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篱鸡和我插队的首日
毛伯伯在天安门检阅红卫兵,我没份。我哥哥是大学生,不是红卫兵,也随着学校,组织了去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被老远老远老高老高的伟大领袖,接见了一次。
回到上海,我兴奋的等着他告诉我那“最幸福的时刻”---看得出,他虽然在火车上熬了好几十个小时,有点疲倦,不过,精神还不错---他进门第一句话:----“呶---这是符篱鸡--味道好极了!”
没了?!---这么光辉的历程,这么多电台报纸报道的梦寐以求的首都之行---就这几个字!?
--符篱鸡--从此,我 吃进肚里,印在脑里,毛伯伯接见了多少次红卫兵---我不再留意。。。
符篱烧鸡--产自一个安徽小镇--符篱集--因为这个镇的火车站是当年南来北往的交接站,好多火车要在这一站停靠。旅客借此休息下车,符篱烧鸡是小镇的特产--据说那锅卤汁--已有一百多年。
看烧鸡的酱色,想起一百年的历史,还没吃,就肃然起敬。于是,先洗手去--烧鸡,用手来撕着吃,才显得吃法正宗。旅途中,带刀叉的毕竟是电影里才出现的贵族。
鸡肉油香但不腻,肌理结实有弹性,酱汁浓郁,有股自然的乡土味。远非上海农场刻意喂肥的所谓的农家鸡可以比拟。
鸡小人多,三五口就吃完了我的那份,看看妹妹津津乐滋地慢慢得在享受---我完全没有再次分享的可能了,我开始嚼鸡骨,呵呵,余香也不少,然后,将我的手指,放进口里--这正是旅途中留下来的烧鸡正宗吃法之一。--可惜,当年没有喝啤酒,可乐---还没有允许美帝国主义“进口”。。。
插队之前,送同学去云南,在车站上看到青年男女相拥着泪别,家长子女哭哭啼啼,火车启动了,窗口里的女知青哭喊着,向月台上的红袖章的纠察人员吐口水,甩鼻涕。。。想起我自己的明天,想起同学们的各奔东西,我突然哭得像个泪人,莫名的伤心,无法止住。。。。第二天,学校好事者传开来--说我送的是情人知己---其实,那个人和我交情一般,分别后,信都几乎没有。
过了些日子,轮到我了。大时代中,无奈的事特别多。
在好多无奈的人群中,我的无奈好像比别人少一点--学校的革委会没有逼我去云南,黑龙江和江西---不但没逼我,来我家“动员”--老师还悄悄私下说:对不起,我们是没法子才来你家的,你别急--慢慢看。。。
所谓慢慢看--也是看不到工厂和农场,军队只是我的梦想,别说没关系,有海外关系,想都不敢想。再慢慢看,也看不到留在上海的可能,只不过拖。。。看来逍遥得很,其实内心非常彷徨。
直到有一天,我的前辈说了一句话--我想通了。。。
我试着说服我母亲,让我出去看看---就当我出去旅行吧,我相信,总会回来的。母亲苦笑着,点了头。
我选的地方,偏偏我的校区没名份。革委会的老师可能是看在我大批判专栏搞得还不错---算是无产阶级“可以团结的对象”吧---他马上跨区,要了两个名额(有个死党,不肯按父母意思回老家南京农村-非要和我一起插队不可)--插队还要“开后门”,没想到吧?
敲锣打鼓地送知青到广阔天地当农民去--太频繁了,轮到我,已经没了新鲜感,何况,欢天喜地的情形太多了,也就欢不起来了--毕竟,我们都不是专业演员。有个温柔美貌的女教师,在学校的过道里和我谈起自己美丽的女儿将要插队的“前途”--尽是担忧,无奈,甚至可怜。。。
我们去插队,没有大场面的欢送,倒是使得我感到欣慰了。
不可思议的是--安排我们的大客车经过为了“备战备荒“造好的上海隧道---好像我们以后没机会再看到一样--我看旁边的人也和我一样--对“保密工程”---没啥兴趣。。。有个幽默的知青,说了句:上海,再会了!-----赤那!--啥辰光再会?!--有人脱口而出。。。
火车站,妹妹和几个朋友,以及开导我的前辈,都在等我,我将姐姐在杭州莫干山买的竹拐杖扎着小毛巾伸出车厢外--摇晃着向他们道别---直到好远好远。。。我人生第一次搭上的火车--直奔安徽。
我头缩回窗里,还有点兴奋,不过,马上压抑了下来---我看到的脸,几乎都是忧郁,沉重的脸,有个茫然的男孩子,好像是个迷路失魂的“孩子”--后来知道,他还没满十六岁。。。
符篱集站--呵--久仰大名呀---原来是我们火车的终点站。
大清早,站外,镇上,除了上海的知青,见不到行人旅客。接我们的大客车还没到--我想起了符篱鸡。
实在太早了,平时在火车站月台推销的小车,人影都不见。于是,我独自走向镇上。
12月底的安徽淮北,比上海要冷好多,加上10小时的旅程和初次离家的坏心情,使得大多数人都躲在候车室。
我回忆起哥哥带来的符篱鸡,想起了一百年前的那锅卤汁---这么小得镇--一定可以闻到那飘了百年的独特香味吧?
小镇还没醒来,我逛了好久,除了几个闲逛的知青,当地人一个都没见,鸡毛都不见一条!
有人在喊着上车了---要是把我丢在这个名镇----虽然喜欢烧鸡的独特香味--还是不太合适吧?。。。
上了车,又是等,看出窗外灰蒙蒙的田野--在洼地边,忽然,看到了几只符篱鸡--活的符篱鸡!--呵呵--名不虚传呀---短小精炼,比鸽子大不了多少,毛色和土色混成一片,自由自在的点着鸡头,往土里东啄啄西啄啄---谁知道在啄什么呀?--怪不得香味独特无油腻感--原来符篱鸡是野生的呀。
我自己傻笑起来,想起了老前辈开导我的那句话:男人嘛,不上高山,哪见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