
“那是谁啊？”姐姐的脸忽然拉下来冷冷地问。
“是警察，不，是公检法的人把里委干部，三个里委干部全抓走了。”
姐姐的眼睛发直了，像梦游人似的走回客厅坐下去：“不，是红卫兵，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来抓人了，他们要来抓我了……”她举起胳膊猛地抓住自己的双辫使劲拉扯，“我是黑六类，我走白专道路……”她又大哭起来。
祖母见状，伤心地落下泪来，父母听见赶紧下楼，左右两边去拉她的胳膊，凤英赶来也帮着母亲按住姐姐的手。
“你去把药拿来，让她吃了。”父亲对母亲说道。
姐姐吞下药片后安静些了，父亲又把针管放在锅内消毒。打了针，扶她上楼，晓璐又进入了睡眠的世界。
姐姐的生命从此要在药剂的帮助下才能得以安宁吗？我心痛极了。
那夜我睡觉的时候，听见父母在楼下商量怎样安排姐姐住院的事。
“明天我再去找张医生，让他无论如何帮忙尽量让晓璐住院治疗。”爸爸决定的口气。
我一觉醒来，东方已蒙蒙发亮。我拉开灯，晓璐的床上没人，她会去后房间上厕所吗？我走下楼，后房间的门没拉上，马桶上没人。我去底楼，整个楼下黑漆漆的，我拉亮所有灯也不见晓璐。我轻轻地走入亭子间，祖母睡得好香，床上只有她一人。前房间父母的卧室夜里是上锁的，姐姐会去哪儿呢？
我又回到三楼推醒凤英。她揉揉眼睛说：“大清早她会去哪儿呢？走，我们去外面看看，她会在弄堂里吗？”
我和凤英走出门，初冬的寒风迎面袭来，冷得我打了个哆嗦，凤英姨握住我的手说：“别怕，我们会找到晓璐的。”我想起了那个梦，是晓璐披婚纱的梦，我欲张口对凤英说，但又把话吞住了，我害怕说，害怕那种不祥的预兆。
“走，我们去铁路边看看。”凤英姨抓住我的手在痉挛，我哆嗦着身子跟她走去。
走远了，建筑物没有了，一大片空旷的荒野，火车轨道沿着荒野逶迤而下，两旁稀疏的路灯像鬼火似的摇曳，前方传来火车的鳴叫，像凄厉的警车的悲鸣。
一个人影跑来，会是晓璐姐吗？走近前，是一个晨运的男人，他穿着短衫、短裤，额头上渗着汗珠。
凤英向他询问。
“是个梳短辫的姑娘吗？穿着青色红点的棉布罩衫？她刚才坐在铁路轨道上，好危险啊，我劝她离开，她很听活，起来后又朝前面去了。”
凤英没再说什么，拉着我加快脚步朝前方赶去。
天亮了，火车停在轨道上，有几个人围在那里，远远传来说话声：“作孽啊，这姑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寻死……”凤英姨放开我朝前面奔去，我小跑着跟在她后面。凤英拨开人，一具被火车辗过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横在眼前，姐姐漂亮的脸孔不见了，青色红点衣料和血肉混合零乱不全的肢体上，只有半具梳着短辫的头颅……我万箭穿心，天晕地转的悲恸欲绝……
我亲爱的璐姐，她的自我毁灭，带给全家的悲痛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那年，她十六岁。
[1]放篮子：“文革”期间食物供应紧缺，买菜要排队，放菜蓝子就是排队。
三 上海的“天福里”
街心花园长长地分开两条南北来往的马路，在裕德路、漕溪北路42路公共汽车总站，有个电影厂，上小学的时候，每天经过，我认字了——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有一天我发现每天熟识无睹的名字改了：上海电影制片厂。
放学回家和小伙伴在一起，我常常向她们炫耀，我曾经在里面拍过电影。要知道那时候我只有五岁，五岁啊，我已经能赚钱了，拍了两三个镜头，拿了一元五毛钱。
小伙伴羡慕得不得了，问我是怎么拍的。我说不上来，只记得有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在偌大的场子中央，她身着少数民族服装，跪在一条毯子上，有一个指挥官的男人，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然后有位叔叔走过来说：“囡囡，不要咳噢，千万不要咳嗽噢，要开拍了。”说完，他把娘娘交给他的药瓶，从里面倒在汤匙内送进我嘴里。我的喉咙发痒，咳嗽水耐不了多久，我也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头发给人梳理后盘在头顶上。我不能咳，竭力忍着，闪光灯闪了几下。我爆发了连串的咳，叔叔过来给了我两块糖：“囡囡，好乖的！”
小学三年级，我才知道这个电影名《摩雅泰》，那位美丽的女演员是秦怡。
秦怡的美深深烙印在脑海里，那时候我还幼稚得以为，她是仙女下凡。除了秦怡，我还迷恋过王晓棠，她那雙动人非凡的大眼睛，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金环和银环，我一个人去徐家汇的徐汇剧场观看。
长大我能不能当电影演员？我常常在二楼妈妈的梳妆台镜前凝视自己，我的眼这么小，我自卑了，自卑到怨恨妈妈，为什么不把她的大眼睛遗传给我？
我对美丽的崇拜，有一天受姐姐启发，原来在书本里也能看到。那年暑假，我在镜前自怨自艾，坐在一边看书的姐姐说：“你这么热爱电影，不如去看小说了，电影都是根据小说拍的呀！”姐姐已经上初中了，她是有资格引导我的。
“真的？”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电影只是照搬小说，电影还有原著。
“你喜欢美丽的女人，我建议你去看《青春之歌》，林道静，小说女主角就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姐姐说。
我家有很多书，在母亲梳妆台中间的玻璃橱里，在二楼前房间与后房间，楼梯口的那块地方还叠着上下两个玻璃大书橱。可是这些厚书全是密密麻麻的字，不像小人書“西游記”，我只要看連環畫上幾個簡單的插字。
“我看不了，这么多字，我认不了。”我说。
“你都读三年级了，一般的词汇也能掌握了，试试吧。”
姐姐耐心地说。
我走到楼梯口，从后房间搬来一张木椅，踩上去，姐姐告诉我上面的书橱放的是小说。
我一本本地看过去，《红岩》、《苦菜花》、《迎春花》、《火种》、《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上海的早晨》、《东风化雨》……我看到了《青春之歌》，把它抽出来，封面上有几个青年男女的形象，都戴着围巾，颜色是咖啡色的，作者是杨沫，作家出版社出版。
“杨沫就是写这本书的人？”我拿着书问姐姐。
“对，她是电影演员白杨的姐姐，书中有个人物——白莉萍，写的就是白杨。”姐姐回答。
“白杨就是《祝福》里的那个女演员对吗？”我问。
“对。”
“白杨和秦怡不一样，那个祥林嫂难看死了……”
“哎呀，你呀，只知道好看难看，真是小孩子，好看的女人，绣花枕头一包草，比一般不好看的女人更苦命，自古道：红颜薄命就是这样的女人，让你看书，就是要让你长知识，有知识才会有头脑。”姐姐一本正经地教训我。
我一打开第一页，就被林道静迷住了，白旗袍、白袜、白鞋，苍白的美丽的高中女生，像白天鹅一样出现在北戴河……“海，伟大的神秘的海洋啊……”我至今记得我读第一本小说，杨沫带给我的文字的灵性的美的启蒙和召唤。尽管那时我不能读懂，很多字我都不认识，以后的每个暑假，我都会一遍一遍地去阅读，直至文化大革命爆发。
一九六六年春天，小学将要毕业，班主任徐芸舫，如果要我回忆成长历程最好的启蒙老师，非她莫属。她四十岁左右，一口动听的苏州软语。有一天，作文课的时候，她突然宣布，今天要写批判文章，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三家村”。
什么叫“三家村”？这不是我们书本里的内容，小学生们面面相觑。徐老师不像平时那么振振有词：“同学们，三家村……你们可以回家参考报纸，这是区教育局布置下来的，每个人都要写，三家村……是北京方面的邓拓、吴晗、廖沫沙……”
徐老师的话听起来模模糊糊的，她没有要求我们当天交批判文章，而是可以带回家写，参考报纸，那还不是抄袭吗？
抄袭文章还没有交上去，第二天去上学，学校关门停课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背着书包从学校走出来，斜对面，穿过街心花园是徐光启墓地，在南丹路，不上课，该去哪儿？不如去那儿玩一玩，那个公园似的墓地，我和少年伙伴经常去玩官兵捉强盗，踢毽子、跳橡皮筋。
南丹路口，通往中心气象台，天主教堂的那条石子路，来往着许多戴红袖章的哥哥和姐姐，我站定在人行道上看他们，我看清楚了，红袖章上的黄色字体：“红卫兵”。又有一队打着红旗的队伍，从徐家汇漕溪北路行过来，他们的队伍是叔叔和阿姨，鲜红的旗帜上飘扬着几个大字：“工人造反队”。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每个人脸孔上都洋溢着激奋，一路呼着口号走入路口的那幢有花园的大宅。我记得那是徐汇区区委，母亲曾带我去过那里，楼上有整齐的桌椅，长台上摆着白色的茶杯，每个人的面前有一个，每个人轮流说话，说完了，那几个叔叔阿姨很慈爱，站起身，一个个喜欢地轮流抱抱我，还问母亲：林医生好吗？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在召开学习班，父亲那时在乡下劳动改造。
大门是敞开的，每行队伍都可以进去，他们进去干什么呢？我好奇地尾随着。花园四周，走廊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密密麻麻的大字报。一行行队伍原来是向区政府表忠心的：“誓死紧跟毛主席，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敢把皇帝拉下马！……”可叹的是，区政府在两天后也被工人造反派打倒了。
我无兴趣再看下去，混乱不堪的人群糟踏了漂亮的花园，群情激昂使我头脑发胀。我走出门，只见天主教堂那座尖顶的欧陆建筑前也拥满了人群。
我信步走去，两扇黑漆铁门敞开着，草坪上散落着圣像的图片，圣母塑像被推倒在地上，耶稣的半截身体已经没有了，悲惨地倒在水門汀的台阶上。
我的心一沉，想起家里也摆着耶稣的塑像，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吧？我再也无心逗留，急急地往家赶去。
走在漕溪北路的人行道上，看见一队队红卫兵在街头张望着，一个穿着紧身窄裤的时髦女郎在马路上出现的时候，红卫兵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包围起来，然后其中一人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剪刀，向她的窄脚裤剪去，女郎号哭着，尖叫着……
一个梳着油亮头发的男青年，足蹬尖头皮鞋在街中心穿马路过来，红卫兵一拥而上，用剪刀剪他的头发，并命令他皮鞋脱下来。男人服从了，剪刀毫不留情地剪烂了皮鞋，男人赤着脚惶惑地问：“做啥？做啥？”
“什么做啥？这是破四旧！”一红卫兵大声地说。
42路车开过来了，马路上破四旧的人群挡住了行车路。42路车只能停下来停靠在马路边，乘车人抱怨地从车上下来。
我穿过马路，经过上海电影制片厂，穿过裕德路菜市场，朝左拐弯进去，走过中药房，一栋青砖楼房出现在眼前。我幼年的记忆里，前后弄堂有两扇大铁门，前弄堂有个铁炉一边摆着做大饼的案桌，大饼师傅是10号李师母的弟弟，清早，他开弄堂门，生炉子、和面、做大饼。我上学那年，发现铁门不见了，大饼师傅也不见了，我去问祖母，祖母说，炼钢铁去了。我们晒台上挂衣服的那些漂亮的铁架，还有窗口原来的铁窗也拆去炼钢铁了。我留意去看，果然窗户是木制的，晒台上晾衣服的是粗麻绳，风吹过，它一晃一晃，像吊死鬼的勒脖绳，难看极了。
弄堂口右边的石墙上刻着“天福里”三个字，还钉着一块蓝色的铁皮，上面写着：漕溪北路735弄天福里。
我不进弄堂，走前门，那门上涂着绿漆的、比其他门口多半截的短门的地方，就是我成长年代的家——上海市徐汇区漕溪北路735弄天福里7号，一幢有三层楼的像石库门似的楼房，不同的是它没有石库门的天井，它的结构面积比石库门大，有150平米。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我父亲林栋明是开业医生，在这一带小有名气，这是我上学后知道的。我在学校或者去小伙伴家中做功课，家长们待我特慈爱，有的塞糖果、饼干给我，有的母亲会走上来翻看我穿的衣服。有一次一个同学的阿姨从广东来，她看见我穿着尼龙袜，马上断定这是香港来的。同学妈妈问我，是吗？我点头，母亲给我这雙袜子时告诉我，那是香港亲戚寄来……阿姨要我脱下来给她试穿，我照做了。她边穿边说：“香港的东西就是好，这么小的袜子可以拉得这么大……”
我上小学的那段岁月是金色的。老师给我的赞美，尤其是六年级班主任徐芸舫，她在全班同学面前对我的赞扬之词，好似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我坎坷苦痛岁月中的一点星星之火，始终摇曳不灭地引导我去追觅——我真的不愿放弃。失学，能怨我们吗？我们无辜地被践踏。六年级，将要考中学了，数学、作文都被老师超常的重视，我的成绩在全年级名列前茅，尤其是作文。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觉得很容易写成的作文，徐老师都要对我大加褒奖，她不但在班上朗读，而且要我在晨会课上去全校麦克风里朗诵。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优待，我想，我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作家，像杨沫那样写出美的、灵气的、感人的小说。
“咚……咚咚……”我拉开绿漆的半门，又用门锁插上。客厅的台桌上见姐姐正伏案写什么，她的手里握着毛笔，一张大红色的纸张摊在桌面上。
“晓璐，你也在写大字报吗？”我好奇地问。
“嗯。”姐姐全神贯注头都没抬。
“咚咚”的声音更大了。“这是什么声音？”我问。
“你自己去看呗。”姐姐回答。
我搁下书包，穿过祈祷室，忽然我发觉祈祷室变空了，那座三尺多高的耶稣塑像不见了，两只蓝色琉璃花瓶间变空了，平时插在花瓶中的花也没有了。我幼年的记忆里，这间屋是父亲给人看病的地方，写字台上搁着他的听诊器，还有很多瓶瓶罐罐的东西，他的靠背椅后墙上端挂着一幅木匾，“杏林春满”，绿色的楷书雕刻在紫木横匾上。祖母告诉我这是抗战时期，难民所的难民感谢父亲的救命之恩留下的纪念物。日寇侵华时期，父亲不但免费为流离失所的难民治病，而且还捐赠衣物等，自己全家省吃俭用地帮助他们。
六十年代初父亲下乡劳动改造后，就关了私家诊所。公私合营后，他带着他的显微镜、X光机等的私人医疗器械去天平路地段医院上班了。父亲的诊疗室就改成了祈祷室。
我很喜欢这间祈祷室，一进门芳香扑鼻，有个送花的老头，每隔两三天会上门来把旧花拿掉，再换上新鲜的时季花，我和姐姐背后称他“卖花的”。耶稣敞心的红色木雕是伟大的善良的光芒。我不太清楚天主教，但我熟悉父母、祖母跪在木雕前祷告后脸孔充满安祥、自信的神态。还有那幅“杏林春满”的木匾，似乎都和耶稣的光芒有关系。
难道和南丹路上的教堂一样吗？有人在刀劈耶稣吗？我走过楼梯口、灶披间，后门敞开着。
果然我看见了凤英，满头大汗地一脚踩在已被劈成几段的耶稣木雕上，她正吃力地，一柴刀、一柴刀地劈下去。
“咦，你怎么劈了耶稣木雕呢？！不怕爸爸骂？”我走上前问。
“你奶奶叫我劈的，再不破四旧，有人要上门来造反了，你奶奶叫我在后门口劈，邻居人人都可以看到。”凤英停了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对我说。
我一转身去找祖母，在亭子间见祖母正低头在她小木屋似的床上叠衣服。
“奶奶，凤英说是你要她劈耶稣的？”我喘着气问。
“小孩子侬知道啥？不劈能行吗？弄堂里人人都看着我家呢！后弄堂包家的阿娘对我说，她家隔壁张俊发说了，7号的四旧再不破，他要带造反队来我家造反了……”祖母没好气地说。
“张俊发怎么变造反队了？他不是社会青年？后来不是里弄干部帮他进了电影厂做木匠的吗？他妈妈不是和你很要好吗？老是来我家找你聊天又向我家借体溫表？他爸爸张炳生是个裁縫，我的衬衫和裤子，妈妈不都是找他做的？他怎么好意思来我家造反？”我一口气地问。
“这年头……谁知道？你这小囡问我，我去问谁？”奶奶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中东西，心事重重的样子。
奶奶回答不上来，不如去问姐姐了。我走下楼在客厅见姐姐仍在埋头写大字报。
“这个张俊发真不是个东西，他有什么资格来我家捣乱……”我骂咧咧的向姐姐发牢骚。
“你看，这张大字报就是他要我写的，我们的‘天福里’要改‘向阳里’。”姐姐抬起头对我说。
“为什么要改？石刻的字能改掉吗？”
“阳，代表着太阳，毛主席就是太阳。向阳的意思是永远紧跟毛主席。天福里是四旧，现在你明白了吧？”姐姐说。
我不作声了，世界怎么在一夜之间变得稀奇古怪起来，我真的不明白。
“真没劲……”为什么要听张俊发？他不是个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吗？中学、高中考不取的人才是社会青年，而这样的人倒成了英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姐姐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的大字报贴在前弄堂的天福里，那石刻的几个字却怎么也不能用红纸贴掉，刮风下雨后，天福里的石刻的原形，像天体的文字一样又暴露在阳光下。
四 “向阳”后的厄运
我家劈了耶稣木雕全弄堂的人都知道，张俊发把造反的目标对准了6号和里弄干部。
我家隔壁6号张学诚也是开业医生。祖母和张学诚的妈妈像姐妹一样亲，不是好婆进灶披间与祖母聊天，就是祖母去好婆的灶披间串门。有时放学回家见不着奶奶，我只要从后门跨出去，就能见奶奶坐在好婆的灶披间的竹椅上。好婆的孙女——三妹，弄堂里人人都知道她叫三妹。
三妹圆圆的脸，大眼睛像王晓棠一样漂亮，她有非常甜润、娇嗲的嗓音，苗条的身材喜欢穿花花绿绿的连衣裙。她在天福里属于高不可攀的公主，她从来不和弄堂里的小孩子玩在一起。放学回家，总是自顾自地弹钢琴。夏天晚上纳凉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敞开大门的，三妹弹钢琴时，小孩子们会好奇地围在她家门前看，三妹生气地从钢琴长凳上起来把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小孩子们不罢休地爬上窗口看，她再次起身开了门，大声地呵斥小孩子。
三妹比姐姐大一届，在我眼里她是演员似的大姐姐，我崇拜她，不敢和她说话。可她待我很好，骂完了小孩子，见我坐在门口纳凉，她向我一招手亲切地唤我：“思思，过来。”我走过去，她让我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她弹琴。她双手在钢琴上舞蹈着，流水般的叮咚声从她手指下溢出来。我想着，姐姐为什么不像三妹那样弹钢琴呢？在二楼前房间的窗口边放着姐姐也经常弹的风琴，风琴声呜呜的可不像三妹的钢琴那样好听。
我呆呆地看她，一曲完了，见我目不转睛地仍在看她，就问：“不认识三妹了？”
我脱口道：“你真好看……”
“你也好看呀，像白雪皇后的皮肤。”三妹笑着说。她站起来，走到一边的书台上拿了一本小人书给我，我翻阅，五彩的连环画，说的是白雪皇后吃了魔鬼的毒药怎样变冷酷的故事，好像是安徒生的童话。
那夜回家躺在床上，想起三妹家的客厅比我家宽敞得多。就問：“晓璐，你为什么不像三妹那样弹钢琴？风琴不好听，她家的客厅比我家大……”
“你不知道吗？设计天福里的那个工程师是张学诚的好朋友，他把我家的四条地板面积划给张学诚了。所以我家窄，她家宽。”姐姐躺在床对面的那张单人床上回答我。
“谁说的？”
“爸爸。”
我不作声了，家中的事她都知道，原因是父母早出晚归，我是小学生，吃完晚饭不久，八点钟必上床睡觉，而姐姐是中学生，功课多，她在二楼前房间温课至三更半夜，温课的时候，听父母说话多吧！
“你才不知道呢，我学钢琴的时候，还常常带你哩。走一半路，我就躲起来，看你哭，我就出来再领你走一段路，又躲起来，你再哭……好逗哩。”姐姐说。
“真的吗？你也学钢琴？那为什么不弹钢琴呢？”我追问。
“学了两年，后来那个外国嬷嬷回国了，没有再学下去，爸爸买风琴让我过过琴瘾吧，可不像三妹，她是一本正经学了很多年还在学下去呢。你没见到上星期天还有一个满头白发脸孔像外国人似的老太婆，坐在一边指点着她呢。”
“张学诚真自私，那工程师假公济私，怎么能这样？随人欺负？”
“那时候不知道，这天福里是教会的房子，爸爸用二十根金条向教会定下来……”
“什么教会？徐汇区爱国天主教教会？”
“不是，是解放前那个教会。”
我不懂教会还有解放前与解放后，与我们小孩子毫无关系，很快我就入睡了。
耶稣木雕毁掉的第二天——6号三妹家遭遇了一整日的楼上楼下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这个仲夏的一个闷热的夜，街边路灯已经亮了，那面造反派的旗帜仍插在三妹家门口。
“……我坚决要和我爸爸张学成划清界限……”三妹圆润、娇嗲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我打开绿漆门探头出去，可怜的三妹颤抖抖地站在门前一条狭窄的长凳上，凳子前围着一群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子。张俊发叨着香烟像观赏耍杂技似的看着三妹。
“……我说完了。”三妹想从长凳上下来。
“你还没有说清楚怎么划清界限，你必须交待清楚！”张俊发嘲弄的声音。
“我？……我……”三妹停顿着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你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平时耀武扬威，凶得老是骂……我要叫你再骂！”后弄堂的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绰号叫黑皮，走上前，狠狠地一脚向长凳踢去。三妹双膝着地摔倒在石子路上……
我的心一沉，赶紧关门逃进家去，三妹的哭声中夹着看热闹人群的笑声……
那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为什么要折磨三妹呢？张俊发为什么要折磨别人？我想起了1号君君告诉我的事。君君是我少年时的伙伴，她有三个婷婷玉立的姐姐，她家是扬州人，弄堂里的人评论起来就说扬州出美女。中药房是她家开的，邻居背后称她母亲是1号老板娘，我从来没遇见过君君的爸爸，只知道，君君一出世她爸爸就去农场劳动改造了。
君君有一次告诉我，她二姐兰兰，最讨厌张俊发，他老是叨着香烟坐在她家门口打扑克牌，兰兰都不敢下楼，一下楼在厨房做什么，张俊发就死皮赖脸地盯着兰兰看，像要把她吞下去的样子，还无话找话地和她搭讪。兰兰说张俊发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
第二天早上起床吃了早饭，我从后门出去，想找君君说说三妹被张俊发欺负的事，她二姐说对了，他真是只令人恶心的癞哈蟆。
青砖的墙壁上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上面贴满了大字报，打倒郁××，打倒李××，打倒黄××，这是里弄干部的名字。郁××是我祖母的远房侄女，我叫她娘娘，我童稚的记忆里，在襁褓中哄我睡觉的是娘娘，那时候，她从乡下青浦出来就住在我们家。妈妈整天帮爸爸忙诊所的业务，我跟娘娘的时间多，娘娘很疼我，我一哭闹，她会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轻轻拍着我，嘴里哼着好听的歌。
爸爸去地段医院工作后，娘娘也搬出去做里弄干部了。
谁贴了娘娘的大字报？又是那个造反派头头张俊发？我狐疑地想着。
见君君正在家门口的水池里洗衣服，我三脚并两步地赶上前。
“我讲给你听，君君，昨夜三妹从长凳上摔下来是黑皮……”我迫不及待地说着，但君君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不像平时很多话的样子。
我停住口，向她看去，她的双眼红肿，脸上布满愁容，像是刚哭过。
“侬今天做啥啦？”我焦急起来。
“我二姐送医院去了，她有心脏病。”她终于说。
“兰兰不是好好的，前几天我在这里还看见她了。”
“她在学校被红卫兵剪了头发，在太阳底下跪了三小时，她昏过去了……”君君说着又抽泣起来。
兰兰是中学老师，烫着齐肩的波浪头发，君君常以她二姐——杨州美女为荣，今天是第一次为兰兰流泪。
“君君，君君……不要哭，不要哭……”我想安慰她，但心里沉甸甸的，我也想哭。
两天过去了，向阳里的青砖墙上满布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也有居委会里弄干部反击张俊发的大字报，批判他是流氓阿飞坏分子。张俊发哪肯甘休，又贴大字报说里弄干部是资产阶级，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欺压邻居的当权派。
有一天，姐姐返校回家，闷闷不乐的，吃晚饭了，怎么叫也不见她下楼。我急冲冲地踩完三十五格楼梯，这是我小时候数了几次的正确数字，一楼到二楼是十七级，二楼经晒台，再抵三楼是十八级。
“姐，吃饭了，都等你呢。”我气喘着推门说。她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不吃，你下去说我不舒服不想吃。噢，别说我不舒服，免得爸爸又上楼一趟，就说我累了，想睡觉。”说完，她翻身朝墙背对着我。
“这……究竟是怎么了？”我走上前，扳住她的肩膀想看她的脸孔。
“我没什么，你快下去吧。”姐姐不耐烦地道，就是不愿把面孔对着我。
我凑近前，姐姐白皙瓜子脸上似乎有泪痕。
“学校有事发生吗？你快说呀！”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姐姐慢慢转过身，双眼死死盯着我：“你知道我家还有一个叔叔吗？他是爸爸的弟弟。”
晓璐牙缝里挤出来的话让我害怕：“没有啊，我们没有叔叔啊，就一个伯伯，他不是早死了吗？”
“不，我们有叔叔，他是爸爸的亲弟弟，如今还活着，他在台湾。”
我骇得叫起来：“不，不会的，绝对不可能！我从来没听人讲过。”
“我在校史展览会上亲眼看到的，他长得和爸爸极像，你不相信吧？他还是‘美龄号’专机的飞机驾驶师。”
“可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叔叔？世界上长相差不多的人多哩。”
“韩成业告诉我的，他是红卫兵团长，也是我的同班同学。”
“他怎么知道？”
“他去了爸爸单位查证。”
“他要查证？为什么？即使他是叔叔，我们也不认识啊。”
“他？……他们要整我，说我走白专道路是有社会背景的……”说着晓璐呜呜地哭了。
整？怎样整？像三妹一样被人侮辱？像扬州美女一样被剪头发？跪地三小时？
楼下传来祖母的叫唤声，我强忍悲愤下楼去了。
担惊受怕的夏天在轰轰烈烈的骚乱中将要过去。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九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饱受耻辱的日子。
那夜的月亮皎洁地挂在夜空，我躺在床上，敞开的天窗外，我可以望见满天闪烁的星星。如果有一天能飞上月球，是怎样的世界呢？我凝视着又大又圆的月亮胡思乱想着，那儿真的住着嫦娥吗？嫦娥和玉兔在一起怎样打发日子？不上学的日子无精打采真没劲，什么时候可以重回学校？什么时候再听徐老师的苏州软话？……渐渐地，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是三妹，飘然地向我飞来：思思……你是白雪皇后，我们可以飞，飞到月亮上去，去找嫦娥，嫦娥会为我们说故事，说太空，说银河，天空的世界才是我们的世界，我弹琴，你跳舞……
“……晓思，醒醒，醒醒……”我睁开眼，朦胧地见是爸爸。我真困，翻身又要睡去，父亲不让我睡，猛烈地摇撼着我。
我睁开眼，一个身着军装、腰束皮带的人站在爸爸身后，他的胳膊上挂着红卫兵袖章。我震惊地一下子清醒了，揉揉眼，披衣起身。
凤英阿姨和晓璐姐的床是空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高我大半个头，威风凛凛地问。
他就是韩成业？晓璐的同班同学？那个红卫兵团长？我敌视地向他看去，他长得不算难看，两条浓黑的眉毛下是炯炯有神的眼睛，端正的鼻子，嘴唇有点厚，但可以接受，不是那种傻气的憨厚。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没听见吗？”他不算凶，但居高临下，令人生畏。
“我叫什么名字，你管得着吗？”我突然想起姐姐有一天提起过，他爸爸是什么机关的当权派，当权派不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我为什么要怕他？！
“哟，你这个小姑娘倒蛮凶的，比你姐姐厉害，我怎么不能管你？我是红卫兵，红星兵团的团长，你家是反动派、反革命分子的家属，我们红卫兵有权利对你家专政，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林晓思。”父亲接口道。
“林晓思，我现在勒令你不许乱说乱动，限你五分钟，你必须下楼，不然我们红卫兵要采取革命行动！”韩成业大声地对我命令。
从来没人这么恶声呵斥我，并且用勒令的字眼，我才十一岁，我又不是牛鬼蛇神，我的鼻子直发酸。
“你刚才这么凶，现在怎么软了，想哭？”韩成业仍是居高临下的语气。
我满腹委屈地哭起来。
“不许哭，我又没打你，你哭什么？你再哭我真的用皮带抽你了。”韩成业装模作样欲去解腰间的皮带。
爸爸赶忙拉着我，连抱带拉地把我拖下楼。
楼梯口堆满物件的那间屋紧邻祈祷室，除了放东西，我很少进去。此刻，屋内亮着日光灯，妈妈、祖母、凤英、晓璐挤坐在一起，爸爸和我进门，凤英阿姨站起身，把一张长凳递过来，我和爸爸坐在门口。全家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晓璐姐羞愧难当痛苦地低着头。
楼上传来沉重的搬东西和翻箱倒柜的声音，在这幢我生活了十一个年头的我的家里，震响了很久，很久……我心烦意乱，双脚坐得直发麻。终于我不能忍受了，站起来，推开门。
“干什么？”那个监视我们的红卫兵，凶神恶煞地向我吆喝。
“我？我要去厕所。”我找了个借口。
她不作声，我一溜烟地冲上楼。厅子间的门虚掩着，我朝门内张望，奶奶的床上搁着木箱，一男一女的两个红卫兵站在床沿，他们正往箱内掏东西，一件件色彩鲜艳的绸缎旗袍扯出来放在床上。
“老太婆的衣服这么漂亮，典型的资产阶级的母亲！”男的批评道。
“你不懂，这是寿衣呢，老太婆死后穿的，我外婆也有几套，料子没这么好。”女的边说边拿着件鵝黄色的旗袍左看右看，不忍释手。
“人死了，还要穿这么好的衣服啊，这不糟踏了？不行，这是四旧，没收！”男的把床上的衣服三下两下地卷起。
“要请示团长吧？他去联络的时候，林栋明单位负责人不派人參加，里委会也不肯派人参加，我们红卫兵唱独脚戏说起来还不符合政策。现在的抄家政策是单位、里委、红卫兵才能上门抄人家的家。不是陈根娣副团长坚持要来，说不定也不会来，韩成业不是还要发展林晓璐入团吗？林栋明单位负责人说了，林栋明是统战对象，要考虑影响，革命行动不能过火。”女的劝着男红卫兵。
“也好。”男的朝门口走来。
我闪身离开上二楼后房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
前房间传来嘈杂的声音，一阵哗拉拉的响声：“你看，你看林栋明的结婚照，好几本呢，穿西装，他老婆的婚纱这么长，两个小孩提着。看，小汽车里走出来，教堂里的，拿着鲜花，完全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四旧的东西，快，全部撕烂！”传来一片撕纸张的声音。
妈妈身披拖地的白纱，长波浪的头发，像秦怡一样漂亮……他们残酷地把她撕掉了，我难过极了。
“哎……你看……”我听到铁盒打开的声音。
“……金项链呀……这么多呀，一、二、三……呀，有三十一条，底下是金戒指呢……一、二、三……有二十一个，可没见金条，像李莉家那样的金条？”
“其他地方找找，会不会藏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另一人说，接着是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声音。
“砰砰砰……”一连串的敲门声，我去开门。
“侬这个小瘪三在里面搞什么鬼？上厕所要这么长时间？”那监视我们的红卫兵，找上来了。
我没理她，机械地下楼。她紧跟着我，好像我是坏人。世界真的变了，为什么突然间我变了被呵斥的人？我习惯的受赞美：乖、聪明……一下子都离我远去了。
我又进了贮藏室，客厅传来挂钟当当的响声，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我困乏地闭上眼睛。
“林晓璐出来！”
迷糊中凶恶的声音把我惊醒，这是守门的女红卫兵，长着一张拉长的脸孔，她好像对我们全家人有刻骨的仇恨，憎恶的、敌视姐姐的眼光，在我脑海中留下极其深刻的印像。
姐姐站起身出门去了。
我也站起身朝门缝里看出去。
灶披间的水门汀上，女红卫兵在水池前，姐姐站在碗橱前，她们面对着。
“林晓璐，你家还有其他人吗？”女红卫兵开口问。
“我哥哥。”姐姐回答。
“他在哪儿？”
“他在北京。”
“他去北京干什么？”
“他在北京读书。”
“读书？全国都停课了，还读什么书？”
姐姐没有作声。
“是不是去搞窝藏了？”
姐姐没有回答。
“说，你家金条藏哪儿了？”她提高了声音。
姐姐惶惑地摇头。
“说呀！你家金条藏哪儿了？”她声色俱厉。
“我不知道，金条？什么是金条？”姐姐害怕地回答。
“我叫你不知道，啪！”她一个巴掌向姐姐脸上打去。
“爸爸，红卫兵打人了！”我向爸爸大叫着推开门去。
灶披间内女红卫兵把她的仇恨汇集在巴掌上，左右开弓在姐姐脸上掌掴。姐姐哭了，像被宰割的绵羊，不敢还手任她肆虐。
“不许打人！”父亲急步赶出来向她大喝一声。
女红卫兵高举的手在半空怔住了：“哼……”她冷笑着：“我就打人，你能把我怎样？”
“你们红卫兵，不能耍流氓！”父亲严肃地说道。
“流氓？你污蔑我们红卫兵是流氓？”她走到父亲跟前，用手指着父亲的鼻。
“不，我说红卫兵不能打人。”
“不能打人？你不关心国家大事，革命电影你不看？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对宋彬彬怎样说的？‘要武嘛！不要文质彬彬’我打了林晓璐，还能打你！”
父亲站在那里，要高她一头，她退却了又走到姐姐前，挑战地回头对父亲道：“我就要打她！”她举起手正要挥去。
“住手！”韩成业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
她怔了怔，见是韩成业声音低了：“我打这个臭资产階級小姐你心疼了？”
“陈根娣，我们来之前，不是已说好了吗？林栋明是统战对象，革命行动不能过火，这话是工人阶级徐师傅说的，不是我说的。”
“你不要搬出工人阶级来压我，你心里清楚，你喜欢林晓璐，还要发展她入团，她配吗？你还有立场吗？她平时只专不红，功课好，还有用吗？幸亏来了文化大革命，否则……否则你真的会介绍她入团。我知道，你喜欢她……人人都知道你喜欢她。”她嗫嚅着。
“ 陈根娣，看你胡说八道……我是团长，你再乱来，我有权利开除你。”韩成业脸红了。
“我知道你想护着她，没有阶级立场……”陈根娣小声嘟哝着。
“你们进去，不要聚在这儿。”韩成业对我和爸爸下命令，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姐姐。姐姐左右两颊已明显肿起来，嘴边留着血迹，他皱眉对陈根娣说：“你跟我上去，我叫洪坤下来看他们。”
姐姐昏迷似的歪倒在妈妈的肩膀上。
“我们家四旧不是破掉了吗？我去叫后弄堂的王妈，让她来说公道话，她是劳动人民，老是说林医生是救命菩萨的……”凤英说着就要出门。
“没用，你别去。”父亲向她说。
“我还是去吧，这批小魔王是孙悟空大闹天空，比张俊发厉害一百倍呢，得找压得住阵的如来佛管一下。”凤英说完也不理爸爸就去灶披间开后门。
“你去哪儿？”一阵脚步声急速下楼，替代陈根娣的洪坤在凤英背后问。
“哎呀！小同志啊，我和林栋明不是一家人，我是这家人的佣人，也是劳动人民，我还有婆婆在家生病呢，我要回去看她。小同志啊，你不能一样对待吧？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对无产阶级的吧？我是劳动人民啊！”凤英阿姨怎么变成能说会道起来？
洪坤比陈根娣和善多了：“你快去快回，限你一小时。”
凤英阿姨连声道谢出门去了。
天蒙蒙发亮，没有关紧的贮藏室门缝中，我可以窥视到灶披间的一角，水池旁放木盆的方位。
洪坤见我时不时向灶披间看也不说什么，我失落得甚至有点感激他，虽然他看上去大不了我多少，但他有权对我可以吆三喝四。
时间过得真慢啊，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我焦灼地盼望着凤英阿姨带王妈回家。
终于凤英阿姨开门进来，她身后跟着王妈、王伯。
王妈、王伯直接上楼去了。高一阵、低一阵的说话声从楼上传来。
天亮了，楼上的脚步声变嘈杂了，红卫兵们一个个下楼，他们拿着放黄金手饰的铁盒、祖母的寿衣，终于走了。
五 自相残杀的年代
姐姐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坏，神志清醒时，她流泪哭泣；神志不清时，见人站在眼前，她就自言自语：“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吗？我没有走白专道路，我家没有金条。”说着她手舞足蹈起来：“林栋伟不是我叔叔，他开‘美龄号’飞机……我不认识他……我是黑六类，我是黑六类，我真该死，该死！”她忽然打起自己耳光来，怎么拉也拉不住，她的双臂僵硬、冰冷。
有一天半夜，我醒来去后房间上厕所。前房间父亲正在和母亲说话：“张医生说，年龄愈小愈难以治好，心灵创伤难以医治。晓璐，这孩子，这辈子……”父亲的声音低沉了，接着是母亲的抽泣声。
我哭了，为姐姐深深难过。我满脸泪水轻轻走上三楼，打了针喝了药的璐姐正在酣然大睡，强大的镇静剂使她进了另个世界，那是彻底地麻木和遗忘。
我躺下去，想着父亲的话，愈想愈难过，晓璐难道这辈子完了？我禁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晓思啊，怎么了？怎么了？”凤英被我吵醒，爬起身走上前坐在床沿上探身向我问道。
我说不出话，只是哭。
“晓思啊，不要吓我，晓璐够惨的了，你可不要再哭哭啼啼的了。你凤英姨虽然没读多少书，却懂一个道理：安身知命。谁知道呢，这天福里给张俊发这小子改成了‘向阳里’，弄堂里的人福气就没啦，这小子自己也倒霉。晚饭后我去后弄堂倒垃圾，见张俊发的门口围了很多人，我遇见了王妈，她悄悄告诉我，北京来了三个大串连的红卫兵，看见里弄干部贴张俊发的大字报，就上门去找张俊发的麻烦了。王妈在楼下还听见张俊发的惨叫声，北京红卫兵用皮带抽他啊，要他交代流氓行为，强奸了多少女青年？那三个小魔王无法无天啊，大字报说他是流氓阿飞，又没说他是强奸犯，他们毒打他要他招认。可怜他父亲张炳生去劝阻，也被绑起来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绑起来一起挨打啊。‘天福里’的福气一点都没了，邪气当道呢。你听凤英姨的，别再难过了，安身知命吧，挺过这一关，等文化革命结束，把‘向阳里’再改回‘天福里’，福气就会回来了，晓璐的病也会好的。”凤英阿姨坐在我床边，一边用手帕替我擦泪，一边唠叨着和我说了一大串话。
“等文化革命结束，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心胸豁然开朗，我不哭了，凤英说得对，我必须等待，安身知命地等待，等待把‘天福里’重新改回来，那么天福又会光照全弄堂。
恍惚中，我见晓璐身披妈妈婚照里的白纱礼服，在‘成德里’那栋红砖楼门口的三角花园翩翩起舞，蝴蝶在她身边飞舞，姐姐学过芭蕾的身姿轻盈得像一片云。很多人围观着，有一个人影从人群中飘出来，他手拿花束向姐姐跪地献花，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端正的鼻梁，发厚的嘴唇，是韩成业？红卫兵团长？晓璐像蝴蝶似的飘曳着，她伸出手臂轻柔地去接，陈根娣像孙悟空一样从半空而降，她挥着金箍棒打去花束，大喝一声：你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你配吗？她迎头向姐姐脸孔左右掌掴……我啊地一声惊叫着醒来。
凤英的床是空的，姐姐还在酣睡。
我坐起身，想起凤英姨常向我们唠叨时说的，梦见婚纱谁结婚，谁就会倒霉！刚才我明明梦见晓璐披婚纱，她会倒霉吗？我不禁一身冷汗，姐姐够倒霉了，她还会再倒霉？
我下楼，灶披间里祖母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凤英姨在一边的案板上切菜：“我早说了，‘天福里’的名字是万万不能改的，这不？张俊发自己赔掉命不说，还连累他爹也赔了命，两条人命啊！现世报！红卫兵是魔鬼转胎……”
“这世道，这世道……我活了七十多岁也没见过，老百姓打老百姓的，抗战、兵慌马乱、日本鬼子我都见过，解放上海时，解放军兵临城下，睡水门汀，也不打扰老百姓。现在倒好，红卫兵把两个男人活活用皮带抽死？！作孽，作孽啊！”祖母接着凤英的话说。
“呜呜……”弄堂里忽然传来号啕大哭声：“天杀的……呜呜……你们赔我男人……你们赔我儿子，我不活了，你们也把我抽死吧！……呜呜……”
“是张家姆妈。”凤英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门口。我跟着，张家姆妈已哭成泪人，她直不起腰，左右两个人扶着她，她哭得站不起身，索性坐在地上凄惨地号哭。
凄厉的哭声，久久回响在弄堂的上空……
娘娘出现了，她是里委干部，她想劝劝张家姆妈。
张家姆妈见是娘娘，像激怒的斗牛忽地站起身向娘娘冲去：“都是你们这几个走资派贴的大字报，你们害死我儿子！你们害死我男人！……我和你拼了。”她一头撞倒娘娘。
娘娘“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地上，张家姆妈不罢休欲扑上去掐娘娘的脖子，但被身旁两人拉住了。
“张家姆妈，听我说一句，你男人和儿子这样惨死，我们都难过，但不关郁珍的事，是红卫兵打死他们的呀！”拉着她的一邻居劝解着。
“谁说不关她们里委干部的事，就是她们搞出来的，她们不贴张俊发的大字报，红卫兵会找上去吗？把红卫兵领去张俊发家的也是里委干部啊！”另一看热闹的邻居插嘴道。
张家姆妈听她这样说，又向娘娘扑去，围观的人义愤填膺帮着张家姆妈把娘娘推倒在地，雨点般的拳头向娘娘身上袭去。
“这还了得，这不又要出人命吗？老天爷呀你的天福没了，这可是啥世道呀！”凤英自言自语，焦灼地跺起脚来。
“同志们住手！”一声大喝，众人停住手。那是街道派出所民警——王同志，凡是住“天福里”的居民都知道他，他经常手中夹着个黑色公文包在弄堂里进出，我和君君一起玩跳橡皮筋时，见他走来会招呼他：“王同志好！”他摘下白色的民警帽向我们点头：“小朋友好！”在我们小孩子心目中，他代表着真理和威严，弄堂里从老到小都尊敬他。
“同志们，天福里，噢，对不起我讲错了，现在是向阳里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大家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我心里也很难受。派出所正处理这件事，我们已上报了‘公检法’，打郁珍是犯法的，因为张炳生和张俊发的死和郁珍没关系。”王同志站在弄堂口像平时那样威严地说话。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就爆发了一个声音：“犯法？现在还有法吗？光天化日红卫兵用皮带抽人，没人管他们，把人活活抽死，你们‘公检法’为什么不管？现在人死了，倒要讲法了？”
“是啊，他在包庇里委干部，他和她们一鼻孔出气，不是好东西！”又有人说。
我诧异地发现，王同志的威严没有了，真理显然不在他一边，我不得不信祖母和凤英的话，这世道变得一塌糊涂，就因为“天福”的名字没有了，老天爷不保佑我们了，邪气霸道，人人都变得野蛮和不可思议。
我不想再看下去，返回灶披间，炉子上的粥已滚开了，白色的米汤正从锅内渗出来，炉子上沾满了白色的粥渍。
“不好了，不好了……要打王同志了……”凤英惊慌地嚷着进门，“哟，我把粥忘了，晓思，可以吃早餐了。”凤英说着，把滚开的粥端下来盛在碗里。
“谁打王同志了？”奶奶在亭子间听见，边下楼边问凤英。
“还不是平时王同志管教过的小偷小摸的窃贼？他们要借机报复呢，这世道，群魔作反，反天了，这还了得？”凤英气急败坏地说道。
奶奶站在楼梯口叹了口气：“凤英啊，这话我们只能在家说，不可以去弄堂对人说的，给人套上反对文化大革命的一顶帽子就麻烦了！”
凤英姨答应着，去锅台上忙活起来。
开午饭的时候，姐姐起床下楼了，长时间的睡眠，她的双眼有些浮肿。
“奶奶。”她亲热地唤了一声。
祖母的眼睛红了：“璐璐啊，你看，外面的阳光多好，天空多高，世界大着呢。”祖母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晓璐在梳头发，打着短辫。
“晓璐啊，今天你可漂亮了，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凤英走过去，看看姐姐说道。
晓璐打完双辫，嘴角抿抿，微微一笑，瓜子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时隐时现：“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漂亮，我已觉得自己老了，一下子衰老了，比奶奶年纪都大。”她在洗脸镜前端祥着自己说。
我心痛得去搂住她腰，把脸贴在她面颊上好一会：“姐，你没有老，像仙女下凡，我做梦见到你，真的像仙女一样漂亮。”
“你可不能这样啊，这是资产阶级情调，卿卿我我……”姐姐说。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清醒得压根儿不像张医生所说不能痊愈的样子，张医生错了，璐姐会复原的，复原得像文化革命前读书时那样聪明伶俐。
晚上父母下班回家，见姐姐的情形很高兴。饭桌上，爸爸的话多起来，兴致勃勃地讲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其实我和晓璐早就听他讲过很多遍了，母亲也舒眉了附和爸爸说着话，又老是替姐姐碗里夹菜。自抄家后，难得有今天这样的气氛。
饭后，凤英抹台收拾餐桌。
一阵警车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凤英放下手中拾掇的碗筷，疾步推门出去看究竟了。
没多久，她回家一个劲儿地嚷：“抓人了！把人抓走了！……”
“抓谁了？红卫兵来抓谁了？”姐姐从客厅迎出来。
凤英骇了似的马上停口，一会儿她勉强笑道：“晓璐啊，不是红卫兵，你把红卫兵的事忘了吧。”
“那是谁啊？”姐姐的脸忽然拉下来冷冷地问。
“是警察，不，是公检法的人把里委干部，三个里委干部全抓走了。”
姐姐的眼睛发直了，像梦游人似的走回客厅坐下去：“不，是红卫兵，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来抓人了，他们要来抓我了……”她举起胳膊猛地抓住自己的双辫使劲拉扯，“我是黑六类，我走白专道路……”她又大哭起来。
祖母见状，伤心地落下泪来，父母听见赶紧下楼，左右两边去拉她的胳膊，凤英赶来也帮着母亲按住姐姐的手。
“你去把药拿来，让她吃了。”父亲对母亲说道。
姐姐吞下药片后安静些了，父亲又把针管放在锅内消毒。打了针，扶她上楼，晓璐又进入了睡眠的世界。
姐姐的生命从此要在药剂的帮助下才能得以安宁吗？我心痛极了。
那夜我睡觉的时候，听见父母在楼下商量怎样安排姐姐住院的事。
“明天我再去找张医生，让他无论如何帮忙尽量让晓璐住院治疗。”爸爸决定的口气。
我一觉醒来，东方已蒙蒙发亮。我拉开灯，晓璐的床上没人，她会去后房间上厕所吗？我走下楼，后房间的门没拉上，马桶上没人。我去底楼，整个楼下黑漆漆的，我拉亮所有灯也不见晓璐。我轻轻地走入亭子间，祖母睡得好香，床上只有她一人。前房间父母的卧室夜里是上锁的，姐姐会去哪儿呢？
我又回到三楼推醒凤英。她揉揉眼睛说：“大清早她会去哪儿呢？走，我们去外面看看，她会在弄堂里吗？”
我和凤英走出门，初冬的寒风迎面袭来，冷得我打了个哆嗦，凤英姨握住我的手说：“别怕，我们会找到晓璐的。”我想起了那个梦，是晓璐披婚纱的梦，我欲张口对凤英说，但又把话吞住了，我害怕说，害怕那种不祥的预兆。
“走，我们去铁路边看看。”凤英姨抓住我的手在痉挛，我哆嗦着身子跟她走去。
走远了，建筑物没有了，一大片空旷的荒野，火车轨道沿着荒野逶迤而下，两旁稀疏的路灯像鬼火似的摇曳，前方传来火车的鳴叫，像凄厉的警车的悲鸣。
一个人影跑来，会是晓璐姐吗？走近前，是一个晨运的男人，他穿着短衫、短裤，额头上渗着汗珠。
凤英向他询问。
“是个梳短辫的姑娘吗？穿着青色红点的棉布罩衫？她刚才坐在铁路轨道上，好危险啊，我劝她离开，她很听活，起来后又朝前面去了。”
凤英没再说什么，拉着我加快脚步朝前方赶去。
天亮了，火车停在轨道上，有几个人围在那里，远远传来说话声：“作孽啊，这姑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寻死……”凤英姨放开我朝前面奔去，我小跑着跟在她后面。凤英拨开人，一具被火车辗过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横在眼前，姐姐漂亮的脸孔不见了，青色红点衣料和血肉混合零乱不全的肢体上，只有半具梳着短辫的头颅……我万箭穿心，天晕地转的悲恸欲绝……
我亲爱的璐姐，她的自我毁灭，带给全家的悲痛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那年，她十六岁。
[1]放篮子：“文革”期间食物供应紧缺，买菜要排队，放菜蓝子就是排队。
三 上海的“天福里”
街心花园长长地分开两条南北来往的马路，在裕德路、漕溪北路42路公共汽车总站，有个电影厂，上小学的时候，每天经过，我认字了——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有一天我发现每天熟识无睹的名字改了：上海电影制片厂。
放学回家和小伙伴在一起，我常常向她们炫耀，我曾经在里面拍过电影。要知道那时候我只有五岁，五岁啊，我已经能赚钱了，拍了两三个镜头，拿了一元五毛钱。
小伙伴羡慕得不得了，问我是怎么拍的。我说不上来，只记得有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在偌大的场子中央，她身着少数民族服装，跪在一条毯子上，有一个指挥官的男人，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然后有位叔叔走过来说：“囡囡，不要咳噢，千万不要咳嗽噢，要开拍了。”说完，他把娘娘交给他的药瓶，从里面倒在汤匙内送进我嘴里。我的喉咙发痒，咳嗽水耐不了多久，我也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头发给人梳理后盘在头顶上。我不能咳，竭力忍着，闪光灯闪了几下。我爆发了连串的咳，叔叔过来给了我两块糖：“囡囡，好乖的！”
小学三年级，我才知道这个电影名《摩雅泰》，那位美丽的女演员是秦怡。
秦怡的美深深烙印在脑海里，那时候我还幼稚得以为，她是仙女下凡。除了秦怡，我还迷恋过王晓棠，她那雙动人非凡的大眼睛，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金环和银环，我一个人去徐家汇的徐汇剧场观看。
长大我能不能当电影演员？我常常在二楼妈妈的梳妆台镜前凝视自己，我的眼这么小，我自卑了，自卑到怨恨妈妈，为什么不把她的大眼睛遗传给我？
我对美丽的崇拜，有一天受姐姐启发，原来在书本里也能看到。那年暑假，我在镜前自怨自艾，坐在一边看书的姐姐说：“你这么热爱电影，不如去看小说了，电影都是根据小说拍的呀！”姐姐已经上初中了，她是有资格引导我的。
“真的？”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电影只是照搬小说，电影还有原著。
“你喜欢美丽的女人，我建议你去看《青春之歌》，林道静，小说女主角就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姐姐说。
我家有很多书，在母亲梳妆台中间的玻璃橱里，在二楼前房间与后房间，楼梯口的那块地方还叠着上下两个玻璃大书橱。可是这些厚书全是密密麻麻的字，不像小人書“西游記”，我只要看連環畫上幾個簡單的插字。
“我看不了，这么多字，我认不了。”我说。
“你都读三年级了，一般的词汇也能掌握了，试试吧。”
姐姐耐心地说。
我走到楼梯口，从后房间搬来一张木椅，踩上去，姐姐告诉我上面的书橱放的是小说。
我一本本地看过去，《红岩》、《苦菜花》、《迎春花》、《火种》、《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上海的早晨》、《东风化雨》……我看到了《青春之歌》，把它抽出来，封面上有几个青年男女的形象，都戴着围巾，颜色是咖啡色的，作者是杨沫，作家出版社出版。
“杨沫就是写这本书的人？”我拿着书问姐姐。
“对，她是电影演员白杨的姐姐，书中有个人物——白莉萍，写的就是白杨。”姐姐回答。
“白杨就是《祝福》里的那个女演员对吗？”我问。
“对。”
“白杨和秦怡不一样，那个祥林嫂难看死了……”
“哎呀，你呀，只知道好看难看，真是小孩子，好看的女人，绣花枕头一包草，比一般不好看的女人更苦命，自古道：红颜薄命就是这样的女人，让你看书，就是要让你长知识，有知识才会有头脑。”姐姐一本正经地教训我。
我一打开第一页，就被林道静迷住了，白旗袍、白袜、白鞋，苍白的美丽的高中女生，像白天鹅一样出现在北戴河……“海，伟大的神秘的海洋啊……”我至今记得我读第一本小说，杨沫带给我的文字的灵性的美的启蒙和召唤。尽管那时我不能读懂，很多字我都不认识，以后的每个暑假，我都会一遍一遍地去阅读，直至文化大革命爆发。
一九六六年春天，小学将要毕业，班主任徐芸舫，如果要我回忆成长历程最好的启蒙老师，非她莫属。她四十岁左右，一口动听的苏州软语。有一天，作文课的时候，她突然宣布，今天要写批判文章，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三家村”。
什么叫“三家村”？这不是我们书本里的内容，小学生们面面相觑。徐老师不像平时那么振振有词：“同学们，三家村……你们可以回家参考报纸，这是区教育局布置下来的，每个人都要写，三家村……是北京方面的邓拓、吴晗、廖沫沙……”
徐老师的话听起来模模糊糊的，她没有要求我们当天交批判文章，而是可以带回家写，参考报纸，那还不是抄袭吗？
抄袭文章还没有交上去，第二天去上学，学校关门停课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背着书包从学校走出来，斜对面，穿过街心花园是徐光启墓地，在南丹路，不上课，该去哪儿？不如去那儿玩一玩，那个公园似的墓地，我和少年伙伴经常去玩官兵捉强盗，踢毽子、跳橡皮筋。
南丹路口，通往中心气象台，天主教堂的那条石子路，来往着许多戴红袖章的哥哥和姐姐，我站定在人行道上看他们，我看清楚了，红袖章上的黄色字体：“红卫兵”。又有一队打着红旗的队伍，从徐家汇漕溪北路行过来，他们的队伍是叔叔和阿姨，鲜红的旗帜上飘扬着几个大字：“工人造反队”。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每个人脸孔上都洋溢着激奋，一路呼着口号走入路口的那幢有花园的大宅。我记得那是徐汇区区委，母亲曾带我去过那里，楼上有整齐的桌椅，长台上摆着白色的茶杯，每个人的面前有一个，每个人轮流说话，说完了，那几个叔叔阿姨很慈爱，站起身，一个个喜欢地轮流抱抱我，还问母亲：林医生好吗？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在召开学习班，父亲那时在乡下劳动改造。
大门是敞开的，每行队伍都可以进去，他们进去干什么呢？我好奇地尾随着。花园四周，走廊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密密麻麻的大字报。一行行队伍原来是向区政府表忠心的：“誓死紧跟毛主席，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敢把皇帝拉下马！……”可叹的是，区政府在两天后也被工人造反派打倒了。
我无兴趣再看下去，混乱不堪的人群糟踏了漂亮的花园，群情激昂使我头脑发胀。我走出门，只见天主教堂那座尖顶的欧陆建筑前也拥满了人群。
我信步走去，两扇黑漆铁门敞开着，草坪上散落着圣像的图片，圣母塑像被推倒在地上，耶稣的半截身体已经没有了，悲惨地倒在水門汀的台阶上。
我的心一沉，想起家里也摆着耶稣的塑像，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吧？我再也无心逗留，急急地往家赶去。
走在漕溪北路的人行道上，看见一队队红卫兵在街头张望着，一个穿着紧身窄裤的时髦女郎在马路上出现的时候，红卫兵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包围起来，然后其中一人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剪刀，向她的窄脚裤剪去，女郎号哭着，尖叫着……
一个梳着油亮头发的男青年，足蹬尖头皮鞋在街中心穿马路过来，红卫兵一拥而上，用剪刀剪他的头发，并命令他皮鞋脱下来。男人服从了，剪刀毫不留情地剪烂了皮鞋，男人赤着脚惶惑地问：“做啥？做啥？”
“什么做啥？这是破四旧！”一红卫兵大声地说。
42路车开过来了，马路上破四旧的人群挡住了行车路。42路车只能停下来停靠在马路边，乘车人抱怨地从车上下来。
我穿过马路，经过上海电影制片厂，穿过裕德路菜市场，朝左拐弯进去，走过中药房，一栋青砖楼房出现在眼前。我幼年的记忆里，前后弄堂有两扇大铁门，前弄堂有个铁炉一边摆着做大饼的案桌，大饼师傅是10号李师母的弟弟，清早，他开弄堂门，生炉子、和面、做大饼。我上学那年，发现铁门不见了，大饼师傅也不见了，我去问祖母，祖母说，炼钢铁去了。我们晒台上挂衣服的那些漂亮的铁架，还有窗口原来的铁窗也拆去炼钢铁了。我留意去看，果然窗户是木制的，晒台上晾衣服的是粗麻绳，风吹过，它一晃一晃，像吊死鬼的勒脖绳，难看极了。
弄堂口右边的石墙上刻着“天福里”三个字，还钉着一块蓝色的铁皮，上面写着：漕溪北路735弄天福里。
我不进弄堂，走前门，那门上涂着绿漆的、比其他门口多半截的短门的地方，就是我成长年代的家——上海市徐汇区漕溪北路735弄天福里7号，一幢有三层楼的像石库门似的楼房，不同的是它没有石库门的天井，它的结构面积比石库门大，有150平米。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我父亲林栋明是开业医生，在这一带小有名气，这是我上学后知道的。我在学校或者去小伙伴家中做功课，家长们待我特慈爱，有的塞糖果、饼干给我，有的母亲会走上来翻看我穿的衣服。有一次一个同学的阿姨从广东来，她看见我穿着尼龙袜，马上断定这是香港来的。同学妈妈问我，是吗？我点头，母亲给我这雙袜子时告诉我，那是香港亲戚寄来……阿姨要我脱下来给她试穿，我照做了。她边穿边说：“香港的东西就是好，这么小的袜子可以拉得这么大……”
我上小学的那段岁月是金色的。老师给我的赞美，尤其是六年级班主任徐芸舫，她在全班同学面前对我的赞扬之词，好似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我坎坷苦痛岁月中的一点星星之火，始终摇曳不灭地引导我去追觅——我真的不愿放弃。失学，能怨我们吗？我们无辜地被践踏。六年级，将要考中学了，数学、作文都被老师超常的重视，我的成绩在全年级名列前茅，尤其是作文。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觉得很容易写成的作文，徐老师都要对我大加褒奖，她不但在班上朗读，而且要我在晨会课上去全校麦克风里朗诵。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优待，我想，我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作家，像杨沫那样写出美的、灵气的、感人的小说。
“咚……咚咚……”我拉开绿漆的半门，又用门锁插上。客厅的台桌上见姐姐正伏案写什么，她的手里握着毛笔，一张大红色的纸张摊在桌面上。
“晓璐，你也在写大字报吗？”我好奇地问。
“嗯。”姐姐全神贯注头都没抬。
“咚咚”的声音更大了。“这是什么声音？”我问。
“你自己去看呗。”姐姐回答。
我搁下书包，穿过祈祷室，忽然我发觉祈祷室变空了，那座三尺多高的耶稣塑像不见了，两只蓝色琉璃花瓶间变空了，平时插在花瓶中的花也没有了。我幼年的记忆里，这间屋是父亲给人看病的地方，写字台上搁着他的听诊器，还有很多瓶瓶罐罐的东西，他的靠背椅后墙上端挂着一幅木匾，“杏林春满”，绿色的楷书雕刻在紫木横匾上。祖母告诉我这是抗战时期，难民所的难民感谢父亲的救命之恩留下的纪念物。日寇侵华时期，父亲不但免费为流离失所的难民治病，而且还捐赠衣物等，自己全家省吃俭用地帮助他们。
六十年代初父亲下乡劳动改造后，就关了私家诊所。公私合营后，他带着他的显微镜、X光机等的私人医疗器械去天平路地段医院上班了。父亲的诊疗室就改成了祈祷室。
我很喜欢这间祈祷室，一进门芳香扑鼻，有个送花的老头，每隔两三天会上门来把旧花拿掉，再换上新鲜的时季花，我和姐姐背后称他“卖花的”。耶稣敞心的红色木雕是伟大的善良的光芒。我不太清楚天主教，但我熟悉父母、祖母跪在木雕前祷告后脸孔充满安祥、自信的神态。还有那幅“杏林春满”的木匾，似乎都和耶稣的光芒有关系。
难道和南丹路上的教堂一样吗？有人在刀劈耶稣吗？我走过楼梯口、灶披间，后门敞开着。
果然我看见了凤英，满头大汗地一脚踩在已被劈成几段的耶稣木雕上，她正吃力地，一柴刀、一柴刀地劈下去。
“咦，你怎么劈了耶稣木雕呢？！不怕爸爸骂？”我走上前问。
“你奶奶叫我劈的，再不破四旧，有人要上门来造反了，你奶奶叫我在后门口劈，邻居人人都可以看到。”凤英停了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对我说。
我一转身去找祖母，在亭子间见祖母正低头在她小木屋似的床上叠衣服。
“奶奶，凤英说是你要她劈耶稣的？”我喘着气问。
“小孩子侬知道啥？不劈能行吗？弄堂里人人都看着我家呢！后弄堂包家的阿娘对我说，她家隔壁张俊发说了，7号的四旧再不破，他要带造反队来我家造反了……”祖母没好气地说。
“张俊发怎么变造反队了？他不是社会青年？后来不是里弄干部帮他进了电影厂做木匠的吗？他妈妈不是和你很要好吗？老是来我家找你聊天又向我家借体溫表？他爸爸张炳生是个裁縫，我的衬衫和裤子，妈妈不都是找他做的？他怎么好意思来我家造反？”我一口气地问。
“这年头……谁知道？你这小囡问我，我去问谁？”奶奶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中东西，心事重重的样子。
奶奶回答不上来，不如去问姐姐了。我走下楼在客厅见姐姐仍在埋头写大字报。
“这个张俊发真不是个东西，他有什么资格来我家捣乱……”我骂咧咧的向姐姐发牢骚。
“你看，这张大字报就是他要我写的，我们的‘天福里’要改‘向阳里’。”姐姐抬起头对我说。
“为什么要改？石刻的字能改掉吗？”
“阳，代表着太阳，毛主席就是太阳。向阳的意思是永远紧跟毛主席。天福里是四旧，现在你明白了吧？”姐姐说。
我不作声了，世界怎么在一夜之间变得稀奇古怪起来，我真的不明白。
“真没劲……”为什么要听张俊发？他不是个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吗？中学、高中考不取的人才是社会青年，而这样的人倒成了英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姐姐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的大字报贴在前弄堂的天福里，那石刻的几个字却怎么也不能用红纸贴掉，刮风下雨后，天福里的石刻的原形，像天体的文字一样又暴露在阳光下。
四 “向阳”后的厄运
我家劈了耶稣木雕全弄堂的人都知道，张俊发把造反的目标对准了6号和里弄干部。
我家隔壁6号张学诚也是开业医生。祖母和张学诚的妈妈像姐妹一样亲，不是好婆进灶披间与祖母聊天，就是祖母去好婆的灶披间串门。有时放学回家见不着奶奶，我只要从后门跨出去，就能见奶奶坐在好婆的灶披间的竹椅上。好婆的孙女——三妹，弄堂里人人都知道她叫三妹。
三妹圆圆的脸，大眼睛像王晓棠一样漂亮，她有非常甜润、娇嗲的嗓音，苗条的身材喜欢穿花花绿绿的连衣裙。她在天福里属于高不可攀的公主，她从来不和弄堂里的小孩子玩在一起。放学回家，总是自顾自地弹钢琴。夏天晚上纳凉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敞开大门的，三妹弹钢琴时，小孩子们会好奇地围在她家门前看，三妹生气地从钢琴长凳上起来把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小孩子们不罢休地爬上窗口看，她再次起身开了门，大声地呵斥小孩子。
三妹比姐姐大一届，在我眼里她是演员似的大姐姐，我崇拜她，不敢和她说话。可她待我很好，骂完了小孩子，见我坐在门口纳凉，她向我一招手亲切地唤我：“思思，过来。”我走过去，她让我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她弹琴。她双手在钢琴上舞蹈着，流水般的叮咚声从她手指下溢出来。我想着，姐姐为什么不像三妹那样弹钢琴呢？在二楼前房间的窗口边放着姐姐也经常弹的风琴，风琴声呜呜的可不像三妹的钢琴那样好听。
我呆呆地看她，一曲完了，见我目不转睛地仍在看她，就问：“不认识三妹了？”
我脱口道：“你真好看……”
“你也好看呀，像白雪皇后的皮肤。”三妹笑着说。她站起来，走到一边的书台上拿了一本小人书给我，我翻阅，五彩的连环画，说的是白雪皇后吃了魔鬼的毒药怎样变冷酷的故事，好像是安徒生的童话。
那夜回家躺在床上，想起三妹家的客厅比我家宽敞得多。就問：“晓璐，你为什么不像三妹那样弹钢琴？风琴不好听，她家的客厅比我家大……”
“你不知道吗？设计天福里的那个工程师是张学诚的好朋友，他把我家的四条地板面积划给张学诚了。所以我家窄，她家宽。”姐姐躺在床对面的那张单人床上回答我。
“谁说的？”
“爸爸。”
我不作声了，家中的事她都知道，原因是父母早出晚归，我是小学生，吃完晚饭不久，八点钟必上床睡觉，而姐姐是中学生，功课多，她在二楼前房间温课至三更半夜，温课的时候，听父母说话多吧！
“你才不知道呢，我学钢琴的时候，还常常带你哩。走一半路，我就躲起来，看你哭，我就出来再领你走一段路，又躲起来，你再哭……好逗哩。”姐姐说。
“真的吗？你也学钢琴？那为什么不弹钢琴呢？”我追问。
“学了两年，后来那个外国嬷嬷回国了，没有再学下去，爸爸买风琴让我过过琴瘾吧，可不像三妹，她是一本正经学了很多年还在学下去呢。你没见到上星期天还有一个满头白发脸孔像外国人似的老太婆，坐在一边指点着她呢。”
“张学诚真自私，那工程师假公济私，怎么能这样？随人欺负？”
“那时候不知道，这天福里是教会的房子，爸爸用二十根金条向教会定下来……”
“什么教会？徐汇区爱国天主教教会？”
“不是，是解放前那个教会。”
我不懂教会还有解放前与解放后，与我们小孩子毫无关系，很快我就入睡了。
耶稣木雕毁掉的第二天——6号三妹家遭遇了一整日的楼上楼下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这个仲夏的一个闷热的夜，街边路灯已经亮了，那面造反派的旗帜仍插在三妹家门口。
“……我坚决要和我爸爸张学成划清界限……”三妹圆润、娇嗲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我打开绿漆门探头出去，可怜的三妹颤抖抖地站在门前一条狭窄的长凳上，凳子前围着一群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子。张俊发叨着香烟像观赏耍杂技似的看着三妹。
“……我说完了。”三妹想从长凳上下来。
“你还没有说清楚怎么划清界限，你必须交待清楚！”张俊发嘲弄的声音。
“我？……我……”三妹停顿着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你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平时耀武扬威，凶得老是骂……我要叫你再骂！”后弄堂的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绰号叫黑皮，走上前，狠狠地一脚向长凳踢去。三妹双膝着地摔倒在石子路上……
我的心一沉，赶紧关门逃进家去，三妹的哭声中夹着看热闹人群的笑声……
那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为什么要折磨三妹呢？张俊发为什么要折磨别人？我想起了1号君君告诉我的事。君君是我少年时的伙伴，她有三个婷婷玉立的姐姐，她家是扬州人，弄堂里的人评论起来就说扬州出美女。中药房是她家开的，邻居背后称她母亲是1号老板娘，我从来没遇见过君君的爸爸，只知道，君君一出世她爸爸就去农场劳动改造了。
君君有一次告诉我，她二姐兰兰，最讨厌张俊发，他老是叨着香烟坐在她家门口打扑克牌，兰兰都不敢下楼，一下楼在厨房做什么，张俊发就死皮赖脸地盯着兰兰看，像要把她吞下去的样子，还无话找话地和她搭讪。兰兰说张俊发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
第二天早上起床吃了早饭，我从后门出去，想找君君说说三妹被张俊发欺负的事，她二姐说对了，他真是只令人恶心的癞哈蟆。
青砖的墙壁上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上面贴满了大字报，打倒郁××，打倒李××，打倒黄××，这是里弄干部的名字。郁××是我祖母的远房侄女，我叫她娘娘，我童稚的记忆里，在襁褓中哄我睡觉的是娘娘，那时候，她从乡下青浦出来就住在我们家。妈妈整天帮爸爸忙诊所的业务，我跟娘娘的时间多，娘娘很疼我，我一哭闹，她会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轻轻拍着我，嘴里哼着好听的歌。
爸爸去地段医院工作后，娘娘也搬出去做里弄干部了。
谁贴了娘娘的大字报？又是那个造反派头头张俊发？我狐疑地想着。
见君君正在家门口的水池里洗衣服，我三脚并两步地赶上前。
“我讲给你听，君君，昨夜三妹从长凳上摔下来是黑皮……”我迫不及待地说着，但君君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不像平时很多话的样子。
我停住口，向她看去，她的双眼红肿，脸上布满愁容，像是刚哭过。
“侬今天做啥啦？”我焦急起来。
“我二姐送医院去了，她有心脏病。”她终于说。
“兰兰不是好好的，前几天我在这里还看见她了。”
“她在学校被红卫兵剪了头发，在太阳底下跪了三小时，她昏过去了……”君君说着又抽泣起来。
兰兰是中学老师，烫着齐肩的波浪头发，君君常以她二姐——杨州美女为荣，今天是第一次为兰兰流泪。
“君君，君君……不要哭，不要哭……”我想安慰她，但心里沉甸甸的，我也想哭。
两天过去了，向阳里的青砖墙上满布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也有居委会里弄干部反击张俊发的大字报，批判他是流氓阿飞坏分子。张俊发哪肯甘休，又贴大字报说里弄干部是资产阶级，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欺压邻居的当权派。
有一天，姐姐返校回家，闷闷不乐的，吃晚饭了，怎么叫也不见她下楼。我急冲冲地踩完三十五格楼梯，这是我小时候数了几次的正确数字，一楼到二楼是十七级，二楼经晒台，再抵三楼是十八级。
“姐，吃饭了，都等你呢。”我气喘着推门说。她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不吃，你下去说我不舒服不想吃。噢，别说我不舒服，免得爸爸又上楼一趟，就说我累了，想睡觉。”说完，她翻身朝墙背对着我。
“这……究竟是怎么了？”我走上前，扳住她的肩膀想看她的脸孔。
“我没什么，你快下去吧。”姐姐不耐烦地道，就是不愿把面孔对着我。
我凑近前，姐姐白皙瓜子脸上似乎有泪痕。
“学校有事发生吗？你快说呀！”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姐姐慢慢转过身，双眼死死盯着我：“你知道我家还有一个叔叔吗？他是爸爸的弟弟。”
晓璐牙缝里挤出来的话让我害怕：“没有啊，我们没有叔叔啊，就一个伯伯，他不是早死了吗？”
“不，我们有叔叔，他是爸爸的亲弟弟，如今还活着，他在台湾。”
我骇得叫起来：“不，不会的，绝对不可能！我从来没听人讲过。”
“我在校史展览会上亲眼看到的，他长得和爸爸极像，你不相信吧？他还是‘美龄号’专机的飞机驾驶师。”
“可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叔叔？世界上长相差不多的人多哩。”
“韩成业告诉我的，他是红卫兵团长，也是我的同班同学。”
“他怎么知道？”
“他去了爸爸单位查证。”
“他要查证？为什么？即使他是叔叔，我们也不认识啊。”
“他？……他们要整我，说我走白专道路是有社会背景的……”说着晓璐呜呜地哭了。
整？怎样整？像三妹一样被人侮辱？像扬州美女一样被剪头发？跪地三小时？
楼下传来祖母的叫唤声，我强忍悲愤下楼去了。
担惊受怕的夏天在轰轰烈烈的骚乱中将要过去。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九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饱受耻辱的日子。
那夜的月亮皎洁地挂在夜空，我躺在床上，敞开的天窗外，我可以望见满天闪烁的星星。如果有一天能飞上月球，是怎样的世界呢？我凝视着又大又圆的月亮胡思乱想着，那儿真的住着嫦娥吗？嫦娥和玉兔在一起怎样打发日子？不上学的日子无精打采真没劲，什么时候可以重回学校？什么时候再听徐老师的苏州软话？……渐渐地，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是三妹，飘然地向我飞来：思思……你是白雪皇后，我们可以飞，飞到月亮上去，去找嫦娥，嫦娥会为我们说故事，说太空，说银河，天空的世界才是我们的世界，我弹琴，你跳舞……
“……晓思，醒醒，醒醒……”我睁开眼，朦胧地见是爸爸。我真困，翻身又要睡去，父亲不让我睡，猛烈地摇撼着我。
我睁开眼，一个身着军装、腰束皮带的人站在爸爸身后，他的胳膊上挂着红卫兵袖章。我震惊地一下子清醒了，揉揉眼，披衣起身。
凤英阿姨和晓璐姐的床是空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高我大半个头，威风凛凛地问。
他就是韩成业？晓璐的同班同学？那个红卫兵团长？我敌视地向他看去，他长得不算难看，两条浓黑的眉毛下是炯炯有神的眼睛，端正的鼻子，嘴唇有点厚，但可以接受，不是那种傻气的憨厚。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没听见吗？”他不算凶，但居高临下，令人生畏。
“我叫什么名字，你管得着吗？”我突然想起姐姐有一天提起过，他爸爸是什么机关的当权派，当权派不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我为什么要怕他？！
“哟，你这个小姑娘倒蛮凶的，比你姐姐厉害，我怎么不能管你？我是红卫兵，红星兵团的团长，你家是反动派、反革命分子的家属，我们红卫兵有权利对你家专政，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林晓思。”父亲接口道。
“林晓思，我现在勒令你不许乱说乱动，限你五分钟，你必须下楼，不然我们红卫兵要采取革命行动！”韩成业大声地对我命令。
从来没人这么恶声呵斥我，并且用勒令的字眼，我才十一岁，我又不是牛鬼蛇神，我的鼻子直发酸。
“你刚才这么凶，现在怎么软了，想哭？”韩成业仍是居高临下的语气。
我满腹委屈地哭起来。
“不许哭，我又没打你，你哭什么？你再哭我真的用皮带抽你了。”韩成业装模作样欲去解腰间的皮带。
爸爸赶忙拉着我，连抱带拉地把我拖下楼。
楼梯口堆满物件的那间屋紧邻祈祷室，除了放东西，我很少进去。此刻，屋内亮着日光灯，妈妈、祖母、凤英、晓璐挤坐在一起，爸爸和我进门，凤英阿姨站起身，把一张长凳递过来，我和爸爸坐在门口。全家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晓璐姐羞愧难当痛苦地低着头。
楼上传来沉重的搬东西和翻箱倒柜的声音，在这幢我生活了十一个年头的我的家里，震响了很久，很久……我心烦意乱，双脚坐得直发麻。终于我不能忍受了，站起来，推开门。
“干什么？”那个监视我们的红卫兵，凶神恶煞地向我吆喝。
“我？我要去厕所。”我找了个借口。
她不作声，我一溜烟地冲上楼。厅子间的门虚掩着，我朝门内张望，奶奶的床上搁着木箱，一男一女的两个红卫兵站在床沿，他们正往箱内掏东西，一件件色彩鲜艳的绸缎旗袍扯出来放在床上。
“老太婆的衣服这么漂亮，典型的资产阶级的母亲！”男的批评道。
“你不懂，这是寿衣呢，老太婆死后穿的，我外婆也有几套，料子没这么好。”女的边说边拿着件鵝黄色的旗袍左看右看，不忍释手。
“人死了，还要穿这么好的衣服啊，这不糟踏了？不行，这是四旧，没收！”男的把床上的衣服三下两下地卷起。
“要请示团长吧？他去联络的时候，林栋明单位负责人不派人參加，里委会也不肯派人参加，我们红卫兵唱独脚戏说起来还不符合政策。现在的抄家政策是单位、里委、红卫兵才能上门抄人家的家。不是陈根娣副团长坚持要来，说不定也不会来，韩成业不是还要发展林晓璐入团吗？林栋明单位负责人说了，林栋明是统战对象，要考虑影响，革命行动不能过火。”女的劝着男红卫兵。
“也好。”男的朝门口走来。
我闪身离开上二楼后房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
前房间传来嘈杂的声音，一阵哗拉拉的响声：“你看，你看林栋明的结婚照，好几本呢，穿西装，他老婆的婚纱这么长，两个小孩提着。看，小汽车里走出来，教堂里的，拿着鲜花，完全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四旧的东西，快，全部撕烂！”传来一片撕纸张的声音。
妈妈身披拖地的白纱，长波浪的头发，像秦怡一样漂亮……他们残酷地把她撕掉了，我难过极了。
“哎……你看……”我听到铁盒打开的声音。
“……金项链呀……这么多呀，一、二、三……呀，有三十一条，底下是金戒指呢……一、二、三……有二十一个，可没见金条，像李莉家那样的金条？”
“其他地方找找，会不会藏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另一人说，接着是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声音。
“砰砰砰……”一连串的敲门声，我去开门。
“侬这个小瘪三在里面搞什么鬼？上厕所要这么长时间？”那监视我们的红卫兵，找上来了。
我没理她，机械地下楼。她紧跟着我，好像我是坏人。世界真的变了，为什么突然间我变了被呵斥的人？我习惯的受赞美：乖、聪明……一下子都离我远去了。
我又进了贮藏室，客厅传来挂钟当当的响声，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我困乏地闭上眼睛。
“林晓璐出来！”
迷糊中凶恶的声音把我惊醒，这是守门的女红卫兵，长着一张拉长的脸孔，她好像对我们全家人有刻骨的仇恨，憎恶的、敌视姐姐的眼光，在我脑海中留下极其深刻的印像。
姐姐站起身出门去了。
我也站起身朝门缝里看出去。
灶披间的水门汀上，女红卫兵在水池前，姐姐站在碗橱前，她们面对着。
“林晓璐，你家还有其他人吗？”女红卫兵开口问。
“我哥哥。”姐姐回答。
“他在哪儿？”
“他在北京。”
“他去北京干什么？”
“他在北京读书。”
“读书？全国都停课了，还读什么书？”
姐姐没有作声。
“是不是去搞窝藏了？”
姐姐没有回答。
“说，你家金条藏哪儿了？”她提高了声音。
姐姐惶惑地摇头。
“说呀！你家金条藏哪儿了？”她声色俱厉。
“我不知道，金条？什么是金条？”姐姐害怕地回答。
“我叫你不知道，啪！”她一个巴掌向姐姐脸上打去。
“爸爸，红卫兵打人了！”我向爸爸大叫着推开门去。
灶披间内女红卫兵把她的仇恨汇集在巴掌上，左右开弓在姐姐脸上掌掴。姐姐哭了，像被宰割的绵羊，不敢还手任她肆虐。
“不许打人！”父亲急步赶出来向她大喝一声。
女红卫兵高举的手在半空怔住了：“哼……”她冷笑着：“我就打人，你能把我怎样？”
“你们红卫兵，不能耍流氓！”父亲严肃地说道。
“流氓？你污蔑我们红卫兵是流氓？”她走到父亲跟前，用手指着父亲的鼻。
“不，我说红卫兵不能打人。”
“不能打人？你不关心国家大事，革命电影你不看？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对宋彬彬怎样说的？‘要武嘛！不要文质彬彬’我打了林晓璐，还能打你！”
父亲站在那里，要高她一头，她退却了又走到姐姐前，挑战地回头对父亲道：“我就要打她！”她举起手正要挥去。
“住手！”韩成业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
她怔了怔，见是韩成业声音低了：“我打这个臭资产階級小姐你心疼了？”
“陈根娣，我们来之前，不是已说好了吗？林栋明是统战对象，革命行动不能过火，这话是工人阶级徐师傅说的，不是我说的。”
“你不要搬出工人阶级来压我，你心里清楚，你喜欢林晓璐，还要发展她入团，她配吗？你还有立场吗？她平时只专不红，功课好，还有用吗？幸亏来了文化大革命，否则……否则你真的会介绍她入团。我知道，你喜欢她……人人都知道你喜欢她。”她嗫嚅着。
“ 陈根娣，看你胡说八道……我是团长，你再乱来，我有权利开除你。”韩成业脸红了。
“我知道你想护着她，没有阶级立场……”陈根娣小声嘟哝着。
“你们进去，不要聚在这儿。”韩成业对我和爸爸下命令，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姐姐。姐姐左右两颊已明显肿起来，嘴边留着血迹，他皱眉对陈根娣说：“你跟我上去，我叫洪坤下来看他们。”
姐姐昏迷似的歪倒在妈妈的肩膀上。
“我们家四旧不是破掉了吗？我去叫后弄堂的王妈，让她来说公道话，她是劳动人民，老是说林医生是救命菩萨的……”凤英说着就要出门。
“没用，你别去。”父亲向她说。
“我还是去吧，这批小魔王是孙悟空大闹天空，比张俊发厉害一百倍呢，得找压得住阵的如来佛管一下。”凤英说完也不理爸爸就去灶披间开后门。
“你去哪儿？”一阵脚步声急速下楼，替代陈根娣的洪坤在凤英背后问。
“哎呀！小同志啊，我和林栋明不是一家人，我是这家人的佣人，也是劳动人民，我还有婆婆在家生病呢，我要回去看她。小同志啊，你不能一样对待吧？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对无产阶级的吧？我是劳动人民啊！”凤英阿姨怎么变成能说会道起来？
洪坤比陈根娣和善多了：“你快去快回，限你一小时。”
凤英阿姨连声道谢出门去了。
天蒙蒙发亮，没有关紧的贮藏室门缝中，我可以窥视到灶披间的一角，水池旁放木盆的方位。
洪坤见我时不时向灶披间看也不说什么，我失落得甚至有点感激他，虽然他看上去大不了我多少，但他有权对我可以吆三喝四。
时间过得真慢啊，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我焦灼地盼望着凤英阿姨带王妈回家。
终于凤英阿姨开门进来，她身后跟着王妈、王伯。
王妈、王伯直接上楼去了。高一阵、低一阵的说话声从楼上传来。
天亮了，楼上的脚步声变嘈杂了，红卫兵们一个个下楼，他们拿着放黄金手饰的铁盒、祖母的寿衣，终于走了。
五 自相残杀的年代
姐姐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坏，神志清醒时，她流泪哭泣；神志不清时，见人站在眼前，她就自言自语：“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吗？我没有走白专道路，我家没有金条。”说着她手舞足蹈起来：“林栋伟不是我叔叔，他开‘美龄号’飞机……我不认识他……我是黑六类，我是黑六类，我真该死，该死！”她忽然打起自己耳光来，怎么拉也拉不住，她的双臂僵硬、冰冷。
有一天半夜，我醒来去后房间上厕所。前房间父亲正在和母亲说话：“张医生说，年龄愈小愈难以治好，心灵创伤难以医治。晓璐，这孩子，这辈子……”父亲的声音低沉了，接着是母亲的抽泣声。
我哭了，为姐姐深深难过。我满脸泪水轻轻走上三楼，打了针喝了药的璐姐正在酣然大睡，强大的镇静剂使她进了另个世界，那是彻底地麻木和遗忘。
我躺下去，想着父亲的话，愈想愈难过，晓璐难道这辈子完了？我禁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晓思啊，怎么了？怎么了？”凤英被我吵醒，爬起身走上前坐在床沿上探身向我问道。
我说不出话，只是哭。
“晓思啊，不要吓我，晓璐够惨的了，你可不要再哭哭啼啼的了。你凤英姨虽然没读多少书，却懂一个道理：安身知命。谁知道呢，这天福里给张俊发这小子改成了‘向阳里’，弄堂里的人福气就没啦，这小子自己也倒霉。晚饭后我去后弄堂倒垃圾，见张俊发的门口围了很多人，我遇见了王妈，她悄悄告诉我，北京来了三个大串连的红卫兵，看见里弄干部贴张俊发的大字报，就上门去找张俊发的麻烦了。王妈在楼下还听见张俊发的惨叫声，北京红卫兵用皮带抽他啊，要他交代流氓行为，强奸了多少女青年？那三个小魔王无法无天啊，大字报说他是流氓阿飞，又没说他是强奸犯，他们毒打他要他招认。可怜他父亲张炳生去劝阻，也被绑起来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绑起来一起挨打啊。‘天福里’的福气一点都没了，邪气当道呢。你听凤英姨的，别再难过了，安身知命吧，挺过这一关，等文化革命结束，把‘向阳里’再改回‘天福里’，福气就会回来了，晓璐的病也会好的。”凤英阿姨坐在我床边，一边用手帕替我擦泪，一边唠叨着和我说了一大串话。
“等文化革命结束，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心胸豁然开朗，我不哭了，凤英说得对，我必须等待，安身知命地等待，等待把‘天福里’重新改回来，那么天福又会光照全弄堂。
恍惚中，我见晓璐身披妈妈婚照里的白纱礼服，在‘成德里’那栋红砖楼门口的三角花园翩翩起舞，蝴蝶在她身边飞舞，姐姐学过芭蕾的身姿轻盈得像一片云。很多人围观着，有一个人影从人群中飘出来，他手拿花束向姐姐跪地献花，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端正的鼻梁，发厚的嘴唇，是韩成业？红卫兵团长？晓璐像蝴蝶似的飘曳着，她伸出手臂轻柔地去接，陈根娣像孙悟空一样从半空而降，她挥着金箍棒打去花束，大喝一声：你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你配吗？她迎头向姐姐脸孔左右掌掴……我啊地一声惊叫着醒来。
凤英的床是空的，姐姐还在酣睡。
我坐起身，想起凤英姨常向我们唠叨时说的，梦见婚纱谁结婚，谁就会倒霉！刚才我明明梦见晓璐披婚纱，她会倒霉吗？我不禁一身冷汗，姐姐够倒霉了，她还会再倒霉？
我下楼，灶披间里祖母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凤英姨在一边的案板上切菜：“我早说了，‘天福里’的名字是万万不能改的，这不？张俊发自己赔掉命不说，还连累他爹也赔了命，两条人命啊！现世报！红卫兵是魔鬼转胎……”
“这世道，这世道……我活了七十多岁也没见过，老百姓打老百姓的，抗战、兵慌马乱、日本鬼子我都见过，解放上海时，解放军兵临城下，睡水门汀，也不打扰老百姓。现在倒好，红卫兵把两个男人活活用皮带抽死？！作孽，作孽啊！”祖母接着凤英的话说。
“呜呜……”弄堂里忽然传来号啕大哭声：“天杀的……呜呜……你们赔我男人……你们赔我儿子，我不活了，你们也把我抽死吧！……呜呜……”
“是张家姆妈。”凤英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门口。我跟着，张家姆妈已哭成泪人，她直不起腰，左右两个人扶着她，她哭得站不起身，索性坐在地上凄惨地号哭。
凄厉的哭声，久久回响在弄堂的上空……
娘娘出现了，她是里委干部，她想劝劝张家姆妈。
张家姆妈见是娘娘，像激怒的斗牛忽地站起身向娘娘冲去：“都是你们这几个走资派贴的大字报，你们害死我儿子！你们害死我男人！……我和你拼了。”她一头撞倒娘娘。
娘娘“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地上，张家姆妈不罢休欲扑上去掐娘娘的脖子，但被身旁两人拉住了。
“张家姆妈，听我说一句，你男人和儿子这样惨死，我们都难过，但不关郁珍的事，是红卫兵打死他们的呀！”拉着她的一邻居劝解着。
“谁说不关她们里委干部的事，就是她们搞出来的，她们不贴张俊发的大字报，红卫兵会找上去吗？把红卫兵领去张俊发家的也是里委干部啊！”另一看热闹的邻居插嘴道。
张家姆妈听她这样说，又向娘娘扑去，围观的人义愤填膺帮着张家姆妈把娘娘推倒在地，雨点般的拳头向娘娘身上袭去。
“这还了得，这不又要出人命吗？老天爷呀你的天福没了，这可是啥世道呀！”凤英自言自语，焦灼地跺起脚来。
“同志们住手！”一声大喝，众人停住手。那是街道派出所民警——王同志，凡是住“天福里”的居民都知道他，他经常手中夹着个黑色公文包在弄堂里进出，我和君君一起玩跳橡皮筋时，见他走来会招呼他：“王同志好！”他摘下白色的民警帽向我们点头：“小朋友好！”在我们小孩子心目中，他代表着真理和威严，弄堂里从老到小都尊敬他。
“同志们，天福里，噢，对不起我讲错了，现在是向阳里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大家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我心里也很难受。派出所正处理这件事，我们已上报了‘公检法’，打郁珍是犯法的，因为张炳生和张俊发的死和郁珍没关系。”王同志站在弄堂口像平时那样威严地说话。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就爆发了一个声音：“犯法？现在还有法吗？光天化日红卫兵用皮带抽人，没人管他们，把人活活抽死，你们‘公检法’为什么不管？现在人死了，倒要讲法了？”
“是啊，他在包庇里委干部，他和她们一鼻孔出气，不是好东西！”又有人说。
我诧异地发现，王同志的威严没有了，真理显然不在他一边，我不得不信祖母和凤英的话，这世道变得一塌糊涂，就因为“天福”的名字没有了，老天爷不保佑我们了，邪气霸道，人人都变得野蛮和不可思议。
我不想再看下去，返回灶披间，炉子上的粥已滚开了，白色的米汤正从锅内渗出来，炉子上沾满了白色的粥渍。
“不好了，不好了……要打王同志了……”凤英惊慌地嚷着进门，“哟，我把粥忘了，晓思，可以吃早餐了。”凤英说着，把滚开的粥端下来盛在碗里。
“谁打王同志了？”奶奶在亭子间听见，边下楼边问凤英。
“还不是平时王同志管教过的小偷小摸的窃贼？他们要借机报复呢，这世道，群魔作反，反天了，这还了得？”凤英气急败坏地说道。
奶奶站在楼梯口叹了口气：“凤英啊，这话我们只能在家说，不可以去弄堂对人说的，给人套上反对文化大革命的一顶帽子就麻烦了！”
凤英姨答应着，去锅台上忙活起来。
开午饭的时候，姐姐起床下楼了，长时间的睡眠，她的双眼有些浮肿。
“奶奶。”她亲热地唤了一声。
祖母的眼睛红了：“璐璐啊，你看，外面的阳光多好，天空多高，世界大着呢。”祖母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晓璐在梳头发，打着短辫。
“晓璐啊，今天你可漂亮了，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凤英走过去，看看姐姐说道。
晓璐打完双辫，嘴角抿抿，微微一笑，瓜子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时隐时现：“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漂亮，我已觉得自己老了，一下子衰老了，比奶奶年纪都大。”她在洗脸镜前端祥着自己说。
我心痛得去搂住她腰，把脸贴在她面颊上好一会：“姐，你没有老，像仙女下凡，我做梦见到你，真的像仙女一样漂亮。”
“你可不能这样啊，这是资产阶级情调，卿卿我我……”姐姐说。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清醒得压根儿不像张医生所说不能痊愈的样子，张医生错了，璐姐会复原的，复原得像文化革命前读书时那样聪明伶俐。
晚上父母下班回家，见姐姐的情形很高兴。饭桌上，爸爸的话多起来，兴致勃勃地讲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其实我和晓璐早就听他讲过很多遍了，母亲也舒眉了附和爸爸说着话，又老是替姐姐碗里夹菜。自抄家后，难得有今天这样的气氛。
饭后，凤英抹台收拾餐桌。
一阵警车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凤英放下手中拾掇的碗筷，疾步推门出去看究竟了。
没多久，她回家一个劲儿地嚷：“抓人了！把人抓走了！……”
“抓谁了？红卫兵来抓谁了？”姐姐从客厅迎出来。
凤英骇了似的马上停口，一会儿她勉强笑道：“晓璐啊，不是红卫兵，你把红卫兵的事忘了吧。”
“那是谁啊？”姐姐的脸忽然拉下来冷冷地问。
“是警察，不，是公检法的人把里委干部，三个里委干部全抓走了。”
姐姐的眼睛发直了，像梦游人似的走回客厅坐下去：“不，是红卫兵，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来抓人了，他们要来抓我了……”她举起胳膊猛地抓住自己的双辫使劲拉扯，“我是黑六类，我走白专道路……”她又大哭起来。
祖母见状，伤心地落下泪来，父母听见赶紧下楼，左右两边去拉她的胳膊，凤英赶来也帮着母亲按住姐姐的手。
“你去把药拿来，让她吃了。”父亲对母亲说道。
姐姐吞下药片后安静些了，父亲又把针管放在锅内消毒。打了针，扶她上楼，晓璐又进入了睡眠的世界。
姐姐的生命从此要在药剂的帮助下才能得以安宁吗？我心痛极了。
那夜我睡觉的时候，听见父母在楼下商量怎样安排姐姐住院的事。
“明天我再去找张医生，让他无论如何帮忙尽量让晓璐住院治疗。”爸爸决定的口气。
我一觉醒来，东方已蒙蒙发亮。我拉开灯，晓璐的床上没人，她会去后房间上厕所吗？我走下楼，后房间的门没拉上，马桶上没人。我去底楼，整个楼下黑漆漆的，我拉亮所有灯也不见晓璐。我轻轻地走入亭子间，祖母睡得好香，床上只有她一人。前房间父母的卧室夜里是上锁的，姐姐会去哪儿呢？
我又回到三楼推醒凤英。她揉揉眼睛说：“大清早她会去哪儿呢？走，我们去外面看看，她会在弄堂里吗？”
我和凤英走出门，初冬的寒风迎面袭来，冷得我打了个哆嗦，凤英姨握住我的手说：“别怕，我们会找到晓璐的。”我想起了那个梦，是晓璐披婚纱的梦，我欲张口对凤英说，但又把话吞住了，我害怕说，害怕那种不祥的预兆。
“走，我们去铁路边看看。”凤英姨抓住我的手在痉挛，我哆嗦着身子跟她走去。
走远了，建筑物没有了，一大片空旷的荒野，火车轨道沿着荒野逶迤而下，两旁稀疏的路灯像鬼火似的摇曳，前方传来火车的鳴叫，像凄厉的警车的悲鸣。
一个人影跑来，会是晓璐姐吗？走近前，是一个晨运的男人，他穿着短衫、短裤，额头上渗着汗珠。
凤英向他询问。
“是个梳短辫的姑娘吗？穿着青色红点的棉布罩衫？她刚才坐在铁路轨道上，好危险啊，我劝她离开，她很听活，起来后又朝前面去了。”
凤英没再说什么，拉着我加快脚步朝前方赶去。
天亮了，火车停在轨道上，有几个人围在那里，远远传来说话声：“作孽啊，这姑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寻死……”凤英姨放开我朝前面奔去，我小跑着跟在她后面。凤英拨开人，一具被火车辗过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横在眼前，姐姐漂亮的脸孔不见了，青色红点衣料和血肉混合零乱不全的肢体上，只有半具梳着短辫的头颅……我万箭穿心，天晕地转的悲恸欲绝……
我亲爱的璐姐，她的自我毁灭，带给全家的悲痛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那年，她十六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