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文革武斗罹难者墓群:墓碑后的凄惨往事2
重庆文革武斗罹难者墓群:墓碑后的凄惨往事
2010年02月25日 11:21 南方周末 【大 中 小】 【打印】 共有评论107条
最初产生的尸体,并没有及时下葬,他们作为对方的“罪证”,要保留下来。但时值重庆最热的时候,“大部分尸体已经变成深灰色,有些部位流出灰黑的液体弥散着令人窒息的腐气,战俘用手中的干树枝驱散苍蝇。”郑志胜说。尸体防腐的方式,便是往体内注射甲醛,然后将尸体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
梁自巧是郑志胜亲自输甲醛的第一人。尸长划开女孩的皮肤后,错把神经当成了股动脉,打开夹胶管的镊子,甲醛溶液没有流进那“股动脉”,而是遇阻反溅到他的右眼里。后半生里,这只右眼都一直折磨着他。
但在处理第二具女尸的时候,他已经很熟练了。注射完甲醛,让俘虏们给尸体裹上从沙坪坝百货公司购来的一匹白布,然后穿好军装,戴了毛主席像章和红卫兵袖章,把头发洗净后晾干,梳得很整齐,用一块木板安放在防空洞里,放了十多天等亲人来看了才入殓。然后有学校运去沙坪公园掩埋。
实际上在热兵器卷入武斗之前,重庆大学第二教学楼外沿江马路坎下那块平地已不够埋了。郑志胜想到沙坪公园藕塘西边的小坡上那块历史遗留的墓地。郑志胜和黄顺义带着“重大8·15”的介绍信去沙区公园办公室找到“园林8·15”的勤务员何太福,后者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于是在“沙坪公园小烈士墓”进门第一平台左边,包自成、李叶明、陈乐洲就顺利落葬了。第二天又把周芳英等五口棺材启出来,抬过去,埋在第一平台右边。
从墓碑上的文字推断,沙坪坝公园安埋“烈士”自1967年6月始。当时挖坑安埋尸体的,几乎全是“反到底”的俘虏。“墓地里原来的安葬的死者,除了解放军的五位烈士,其他的都被挖了出来,给‘8·15’的尸体腾位置。”曾钟说,他是最早收集墓群资料的研究者。
尸体一具具运过来,标准的程序是,挖坑,下葬,致悼词,鸣枪。起初整个坟地并无规划,俘虏们东挖一个坑,西埋一个人,仓皇之间,也并没有墓碑,就立一个木牌子,上书死者的姓名,所属单位,以及死亡时间。
根据研究者陈晓文提供的碑文资料,死亡者中年龄最小的仅14岁(2人),年龄最大的60岁。这里共有113座墓碑,掩埋有531人,其中包括404名武斗死难者。
墓碑的大小,显示着一种独特的等级制度:死者所属的单位越大,则墓碑越高。“有钱就立,立的就大。”王佑群说。——向大金,一名从郊县来到重庆参加武斗的农民,就只拥有一个小小的土丘。
1967年9月1日双方签署停战协议后,“8·15派”开始有组织地重新规划墓群。但脆弱的停火协议很快破裂,死亡生产线再次启动,于是大规模的土木工程,从1968年开始,是年造墓38座。石条、混凝土、砖块这些建筑材料,几乎都是强行从市区征用的。
直到1968年中央通知撤销两派的总部,并收缴武器,大规模的武斗才停止。但两派的基层组织保留了下来,继续运转,所以,死亡生产线一直运作到1969年1月才结束。——原因是城市的知识青年都下乡了。
在这块不大的墓园里,郑志胜们一共埋葬了四百多具尸体,绝大多数都和梁自巧一样年轻,一样洋溢着“革命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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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家田太权武斗死难者墓群作品:“遗忘”。图/南 方周末资料图
因为一双鞋子参加武斗
但很快,这些美丽的年轻人便成了尸体,送到了“尸长”郑志胜所在的防空洞里。
周家瑜并不觉得当年的武斗有什么错误。“我们当年的战斗是遵照党中央的决议,这些死去的烈士,和抗日战争以及解放战争中的烈士一样,是为自己的信仰献身的。”他是武斗存活者中,“坚持自己信仰”的代表人物。
当年重庆大学的大学生周家瑜、郑志胜两人卷入血腥武斗并成为一派的领导人,有很大的偶然性。
“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关心政治,他们到处贴大字报,又把中山路改成‘反修路’,反右派,我都不理睬。”周家瑜说。但1966年7月19日中午,他看到重庆大学的老校长郑思群被重庆市委派来的“四清”工作组绑走,那么大年纪的老人光着脚在烈日下走在水泥地上。周家瑜便决定“造反动市委的反 ”。——此前郑校长每年都给周家瑜发奖学金,周视之如父。
郑志胜加入“8·15”派的原因,和周家瑜一模一样。郑校长曾送给光脚上学的郑志胜一双鞋子。
“我是因为一双鞋子参加武斗的。”许多年后,郑志胜感慨道。重庆当地何蜀等研究者以及周家瑜等亲历者提供的武斗发展脉络是:第一次武斗发生于 1966年12月4日。保皇派和造反派在大田湾体育场发生械斗,但并无人员死亡,可是血腥却被激活。此后的半年内,长矛、大刀等冷兵器投入使用。目前有记载的死亡,发生于1967年6月。死亡事件促使武器升级,7月7日,嘉陵江大桥的一次武斗时,“反到底”派第一次使用小口径运动步枪,击伤数名 “8·15”成员。随后,武斗迅速过渡到热兵器时代。
据周家瑜介绍,重庆武斗中激战的双方“反到底”和“8·15”两派,原来属于“8·15战斗队”。在冲击政府机关夺权后,因为内部权力分配出现分歧,再加之对罗广斌等关键人物的支持出现分歧,1967年2月,黄廉、邓长春等人从“8·15”出走,成立了“反到底”派。
但即使武斗最血腥的时候,“8·15”和“反到底”的高层也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一切看起来像是游戏——周家瑜和“反到底”黄廉、邓长春是好朋友。几个人经常在一块吃饭、聊天,有事还互相帮忙。
但他们领导的两大组织,每天都在屠杀着对方。
抗战时,国民政府将全国的主要兵工厂迁到了陪都重庆,解放后全部被新政府接管;经过建国后十多年的“三线建设”备战,到1960年代中期,“重庆已经是亚洲最大的军工生产基地”(重庆学者王康语)。7月7日“桥头枪声”后,双方很快接管了包括生产坦克、高射机枪、自动步枪的各个兵工厂,于是,除了飞机、导弹之外的各式武器迅速武装了双方的战斗员。
“重庆武斗激烈的另一个原因,便在于重庆是一个移民城市。所以社会阶层之间的矛盾比其他地方突出。”王康说,“抗战时,全国的知识精英和熟练工人,被国民政府有组织地迁徙到重庆,抗战结束时,重庆的总人口翻了数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