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鸟】第三章 别人的妻子

第三章 爱情利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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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搬到郑妮公寓去的时候,宽子依依不舍的,眼里还噙着泪花。我的心情也有些郁闷,就开玩笑地说,宽子,你愿意嫁给我吗?现 在还来得及。宽子已经知道了我跟郑妮的事,笑了一下,然后就拼命地捶打着我。把我的心情给打得越来越坏了。我紧紧地抓住她戴着我送给她的玉镯子的丰润的手 说:“宽子,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知道吗?”

宽子说:“Mean,你是个好人。我信佛,我相信好人会有好报的。我等着你回来。”

我住进了郑妮的公寓,她的公寓是2Bed&2Bath。我在她的客厅里,忽然看到大书柜的玻璃橱窗里,摆放着一个我跟郑妮合影的镜框。我愣了一下,再仔细一看就想起来了,原来是在伯明翰的那个星期天,我和郑妮逛花园时的合影。这时候正好派上了用场。

我跟郑妮住在一起,晚上看着她的大肚子,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了为非作歹的恶少李震,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永远忘不了李震指使人把我揍得鼻青脸肿的事,虽然我没有见过李震本人,可我知道他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

郑 妮在预产期的前一个星期还去上班,腆着一个大肚子,耀武扬威的。我上班的时间是早9晚5,因此每天回来都是我做饭的,我一边忙着一边想,倘若将来谁跟我结 婚了,我肯定会是个模范丈夫。在美国生活,男人的活动受到了很多条件的限制,平时除了喝喝酒,买一两张Lottery幻想一下阔起来的样子之外,下了班基 本上都得呆在家里。那些日子郑妮表现的特别的温柔,她极力让我相信,即将出现的新生命是很美丽的。她为了取悦我,每个晚上还给我做Oral,但是所有这一 切,都不能剔除我心理中那种自我堕落的行尸走肉的感觉。

那天晚上,郑妮的腹部突然疼了。我赶紧扶她到了车上,然后去了医院。一路上郑妮紧 紧地攥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全身都在发抖。到了医院,她被安排在一个独立的房间里。两个小时后,一个胖丫头就降生了。护士让我抱那丫头,肉嘟嘟的。我搂 了一下,赶紧还给护士。然后我就去看郑妮,她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头发湿漉漉的散落在脸上,显得有点清俏。她气若游丝地问我:“快告诉我,丫头像谁?”

我打趣着说:“像我。”

郑妮笑了笑说:“我就是要让她像你!她本来就该像你的!”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呆住了。

郑 妮在医院呆了三天就被赶了出来。我担当起了临时丈夫兼父亲的责任,每天给她熬鱼汤,炖鸡汤,有模有样的,好像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我还得给那丫头换 Diaper。丫头的英文名字在出生前就起好了,叫Ryan,主要是为了注册身份。郑妮让我给取个中文名字,我想了想说,就叫柳烟吧。郑妮念叨着说:“庄 柳烟,庄柳烟,倒是挺有诗意的。”

我吃了一惊,说:“这丫头怎么姓庄了?”郑妮说:“难道你还想让她姓李不成?!再说她要姓李的话,那不就在我父母面前穿帮了?!”

姓 庄就姓庄吧,凭空捡了个女儿,也不知道是喜是忧?但是今后的麻烦我估计少不了。一个星期后,郑妮的父母过来了。我到机场去接他们。郑妮的父亲在机场一见到 我,就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我欠了他八辈子的债似的,我们之间的交流基本上是由一些简易的语气词完成的。中国上了些年纪的男人好像心中都积压着无穷尽 的怨怒,比如我父亲也是这副样子。我打着笑脸,心想,三个月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就算我当初撞车时欠了郑妮的,现在回过头来还她。三个月后我就自由了。 一想到自由,我才感受到从前独身的日子是多么的难得,潇洒。人不折腾就活不出道理来。

但是真正过起日子来,可没有那么简单。晚上我得跟郑 妮睡在一个房间,她的父母睡在另一个房间。郑妮半夜的时候还要起来喂柳烟奶,吵得我也睡不着了。看来真枪实弹的婚姻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更糟糕的是,郑妮的 母亲也介入了进来。每次柳烟啼哭的时候,她都要过来敲门,好像离了她柳烟就不能乖乖地活下去一样。然后她就抱着柳烟一口一声心肝宝贝地哄着,全然不顾我的 存在。我想她的雌性荷尔蒙如果还健全的话,她肯定要越俎代庖,将奶头塞进柳烟的嘴里了。

郑妮的父亲倒是没来搅乎,他属于那种脑袋一挨到枕 头,就不知天高地厚、安然无忧的人。然而他第二天凌晨时就起床了,而且精力旺盛,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练太极拳,虎着脸从“野马分鬃”一直玩到“十字手”,把 软绵绵的国粹发挥的淋漓尽致。郑妮居住的地方中国人多,后来他父亲居然纠集了十几个老头老太,大家一起练野马分鬃,手挥琵琶,揽雀尾,热闹得很。老外见了 都闪,我都替他们感到不好意思了。我到中国城买了一堆国语DVD碟回来,委婉地跟郑妮父亲说:“老爸,有空你就看看片子吧,打太极拳多累啊。”他瞟了我一 眼说:“美国法律有没有规定说不能打太极拳?这太极拳舒展得很,一点都不暴力。”

我只好跟郑妮说:“要不你就跟你妈你爸说我出差去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现在每个晚上只能睡三个小时呢。”郑妮说:“我爸妈就那脾气,你就忍一忍吧,啊。你现在知道为人子为人父的难处了吧!”

OK, 我这一忍就是三个月,郑妮的父母终于要回国了,我就要从《西游记》中的五行山下钻出来了。临走的时候,郑妮她妈把我叫到一边,低声跟我说:“小庄,妈看得 出来,你是个好人。你疼郑妮,也疼小孩。我说你们就趁热打铁,再给妈生个小外孙。郑妮她哥不争气,至今还不想娶媳妇,整天只知道在外面逛荡,妈对他已经心 凉了。妈往后就看着你们了,啊。”

我胡乱答应着。你想,一个小丫头就已经把我这个临时父亲折腾地灰头土脸的,我还有心思再生一个?话说回来,那丫头也不是我播下的种。看来郑妮她妈是做外婆做上瘾了。

到 了机场,我给郑妮父母办好了登机牌,在送他们进候机室的时候,郑妮的父亲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说:“小伙子,难为你了。”他的热情把我吓了一跳。我笑了笑,有 他这句话,我心满意足,我从小到大老是希冀得到长辈的夸赞。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夸奖过我,后来从小学到研究生毕业,老师们也没有夸奖过我。在美国倒是经常受 到老师与上级的夸奖,可谁都知道,那些话都是假的,谁都有分。老外在夸人的时候,可以把盐说成是糖。郑妮父亲说:“你们戏演得不错,所以我也不想点破了。 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就跟郑妮过吧。我了解我的女儿,她既然看上了你,就会跟你一辈子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进候机室了。我一下子呆了。看来这老爷子虽然鼾声如雷,脑子却一点都不糊涂,他早就看出我跟郑妮是在演戏了,只有我们俩还傻乎乎在那里瞎忙乎。

那 天是星期天。我回到郑妮的公寓时,她正在给柳烟换Diaper。她的父母走了之后,她必须给柳烟找个Baby-Sitter了。我说:“郑妮,你干吗不让 你父母把柳烟带回去呢?他们也挺寂寞的,而且国内请保姆什么的费用也省些。不然的话,你干脆就把这丫头交给李震那王八蛋算了,让他也尝尝做父亲的滋味。”

郑妮说:“我就是把孩子送给老外领养,也不会把她交给那个畜生带的。我已经错过一次,难道还要再错一次?!”郑妮换好尿布,逗着柳烟说:“小乖乖,快叫爸爸。你总算做了三个月的父亲了,你就当柳烟是你的亲生女儿吧,虽说有些委屈你了,可你也没损失什么呀。”

我 说我还没有思想准备呢,而且我还没有结过婚,说出去别人的闲言碎语不说,徐强那小子肯定放不过我,他现在正愁没机会找我的茬呢。郑妮说这是在美国,没人管 你这类闲事的。说着她就把柳烟递给我,我把柳烟抱了过来,她冲我咯咯咯地傻笑着,不知怎么的,我居然觉得她什么地方还真有点像自己了。

我就这样做了柳烟的非血缘关系的父亲。从流浪汉到为人父的道路其实并不漫长,但是心理上却不会那么快适应的。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的时候跟郑妮说:“我怎么觉得这事好像有点不太踏实呢?!我稀里糊涂地就做父亲了。你以前跟我说的那些话还在我的脑子里盘旋着呢。”

郑妮笑着说:“说过的话难道就不能改变吗?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看你对责任的承受能力还是让人满意的。看来你还算是个男人。”这话我听了受用,我说:“只怕我撑不起你的将来。”郑妮打了我一下说:“你还真把我说的那些话当回事了呀?!”


农 历元宵的时候,徐强拎着一堆东西串门来了。他先去看了柳烟,一连说了几声像像像,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像谁,然后就笑着跟扎着围裙正在做饭的郑妮说:“弟妹, 小日子过起来了,不错啊哈。”郑妮笑着说:“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抢了你的哥儿们啊?”徐强说:“哪儿的话,庄鸣他早该有个人收拾一把了。也得让他尝尝过日子 的苦头!”

我就跟徐强泡在沙发上,就着啤酒看电视。我们俩都有点分神。徐强笑着说:“哥们,我想认你女儿做干女儿,怎么样?”我说:“你 自己不是已经有个女儿了?都上幼儿园了吧?”我说的是他跟前妻离婚前生的女儿,现在归他前妻抚养。他的前妻现在正在芝加哥,他们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联系 了。徐强神色就有些黯然,说那是另一回事,他前妻现在连他的电话都不接,更不用说他要跟他女儿说说话了。我心想,柳烟本来就是我的干女儿,他来凑什么热 闹?!这不明摆着要寒碜我吗?

徐强说:“最近张榛跟你通音讯了吗?”我看了一下正在厨房忙乎的郑妮,说:“没有。”徐强说:“听说她马上就要过来了。”

我 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说,她过来干什么?又来做访问学者?徐强说,她可能在国内过腻了吧,想到这边来做Postdoctoral,学校都已经联系好 了,就等着签证,她这种人,永远不会甘于过平淡的日子。他盯着我的脸,小声说:“到时候你怎么办?!你总不能脚踏两只船吧?”说着他拿嘴努了努郑妮。

我笑着说:“我看你是热心过度了。你放心好了,张榛比你我都要理智得多了。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把事业看得比什么都重。”

徐强笑着说:“依我看,未必吧?!你对她了解了几分?”

我想了想说:“哥们,你有空可以多到宽子那里坐坐,别有什么偏见。日本车可以不买,但是日本女人的味道却是大大的好,会顾家,不会跟你吵架,床上功夫也好。我觉得宽子挺不错的。”

徐强说:“我知道那女人真的是不错。不过,是二锅头吧?”

我说:“这年头只有南极洲的企鹅才有处女呢。再说了,你自己还是烈性的牛栏山五星牌二锅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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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榛说来就来。她是在清明节之后两天到达洛杉矶的,她联系到南加州大学一个大陆来的中国人老板的实验室做博士后。徐强去LAX接她。因为那天晚上郑妮值夜 班,我只好在家里哄着柳烟,用奶瓶喂她吃奶,望着她晶莹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的心理清亮了很多。《华严悲智偈》中说:入聚凝火,得清凉门。这话是信佛的宽子 跟我说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它很适合我现在的心境。我甚至都觉得自己有点高尚了。

徐强接了张榛后,不是把她拉到他的公寓,而是 把她送到了我跟郑妮住的地方来。我抱着柳烟去开门的时候,突然见到张榛,神情就有点尴尬。张榛笑着说:“做父亲了,没想到啊。有模有样的。”她扔下行李, 就从我手里把柳烟接了过去,瞧了一会说:“像,真像!”她的话跟徐强说的一样。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像谁。

郑妮回来了,看到张榛,她有点喜出 望外,不过随即神情又显得有点尴尬,那意思自然是因为当初她跟李震有一腿的缘故。张榛倒是挺豁达的,就像她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两人亲热了一会。 女人就是这样,背后损人的话照说,见了面还跟亲姐妹似的。我说我们该出去吃饭了,张榛说:“别到外面去吃了,我没有胃口,刚从国内过来,胃口还调整不过 来,就下点面条吧。我就爱吃庄鸣下的面条。”

这明着就是点我的将了,我心里老大的不情愿。郑妮看出来了,说:“还是我来吧。”徐强说:“张榛,明天我请你去吃意大利。”张榛笑着说:“你以为我是到美国来品尝美味的?”

郑妮做了几个菜,都很精致,这段日子她的烹饪技艺大有长进。张榛看着菜色说:“你看看,这人一做了母亲啊,做什么事都不一样了,一点都不含糊,你这菜色我一看了就馋。”

郑妮说:“就你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的,潇洒,无牵无挂的,长着一双迷人的眼睛,就看着别人家过日子。”张榛笑着说:“我也是过来人了,以前被别人家看,如今看别人家。看别人家过日子有什么不好的?”她看了我一眼说:“你说是不是,庄鸣?!”

我笑了笑,不好说什么。当你跟一个女人有了性关系后,你就不可自拔了。我好像欠了张榛什么似的,软肋被她捏着,此时说起话来,中气明显不足。

那天晚上,张榛喝了很多的酒。徐强陪着喝,我不敢多喝。张榛跟我说:“庄鸣,你这个人呐,有点窝囊,你不敢像我一样破釜沉舟,敢作敢为。”

我看了一眼郑妮,她也在看着我,我的手抖了一下,就笑着说:“你在昆山的那幢豪华别墅是不是也一并破釜沉舟了?”

张榛笑着说:“身外之物,留着它不是个累赘吗?!”

我惋惜地说:“我真服了你了!我要有那么一幢房子,早隐居了。”

徐强说:“男子汉大丈夫,随时都要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

张 榛乜着眼用指头点着他说:“你这说的是屁话,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暗恋我,十几年了,你结的那次婚,不过是做给我看而已。所以后来见到我跟李震的关系生锈 了,你就离婚了,以便取得主动,这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你当初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其实一个女人跟哪个男人过还不都是一样的。婚姻又不是爱 情,你偷偷摸摸的干什么?!你这人。”

徐强被她损的双眼发直,抬不起头来。他扭捏了一会说:“张榛,我没想到你对老同学是这样想的,可能 姻缘也就是天注定的。我明白了,以前我得不到的,现在更得不到。是这话吧?!你就喜欢那些捉摸不定的东西,那些东西虽然让你着迷,可你又永远得不到它。你 就不能将就一点过日子?!”

张榛笑着说:“你说的不错。我们就是因为很多想要得到的东西得不到,所以这辈子才充满了希望。我不后悔我的离婚,就像我不后悔当初结婚一样。对我来说,过程比结局更重要。我就是为了过程活着。”

我 因为跟张榛在上海有过几天的性关系,有点心虚,此时只能默默无语。这时我忽然间想起了张榛去年送给我的那两瓶辣酱,于是我打开冰箱,拧开一瓶辣酱的盖子, 往几个玻璃杯里都倒了一点,然后就添上大半杯的白酒,再搁上一片柠檬和薄荷草。我把杯子分别递给徐强跟张榛说:“这是我调的鸡尾酒。”我将自己杯中的酒一 饮而尽。

徐强闻了闻杯子说:“我靠,你想呛死我啊?!”

张榛笑着说:“你错了,他是想呛死我!”说着一把就将杯中的酒干了,然后拼命的咳嗽。

郑妮把柳烟递给我,然后就给张榛捶背,她说:“你这是何苦呢?又不能吃辣,给谁看呀?!”说着还拿眼睛瞪我。

张榛说:“我乐意!这味道够劲!我现在都后悔把那两瓶辣酱送给他了。”

我把柳烟从郑妮的怀抱里接过来,用筷子沾了一点“地狱之火”辣酱,放到她的嘴巴里,柳烟一下子就哭了起来。郑妮赶紧把她抱了过去,然后翻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存心让丫头辣死呀?!”

那天晚上,我把张榛安排到宽子的公寓去住。自从我搬出来跟郑妮一起住之后,宽子也没再去找人Share公寓,说是临近毕业了,怕吵,影响功课,当然这只是个借口。本来徐强想把张榛接到他的公寓去住的,但是张榛谢绝了。

张 榛跟宽子一见如故,她们曾经在一起呆过两天,这时很快就用日语聊天了。这多少让我感到有点欣慰。她们俩性格迥异,可聊起来就像是亲姐妹一样。我想,张榛肯 定不会成为郑妮的真正的朋友的,她们之间的隔阂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消解的。而宽子倒很有可能跟张榛成为亲密的朋友,因为她们俩人都遭受过臭男人的损害,同 病相怜。

此后,我的日子中规中矩,在美国的生活比较简单,下了班就回家,不像国内那样整日介花天酒地的。我对柳烟的疼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因为除了她,我没有其它的途径发泄自己的精力跟感情了。此时甚至连郑妮都有点嫉妒了。郑妮说:“什么时候我们去登记一下吧,把手续给办了。”

我 知道结婚是人生的一道不可或缺的过程,它把一对男女以法律的方式凑在了一起。但是真正要跨过这道门槛的时候,我又有点恍然若失了。这就像萨特说的那样:当 你跨出你选择的那道门槛的时候,你就永远不能收步回来了。我跟郑妮说:“你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考虑一下,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郑妮说:“考虑一下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吗?你真的爱我吗?”

我笑着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爱情这个东西翻来覆去,比较古怪。”我顿了顿又说:“何况你以前跟我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变卦了呢。”

实 际上,在我的潜意识里,郑妮并不是我在婚姻上的最佳人选。虽然她相貌出众,事业有成,里里外外都风风火火的,但是我对她总是抱着一些说不上来的成见,尤其 是我知道她跟李震的事之后。或许是那次在20号公路上意外的撞车把我给撞晕了。我的爱情假想对象其实是像张榛这样的女人。她成熟,有魅力,轻佻而不放荡, 她的热辣俏皮的语言让你心惊肉跳,就像一架飞机从你眼前呼啸而过。男人们心目中的情人其实都是张榛她这种样子的。但是你又不能真的跟她结婚,风情万端的女 人是不适合结婚的。一结了婚,这种女人就成了你的毒药了。第一是靠不住,第二是养不起。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最拿不起放不下的就是这种女人。所以说水中月, 雾里花是最美的。当然,这些话我是不能跟郑妮说的。

郑妮的回答也很干脆:“我知道你会对我过去做的事,说的话耿耿于怀的。你要是在一个月之内不能做出回答,那你就搬出这个公寓,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柳烟寄托在一个在中国退休、然后过来探亲的老女人的那里,她算是个非法的Baby-sitter(保姆),郑妮下班比较晚,在她上班的那三天差不多都是我去接柳烟的。有一天,我从那女人手里接过柳烟时,小丫头突然摸着我的脸,笑着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爹(Dad)。”

我 吓了一跳,随后眼睛就湿润了。想想看,有人喊我“父亲”了,那种幸福的感觉,就像蓝天上的太阳,灿烂洒落。那天晚上,我跟郑妮说起这事,告诉她第二天我就 想跟她一起去登记结婚。郑妮说:“你这不会是一时的冲动吧?我可不想在将来离婚的。难道小丫头的一声叫唤,比我整个人还重要?!”

这就是女人!她的最后一句话磨灭了我的结婚的信心。我说:“要不我再考虑一下吧。”

在 跟郑妮相处的日子里,我对公司的事务兢兢业业。我很快就升到了部门副主管的位置。那天Roberts邀请我一起去共进午餐。我们去了一家日本叫“菊屋”的 Sushi店。Roberts对日本菜情有独钟,在他的印象里,日本人才是东方文化的代表,而中国的文化太杂太乱了,毫无章法。日本人彬彬有礼,礼貌周 全,见了美国人就当大爷奉承,*****。日本人在二战的时候跟美国人干过,他们下手狠,所以美国人记得日本人。而我们中国人在美国人的印象里,差不多还是满 脸菜色的样子,行为又不太文明。偏见一般是很难消除的。所以我很害怕跟老外一起出去吃饭。可能也是我自己太过敏感了。

我们招呼了服务员过来,没想到,那个服务员却是宽子,我吃了一惊:宽子以前不是在一家日本人开的钢琴店打工吗?!怎么现在到餐馆里做Waitress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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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子先朝Roberts笑了笑,然后又朝我鞠了一躬说:“你好,Mean。毕业了,我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钢琴店的活也辞了,就在这里找了一份Parttime的工作。爸爸妈妈想让我回到北海道去的,可我不想回去,我不想经营牧场。我喜欢美国的生活。”

她 的话说得很实在,她是札幌旁边的一个小镇来的,那里是一大片牧场,碧草连天,然而一进入冬天,便是冰天雪地了。在七十年代末期的日本电影《君よ憤怒の河を 渉れ》(《追捕》)里,中野良子饰演的北海道牧场主的女儿真由美楚楚动人,曾经是让七十年代末穿着紧身裤、留着大包头的中国年轻男性们茶饭不思的偶像。然 而我觉得宽子的外形、气质更具藤原纪香,广末凉子那一类超现代女性的味道,而已经没有了传统日本女人那种低眉顺目的典雅了。

Roberts 对他们餐馆的菜色非常熟悉,他坦率地告诉我,他是这里的常客,他一个人来的时候,就坐在餐台前,看着厨师当着他的面给他做寿司、生鱼片。他曾经因为商业上 事,在日本的名古屋呆过两年,说日本女人见了他就像信徒们见到了耶稣一样。我觉得美国人太自信了,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觉,让他们产生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幻觉。 日本人见谁都客气,心里却不以为然,那是铁一般的等级观念给了他们这种根深蒂固的生存观。在日本跟美国的对比上,我以为美国其实也不是像Roberts所 说的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民主国家,不然的话它的法律也不会那么严格了。每个国家都有诸种破绽,美国的民主给了我们一种假象,就像爱情也只是给了我一种假象一 样。但是如果你能将假象维持好,那就有可能出人头地了。

Roberts点了生鱼片,而且非要金枪鱼做的不可。这年头,金枪鱼已经很少见 了。宽子笑着说:“对不起,金枪鱼已经冻了两天了。”Roberts说:“你告诉厨师,现在就把鱼拿出来化冻,不要过水,记住了。”宽子笑着说:“先生请 放心,我们餐馆的金枪鱼使用的是真空冷却红外线脱水保鲜技术,味道跟新鲜的没什么两样。”Roberts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用日语跟宽子说:“拜托 了!”

上的冷盘是几个小菜,酱黄瓜,酱罗卜丝,凉拌海带丝等。然后宽子给我们上了一壶清酒,我一看,那酒却是在内蒙古的呼儿浩特产的。那清酒喝起来没什么味道,就像国内的劣质高粱似的,度数却不如高粱浓烈。宽子看菜上齐了,就笑着说:“大家的手千万不要停呀,一定要加油啊。”

生鱼片做的不错,可惜数量太少了。然后就上白米饭。趁着空隙,我问宽子她跟张榛相处的怎么样?宽子笑着说,她跟张榛很谈得来。我又问宽子今后有什么计划?宽子看了一眼Roberts说:“我还没有详细的计划呢。不过我会努力的。”

Roberts 说:“Mean,过几天我可能要离开公司总部一段时间了,去Seattle(西雅图)旗下的分公司处理一些事情。以后,我们部门就暂时由你来负责了,我已 经把这个建议提交给头了,希望你能干好。还有,你要学会跟公司里的其他人多进行交往,多参与一些公司里的事,这些很重要,尤其是要多跟头儿沟通。你有什么 要求吗?”

我说:“我没有丰富的管理经验,我需要一个得力的副手。”Roberts看着宽子,半是开玩笑地说:“你看宽子小姐怎么样,她学的也是工商管理专业。”我笑着说:“原来今天你请我吃饭,就是为了这事?””Roberts笑着说:“两个都要。”

宽子笑着离开了。我看着宽子的背影,顿了一下说:“Roberts,你好像很喜欢宽子?”

Roberts笑着说:“不是好像,而是确实。Mean,在你的一生中,你千万不要放过任何漂亮的女人,不然的话,你将会虚度此生。我乐此不疲。我对我的选择从来不会后悔的。而你们中国人做的很多事,往往都有让人后悔的余地。这多遗憾。”

离开餐馆的时候,Roberts跟宽子说:“你的求职简历我已经交给我们的头儿了,他说在正式录用你之前,你明天就可以先来我们公司做义工,熟悉一下公司的业务。”最后他说:“好好干吧,希望我回来后,你已经适应公司的环境了。”

宽子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冲我笑了一下,她的笑容里似乎夹着些游移不定的情绪。这时我感受到了女人身上柔软却浑厚的力量,郑妮是如此,张榛是如此,宽子也是如此。她们的柔韧性让男人们相形见绌。


那 个晚上我回到郑妮那里,郑妮把柳烟往我身上一放,就去下面条了。忽然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张榛的,正犹豫着,郑妮说:“是你相好的电话吧?快回话吧,别 顾忌我。”我一听这话,就把线路给掐了。过了一会手机又响了,我一看还是张榛打来的,只好给她回了电话。张榛说:“庄鸣,宽子刚刚回来,她想要见你一 面。”

我问说什么事?明天她不是就要到我们公司上班了吗?张榛说,两天后宽子就要回日本了。这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宽子既然想要回札幌, 今天在餐馆里的时候为什么不跟Roberts说清楚呢?这说走就走,以后还怎么跟Roberts交代?我急了说,我马上过去。我跟郑妮说了一下宽子的事, 郑妮说:“早点回来!柳烟现在粘着你呢。”

从我的住处到宽子和张榛的公寓,开车大约有十分钟的路。我一敲开她们公寓的门,就看到宽子一个 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问说张榛去哪里了?宽子说她去开车上实验室了。张榛定居下来之后,不久就让徐强带她去买了一辆新的奔驰S320,徐强知道她从国内 过来的时候带了一大笔的钱,那些钱是她离婚的代价,因此她出手阔绰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我去年底在上海时也见过她在昆山的豪华别墅,她应该算是我们中间 最富有的人。

我问宽子,为什么突然要改变主意回札幌?宽子说,Roberts今天傍晚在电话里突然向她提出了求婚,她考虑了一下,还没答 应他。我没有想到Roberts还真有这一手,午餐时我还以为他说的是玩笑话,黄昏时时他就下手了。不过我想,宽子能嫁给Roberts,也算是成了正果 了。依我看来,他们至少在五年之内,会平安无事的。Roberts至少在外表与交际上还是比较优雅的。我笑着说:“这是好事啊!你不是在等着这一天 吗?!”

宽子蹙着眉头说:“Mean,你知道的,我曾经有过一次失败的爱情经历,至今我的心理仍然有着阴影。”我点了点头,她指的是跟多 明诺那段让人惨不忍睹的性爱经历。宽子说:“但是我还没有告诉Roberts这件事。你觉得我应该跟Roberts坦白这件事吗?我想,如果我告诉了他真 相,他可能会离我而去。但是我又不忍心瞒着他。”

宽子跟我说这些话,其实就是已经把我看成是她的朋友一样了。这让我有点感动。我说:“你 跟张榛说过这事吗?”宽子说没有,她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她的过去。我想了一会说:“宽子,你最好还是跟Roberts说明真相,当然具体细节没有必要全端 出来。我想他会谅解你的。如果他谅解了你,你就可以接受他的求婚了。”

宽子说:“你觉得他真的会谅解我吗?”我说,凭我对Roberts 的了解,我想他会的。宽子于是笑了,她说她在回日本跟父母谈到婚姻之前,一定会跟Roberts说清楚的。我说:“那么你不想到我们公司去做义工了?”宽 子笑着说:“你说是婚姻重要还是工作重要?”我笑着说:“当然是Roberts最重要了!”

我离开宽子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下楼的时候,刚好碰到张榛从实验室回来。张榛笑着说,怎么样,说通她了。我说,我正纳闷呢,这事就你来说不就挺好的,干嘛非要让我来?张榛说,你这人,脑筋什么时候能开点窍呀?!你跟Roberts不是同事吗?

我呆了一下。我站在楼道里,仰望着张榛往楼上走去。张榛在楼梯拐弯的地方站住了,回头说:“哥们,你所认为高尚的东西,其实一文不名。所以有些话只能由你去跟宽子说,顺便让你长长见识。”

那天晚上,我没有立即回到郑妮的公寓。我去了一家酒吧,一个人在那里呆了两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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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回到郑妮住处的时候,已经是酩酊大醉了。郑妮对我这些日子来的醉酒已经习以为常,说了我几次,看我不听,也就算了。她翻了一个身就继续睡着了。她白天上班 时间紧,回来后又要照料柳烟,肯定很累。我去漱了一下口,然后去看了一下睡在栏状小床中的柳烟,我想,婴孩应该不会有梦吧?没有梦的睡眠是清净的。尽管柳 烟的出现对我来说犹如天外来客,但我还是被她的纯真给吸引住了。

随后我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被窝。郑妮忽然小声笑着跟我说:“庄鸣,你现在的 日子真是过得越来越顺畅了,家里一个,外面两个。美死了你。不过,总有一天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我说:“我这正叫苦不迭呢,你还寒碜我。很多时候跟女性 的接触,我都是不知不觉地给滑进去的。你以为我真愿意做妇联主任啊?!你看我跟你也没有什么法定的关系吧?还不照样帮了你的忙?!我做人有我自己的原则。 我躺在你身边的时候,心里绝对不会出现另外一个女人的。”

郑妮说:“这话恐怕连你自己说起来都有点中气不足吧?!你躺在张榛身边的时候,你也会告诉她,你不会想到我,是吗?!”

我一下子哑口无言了,我不知道郑妮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跟张榛上过床的事。郑妮就拍拍我的肩膀说:“睡吧,明天我还要值夜班呢。只要你玩的不太出格,我不会寒碜你的。我早说过,感情这东西不是勉强的。”我趁着酒兴,本来还想跟她亲热一会儿的,此时也没有心情了。



第 二天我匆匆忙忙地赶到公司去上班,Roberts详细地交代了我一些工作上的事,下午他就要飞去Seattle,那边有公司里的专机在 SantaMonica的机场接他。他说:“Mean,你可能已经知道我跟宽子之间的事了,明天我赶不上去送宽子,到时候她就拜托你了。你告诉宽子,我是 真心喜欢她的。”

我笑说:“这话如果是你自己跟她说,效果会更好。我想宽子也会喜欢你的。”Roberts似乎还想跟我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Mean,我对你的才华表示赞赏!”

第三天的晚上,我送宽子去了LAX。宽子说她可能要等到盂兰盆会(七月十五中元节)过后才能回来,她笑着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朋友们在一起了,想起高中那时候在野外玩‘大文字’的暖暖的篝火,真是令人神往呀。”

我 在暂时接替了Roberts的工作后,才发现自己Leadership(领导)能力的不足,难怪Roberts要我多跟其他人交际。我从幼儿园到研究生毕 业,连一天的班长也没当过。以前是眼高手低,觉的做管理无非是吆喝吆喝而已,这时候真正轮到自己跟手下七、八个人相处,那神经才绷紧了,几个人好像就变成 了上百号人。部门里的几个人,有两个是中国人,两个印度人,剩下的几个是白人。那几个白人以前在Roberts手下,靠的是嘴巴吃饭,真正的活儿干得少, 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当的融洽。Roberts走了后,他们全都不尿我了。他们每天都有足够的理由让我难堪,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我到公司还不到一年时间就坐上 了准主管的位置,他们不服。所以有的事我只能摊派给那两个中国人去做,不过几次之后,他们俩难听的怨言也出来了。我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无所适从。

有 一天,我们部门接到了一份程序设计的邀约。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问他们谁有兴趣来从事这项工作。大家都不开口。我跟他们说:“现在我们部门共有九个人,到 明年春天的时候,可能只剩下五个人了,因为总公司正在考虑裁员,然后将一部分的部门迁移到印度跟中国去。我希望大家在一天之内拿出自己最理想的计划来。”

说完我就离开了自己的实验室,坐到了自己的电脑前。后来,最先来找我的是那两个印度人,他们说,现在公司不太景气,他们希望能够做点贡献。我笑着跟他们说,我想看到所有人的计划提纲,最后的裁决权在总经理那里。

随后来找我的是那两个中国人,我跟他们说了同样的话。他们笑着说:“Mean,我们已经详细地看过设计的要求,那方案更像是在刁难我们。所以我们决定不参加这个计划。”

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我们公司的总经理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笑着说:“Mean,听说你在处理部门事务的时候,遇到了一点Trouble?”

众 所周知,麻烦在英文中应该是“Trouble”的意思,而不单是“problem”。我明白事出有因了,于是就问总经理该怎么办?总经理说:“Mean, 我对你的工作能力没有什么怀疑。不过你知道的,现在我们的整个大公司跟这个国家其他的企业一样,正处于Depression(萧条)状态,几乎每天都有人 不得不离开这里,另谋出路。如果大家不努力,那么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晚上我给徐强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这两天在公司里碰到的情况。徐强劈头就跟我说:“哥们,你到美国这么长日子了,你总该知道PeterPrinciple吧?”我说我知道这词,但是没有详细琢磨过。徐强说:“你自己去网上查查吧,我现在正忙着呢。”

于是我上网查了一下,有关PeterPrinciple(彼得规则)的解释是这样的:


Inanorganizationalstructure,thePeterPrinciple'spracticalapplicationallowsassessmentofthepotentialofanemployeeforapromotionbasedonperformanceinthecurrentjob,i.e.membersofahierarchicalorganizationeventuallyarepromotedtotheirhighestlevelofcompetence,afterwhichfurtherpromotionraisesthemtoincompetence.Thatlevelistheemployee's"levelofincompetence"wheretheemployeehasnochanceoffurtherpromotion,thusreachinghisorhercareer'sceilinginanorganization.

(在 一个特定的机构组织里,“彼得规则”适用于一个雇员在提升时对他潜能的估价,它立足于他对现有工作的表现状况等等。所属机构的成员们最终会被提升到他们技 能素质的最高档位,在此之后对他们的提升将与他们的技能素质不相匹配。这个档位就是雇员们的“技能极限”,它意味着此后这些雇员将没有机会再得到提升了, 也就是说,他或者她已经达到了他们在这个机构中的职业生涯的顶级状态了。)

这些话有点可怕。然后我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总经理或者 Roberts这么快就把我推到了部门代理主管的位置,给我涨了工资,其实就是要让我走人了。本来Roberts对我的工作能力和印象都挺好的,不然当初 在Interview的时候,他也没必要接纳我的。难道是Roberts出卖了我?不过凭我跟他这一年来的共处,我觉得他不像是那种首鼠两端的人。因此我 感到十分的纳闷。



我没想到公司会对我使了这么狠辣的一招。如果这是Roberts的主意,那么我的解释当然就只有是因为 他喜欢宽子的缘故了。他可能对我跟宽子之间的关系有点误解,我毕竟跟宽子在一个公寓里Share了那么长时间的住宿日子。另外,部门里其他人对我的印象可 能也不是太好,尤其是那几个好高骛远、却又无所事事的白人。问题是,我对这种猜测不能肯定。

我猜想,估计要到一个月时间之 后,Roberts才能从Seattle回来。而这期间的变数是我所难以逆料的。于是我第二天就给总经理递了辞呈,我不想把这件事情拖得太长时间,以免到 时候更加被动,这样对我跟Roberts都没有什么好处。总经理愉快地接受了我的辞呈,这位精明的犹太人正儿八经地跟我说:“Mean,你知道吗,在商业 运营中,EQ往往比IQ更加重要。你的部门里一共有九个人,其中有五个人对你的行为不满,这总不能说你是非常成功的。”

我想起了 Roberts要我多参与公司里的事情,以及多跟同事们交流的建言,就笑了笑说:“Boss,记得《圣经》中 说:‘Actionsspeaklouderthanwords’。(事实胜于雄辩)”然后我就走了。我不想再对这个把EQ看得比IQ更重要的,或许有点 自以为是的高级管理人士做出任何的解释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在LIMB公司总算学会了以前在学校里没有学到过的很多事。竞争是残酷的,也是不公平的,这才是真实的美国。


45


晚 上我回到郑妮的公寓,把自己辞职的事情告诉给了她。郑妮倒不显得有什么惊讶,她说:“这在美国算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是最近经济不景气,哪个公司不在裁 人?问题是你用什么样的心态去对待它。如果连这么一点挫折都受不了,那你还在美国混什么?!还有人家Roberts跟宽子的事,你瞎掺乎干什么?这就像药 液一样,越搅越浑。跟你说,别老是以为自己是个情种,男人老是在女人身上花时间,你不寒碜吗你?!”

我沮丧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郑妮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这话在我预料的情理之中。我说我想搬出去住。郑妮说:“你看,你的面子又上来了?凭我现在的薪水,你担心什么?难道我还养活不了你吗?”

她的“养活不了”这话触及到我敏感的自尊心,也坚定了我要搬出去住的念头。想想看,我跟她还没有任何正式的法定关系呢,凭什么要她来养我?!我说:“你不是早就要我滚蛋了吗?”郑妮说:“你还真把那些话当真了?!再说你想搬到哪里去住啊?”

我 说我还没有想好,或许会搬到徐强那里跟他一起过吧,我们臭气相投,心里也踏实些。不过那也只是暂时的。我知道,她是想到了我可能要搬到张榛跟宽子那里去 住,宽子刚好回国去了,我正好鸠占鹊巢。但是我不可能这样做,我不能从一个女人那里搬出来,然后又迁入另一个女人的暖巢。虽然在我短暂的美国生涯中,我颠 沛流离,对前途无所适从,但是活着的原则性我还是要坚持的。

郑妮说:“你要留下来也可以,你要想走的话我也不勉强你。这是你的选择,也是你的机会。当初你在伯明翰的时候,我没有对你承诺过什么,现在也还是这样。你应该明白,男女之间除了性爱,还有很多的内容。你好好掂量掂量吧!”

于是我二话没说,就开始收拾起行囊来。我的行囊也就一个大箱子,然后我跟徐强打了一个电话。徐强说:“我靠,我现在还在实验室呢!郑妮即便是你的冤家,今晚你也得在她家里呆下去,不然你就露宿街头吧。你喝多了吗?”

我说没有。徐强说:“那你就在车上呆着吧,我回公寓的时候再给你打手机。你小子,只有有事了才会想到哥儿们。我现在对你的诚信表示怀疑,你连准老婆都不要了,你还能对朋友怎么样呢?!”

我生气地说:“这话我正想问你呢!”徐强是个离过婚的人,于是一下子就语塞了。

我 看了郑妮一眼,她正在给柳烟喂奶,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她的乳房因为充裕的奶汁而显得鼓胀丰满,跟她细长的脖子与纤弱的肩膀不成比例。我的心疼了一下。在 去年亚特兰大开往伯明翰的路上,郑妮的胸脯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她对我颐指气使的时候,胸脯就像两座让人心惊胆战的活火山似的,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搞得我目 眩神迷。须知她毕竟是我在肉体上真正接触过的第一个女人,是她剥夺了我做为老处男的资格。

郑妮抬起头来,那时她后脑勺上扎着一个小发髻, 眼圈有点发黑,睫毛黑而突出,看上去竟然十分的美丽,就像那个来自夏威夷的、正在LA走红的中法混血模特儿LeahDizon。如果说,在伯明翰我们相处 的两天时间里,我对她的印象还只是她的狂野而任性的个性的话,那么现在,她简直就是一个秋天成熟的果子了。我在心下里叹了一口气,幽然神伤。我觉得,美丽 的女人未必都可爱。此时郑妮的身上似乎已经丢失了我当初为她发狂的那份天生丽质了。我在伯明翰的那两天欲死欲活的时光,让我心醉神迷。其实性爱也就是那么 一瞬间让人亢奋的事,它稍纵即逝。男女之间的差别本来就不是很大的,欲死欲活的事,说白了根本就是自残。而我迄今为止对女人的了解,也仅仅是在于浅薄的肉 体,此后除了种种伦理与法律的责任之外,我对异性的肉体关注,已经不再敏感了。女人们总是热衷于说,亲爱的到时候我会把一切都给你的,其实她给你的也就只 有一样东西,而且那东西还是见不得人的。在拥有了那东西之后,除了扎扎实实的日子,你想你还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这时柳烟忽然哭了起 来。在我跟郑妮假模假样地以夫妻的名义同榻而眠,欲行夫妻之实的时候,柳烟总是十分不解人意地开始哭泣,把我们的性爱活动搅乎得一塌糊涂。我想,这该是一 种心灵感应吧。小孩对自己的生命总是相当关顾的,他们可能不太希望另外一个生命突如其来地跟他(她)一起分享天伦之乐。但是另一个生命真的来了,他们又会 感到惊喜。

我放下箱子,从郑妮怀里抱过柳烟,她一下子就不哭了,然后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笑。我心里惊叹一声,她这才几个月呀?!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叹了口气,跟郑妮说:“看在咱们女儿的份上,今晚我就不走了。”

郑妮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你死要面子。”

可 我这一呆就走不了了。我把柳烟从那位中国老女人那里要了回来,白天就做专职的Baby-sitter。人的选择很多时候往往是出于惯性,没有了惯性,即便 拿刀子捅你都没用。我慢慢开始适应了无所事事的时光,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柳烟在一起,看着她哭笑,而不是跟郑妮在床上的折腾。逗着柳烟玩,每天都会 有意想不到的乐趣,可是性生活无非就是重复,就算是美食,也有发腻的时候。

徐强给我打过几个电话,他说什么时候过去拿一下他公寓的钥匙,我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搬进去住。我一边把奶瓶往柳烟嘴里塞着,一边用肩膀和脸颊夹住手机说:“哥们,我现在开始有理想了。”

徐强吓了一跳说:“什么理想?”

我说:“喂奶。把郑妮的乳汁无微不至地喂到我柳烟的肚子里去。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理想吗?!”

然 而,与我以前想当然地所理解的不同,喂奶的操作程序比较困难。以前我以为小孩喝奶只要将嘴巴凑到母亲的草莓一样的奶头上去就可以了,但是如今女人差不多都 有了工作,喂奶也必须现代化、机械化了。如今的女人比男人更忙。每天郑妮把她鼓胀的乳汁吸到两个跟矿泉水一样大的塑料瓶子里,一个搁在冰箱里备用,然后我 就在腰里悬挂着另外一个瓶子,抱着乐滋滋的柳烟在楼区里逛荡着,嘴巴里哼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词儿的调子。

刚从国内来探亲的那些大爷大妈 们都把我当成了神经病人,他们觉得,做为一个父亲,我的水平实在是太不专业了。而那些怒目而过的老外都把我当成了恐怖分子。我的笑容让人望而生畏,我不知 道那时候我的笑容为什么会那么的僵硬。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可能是刚刚做父亲的人都是这样的吧,但是因为有实实在在的柳烟在手,我觉得自己的生 活还算满足。


46


晚上的喂奶工作就由郑妮来完成了。我们往往一个晚上要醒过来三、四次。郑妮因为白天忙 活的累了,因此她在喂好奶之后很快就能入眠,而我每次在被吵醒之后,差不多都难以睡着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后,我在白天的时间里,经常神思恍惚,疲沓不 堪。而一到了晚上睡着之后,我经常会做一些恐怖的梦,然后惊悸狂躁地突然醒来。

我的这种异常情况把郑妮给吓着了。她问了一些我最近的身体状况,还用听诊器检测了我的心脏,翻了我的眼皮,让我做了深呼吸等等,然后跟我说:“从你在卫生间的精神状态看,我估计你患有心脏病,有可能是心窦律不齐引起的早搏。”

我说这不可能,我不就是做了个噩梦吗?我的三代家族史里,没有心脏病的遗传记录。郑妮说:“心脏病不一定要遗传,如果工作压力太大,精神受过刺激,长期抽烟酗酒,以及青春期手淫过度等,都有可能引起心脏病。当然,这一些还是要根据个人心脏能力的强弱来判断的。”

我笑着说:“据我所知,你学的专业好像不是研究心脏病的吧?”

郑 妮说:“对于一个医生来说,这些是最起码的常识,不信你可以去问你的那个死党徐强,或者张榛,他们不也是医生出身的吗?心脏病人如果受到突发性事件的刺 激,或者睡眠严重不足,就有出现精神分裂症的可能。好了,我们谈些正经的吧,明天我想把柳烟送到Baby-sitter那里去,让你在精神上减少点压 力。”

我非常不满地说:“你是不是怀疑我会患上精神分裂症的?精神分裂症必须是忧郁症跟心脏脆弱的结合。你看我像患了忧郁症了吗?!”为了表示我没有忧郁症的迹象,我非常阳光地冲她笑了一下。

郑妮说:“你还是别笑了,面目狰狞的,把人吓坏了。你再这样下去,我还真不排除你会有这种可能性。这对你跟柳烟都没有好处。”我怀疑她是担心我到时候会虐待柳烟。

晚 上在床上的时候,郑妮主动要我,她缠上我身子的时候,就像一条光滑的蟒蛇。哺乳期时候的女人要么就像一只母羊,要么就像一头饥不可耐的狮子,她们将一张床 当作了猎杀羚羊的广漠的非洲热带草原。男人们无处可逃。女人一主动,男人就害怕,我不到一刻钟就精疲力尽了,像一只被扒了皮的羚羊一样瞪着眼睛看着天花 板。这个结果让我有点恐惧。以前我在跟郑妮在床上捉对玩耍时,总是干劲十足,挥戈倒日,可我现在明显感觉到自己就像是已经过期了的 Microsoft2003版本了。

于是我决定接受郑妮的意见,去做个游手好闲的父亲,以及一个与时俱进的好丈夫。我想,郑妮可能已经对我的生存能力失去耐心了。我得尽快找到新的工作,赶紧离开她。我现在越来越怀疑这个整天精力充沛、忙忙碌碌的女人的心目中,是否真的还有我的位置了。

第 二天,我开车送柳烟去郑妮指定的新的Baby-sitter(保姆)那里。那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西裔女人,体型肥胖,显然是垃圾食物的发酵品。她一脸黝 黑的假笑,温馨而口音极重的语言让人肉麻。我当即开给了她一张支票,然后就匆匆地离开了。柳烟在我的身后大声哭叫着,对于她来说,一个陌生的地方以及一个 陌生人,无异于地狱。有那么一刹那功夫,我想转身去抱回她,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我安慰自己说,必须让孩子学会坚强。

我开着车在 街上闲逛着,脑子跟路边的人行道一样空空荡荡。我在LA本来就没有几个朋友,此时更不能去找他们,因为他们都正忙着,我的无所事事将让他们从同情中获取隐 秘的快感。要知道,这种快感对在这里的中国人来说,那简直比黄金还要珍贵。我曾经想到了徐强,想到了张榛,甚至还想到了正在日本探亲的宽子。我想此时宽子 如果在的话,我可能还会上她那里吃碗热面条的,我们之间毕竟没有什么大的隔阂。

我绕了一大圈,发现没有目的的奔波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我想 如果我每天都这样四处游荡,那么我的精神很快就会崩溃的。于是最后我还是回到公寓,打开了电脑。如果在汽车和电脑之间让我选择一个,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选 择后者。我觉得如今只有电脑才是我真正的朋友了,准确地说,是电脑里的内容是我知心的挚友。我一口气在网上发出了十几份求职的Resume,就像渔夫撒网 一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收获,但总归会有微茫的希望在暗处闪着亮光的。

然后我就去泡了一碗牛肉方便面,充作午餐。所谓的牛肉面,只有标点 符号大的几粒肉星点缀着,倒是那古怪的调料熏得人很难产生再吃一碗的念头。用过简易的午餐之后,我打着饱嗝到外面去散步,我试图借助步履的运动将胃中的令 人作呕的食物赶紧消化掉。走着走着,我来到了一家报刊亭前,两个老墨正兴致勃勃地在谈论着新一期的Lottery彩票,我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他们唾 沫横飞,手舞足蹈的样子显然充满了感染力。

于是我忍不住踱进报刊亭,向那位神色愉快得像《安徒生童话.<老头子总是对的>》 里的老头子一样的老板,买了五块钱的彩票。我在将彩票揣进兜里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希望,虽然这种希望的兑现率只是0.1%1000000。不过只要有点希 望,我觉得自己就没有必要放弃在这个茫茫世界上抓着一根稻草漂泊生存下去的企图。这个常识,连满大街上推着不知从哪个连锁店弄来的,装满家当的购物车的流 浪汉们都知道。到LA将近一年后,我发现这里有三种人特别抢眼:一是流浪汉;二是从事保安行业的;三是从事影视行当的。LA的流浪汉就跟好莱坞的明星们一 样出众,引人注目,一样的肆无忌惮,他们还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都是精神不健全者。

这种发现,让我的心理状态有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我 正在为自己出类拔萃的思想得意忘形的时候,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摊开巴掌一看,是个不知名的号码,就不想接。在找到新工作之前,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接 触,你想,一个游手好闲的大老爷们能跟丰衣足食的中产阶级聊些什么呢?!我连说上一声“拜托,你打错了”的耐心都没有了。

没想到几秒钟后,手机又响了,我只好按了一下。手机里传出一个熟悉而且刺耳的女人的声音:“庄鸣,听不出来吗?是我。我是张榛。”


47


我 来到张榛公寓的时候,她似乎刚刚起床不久,手里端着一杯牛奶,嘴里衔着半块面包,头发用一根橡皮筋扎着,蓬蓬松松的,眼神朦胧,因为没有佩戴胸罩,胸部鼓 凸,有点性感。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问她怎么都到下午了还不去实验室?她说她昨天晚上在实验室一直呆到凌晨三点,回来的时候困的要命,所以起来晚了。 我知道做实验的上下班一般没有什么规律。张榛说:“我说你现在就这样整天四处逛荡,无所事事吗?”

我说我正在找新的工作呢,我虽然不是被解雇的,可是连个过渡的时间都没有,跳槽都来不及,以至于弄到现在这样青黄不接。张榛说:“你可以先去找些杂活干干啊,总比呆在家里闷着强。”我说你看我能干些什么呢?炒股没资金,抢银行又太暴力,还没那个胆。

张榛说:“这正是我想跟你商量的。你在国内的时候学的不是生物吗?现在我们实验室正好缺一个Technician(技术员),虽然我们的专业跟你以前的专业还有些区别,但是问题不大。你想去吗?”

我沈吟着说:“这事我得跟郑妮商量一下。”

张榛说:“你跟郑妮又不是真正的夫妻关系,干嘛要跟她商量啊?!再说了,一个大老爷们连自己的事都不能决定,那算什么玩意?美国人不是最讲Leadership意识吗?像你这样不能自己拿主意,整天优柔寡断的,将来在公司里混,恐怕也不会有多大的出息的。”

我在心里权衡着利害关系。我知道,张榛让我去她的实验室,肯定有她的目的,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就像一位围棋高手,每下一手都不能是空着。而且她洞察力强,对我的性格也了解的很透彻。因此我潜意识里对她还是有点畏惧的。我说:“我现在是柳烟的父亲,我还得考虑女儿的事。”

张榛冷笑着说:“庄鸣,其实这事去年底在上海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明白了,但是又怕郑妮知道了后怪罪我。你还真以为柳烟是你的女儿啊?!看你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我笑着说:“幸好郑妮已经对我说了实话,否则的话,听了你的话,我估计自己的心理要崩溃了。柳烟不就是你的前夫李震的女儿吗?在伯明翰的时候,李震过来探亲,这个王八蛋趁着你出去开会,居然强行把郑妮的肉体给剥夺了。你想想,那时候他跟你还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呢!”

张榛惊讶地盯着我,良久才说道:“这么说,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 说我只有一点不明白。张榛问说是什么?我说:“我不明白的是,凭你的资质美貌,什么人不好找?你当初怎么会跟李震那种鸟人结婚呢?!”没想到张榛听了这 话,突然间火冒三丈,她瞪圆了眼睛看着我,将手里的牛奶杯子重重地往Coffee-table上一顿说:“我的事你管得着吗?!姓庄的,你以为你是谁 啊?!你滚!”

这种事搁在以前,我肯定要落荒而逃了,但是此时我却显得十分的镇静。我猜想张榛的内心里一定隐藏着非常深的痛苦。我得听她 发泄完,我要是这个时候离开了,我还算个敢做敢当的男人吗?更不用说情人了。我把上半身从沙发背上往前探了探,拿起一张纸巾擦着几案上溅出来的牛奶说: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没想到你对这事会这么敏感。”

张榛听了我的道歉,忽然间就抽泣了起来。她一哭,就有点像受了委屈的女孩子了。这时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现一下绅士风度了,我站了起来,扶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将那只剩下半杯的牛奶端起来给她。张榛擦了擦眼角说:“今天我有点失态,你走吧。”

我没走。我熟门熟路地打开冰箱,点起煤气,给她下了两包日式乌冬面。当我把热腾腾的面条端到餐桌上时,张榛的气看起来已经消了。她尝了一口面条,笑着说:“手艺不错,我刚好饿了,看来你还是善解人意的。对了,你还记得当时你在浦东机场跟我说的话吗?”

我的脸热了一下,说我说过的话当然记得。张榛说,那你就再叫我一声,我爱听。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那时喊她的时候,多少有点冲动,而且是喊过之后拍拍屁股就走,不怕难为情。不过看到张榛正急切地盯着我,于是就像苍蝇嗡嗡一样说了一声:“姐。”

张榛大声应了一下,笑着说:“好了,那你今儿就听姐一句话,到我们实验室来,呵?男子汉大丈夫的,四处游荡,像个什么?!”

这个女人就是有这种魅力,我终于生硬地点了点头。


回公寓的时候,我顺路去接了柳烟,Baby-sitter像个老太婆似的不停地向我抱怨柳烟哭吵地有多凶,她是多么的费神。我说要不还是我们自己带孩子吧?那西裔女的马上改口夸起了柳烟,说她其实还是很乖,很惹人喜爱的。想想,这毕竟是一千块钱的收入呐。

晚 上郑妮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趁着柳烟睡觉的时候,做了几个她喜欢吃的菜,还开了一瓶葡萄酒。我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让她赞同我到张榛的实验室去工作,我们毕竟 做了几个月的临时夫妻,而我也的确喜欢她。一个中规中矩的男人只有真正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才会在乎她的态度的。郑妮冲好澡出来,笑着说:“啊呀,今天是 你的生日?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笑着说:“不是,我现在哪有心情过生日呢!我刚找到了一个临时工作,总算有点事干了,得庆贺一下。”郑妮一边往嘴里塞菜,一边问说是什么工作?我说是Technician。郑妮的筷子一下子停了下来,目光在我的脸上溜了一圈说:“是去张榛的实验室吧?”

女人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敏感、锐利?我点点头说:“这种工作时间是早9晚5的,早上我可以送柳烟去Baby-sitter那里后再去上班,晚上5点回来接她。压力虽然大了点,但总算有事可干了。”

郑妮说:“是张榛提出来要你去的吧?我不管你,你自己决定吧。”我说你总该给个说法吧?郑妮说:“既然是张榛要你去的,我说了也没用。”

看看,这就是女人!


48


两 天后我就去南加大上班了。张榛的实验室不是很大,就那么五、六个人,老板是个大陆来的中年男人,叫程大器。当张榛把我介绍给他的时候,他从眼镜片后面射出 的目光让我打了个哆嗦。只有从“文革”混过来的人才会有这种目光的。张榛笑着说我是她的男朋友,我慌忙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神定气闲的,一点造作的样子都看 不出来。然而程大器在听了张榛的话后,脸色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接着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挥之不去的苍蝇。他冷冷地说:“好好干活吧,多学点东西总 有好处。张榛会吩咐你怎么干的。”说到“吩咐”(Tell)的时候,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就像一个国内的工头装腔作势地给点头哈腰的民工训话一样。

张 榛把我带到她的实验室。我问她为什么要介绍说我是她的男朋友?张榛笑着说:“怎么啦?这身份委屈你啦?我那是虚晃一枪。我总不能说你是我从难民营或者救济 说里领来的吧?!”我笑着说:“我明白了,感情这老板要向你伸出咸猪手了,所以你就拉我来做挡箭牌。不过,这位老板的确不讨喜,你看他那头发梳的,苍蝇停 在上面都要打滑。”

张榛笑着说:“亏你还算聪明,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我忙问她另一半是什么?张榛说:“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然的话我也不会管你的闲事,随你自便。要找挡箭牌,随便叫个人都行,比如徐强,他正巴不得呢。”

我说:“这样一来,老板不会给我小鞋穿吧?”

张榛说:“你放心吧,对付这种半老男人,我有的是办法。”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张榛说:“你别想叉了,我是那种女人吗?!”

我笑着说我说了你是哪种女人吗?我说:“我有件事一直纳闷着呢,你说如今国内发展多快呀,很多人的生活条件也不比老美差,况且你还有一幢那么赏心悦目的别墅,你怎么就说出来就出来了呢?还在这种人手下受气。你看徐强,整天都巴不得要回去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呢。”

张 榛说:“你读过《围城》吗?说起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国内的人想冲出来,而国外的人又想冲回国内,结果换了位置之后一看,才知道都一样的没劲。我的情况不一 样,我是真的在国内呆腻了。我以前看过一部意大利的片子,说一个侦探整天整夜地都在探案,结果他只发现到一点,那就是这个世界原来是一团秽物,然后他就朝 自己的嘴里开了一枪。不过我现在还没到绝望的地步,因此还要很认真地活着。”

我张大嘴巴望着她,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哽塞住了。


在实验室里的活比在LIMB公司时要累。我当初跳槽改学MCS,就是因为受不了那种枯燥而辛苦的试验。每次从老鼠房出来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仿佛就变成了一只老猫,双眼呆滞,步履蹒跚。不过后来学了电脑后,也觉得没多大的劲,整天都是跟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序和数据为伍。

每 天下午一到了五点,我跟张榛打个招呼,然后就像径赛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声一样,迅速冲出了实验室。我总是及时赶在六点之前接到柳烟,我都惊诧于自己居然会有 这么准确的时间概念。而张榛的工作时间总是不固定的,她一般在晚上七点之前是很少离开实验室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回了家也还是一个人呆着,同样要品尝 孤独。

程大器大多数时候是在六点左右离开实验室的,他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总是显得忧心忡忡,恋恋不舍,刚开始时我还以为他是想跟张榛多呆一 会,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老婆是个母老虎。他的老婆原先也是个博士,两人在美国东北部奋斗了八年,终成正果。后来他老婆一口气替他生了三个孩子后,就赖在 家里不出来了。她每天怒气冲冲的,好像攒了半辈子的细软,一夜之间都被人给卷走了。可是她的怒气又没地方发泄,因此只能盼望着程大器早点回家,充当她的出 气筒及谩骂对象,搞得程大器一下了车,来到家门口,双腿都要摇摇欲坠地打颤。程大器私下里曾经跟张榛抱怨过:“碰到这种货色,我连死的念头都有了。”然后 眼镜片后面就多愁善感地湿润了。

我跟郑妮讲起这些事,郑妮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在外面一本正经的,骨子里还不知多龌龊呢!”我笑着说:“我该算是那‘几个’里面的一个吧?”郑妮说:“你那是傻。你要不傻,还不也是那样子?!”

在 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只有一次跟张榛一起上下班。那一天忽然下起了大雨,积雾很重,这在LA可是稀罕事。张榛的视力不太好,平时因为怕影响容貌,也不戴眼 镜,她要我开车去接她。我在把柳烟送到保姆那里后,就上她家去接她。张榛拿着一把长长的雨伞钻进车里,说:“这雨天真讨厌,刚刚出门呢,我的高跟鞋底已经 进水了。”我说你就不会在家里呆一天吗?张榛说不行啊,今天的试验非做不可,不然,我也想倚在窗前看雨丝,搞点情调呢,在上海时一到雨天就心烦,更受不了 的就是那梅雨季节,到了洛杉矶后喜欢上了这里的阳光,忽然下了一两次雨,倒是有点意外的情趣了。

通过这一个月来我跟张榛在他们实验室里的 接触,我发现尽管她在生活上无拘无束,但是在学术上却是一丝不苟,极其认真的,连我这个临时打工仔对她都由衷地敬佩了。难怪她在程大器面前敢那么牛逼。这 让我看到了她性格中要强的另一面,真正牛逼的女人可不是花瓶。我想,这种女人在爱情上也是绝不会含糊的。别看我跟她上过床,但是我对她的了解还仅限于皮 毛。有的人一辈子都占有着一个女人的肉体,但是他永远也弄不清身边的女人在想些什么,以至于两人一辈子都处于同床异梦的荒谬状态中。

那天 的实验,张榛做到五点多了还没有结束的迹象,我有点急了,我还得去接柳烟。张榛看到我坐立不安的样子,就笑着说:“要不你先走吧,过会我坐Bus回去。” 从南加大坐Bus到西LA,要转好几站,一趟路过去起码要一个多小时。于是我就给郑妮打了个电话,让她去接柳烟,郑妮问说我是不是要跟张榛一起走,我说是 的。然后我就慢慢地等着张榛。

六点的时候,程大器要离开了,他照例过来关顾一下我们,然后跟张榛说:“要不是今天下雨,我还以为那天你是拿话蒙我呢。”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张榛介绍说我是她的男朋友的事,就笑了一笑,心中有点暖乎。

我 们是在七点的时候离开实验室的。那时雨势已过,空气清新,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沁人心脾。张榛把车窗放下,伸出手去,习习疾风吹得她的手微微发颤,她的衣袖 飘卷起来,她兴奋地大声笑着,就像一个调皮的小丫头。我要她赶紧把手收回来。张榛说:“我就是想要让我的手在风中没有感觉。”

这句话我一辈子都会记着。

到了她的公寓后,我正要离开,张榛却要我到她的家里坐一会。我想了想,既然已经晚了,也就无所谓郑妮有什么疑心了,而且她也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张榛泡了两杯热咖啡。我说我可不是冲着你的咖啡来的,张榛笑着说那你想干什么?我说你别想歪了,我是肚子饿了。张榛就要进厨房,我起身说,算了,还是我来吧,你做的面条我吃了,只怕没出这门就要吐干净了。张榛打了一下我说,怎么跟你姐说话呢!

进 了厨房,我忽然想起了这里的主人宽子。宽子是个喜欢收拾的人,平时厨房里都是一尘不染的。我原本以为她回北海道之后,张榛肯定会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的。没 想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厨房里竟然十分的干净,连油烟味都没有。我于是笑着对张榛说:“真没想到,你做菜不行,收拾起来却是一丝不苟的。”

张榛笑着说:“你没看得出来吗?我这是近朱者赤。”


49


徐强是在快一个月后才知道我上张榛那里打工去了。

那 天他开车到我跟郑妮住的地方来,车屁股后面藏了两根折叠式钓鱼竿以及一个容积为5Gallons的塑料桶,要拉我去SantaMonica海边的码头上钓 鱼。我说码头边上的鱼长期受到环境污染,满肚子的脏物,是不能食用的。徐强就满脸不屑地指点着我说,你看你这人,一点高雅的情趣都没有,一说到钓鱼就想到 了吃鱼,钓鱼钓的是个高雅的情调,你看唐诗中“孤舟箬笠翁,独钓寒江雪”,你以为那老渔翁真的是想喝鱼汤想疯了才在大雪天蹲在雪地里垂钓?这叫境界,懂 吗?你得学着点,OK?

这家伙似乎总有一套一套的歪理论为自己的强词夺理添砖加瓦,我就只好跟他去了。在路上他问我,怎么样,做职业家庭 保姆的滋味不太好受吧?我说我早就不做保姆了,然后就告诉他我现在正在张榛那里打短工。徐强听了一错神,车子差点拐到路边去了。他说:“我靠,当初在亚特 兰大的时候,你小子不是发誓说这辈子再也不愿意沾老鼠、苍蝇、昆虫的边了吗?怎么突然间改了主意,又跟那些虫豸称兄道弟了?要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咬咬 牙,把博士读完,也算修成了正果。”

我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我总不能在别人家里仰人鼻息,等着饿死吧?”

徐强说:“没钱你找哥哥我借啊,你看我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想借这机会把张榛给套住了是吗?我跟你说实话,我比你了解张榛,我对她门儿清,她这人心性高,你别看她跟你上过床,野合过,可她心里未必有你,你信不信?”

我说信,心里却不以为然。我发现,徐强在谈论到张榛的时候,总是有些歇斯底里的。那是他的心病。

徐 强想要给张榛打个电话,约她一起去钓鱼。他说:“她这人一听说玩,两眼就会熠熠发光。”我说算了,现在张榛周末也呆在实验室里忙着呢,徐强不信,就拨了她 家的电话,果然“嘟”了半天也没人接。他自言自语地说:“咦,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还真想在学术上折腾了?”

我说换上我也会这 么做:“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你刚闹完离婚时没出息的蔫样了?那时你终日借酒消愁,牢骚满腹,还硬拉着我去大老远的阿巴拉契亚山脉的 Smokymountain排忧解戞,多没出息。你看张榛她就理智多了,她选择了疯狂工作来使自己忘记不愉快的过去。所以我说这个女人不简单。”

徐强问我说是不是爱上张榛了?我想了想,很深沉地说,到目前为止我对她还没有形成爱情的概念。说完我又补上一句:“你知道,男女之间最靠不住的就是爱情。”

徐强说:“跟我玩起深沉来了。”我笑着说:“这话可不是我琢磨出来的。郑妮早就跟我说过这话了。”

LA 的夏天总是提前到来。码头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就跟赶庙会一样。我跟徐强来到最外面的甲板上,放了钓,玩起了情调。习习海风迎面吹来,带着发霉了的海腥 味。徐强抽了抽鼻子,忽然笑着问我说:“你闻出来这海腥味像什么没有?”我用劲吸了吸,摇了摇头。我觉得自己的想象能力十分有限。徐强说:“像不像男性做 爱后分泌的液体味道啊?”

我又闻了闻,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灰色的天空上忽然有几只灰色的海鸥,张着细长的翅膀,哇哇叫着,朝我们俯冲 下来。看到我们并没有如期地像其他人那样玩天空上抛撒食物,就又扑腾着翅膀高飞起来。徐强说:“哥们,你发现没有,美国的这些海鸟,好像比我们国内的要肆 无忌惮多了。”

我说:“鸟性估计跟人性差不多,你看老外一个个过起日子来,多能放得开。”

徐强说:“你这话说的有些在理。也许我们也像这些灰色的海鸥似的,四处寻食,最后却一无所获。”

码头一边的几个老墨不时地从十几米下的水面上拽上鱼来。我们俩的诱饵却一直无鱼问津。我们俩呆了一个多小时就失去了耐心,主要是受不了海风的刺激。在这种地方,你即便想要附庸风雅都不行。我们收起钓竿,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走了。

回 去的时候,徐强跟来的时候判若两人,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老是喜欢在我面前充老大,事事都想要压倒我,今天他本来想露一手的,没想到空手而归。他提出要 请我去4thStreet的西餐馆吃牛排,我说牛排没什么好吃的,血淋淋的,倒不如上郑妮那里去炒两个小菜。于是我们到路边的Liquor酒店买了一打啤 酒,开车回去。

郑妮打开门,瞪大眼夸张地望着我们俩的手说:“鱼呢?我正等着吃你们的鱼呢。”徐强尴尬地笑着。我说鱼倒是钓到了几条,不 过担心那些近岸的鱼不干净,就跟老墨换了一箱啤酒。徐强推了我一下说:“嘿,你小子现在撒起谎来,居然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了。行啊你。郑妮,往后你对他可 得防着点。”

郑妮说:“我还发愁他不油滑呢,有空你多开导开导他。”

徐强笑着说:“你这不是骂我吗?!”

平 时朋友来了,要指望郑妮下厨做出可口的菜色,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幸好在这边朋友不多,很少请客,而且招待朋友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无需太多烹饪技艺的 BBQ之类的Party,这谁都会,没必要哪个人大包大揽的。要是搁国内,家里没有个会炒几手好菜的人那就惨了。好在徐强也不是外人,我在他面前丢得起 人,于是我就进厨房忙去了。我的手在忙着,耳朵也没闲着。徐强跟郑妮都在C大工作,虽然一个是在SchoolofHealth的研究所做科研,一个是在C 大的医院做医生,但是他们毕竟都是医生行当出来的,因此他们聊起来似乎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他们聊着年薪,聊着福利保险,甚至聊到了终身待遇和退休金等。等 到他们聊到专业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四个菜端了出来。

那天徐强谈性甚浓,他在灌下三瓶啤酒后,就情不自禁地开始谈起了当年他跟张榛的同学 关系。他跟张榛都是北京朝阳区的,上的是同一所高中。徐强的父母是大学中文系教师,张榛的父亲是部队的,她是家里的独女。高中时候,他们两人关系一般,很 少接触,毕业后徐强考上了北京协和大学,张榛从小就任性,她因为不愿意受到作风严谨的父母的约束,就考到了上海一家医大。后来寒暑假的时候同学聚会,两人 的接触才开始多起来。徐强说,在高中的时候,追求张榛的男同学就可以编成一个加强排了。郑妮笑着说,这些事张榛都没有给我提起过,看来还是同学贴心啊。徐 强听了这话,鼻头泛光,满脸受用的样子。

我说:“那张榛后来怎么会看上了李震那个王八蛋了呢?!”郑妮在桌子底下悄悄捏了一下我的大腿,我瞪了她一眼,并且下意识地摸了摸受过苦头的脸。

徐 强说:“其实张榛跟她前夫李震在她上研究生的时候就认识上了,那时张榛身边已经有了男朋友了。张榛喜欢车,有一次上海汽车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开办了一个盛大 的车展,张榛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带着相机也去了。像她这样的女人站在哪里都会引人注目,更何况那时她才二十四五岁。李震一下子就注意上了她,并且替 她在各种名车前都拍了照片,之后他们就认识了,一来一往,趣味相投。李震经常开着宝马跑车带她去飚车,飙着飙着,张榛不知不觉就把原先的那个男朋友给甩 了,一头投入了李震的怀抱。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朝郑妮望了一眼,忍不住会意地微笑起来。我心想,当初我跟郑妮认识,不也是因为撞车的事 故吗?不过车这玩意儿跟二奶或者情人一样,玩的时间长了,肯定会让人发腻的。因此我估计张榛在跟李震结婚之后,随着她对车的热情的减退,她对李震的好感也 像黄昏的海潮一样消退了,因为李震不可能是个陷身爱情的人,他的身边不乏年轻美女。而张榛呢,她也不是那种能轻易把自己的棱角磨灭的女人。我想到了郑妮跟 李震之间阴差阳错的过节,就悄悄看了她一眼,果然发现她的神情颇为不豫。我想她对李震的感情是异常复杂的。

于是我想把这个话题淡化了,就笑着叹了口气说:“好在张榛现在没有其它什么特别的爱好了,比如游泳、钓鱼什么的,不然的话说不定又要深陷其中了。”

郑妮冷笑着说:“谁说没有?”

徐强问说是什么?郑妮反问他说,三十出头的女人最渴望的是什么?徐强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性了。不是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吗?!”

郑妮笑了起来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错了,她们最渴望的是爱情,尽管那只是水中月,雾里花。而性对女人来说只不过是副食而已,只有真正的爱情才能使一个女人不可自拔。”

徐强眯着眼睛说:“这么说,你懂得爱情?”

我看着郑妮。郑妮说:“说实话,我不懂。但是我爱过!”我想起当初在伯明翰时她跟我讲过的她的那个爱情故事,心里忍不住有点酸楚了。


50


七 月的时候,郑妮有半个月的累积假期档,她想借此机会回一趟国内,顺便把柳烟带回去,放在她父母那里。这一方面是出于她父母的意愿,——她的哥哥三十多了还 不想结婚,女朋友倒是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的换,把她的父母等的心灰意冷,她的母亲还因此得了忧郁症;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自身的考虑。像她这样独身一人在C 大从事医生工作的,难处多多,平时还好,如果轮上值夜班,柳烟就没人照顾了。虽然这半年来我一直以柳烟的父亲自居,帮了她不少忙,但是我们之间并没有真实 的夫妻名分,我们的同居生涯也只是一种临时拼凑。我们两人一涉及到婚姻话题的时候,马上就像避开地雷阵一样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因为一纠缠进这个话题,那么 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结婚,要么结束现在这种不尴不尬的同居生活,大家散伙。而随着柳烟的慢慢长大,这种局面只能是越来越尴尬,郑妮她可能是 不太希望柳烟将来对我有依赖感。因此她只能忍痛割爱了。我想,对于一个未婚的母亲来说,这是最好的权宜之计了。

郑妮提前一个月就订了上海 “东方航空公司”的机票,然后每天一下了班就准备大包小包的,就像一个即将要出嫁的准新娘子一般。她已经有六年多没回国了,但是却看不出来她的样子有多么 欢快,不像一些女的,快要回国的时候,连睡觉的时候脑子里都在盘旋着让人垂涎欲滴的各种山珍海味,各式价廉物美的服装。倒是我对柳烟有点不舍了,虽然不是 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是毕竟在一起呆了半年多时间,你想就是养宠物也该有些恋恋不舍的。

出于客气或者是其它的什么用意,郑妮问张榛有没有什么东西要让她捎回去的?

张榛笑着说:“你如果见到李震那个王八蛋,你就给我带句话,说我还惦记着他!”

她 的话让郑妮有点尴尬,我想她心里肯定老大的不舒服,无形中就像被抽了一个巴掌。但是她只能隐忍着,因为当初郑妮在伯明翰时跟李震来了那么一下子,尽管是被 动的,但无疑还是给张榛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损伤,也就是像张榛那样的性格才能忍得下来。张榛对郑妮不感冒的地方倒不是郑妮回去后会不会去见李震,而是郑妮 当初在她跟李震还是夫妻关系的时候,跟他有了一腿。在这一点上她是不会原谅郑妮的。这符合她一贯的性格做派。

郑妮可能心里清楚,张榛明白 她这次回国,肯定会跟李震见面的,不然的话她也不会说这种令人难堪的话了。她本来还想说她不想去见李震,但是估计连她自己对说这话的勇气都有点底气不足。 她的哥哥正在李震的汽车公司里担任一个部门经理,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她可能正想要借机跟李震讨价还价呢。张榛当然看出了这一点,

我送郑 妮和柳烟去了LAX,在噪杂的人群中换过登机牌,帮她将行李托运了。在候机室,柳烟吵着要我抱,她晶莹的口水流了我满胸口。我知道,我跟她这一别之后,我 和她的甜蜜的、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女名分也将要寿终正寝了。我想,不是你的东西终究不会是你的,强求也没用。而在做为我和郑妮之间关系纽带的柳烟走了之后, 我跟郑妮将来的关系就充满了负面的变数。除非我们俩的关系以婚姻的形式固定下来,不然柳烟长大后就不可能认我这个与她相伴了半年时间的代理父亲。但是我们 之间的同居日子已经过得如此真刀真枪了,一纸婚约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呢?!就像你都做到Faculty了,再让你去拿个博士学位一样没劲。郑妮似乎窥透 了我的心思,就笑着安慰我说:“等到柳烟回来的时候,就会喊你爸爸了。”

我装作很感激、很甜美地地笑了一下,心里却有些酸溜溜、苦戚戚 的。我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柳烟,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她是个毫无疑问的美人坯子,结合了郑妮和那位花花公子李震的优点。不过我倒是希望将来她的性 格不要随她的那位玩世不恭的父亲,如果那样的话,她就只能到好莱坞去发展了,要脱要撒野要裸奔在那种地方也算有点名堂。

这时我觉得自己有必要高尚一下了,就跟郑妮说:“如果方便的话,就让李震认了他女儿吧。毕竟血浓于水,而且,女儿长大后不能没有父亲。说不定他在有了女儿后,竟脱胎换骨了,也未可知。你没看出来这半年来我也变了很多吗?而且我还只是个业余的父亲。”

郑妮说:“有的人会变的,可有的人一辈子就那么点出息。谁说柳烟没有父亲?你不就是吗?!”我说我那是代理的,毕竟隔着一层血缘关系。郑妮说:“反正我是不会告诉她柳烟的事的。他这种人不配有女儿!”

我笑着说:“话可不要说的这么绝。你这是自欺欺人你知道吗?柳烟她老舅不是在李震的公司吗?他就不会告诉那家伙,讨个好?”

郑妮说:“你别忘了,连我的父母都知道柳烟是你的亲生女儿。”我叹了口气,心里却很受用,尽管她的父亲在临别时已经捅破了我们的双簧戏。我吞吞吐吐了一会说:“你、你回去后不会再跟那个王八蛋来那个吧?”

郑妮重重地捶了我一下,说:“狗嘴吐不出象牙。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我本来想说你不就是那种人吗?——当初在跟李震有了一腿后,还装模作样地跟我玩起了临时恋人的游戏。可话到嘴边赶紧又滑了回去,——你想,如果郑妮是那种人,那我又成了哪种人了?!

登 机的时候,我把正在酣睡的柳烟交给了郑妮。幸好小丫头正在甜美的睡梦中,省去了我的一些不好意思的眼泪,不然她要冲我灿然一笑,或者哇哇一哭,我的精神非 要起波澜不可。然而郑妮的泪水却簌簌地下来了,这使我们短暂的分别,显得有点生离死别的悲怆味道。郑妮哽咽着说:“你要多保重自己,如果真觉得寂寞的话, 你就上张榛那里去。少跟徐强泡在一起喝酒鬼混,他这人满肚子的歪主意。记住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来她是挂心我跟徐强混的时间长了,一不小心闹出个 “断背山”来。

我笑着说:“我正巴不得你这句话呢。”郑妮说:“哼,你看,我就知道你好这一口!说正经的,自己照顾好自己,OK?!”


郑 妮前脚刚走,徐强后脚果然就乘虚而入。他下午的时候打电话给我说:“哥们,晚上是你上我家来,还是我上你那里去?咱哥俩老日子没好好侃一下了。”我说这几 天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一个人呆着:“你想想看,跟我朝夕相处了半年多的女儿突然间离开了,你别说,我这心里还挺别扭的。”

徐强笑了起来说:“你还当真越俎代庖了?你又不是不明白她到底是谁的女儿,你这叫瞎操心你知道吗?!。”

我说:“你女儿不在身边,这话我跟你说不清楚。”

徐强说:“我是不想要小孩在身边的,免得到时候腰里吊着个油瓶子,女人们见了都头疼。”

晚 上六点多的时候,徐强叩开了郑妮公寓的门。他的手里拎着一打啤酒:“哥们,我怕你想不开,过来给你解解闷,你可别烦。”我只好把他让进了屋里。徐强去打开 冰箱看了看说:“这郑妮还真狠,临走时把荤菜都给清扫干净了,剩下的全是一些素菜。”我说郑妮平时本来就不太吃荤的。徐强叹了口气说,那就将就将就吧。

我 去炒了两个素菜,两人喝起了啤酒。徐强开导我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不开窍。为了别人家的女儿你犯傻,值得吗?!”我说我没有你那么潇洒,跟老 婆说离就离。徐强说:“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次郑妮回去,肯定会去跟李震见面的。我这人看人总不会错的,你到时候又要带绿头巾了。”

我说郑妮没跟我说她不想去见李震的:“我跟她又没有过婚姻契约,甚至她连我的女朋友都不是,我没法阻止别人家的行动自由。况且我不会没有这种胸怀的。再说了,如今即便有了婚姻契约,男女方在外面偷鸡摸狗,包二奶或者养小白脸的事还少吗?!”

徐强笑着说:“你小子总算看明白了,离开亚特兰大这一年多时间总算没有白过。我就怕你想不开。依我说,等郑妮回来后,你干脆跟她分开来过算了。你们俩凑在一起算什么呢?我看着都别扭!”

接下来徐强的话越来越多,但是我的耳朵对他的话语已经失去了清醒的反应能力。我只看到他的嘴唇一噏一阖、一拉一扯的,双手不停地变换着姿势。而我满脑子里却都是柳烟的哭声和笑声。

这小丫头,我还真的有点想她了。我想,当初在郑妮打算要将柳烟送回国的时候,如果我果断地对她加以挽留,并且正儿八经地提出要跟她结婚的要求,我想郑妮或许会答应我的。

但是话说回来,她们都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真觉得有点烦,那时我是绝不会提出这样自讨苦吃的要求的。所以很多东西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显得珍贵,不然也不会有“后悔”这个泛滥成灾的词汇了。


51


七 月底的时候,宽子从北海道的札幌老家回来了。张榛拉我一起去LAX去接她。这些天我都是坐张榛的那辆奔驰上下班的,倒是给我的那辆 DodgeChargerRTAWD省了不少的油钱。反正我是光棍一人,晚上早下班回去也没多大意思。有一次程大器居然还难得风趣地问我说,要不要Pay 我加班费啊?我回说爱情是无价的。每天早上我把车子开到她的公寓,然后上了她的车。在油价日益暴涨的今天,我算是捡了点便宜。回来的时候我在她那里吃过饭 (一般都是我下厨,她来清洗餐具),如果时间不太晚的话,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天,然后我再开车回郑妮的公寓。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发 生,我们的样子,倒有点像是初恋的情人一样。只是我们的感情神经似乎都有点生锈了。不过跟张榛这种有味道的女人呆在一起,谁都不会起腻的。在我看来,她就 像她送给我的那两瓶“地狱之火”辣酱一样刺激。

宽子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箱子。在车上,我问宽子她不是说要在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后 回来吗?宽子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因为过两天就是我的生日。但是Roberts要我在我生日之前赶回来,他说他要给我过生日。”她的脸上泛 着红光,一副幸福的样子。看来她是真的倾心于Roberts了。

去年在跟宽子做Roommate的时候,我出于对日本女人的好奇,曾经私 下里阅读了一本日本女士三岛夫人写的《MyNarrowIsle》(我狭窄的岛国)小册子,那还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候,年轻的三岛夫人到美国留 学,她感受到了自己从小到大在日本训练出来的性格和处世方式,跟美国社会和人际关系格格不入的困窘,美国人的善意让性格内向的她十分局促不安。而相比之 下,她倒是很羡慕那些来自中国的姑娘们,“她们具有沉着的风度和社交能力,而这正是大多数日本姑娘所缺少的。”然而三岛夫人的结论却让我颇为生疑:“这些 上流的中国姑娘,个个都具备近乎皇家的仪表,仿佛她们就是这个社会的真正主人,让我觉得她们是世界上最文雅的女人。”

当然,这已经是六十 多年前的事了,如果三岛夫人所言属实,那么我觉得如今我们的人种和中国女性的气质的确是退化了。至于接受了现代美国式教育的宽子在思维意识上是不是已经融 入了美国社会,那也正是今后她的婚姻的变数所在。因为我还忘不了当初她跟那个兼瘾君子与花花公子身份于一身的多明诺交往时,在感情上让她饮恨的经历。

宽子说:“明天晚上Roberts要给我过生日,他说我可以带两个朋友去,我想邀请你们俩出席我的生日Party。”

我 想到了两个多月前,Roberts跟总经理使用PeterPrinciple含蓄地将我扫地出门的事,不快之感油然而生。不过我没有跟宽子提起这事,我觉 得这事跟她无关,那是因为Roberts小心眼,不赖她。但是这个生日晚宴我也没有兴致参加。我笑着跟宽子说:“明天晚上我有点事,去不了,非常抱歉。”

张榛说:“你有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怕Roberts把你给吃了?!”我被她这么一激,就说谁怕他了?去就去!

晚 上张榛请宽子和我到外面吃完饭后,我就回郑妮的公寓去了。大约十点的时候,电话响了。白天的时候,如果有电话进来,我从来不接,因为那十有八九都是做广告 的,烦人。晚上十点的电话,应该不会具有骚扰性质了。我拿起话筒,就听到了郑妮的声音。郑妮的第一句话就是:“嘿,我爸我妈问我了,为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 回来?”

我说:“这还用问吗?你爸妈又不是不清楚我们在演的是哪一出戏?!这戏也该有谢幕的时候啊。——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给你打过去。”

郑 妮说了她的电话号码,就挂掉了。我马上拿电话卡拨了她的电话号码,说:“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郑妮说,我还等着你给我打电话呢。我说我又 不知道你在国内的电话号码。郑妮说,你不会打我的手机吗?我忽然想起来了,她的手机在国内买个电话卡插进去就可以用了。看来我真是老土了。我问说:“柳烟 还乖吧?”

郑妮笑着说:“想她啦?有没有想我?”我说:“你想听实话吗?”郑妮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我笑着说:“我说过不想你了吗?!我靠,人去楼空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

郑妮“哼”了一声,对我的回答显然很满意。她又问说:“去张榛那里了吗?”

我天天都跟张榛在一起上班,她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意思显然是指我跟张榛发生了那种事没有。这话问了等于白问,别说我跟张榛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即便发生了,你想我会说实话吗?我岔开话题说:“今天宽子回来了,明天是她生日。”

郑妮顿了一下,说:“你为什么不问我跟李震见面了没有?”

你 瞧,女人就是这样,永远都把心里的秘密看作是一笔诱人的财富。没有秘密散播的时候,她们也要创造出一些秘密来,搞得你一惊一乍的,她们才能心满意足。我故 意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沉默着。郑妮只好自己来抖布袋了:“前天我哥请我和姓李的在延安西路的“谭氏官府菜”吃了一顿饭。我哥现在跟他臭气相投,他把我跟姓 李的扯在一起,无非是想借花献佛。他不知道姓李的跟我的事,更不知道柳烟的事,所以在饭桌上,我觉得我哥特别的可恨、可怜。他要是知道了实情,他非要把那 王八蛋打死不可。”

我说:“你哥是那种爱憎分明的人吗?他要是那种人,我估计你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郑妮马上撇开 这个话题,又聊了一会儿她跟以前同学朋友见面的情景说,真没劲,大家凑在一起说了三分钟话以后,就没什么心里话好聊的了,跟陌生人似的,看来情谊还得讲究 连贯性,隔了几年,鸿沟就出现了。大家相聚时,吃饭比喝茶要轻松,喝茶的时候大家面对面的,就像憋了半天才放出一个屁来。

我没想到郑妮也会说出这种让人心旷神怡的俗话来,于是忍不住搂着话筒快乐地大笑起来。


第 二天晚上,张榛提前下班,先把我送到公寓后就回去了。我冲了个澡,又给郑妮通了几分钟的电话。快七点的时候,Roberts开车带着张榛跟宽子来了。张榛 穿着一身淡雅的休闲装,轻便中透着几分庄重。宽子则是一身米色的套装,脸上还化了淡妆。我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她的左手,发现我送给她的那个玉镯她还带着。

我上了车,坐在Roberts的身边。他早已经知道我辞职的事了。我悄悄观察着Roberts的表情,发现他对我似乎一点也不拘泥,好像这之前我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问我对新的工作是不是很感兴趣?我含糊地应着,心想,看来老外装起孙子来,也不比咱们熊。

Roberts带我们去的是以前宽子曾经在那里打工的日本餐馆“菊屋”。就是在Roberts去Seattle前我跟他一起来过的那一家,那时宽子还在,大家都很开心。Roberts已经在那里Reserve了一个单间,榻榻米的矮桌子上摆着一大束鲜花,情调不错。

宽子一进门看到花,就夸张地“哇”地惊叹了一声:“这么多的花呀!”

想 想以前她跟那个瘾君子多明诺在一起备受感情折磨的事,我想她这一声惊呼应该是发自内心的。短暂的“诞生日”仪式过后,小盘小碟、做工精致的菜样纷纷上来 了。Roberts忽然举杯跟我说:“Mean,你离开公司的事,我是在从Seattle回来后才知道的,我不知道我们的头儿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你在公 司里的业绩一直都是很出色的。我不想再做任何解释了,只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了!”

他的表情很诚恳,我将杯里的清酒一饮而尽,然后笑着问宽子今后有什么计划?宽子笑着说:“我父母说,我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希望看到我能在今年内把婚事给办了。”说着,她微笑着看了Roberts一眼。

这 时Roberts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他笑着让宽子把手伸过来,接着打开盒子,取出一个耀眼的钻戒,小心地套在宽子左手的无名指上。宽子幸福地笑了。 Roberts拉着宽子的手说:“宽子,今天我们就算订婚了。我为我的求婚能够获得你的准许,感到无比的快乐!我想我会给你带来幸福的,请相信我!”

我 跟张榛都拍起了手掌,不过,我的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为什么。难道我的内心深处也曾喜欢过宽子?见鬼,肯定不是这样的。张榛笑着看了我 一眼,这个女人的眼神总是让人难以捉摸。我用国语跟她打趣着说:“这个钻戒该有上万美刀吧?现在我把自己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张榛说:“说这种话,真没出息!”


52


那 天晚上,我在公寓里一个人坐在电视前呆坐了很长时间,眼睛无神地盯着画面。十一点多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我估摸不会是郑妮打来的。我已经跟她说过了,隔 一天我就给她打个电话。我傍晚六点多的时候刚给她打的电话,如果这是她打来的,那肯定是有什么事了。我拿起话筒,没想到蹦出的却是张榛的声音:“哥们,晚 上我想在你那里借宿一夜。”

我愣了一下,随即精神稍微一振说:“行啊,你过来吧,我正愁没人聊天呢。”

张榛说她现在就在 我们公寓楼的外面,于是我让她按了一下密码,把大门开了。张榛一进门就说:“晚上Roberts留宿在我们公寓,他们兴致很好,房间‘嗵嗵嗵’地撞翻了 天,就像发生了里氏7.5级地震,闹得我睡不着了,只好跑了出来。”我心里暗笑,一个离过婚的成年女人听到这种诱人的声响,的确是件很痛苦的事。

我 让张榛在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饮料,问她对Roberts的印象怎么样?张榛说:“他是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College)毕业的,像是 个有教养的人,其他的感觉就说不上来了。如果说的上来,说不定我也找个老外嫁了。”我说:“但愿晚上他给我说的是实话,不然的话,我只怕有一天他在感情上 也会这样对待宽子的。”张榛说:“你就别瞎操心了,我觉得很多老外在对待涉外婚姻的时候还是很严肃的,只要宽子对他不是过分依赖,他们应该可以相安无 事。”她喝了一口饮料说:“郑妮回去后去见那个王八蛋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考虑要不要告诉她实话,最后决定还是将实情跟她说了:“见 了,跟她哥哥三人一起吃了顿饭。她哥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是那种没多大本事却想过锦衣玉食日子的混混儿。他们兄妹怎么性格怎么会相差这么大?!”张榛说: “郑妮有的地方呢还是跟她哥挺挂像的,不然换了我有这么一个宝贝哥哥,我才不会去搭理他的事呢!人总该先为自己活着,这话听起来俗,但是很实在。”

我们又说了几句闲话,我看张榛有点困了,就让她到郑妮的房间里去睡。张榛有点奇怪地说:“你跟郑妮平时都是一人一个房间睡?这也太显摆了吧!”

我 说有的时候也凑在一起睡,兴致来了也顺便打打牙祭什么的,不过大多数时候我还是独自一个人睡,我不太习惯两个人挤在一起睡,所以郑妮父母在的时候,我经常 失眠,很痛苦。张榛笑着说:“看来你也是不太适合结婚的。我也喜欢一个人睡。身边躺着一个人,看着都觉得别扭。”我笑着说,晚上我要是想跟你一起睡呢?

张榛笑着说:“我当然欢迎了。条件是你将一枚价值一万美刀的钻戒套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这时我恶向胆边生,一把抱起她,走进我的房间说:“行啊,这钻戒先欠着吧。”

张榛使劲蹬着脚说,臭小子,说好了我是你姐呢。我笑着说:“都说女大三,抱金砖。这金砖还挺沉的。”就把她摆放在了床上。我一边脱衣服一边重复着她的话:“人总该先为自己活着,这话听起来俗,但是很实在!”


几天后郑妮回来了,那天刚好是周末,我去机场接她的时候,发现她好像憔悴了一些,神情郁闷,眼神有点呆滞。在车上她说:“临走的时候看到柳烟哭的那个样子,我差点又把她带回来了。在飞机上我拼命的掉眼泪,邻座的旅客还以为我刚刚守了寡呢。”

我脸色一沉说:“咒我?!”

郑妮说:“咒你什么?你又不是我真的老公。”我说这话可是你说的!郑妮说:“你要是我真的老公的话,我们还要把柳烟送回去吗?!”听了这话,我一下子就气馁了。是啊,老公有那么好做的?!

回到公寓,郑妮问说她不在的这半个月都有谁来过了?我说就张榛跟徐强来过。郑妮一边收拾着房间一边唠叨着说:“你看看,我才离开半个月时间,这房间乱得就跟垃圾堆似的。不是跟你说不要跟徐强来往吗?!”

我说:“你还是先休息一下,把时差倒过来再说。人家徐强统共才来过一次。”

郑妮说:“你还嫌少啊?!来一次就满屋子都是啤酒瓶子了。——张榛来干什么?”

这不是审查我的私生活吗?我有点火了,心想我还没有问你跟李震的事呢。我大声说:“这十来天我都是搭她的车子上下班的,请人家进来坐坐总不算出格吧?!”

郑妮嘟囔着说:“我不过是随口问问,你心虚什么?!”

说着她去拉开冰箱,随即“呀”了一声说:“冰箱全空了,连根葱都没有,你不会去买些菜吗?真是坐吃山空。”我说一个人过日子,能省心的就省心。郑妮说,你看,一个家要是没有个女人,像什么样子?!

我听了心里暗笑。我说今天我们就到外面去吃饭吧,郑妮说:“我在国内都吃得腻了,你就给我下一碗面条吧。”我去下了一袋韩国快食面,在郑妮吃着的时候,我想把房间里摆着的、挂着的柳烟的照片都收藏起来,郑妮说:“你要干什么?!”我说我怕你看到她的照片,又要伤心。

郑妮说:“她的照片你一张都不要动,我看不到她会更伤心的,你知道吗?!”


我 跟郑妮之间没有了柳烟的哭笑声做为润滑剂,我们的关系就显得很枯燥,单调。我们基本上处于分居的状态,不即不离,无缚无脱。郑妮下班回来,经常一个人坐在 那里发呆。于是做饭的任务差不多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心里憋屈,在实验室就跟张榛抱怨。张榛说:“实在不行的话你不会搬出去住吗?”我说我看到她那副样子 有点于心不忍。张榛说:“那你就凑合着过下去吧。反正你只能有一种选择。”

有一天晚上,郑妮忽然问我说:“你说,婚姻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说:“反正不是像我们现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样子。”

郑妮说:“你说两个人没有感情也可以凑合在一起过吗?”

我说:“理论上应该是可以的,而且这种婚姻在现实中占了大多数。另外,感情是个变数很大的玩意儿,大家为了爱情而结婚,最后也可能为了生锈的爱情而离婚。”

郑妮点了点头,然后泪乎乎地看着我说:“庄鸣,我对不住你。在我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李震又来找我了,我忍不住告诉了他实话,如果不告诉他,我老是觉得心中梗着什么东西。”

我心里像突然咽下了一团冰块,我哽了一下说:“是关于柳烟的事吗?”

郑妮说:“是的。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柳烟的亲生父亲,我觉得没有必要对他隐瞒。没想到他一听说柳烟是他的女儿,马上就诚恳地向我求婚。但是被我拒绝了。最好他丢下一句话说,即便只是为了我们的女儿,他也要娶我!”

我呆住了。看来我在这之前想的没错:不是你的东西,你就永远得不到。我说:“也许你们做的是对的。”接着我就开始默默地整理行囊。

郑妮拉着我说:“你想干什么?!”

我苦笑着说:“事已至此,我要是再跟你呆在一起,就没多大意思了。”

郑妮哭着说:“你这人讨厌不讨厌!我只不过说说而已,你何必当真呢!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些废话行不行?!”

我笑了笑,就把行囊拖到车上。郑妮跟出来,拉住我不让我上车。我说:“郑妮,你需要清静一段时间,然后再做抉择。”

我给徐强打了个电话,说要到他那里住两天。徐强极力压抑着幸灾乐祸的快感说:“想开了?你过来吧,让我给你好好开导开导。”

十几分钟后,当我推开徐强公寓的门时,徐强劈头就说:“你看,当时我说的没错吧?这绿头巾你终于还是戴了。戴了也就戴了,可别往死里想啊!”


53


我在徐强那里住了下来。郑妮随即给我打来两次电话,向我道歉,还要我搬回去住。但是我不能原谅她的是,她在没有跟我商量的情况下,居然突然就将柳烟的真实身世告诉给了李震,我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无论是在精力还是心理上。我心里窝囊,因此不去理会她。

张 榛知道了这事后说:“这是我预料中的事。像郑妮这种人,心眼并不坏,智商也不低,可是在处理重大事情的时候,往往缺根筋,没有成熟的头脑。当初她在伯明翰 跟李震发生关系就是这样的。她没跟李震真正接触过,虽然心里恨他,但是对他还抱着一丝的希望。这也难怪,生米煮成了熟饭,要么就把饭倒了,要么就得硬着头 皮吃下去。郑妮她为人太拘谨了,她是不会轻易把饭倒掉的。”

我说:“你的意思是,郑妮很可能因为柳烟,会原谅了李震那王八蛋?”张榛笑着说,你等着瞧吧,因为我比你更了解郑妮,而且我也比郑妮更了解李震。

不过我不相信郑妮真的会投入李震的怀抱。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对我为人处世的信念无疑是个重大打击。但是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法说服郑妮放弃她想要做的事情,而且她还已经把事情做了。这让我又气愤又沮丧,整天无精打采的。

糟 糕的是,徐强也开始正儿八经地谈起恋爱来了。在C大,亚裔学生多如牛毛,其中不乏村村袅袅的美女。都说男人三十一朵花,像徐强这样的年龄,正是花儿怒放的 时候,况且,他又是孑然一身,有一个三寸不烂之舌,还有AssistantProfessor这个招摇的头衔,在C大找个很傻很天真的美女大学生或者 Graduated的学生,简直易如反掌。以前他之所以没有轻易出手,是因为对张榛还有几分的迷恋,只有在张榛身上,他还寄托着些许的爱情幻想,有个打不 开的暗恋情结在那里。当张榛让他死心了之后,他对爱情绝望了,他的目光开始盯上了周围一些有点姿色的女孩。——他曾经毫不隐讳地跟我说过,他选择女友的第 一条件,就是对方一定要长得漂亮,然后再谈其他的筹码:“比如你挑选橙子,一定要先挑皮色光鲜的。虽说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一说,可是我本人还是很 相信外表的,不然再甜的橙子吃起来也会味同嚼蜡。”

他很快就瞄准到一个刚来他们系做流动培训的女博士生聂颖,大陆过来的,她的年龄不大, 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估计是大学刚毕业不久就考GRE出来了。聂颖身材娇小匀称,面目姣好,笑起来甜甜的,像是冰淇淋捏成的。我第一次见到聂颖的时候,想 到徐强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生涯,心里忍不住长长太息了一声:OhMyGod,真是作孽啊!

不过聂颖对徐强倒是挺倾心的,刚开始的时候一口 一声“徐老师”的叫得恭恭敬敬的,后来就嗲嗲地叫徐强“徐大哥”了。众所周知,开导别人家是徐强的强项,聂颖刚来,很多生活与学业上的事弄不明白,徐强就 主动地、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解,引导,就像一个专业的Foreign-StudentAdvisor(留学生辅导员)。一来一往,聂颖就开始对他高山仰止 了。

不久之后,徐强就把聂颖带到公寓里来了。在介绍到我的时候,徐强说:“这是我的一个哥们,因为被老婆赶出来了,没地方去,就暂时住在我这里。”我听了,恨得差点没踹他两脚。

聂 颖很快就在徐强的房间里留宿了。尽管我知道如今国内的女大学生在性方面非常前卫,开放,跟男的上床就像吃快食面一样,不过当徐强的房间里此起彼伏地传出肆 无忌惮的快乐的呻吟声的时候,我这个过来人仍然有点心惊肉跳的。我没想到看上去像冰淇淋一样清甜的聂颖,在床上会如此的淫虐放荡。我问徐强说:“这聂颖恐 怕已经不是处女了吧?”

徐强朝我瞪大眼睛说:“处女?亏你想的出来。这年头要找到一个处女,其难度不下于GRE考满分,甚至可以说是大海捞针。哥们,你这是农民意识你知道吗?!”

我笑着说:“以前我跟你说过这话,你现在终于想通了。”

随着徐强他们关系的日益亲密,我不得不做搬走的准备。徐强说:“哥们,我可不是重色轻友的人。你住你的好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他也没有极力挽留我的意思,谈情做爱的时候身边多个人,就像睡觉时开着亮晃晃的电灯一样,总是有点不舒服的。

好 在到了十月份的时候,我一批接一批发出去的求职信终于有了眉目。一家给好莱坞电影拍摄工程设计和制作道具的公司要我去面试。面试的结果让双方都很满意。在 LA,像这种为电影制作做辅助生产的公司何止千百家?只是规模大小不一而已。我去面试的这家公司属于中等规模,许诺给我的年薪跟以前的那家LIMB公司相 差不了多少。不管怎么说,这项工作总比整天呆在实验室里要生趣盎然得多了,收入倒在其次。我终于舒了一口气。

我把这消息跟张榛说了,她没 有说什么,只是随口祝贺了我一下。倒是程大器有点舍不得我离开的样子,他说:“我本来想让你熟悉了这里的研究程序后,就在我们实验室做 ResearchAssistant,可惜你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走人了。唉,看来搞Science的没有耐性是不行的。这一点,你应该向你的女朋友学 习。”

我的新公司位于Centurycity,那里是个小电影城,靠近C大,所以我就想在张榛的住处附近找一套公寓。不过这里公寓的租金 不菲,稍微像样点的都要两千美刀以上,一个人租住有点吃力。可我一时又找不到跟我Share的人,于是只好咬咬牙先租下了。我的家当本来就不多,搬进两室 一厅的房子时,整个屋子显得空空荡荡的,我站在大厅中,就像个幽灵。我赶紧拿出微薄的积蓄去买了一套皮沙发,一台42英寸的HDTV,一套组合音响,一张 带书柜的书桌,一张Kingsize的床(主要是考虑到未雨绸缪)。

一次张榛上我这里来拿实验室的材料,顺便来看看我的新居。她一进门就吓了一跳说:“我说,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我说:“我算是看破了,难道一个人就不能好好享受一下,非得过着流浪汉一样的日子吗?!”张榛笑着说,你想开了就好。


“感 恩节”的时候,郑妮忽然打电话给我,要我到她家去,说是有事要跟我商量。我想了想就去了。到了她家,看到张榛也在,郑妮正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烤火鸡。我在 那次张榛上我家之后,有将近一个月没见到她了,就跟她聊了一会,张榛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表情淡淡的,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我心情也就有点蔫了。

吃火鸡的时候,郑妮笑着对我说:“听说你换工作啦?”我“嗯”了一声,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又笑着跟张榛说:“这样你不是少了一个帮手了?”张榛看了我一眼说,他在我们实验室,根本就没帮过我什么大忙,走了就走了呗,谁稀罕。

这 顿饭吃得有点别扭。终于挨到郑妮说她的事了。她说:“前些日子我跟上海的一家著名的医院联系了一下,他们同意接受我,而且给我的待遇很不错。过些天我想回 去看看,再做决定。另外,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你们毕竟是我在美国的最要好的朋友。”说着,她将头往后仰了仰,抖动了一下头发,再用眼睛斜斜地看了我一 下。

我笑了笑说:“没想到你也想赶潮头做‘海龟’了啊。”郑妮说:“什么潮头,早落伍了,要是早几年回去,说不定还可以捞个主任医师什么 的。——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我看了眼张榛说:“这不会是李震的主意吧?”郑妮说:“我自己的事干嘛要他拿主意?!他是我什么人!”我说:“既然这样,你 还不如把柳烟接过来。”郑妮说:“如果我一个人能Handle的话,我干嘛还要送她回去?!你以为我是图清闲啊!”

我本来想说,不是还有 我吗?但是一想到她上次回去自作主张地跟李震提及柳烟真相的事,气又上来了。看来郑妮是急于要给柳烟找个父亲了,而在她送柳烟回去之前,我没有果断地向她 求婚,也导致她下了最后的决心,并且不惜将真相告诉给李震。凡事女人总是比男人想的周到的,她们需要安全感。事情到了这一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回旋的余 地了:我对自己被出卖耿耿于怀,而柳烟又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父亲,事情就这么简单。于是我说:“回去看看也好,狡兔还有三窟呢,OK?”

听 了我这话,郑妮的眼睛有点湿润了。这时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张榛开口了:“郑妮,依我说,这事你原就不该去问庄鸣的意见的。他这人把自尊看得比命还重。我给 你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我是刚从国内跑过来的,只有这一点可以供你参考。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去把该说的话都给李震摊出来,他如果还有那么一点良心,他就应 该负起责任!如果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就趁早死了什么海龟的心思。在这边嫁个老外也比跟他那号人过日子强。是不是这样,庄鸣?”我点了点头,然后 又茫然地摇了摇头。

郑妮看着我说:“你倒是说呀,你到底什么意见?”我说,我没有意见。其实,我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她这次回国能够狠狠地碰个硬钉子,然后乖乖地再回到我的身边来。


54


我 又回到了独居的光棍生涯。每天从公司回来,无非上上网,或者看看中文盗版的DVD片子打发时间。这年头要让我正儿八经地去看一本书,还不如让我去做饭洗碗 拖地洗衣服。我装了家庭影院,无聊寂寞的时候,就把音响开得高高的,在惊天动地撞击声中享受刺激。不过邻居们来敲过几次门之后,我的兴趣又消减了。有的时 候我故意哈哈大笑一阵子,有时又装作号啕大哭的样子,试图通过非常规的手段来发泄情绪,但是这些都不能解决孤独带来的苦闷。我想重新找一个爱好来排遣孤居 的日子,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半遂不就、雾里观花的男女关系还能让人强打起精神。

这时郑妮已经回国取经去了。于是我在矜持隐忍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又拨通了张榛家里的电话。

电 话是宽子接的,一阵寒暄后,宽子告诉我说张榛刚才回来后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我问张榛去了哪儿?宽子说她是跟一个男 人出去的,走的时候还带了一个箱子。我搁下话筒的时候,心里像倒了醋瓶子,酸溜溜的。你想,一个颇有风姿的成熟女人,在冬天的夜晚跟一个男人一起出去,还 能做什么事?看来张榛也是耐不住寂寞的女人。不过话说回来,又有几个女人能耐得住寂寞呢?!我记得我上大三,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已经是大四外文系的刘燕 在劲头上比我还要急,每天都要约我出去幽会,好像一天没闻到我的唾沫味道,她内分泌就会失调似的。当然后来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一道陷阱。寂寞对于男人来说 只是会造成神经上的压力,但是对于女人来说却可能是要命的。

让我心理不平衡的是,张榛新交了男朋友,却没有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哪怕只是出 于客气的敷衍,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一点。我跟她毕竟有过露水情分,而且如今还以姐弟相称。我在火热的嫉妒心理左右下,马上就拨了她的手机。这时我需要得到她 的解释,不然的话这个晚上我就别想能睡上安稳觉了。

张榛的手机关机了,到了十二点的时候我又打了一次,还是关机。我想她肯定是跟那个男的躲在什么地方做好事去了。我妒火中烧,连捉奸的念头都有了。想起张榛跟我的几次上床的经历,我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是个轻浮的女人。不用说,这个晚上我就别想睡了。

第二天到了公司,大约十点的时候,我给她的实验室打了个电话,没人接。这一天我一直心神不定,后来又给她打了几次手机,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我开始灰心了,我安慰自己说,人家本来跟你就没有什么名分关系,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三天后,我快要下班的时候,忽然接到张榛打来的电话。我极力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没好气地说:“怎么,度蜜月回来啦?”

张榛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是啊,丹佛的雪景真是旖旎万端,沁人心脾。”

我冷笑说:“恐怕不但是风景好,人更多情吧?!”

张榛说:“咦,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现在正在机场呢,你快过来接我一下吧。”

我 虽然心中有气,但还是匆匆忙忙地就开车奔LAX去了。张榛手里搭着一件驼色的风衣,拖着一个笨重的大旅行箱。她上了车说:“开了两天的会,差点被冻死了。 走的时候过于仓促,没去看丹佛的天气预报,衣服带少了。没想到一下了飞机,那边居然是漫天大雪。都怪LA一年四季如春,让人产生了幻觉,以为满世界都是阳 光普照。因此只好临时在那边买了一件风衣,将就着穿,总算熬回来了。”

我暗中舒了一口气,绷了几天的筋骨一下子就松了。我觉得自己真是贱,没来由的替她操心着。我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跟人家私奔了呢。”

张榛说:“就程大器那副德性,我还跟他私奔呢。”原来她是跟程大器一起去丹佛开会的。我胸中的郁闷一下子像积雪一样全都融化了,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也不追问了。

张榛笑着问我说:“想我了吗?”我说我又不知道你出去开会了,有什么好想的?!说实话,她要是知道了这两天我的心情,肯定又要奚落我一通了。

张榛让我把车开到我的公寓去:“这两天一直没吃好。肚子饿了,就想吃一碗你做的热面条。”这时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

到 了公寓,张榛打开箱子,拿出高高矮矮的三个木质花瓶说:“知道这是什么宝贝吗?”我说不就是花瓶吗?张榛捧着一个高约18英寸的浅咖啡色花瓶说:“没有艺 术眼光了吧?告诉你,这是AspenWoodVase,是科罗拉多州的一种独特的艺术品。它们是用落基山脉中的Aspen的树制作成的,就是根据树的自然 的形状,然后加以加工雕刻而成。你看这上面这些漂亮的花纹,全都是天然的。”

我把三个花瓶把玩了一番,果然是难得的精品。张榛说:“这三个花瓶送给你了。别忘了下个情人节的时候,往里面插上一束玫瑰花。”

我心里一热乎,赶紧将那三个花瓶摆在书架的最显眼之处,笑着说:“以后我一看到这三个花瓶,就会想起你。”张榛笑着说,你这话我听起来怎么觉得凉飕飕的?!

晚 上张榛在我的公寓住了下来,她看着我的床说:“你这张床人横过来睡都可以了。你这是不是想要请君入瓮啊?!”我说我这是未雨绸缪,免得到时候交了桃花运, 手脚施展不开。睡觉的时候我跟张榛说:“要不你干脆搬过来跟我住吧,咱们一人一个房间,我一个人住太浪费了。一个屋子要是没有一个女人就不能叫做家。”

张榛笑着说:“你想筑巢啊?!搬过来住可以,不过第一,我们俩要相安无事;第二,你要做饭。”

我说:“你为什么不加上一个第三呢。”张榛瞪着我问说是什么?我说:“咱们永远不谈结婚的事。”张榛说:“这话可是你说的!”


“圣 诞节”的前几天,郑妮回来了。她一改回国时那副抑郁的神情,虽是冬天,她却满面春风,似乎又回到了在伯明翰时的那种活泼自信的状态。她只带了一个小箱子, 而她回国的时候,却带了两个大箱子。当她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看得出来,种种迹象表明,她回国工作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了。

上车后我问她:“都定下了?”她眼睛望着车窗外,“嗯”了一声。我说:“李震答应你要好好做柳烟的父亲了?”

郑 妮点了点头:“也许这就是命吧,尽管我仍然不相信他,但是为了柳烟,我还是愿意赌一赌。”我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说在元旦之前,国内医院那边都谈妥了。说 着,她把手搁在我的右边大腿上,泪眼婆娑地说:“庄鸣,对不起!我的心理其实不像以前跟你表白的那么坚忍,到了关键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的脆弱, 过去所誓言坚守的信念,简直就不堪一击!”

我心里虽然难受,不过还是强颜欢笑说:“这没什么,只要你跟柳烟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们毕 竟有过那么一段剪辑出来的难忘的经历,还有,我还做了半年时间的柳烟的父亲呢。我承认我不是个很高尚的人,不然你也不会走这一步险棋的。现在我除了祝福你 之外,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郑妮说:“把过去的那些事全都忘了吧。我看你活得本来就挺沉重的,独身一人,没有生活目的,没有太多的追求,看似潇洒,其实茫然。因此没必要再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精神负担了。我不希望你在我跟柳烟的事情上陷得更深,这对你的将来没有好处。”

我说:“你回去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郑妮黯然一笑说:“也许吧,不过那时候你见到的郑妮,已经不可能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我了。”她抹了一下眼睛说:“我会想念你的,你我两人的故事,就像LA灿烂的阳光在我的皮肤上留下的褐色痕迹一样,至少在短时间内是不会磨灭的。”

她从袋子里掏出一块扎着红色细绳的鲜艳的红玉,那是一个晶莹玉润的奔马造型。她把红绳小心地套在我的脖子上,说:“这是我生日的时候,我妈送给我的。希望你能像这奔马一样,永不回头。”

我忽然记起来了,她正是属马的,今年二十九岁了。我的眼泪差点出来了。


55


我把郑妮送到她的公寓后就离开了。她没有邀请我进去坐一下,只是低着头对我说了声谢谢,她说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办。我想,实际上,从她和李震了结了似是而非的公案那一刻起,我对于她来说,就已经成了过去了。

我 独自驾驶着我的那辆DodgeChargerRTAWD车子来到SantaMonica海边。我手里抚弄着那块温润的红玉奔马,怔怔地看着海鸥“哇哇”地 叫着在天空中飞来飞去。远处的海平面看上去似乎永远都横在视线的高处,好像海水随时都将排山倒海般向沙滩上冲卷过来,将沙滩上的人们吞没。我脑子里空空荡 荡的,就像结了冰一样,僵硬,麻木。

我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的,像尊雕塑。黄昏的时候,惨红似血的落日,慢慢地往海平面上沉坠下 去。这是我第二次在海边看到如此瑰丽壮观的落日景象。上一次是张榛回国,路过洛杉矶时,我们在海滩上一起分享了日落的辉煌景象的。其实以前在从东部的亚特 兰大一路往西开着车的时候,也曾见过血红的落日,但那时是逆光而行,眼睛被炽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来,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那团要命的火球?!然而此时,我真 正感受到了一种惊心动魄、雄浑苍茫的生命,正在悲壮地做最后的挣扎,它的光辉映红了波光粼粼的海水。当落日缓缓地从海平面上消失的时候,我的眼里情不自禁 地渗出了眼泪。我似乎看到了惨烈的死亡。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张榛打来的。张榛说:“我刚刚回来,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等着你做饭吃呢。”我告诉她我正在海边。张榛说:“你疯了,一个人这时候跑到海边去抒情啊?想投海自杀呀!”

我说:“刚才看到落日的那一瞬间,我的确产生过这个念头。”

张榛急着说:“你在哪个地方?我马上过去。”

我看看了周围,说:“就在去年夏天我们游玩过的那个沙滩。”

半个小时后,张榛来了。她察看了一会我的脸色说:“嘿,你哭了?”

我说:“难道我就不能哭吗?你刚刚错过了一个观赏落日的机会。”

张榛说:“你总不会是因为观赏落日才哭的吧?”

我说:“看过落日,才明白生命的脆弱。我这人好悲天悯人,受不了刺激,OK?”

张榛在我身边坐下来,说:“郑妮回来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敏感得一根针掉到地上也能听出声响来。我点了点头。张榛问说:“她答应李震了?”

我又点了点头:“准确地说,应该是李震答应她了。只不过不知道他开出的是不是空头支票。”

张榛看到了我胸口上挂着的红玉马,就冷笑着说:“原来她还留了这一手!”

我摇了摇头说:“我跟她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有什么故事了。”

我 们一直坐到暮色降临的时候才离开沙滩。我想要站起来,但是双腿却僵硬地不听使唤了。张榛想把我拉起来,可是我身子太沉,她根本就拉不动。于是她就在我的大 腿上揉了起来。过了十几分钟,我的双腿有点感觉了,我撑着沙子站了起来,脑子也开始活络了些。张榛说:“我们去喝两杯吧。”我看着她想,这个女人真是善解 人意。

我们开车一前一后来到一家酒吧。进去一看,里面乱哄哄的挤满了人,还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张榛皱着眉头说咱们还是回去喝吧,看你 这样子要喝多了就不能开车了。于是我们回去的时候拐到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大瓶法国产的GreyGooseVodka,还有一瓶BloodyMary以及柠 檬跟薄荷草等。

张榛不大会喝酒,但是调起鸡尾酒来却像个专业调酒师似的。我接过她调好的一杯酒说,今天晚上我不想醉都不行,咱们好好聊 聊。张榛说:“喝酒本来是为了享受,你如果想借酒浇愁,那就没多大意思了。你每次喝醉了以后醒来,是不是都觉得忒痛苦?!脑袋里就像钻进了无数只的蚂 蚁?”我问说,你怎么会有这种体会的?

张榛说:“我在上大学时也大醉过一次,那是在初恋失败之后,一个人灌了差不多有一瓶的崇明米酒,差 点给喝死了。第二天醒来后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又是痛苦又是后悔,恨不得把胃给抠出来。”她跟我碰了一下杯子,笑着说:“不过你比我想象的要好些,下午我听 说你去了海边,以为你想不开要寻死呢。要是那样的话,你就太没出息了。”

我笑着说:“我还没活够呢。我对跟郑妮的事早就想开了,只是没有 想到她真的还会回到李震的身边去,这样当初她跟我说的话全都成了泡沫。看来以前我看人的眼光太透明了,我一向遵循的价值观现在出现了问题,这才是我想不通 的。”我又喝了两口酒,接着说:“刚才在海边观赏了残阳落日,似乎有所感悟。也理解了郑妮为什么要那么做了。生命真的太脆弱了,经受不起任何的撞击。”

张榛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叹口气说:“下一次我们一起去海边看落日吧。我对上一次我们一起在沙滩上看日出的情景,还记忆犹新呢。不过我看到的不是脆弱,而是辉煌。”

我 望着她,看她的样子不像是调侃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她今年该有三十三岁了吧,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可是个躁动不安的敏感年龄。于是我的心里又有点酸楚了, 我想,要是张榛答应嫁给我,我这辈子一定会好好呵护她的。但是,她愿意将自己的一辈子,绑在一个看起来成就不了什么大业的男人的身上吗?我试探地跟她说: “要不我们结婚吧?”

张榛笑着说:“别开玩笑了,你不是说过了咱们不谈婚姻吗?!”

我说那不过是说说而已:“你今年已经三十三了,我也三十一了。在这样的年龄结婚,天经地义。”

张 榛看我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就说:“你知道,婚姻跟感情是两码事。你虽然三十一岁了,不过你在婚姻观念上还是很不成熟的,从这次你跟郑妮的事就可以看得出 来。我如果要嫁的话,就一定要嫁个各方面都成熟的男人。”她说这话的时候,让我想起了郑妮,郑妮以前也是这么给我界定所谓的婚姻的,好像婚姻这玩意儿就跟 核武器一样,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玩的转。我问张榛,成熟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张榛说:“成熟就意味着不再开花结果了。”

原来如此!我有点悲哀地笑着说:“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我吗?”张榛笑着说:“我喜欢你就一定要嫁给你吗?!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弟弟吧,OK?”


这 时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是徐强打来的。徐强说:“哥们,今天下午我在C大看见郑妮了。她说她刚从国内回来,神色好像有点不大对头啊。”我说我早知道了。 徐强说:“听你说话瓮声瓮气的,是不是你们的事黄了?!”我含糊地“唔”了一声。徐强说:“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你等着,我马上上你哪儿去,你可别想不 开!”还没等我拒绝,他就已经把电话挂了。

徐强还不知道张榛跟我住在一起了,他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就不会这样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地冲过来了。十来分钟后他来了,手里拎着一打啤酒,一进门他看见张榛也在,就笑着对她说:“你消息倒是挺灵通,还赶在了我前面。”

张榛说:“我本来就是住在这里的。”徐强听了,张大着嘴巴,看看她,又看看我,脸色开始泛青了。他问我说,怎么了,郑妮把你给甩了?!你别放在心上,这种女人不可靠,还是我的老同学好,是不是张榛?

我说:“你才被人给甩了呢!我跟郑妮本来就没有什么名份关系。”

徐强接过张榛递来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我还真的是被人甩了。”

张榛说:“你跟那个聂颖不也就是想玩玩吗?”

徐 强说:“这次可不一样,我还是挺喜欢这小女孩的,她聪明,活泼,善解人意。我靠,谁知道她在国内时就有男朋友了,两人还曾经山盟海誓过。前些时他男朋友也 考过来了,聂颖才跟我说了实话,要我知难而退,不然就要告我个性骚扰。你们想,我总不能跟一个乳臭未干的臭男孩争风吃醋吧。妈的,现在的女孩,怎么都这么 鬼精?!把我这笑傲江湖的大老爷们耍得跟傻子似的。”

张榛冷笑说:“你也没吃亏啊,老牛吃嫩草,从效益上来说,这比吃肉要合算多了。”

徐强说:“这跟吃没吃亏是两码事,我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下一次我要是再折腾的话,得回国去高中生里找了。”

张榛说:“现在高中生恐怕也靠不住了。古人云,谈恋爱要从娃娃抓起。”

我说:“古人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古人要是在弱冠和及笈前早恋的话,还不被父母给敲死?!”

徐强说:“李白的《长干行》里就说过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世上要真有青梅竹马的话就好了,大家打小就培养感情,省得你死我活的折腾一辈子。”

我说行啊你,还引经据典的,看不出来还有点能耐。张榛笑着说:“你不知道啊,他父亲在大学里就是教学生们学这个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56


郑妮把她在C大医院的善后工作处理好了之后,过了“圣诞节”,就开始准备回国的东西了。她要在12月30日前赶回上海,跟她的女儿还有李震一起迎接2008年的元旦。她把一应家具以及电器都放到网上E-bay去拍卖了。

“圣诞节”的第二天,她拉着张榛跟她一起去逛Mall,给她做购物参谋。张榛是购物行家,只不过现在有所收敛了而已。两人兴致勃勃地在外面兜了一天,郑妮买了大包小包一大堆的东西。

张榛回来的时候,头重脚轻的,像患了梦游症一样,一下子就瘫在了沙发上,说:“郑妮疯了!她买的东西里面,有一半是给李震准备的。如果我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没想到女人疯起来比真正的疯子还来劲!”

我 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说:“没想到郑妮转弯会转的这么快,我以为她要经过一两年时间的过渡,才能适应李震那家伙的丑恶嘴脸呢。”张榛说:“这你就不了 解女人了。女人在感情问题上不像你们男人那样富有逻辑,面面俱到,表面上潇洒,骨子里却像精明的老农民,斤斤计较。她们很多人仅仅是为了一时的冲动而爱得 欲死欲活的,就像触电一样。当然,郑妮跟李震也许根本就谈不上爱情,是柳烟那小丫头把他们扯在了一起。所以说婚姻有的时候就跟创可贴差不多。”


郑 妮是在12月29日中午离开LAX的。我跟张榛一起送她到了机场。在她快要进入候机室的时候,张榛找了个借口想要离开一会儿,好让我再最后跟她说上几句体 己话,依依惜别一下,但是郑妮却把她紧紧地拉住了,搞得我就像个恐怖的人贩子似的。郑妮说:“张榛,你不会恨我吧?你不会以为我是个贱女人吧?”

张榛叹了口气,随即笑了笑说:“这话你应该问庄鸣。我是无所谓的。”

郑 妮看了我一眼,低下眼眉说:“对不起了。你多保重!日子长着呢。”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位临近更年期的老大姐似的,对生命的活力充满了怀疑,然后扭头就 朝安检口走去。我跟张榛一直目送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过了安检口,郑妮忽然又转过身来,我看到她泪流满面,她把手举到肩膀处摇了摇,随即就像是僵住了,羞 怯地逗留在了那里。张榛也朝她招了招手,我转身就离开了。

从我们三人第一次在伯明翰相遇到现在,才过了一年半的时间。而这短暂的时光对于 我们来说,差不多都是平平淡淡、然而却隐含着磨练的苦涩的,我们的日子甚至可以用相依为命来形容。但是我一直并不以此为意,在她们身边,我只是觉得自己承 受了更多的痛苦,尽管表面上我很快乐。实际上,我的故作潇洒多少也给她们带来了些许的安全感。现在郑妮出局了,过去的一切似乎像正在滑翔中的秃鹰遭受到暴 风一样,翅膀突然间一折两段。

Anyway,郑妮终于做出了属于她自己的选择,但是我的前景,依然十分的渺茫。我还得继续装作很快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张 榛说:“前两天我跟郑妮一起购物的时候,察觉到她好像是在发泄激愤的情绪似的,她不是用理智去购物,而是凭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意气。她嘴上说的给李震买的那 些衣服什么的,其实更适合于你的身材。因为你的个头比李震要高,那些衣服要是给李震穿,差不多都大了一号,这我心里清楚。不过我也不想去点破她,免得她上 心。你信不信,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只有你的。可是你在失去柳烟的同时,也就失去她了。女人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把将来给看透了,也绝望了。看不 透的女人,只能任凭男人们来宰割了。”

我没想到郑妮的真实心理会是这样,这让我更觉得自己的悲哀。这时“东航”的飞机早已经飞上了天,正沿着浩淼的太平洋海岸向北飞行。它把我们旧有的所有的故事都给带走了,留下的是一片空白。


元旦过后大约一周,我忽然接到Roberts打来的一个电话,要我晚上的时候到宽子家来一趟。自从上次宽子生日之后,我跟Roberts再也没有联系。我接到电话时第一个反应就是,他跟宽子要结婚了,我刚想要说两句祝福的话,他却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我跟张榛说起这事的时候,张榛说:“如果是结婚的话,按理应该是宽子邀请你才对,而且宽子肯定也会邀请我的,我跟她都做了半年多的Roommate。我想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意外的事了?难道这个Roberts也靠不住?!可我听他的谈吐不像啊。”

我 来到宽子的住处,出来开门的是Roberts。两个多月没见到他,他好像憔悴了不少,眼神呆滞,头发凌乱。我问说宽子呢?Roberts不说话,他去倒了 两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然后让我在沙发上坐下。我在坐下的同时,心也陡然往下坠落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Roberts默默地喝着酒,眼睛老是盯着 一个地方出神,我看他的样子,估计他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喝了不少的酒了。他不说话,我也不好意思问他。我只好陪着他喝酒,威士忌香辣的味道呛得我直想打喷 嚏。

过了一会儿,Roberts终于开口了,他笑了一下说:“Mean,你知道吗,北海道冬天的雪景是十分美丽的。湛蓝的天空下,白雪皑皑,大地茫茫,简直让人流连忘返。”

我点着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间聊起了这个话题。Roberts接着说:“在这个季节,你如果跟你最心爱的人一起去高山上滑雪,那种感觉,真是美不胜收。从高高的山顶上一跃而下,就像是自天而降一样。”

Roberts 往我和他的杯子里又添满了酒说:“‘圣诞节’过后,我跟宽子一起回到她在北海道的家乡探亲,按照宽子父母的意见,我们要在札幌他们的家举行日本式的婚礼。 那些天宽子幸福的就像天使一样,白雪映衬着她的精致的和式婚纱,十分美丽。她的亲戚朋友同学,左邻右舍都来了,大家唱歌跳舞,热闹了一整天。那也是我这辈 子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天,他们用最热情的方式来招待我这个美国来的女婿。”

我说:“我不知道你们回北海道结婚去了,不然的话,我得准备点礼物什么的。真是不好意思。”

Robert 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他继续说道:“新婚后两天,我们就去北海道中部的大雪山国立公园的旭岳滑雪场去滑雪。你知道,我家是在爱德荷州,我从小就喜欢滑雪,也 喜欢冒险。我们一到大雪山公园,我马上就被远处高耸着的旭岳高峰给迷住了。那里正是滑雪的梦幻胜地,不过冬天时节,那里很少有人上去。我想去冒个险。”

我 把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我心里的那个不祥之感似乎快要得到了证实,我看着Roberts说:“宽子也上去了?”Roberts低着头说:“是的。可是我不 知道,宽子虽然是在北海道长大的,但是她的滑雪的经验却相当的有限。她为了让我高兴,就装出是个滑雪老手的样子,然后陪我坐缆车上了大雪山的最高峰旭岳。 ——它的峰顶最高处是2290m,也就是6600多英尺,MyGod!要是我知道这对宽子意味着什么,我就绝对不会干下那种蠢事了。我朝着白茫茫的山下大 喊了一声,然后就从斜度35的高处滑降下去。我一下子就滑下了500m多,然后回头去看宽子。”

Roberts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哽咽 了。我差不多已经猜测到结局了,但是我还是希望Roberts说出来的经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Roberts说:“我没想到宽子平时看上去那么文静的一个 女孩,内心里却是这么的倔强。她居然奋不顾身地紧随着我滑降了下来。——Shoot!你知道,在那种坡度和高度的地方,只有滑雪行家才能玩得起来。当她看 到我回头去观望她的时候,她想要在我面前露一手,竟然来了个大回旋。接着悲剧就发生了,她撞在了一颗粗齿蒙古栎上,她的鲜血慢慢融进了白雪中,我远远地望 去,那就像一朵绽开的玫瑰花。这是我看到的她的生命的最后搏动,这个悲惨景象已经在我的头脑里生根发芽,我永远也忘不掉了。”

我眼里噙着 泪,一仰脖将杯里的酒全都倒进了喉咙里。我不知道该跟Roberts说些什么,你要想去安慰一个新婚不到三天就丧失了爱人的男人,那简直是比救活他的爱人 更难。这让我想起了日本电影《生死恋》。我给Roberts的杯子倒满了酒。Roberts说:“我想在宽子这里呆上几天,顺便将宽子的遗物清理一下,只 有在这里,我还可以感觉到宽子还活在我的身边。离开这里,我将痛苦不堪,如同行尸走肉。Mean,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我要请你来跟你说这些话吗?”

我看着他,我想,他总不会是把我当作他的贴心朋友的吧,虽然我们曾经是同事和上下级的关系。Roberts说:“因为你跟宽子曾经在这里一起住了半年多,宽子说她把你当作她的朋友。你还送过她一个玉手镯。”

我说:“宽子的确是我的好朋友。我记得宽子曾经跟我说过,她信佛。她很欣赏佛经《华严悲智偈》中的那句‘如入火聚,得清凉门’的偈语,还跟我谈过它的含义。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说走了就走了呢?!”

Roberts说:“我们结婚之前,我父母本来是要宽子皈依基督的,但是宽子却不肯放弃她对佛教的信仰,在这一点上,她表现的很固执。我不知道这‘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说:“就是活在这个喧嚣而秽俗的尘世上,要怀有平常心,心静自然凉。其实宽子把生死看得很开,她只想过平淡的日子。她能够融化在雪地里,也算是成了正果了。”

我 看着Roberts脸上一副惘然而悲伤的样子,心想,此时我的心境,可能比他还要糟糕。因为我比他更了解宽子。不过,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能对一个东方女 性如此痴情,也算是难得了。倘若反过来,在旭岳山上死去的是Roberts,那么宽子的精神肯定要崩溃了。如此说来,宽子算是幸运的了。

我想,哪天如果我不幸故去,能有一个痴情的女性为我哀伤至此,我也会含笑九泉了。


57


张 榛听了我告诉她宽子滑雪时不幸去世的事后,半晌无言。许久之后她才说:“宽子的年龄好像跟你一样,也就三十一岁吧?女人在这种年龄正是生儿育女的黄金时 间,可惜她红颜薄命,这么早就香消玉殒了。以前老听人说什么人生如梦,觉得这话就像是无病呻吟似的,现在我才有点相信了。也许这就是命吧。”

我觉得,她的这些话,更像是在感叹她自己。

我 跟张榛虽然还同住在一个公寓里,但是我们之间亲热的劲头已经不如以前了。我想可能是因为郑妮的回国跟宽子的去世在我们心中投下阴影的缘故吧。张榛每天回 来,吃了饭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露脸,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闺女”。有的时候她回来得晚了,就给我打个电话,让我不要给她准备晚餐。她回来后就自 己下点快食面吃了,再吃上一两个水果。至于上床的事就更谈不上了。一对男女在一起呆的时间长了,互相之间反而造成了性吸引力的下降,不像以前那样还有间隔 美,让人想入非非。缺乏激情的床上运动既耗费精力,又像被人灌酒一样别扭难受。所以夫妻关系就像是一日三餐,索然寡味,可又不能不吃,而泡情人就像偶尔下 馆子,每次都有不同的风味。我跟张榛相互之间都把对方看成是快食面了。


二月初的时候,张榛要去波士顿开学术年会。临走的前一天晚 上,她破例早早地就从实验室回来了,还下厨去吵了几个菜。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些菜就呆了一下,在我的记忆里,张榛始终没有炒过一道像样的菜色的。我问她 说今天是什么节日?好像农历春节已经过去有些天了。张榛笑着说:“平时都是你做饭,我蹭饭,今天我想表现一下都不行吗?!不过你可别嫌我的烹饪技艺差 劲。”

我说:“今天你肯定有什么事的,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你一定要跟我说清楚,不然这饭我吃起来没味道。”

张榛说:“真的没什么事。我这个当姐的给你做饭难道还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吗?明天我要去波士顿开会了,一个星期后才能回来,——也就是‘情人节’的前一天。希望你吃了我做的菜,回味无穷,人然后就会结结实实地想着我。”

我笑着说:“你不管去了哪里我都会想着你的,——只要你不是嫁人了。”

张榛说:“你说的可是实话?要是我真嫁人了呢?”

我笑着说:“那要看你嫁的是谁,要是像李震之流,那可就别怪我横刀夺爱了。”

“情人节”的前两天,我忽然间心血来潮,想要给张榛买一个精致的钻戒,准备第二天她回来的时候送给她,同时也正式涎着脸皮向她求婚,不管成与不成。忸忸怩怩的男人肯定追不到意中人的。

我 的户头上的存款只有两万元不到了,我咬咬牙跑到珠宝店去,相中了一枚价值九千多美刀的钻戒。张榛跟我说她二月十三日晚上会飞回来的,可是我心神不宁地一直 等到晚上十二点多,还没有她的电话。我有点担心,会不会是飞机晚点了?这个时候东北部地区正是冰雪连天的,飞机晚点并不奇怪。我给波士顿机场那边的服务处 打了电话,服务小姐说张榛所乘坐的航班是准点起飞的。这更增加了我的忧虑。她会不会是病倒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一直在关注着我的手机 的动静,但是始终没有张榛的电话打进来。那天晚上,我在张榛送给我的三个AspenWoodVases里,插了三十三朵玫瑰。我点了两杯散发着花香的蜡 烛,开了一瓶红葡萄酒,慢慢喝着。我一边独自斟酌,一边想,张榛既然不是因为飞机晚点赶不回来,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会议日程的变更,但是如果这样的 话,她应该会给我打个电话的;二是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我尽量不去进一步推测第二种可能性。

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在上班时才接到张榛打来的手机。她告诉我说她已经回到公寓了,她是从机场打的回去的。我一下了班就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跑,就好像忽然记起来忘了关掉厨房的煤气一样。

我推开门的时候,张榛刚刚洗完澡,脸色红润,正在镜子前吹头发。我喘着粗气说:“姑奶奶,你躲到哪儿去了?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我还以为你被哪个五大三粗的老黑给拐走了呢。”

张榛说:“对不起,我没好意思给你打。”她看着AspenWoodVases里的玫瑰,笑着说:“你果然没有忘记在瓶子里插上玫瑰。我数了一下,一共三十三朵,一看就知道是送给我的。谢谢你!没白认了你这个弟弟,啊?”

我说:“你知道了就好,OK?”

我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张榛说她这些天老是吃西餐,有点腻了,就想吃一碗我做的热面条。于是我去下了两碗面条,吃饭的时候,张榛笑着问我:“想我了没有这些天?”

我说:“你说呢?!你没看到我都急成什么样子了?!过会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张榛笑着说:“什么东西?不会是钻戒吧?!”

被她这么一点拨,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埋头吃着面,心里琢磨着过会应该怎么跟她开口。我这人就这么点出息,到了操作真枪实弹的时候,皮又厚不起来了,想想都替自己窝囊。

这 时张榛好像窥透了我的心思,她放下筷子说:“庄鸣,有件事情我本来早应该对你说了,不过在去波士顿之前,我还没有多大的把握,因此一直瞒着你。现在我该告 诉你了。”我听了她的话,差不多已经猜到七八分了,心里一凉。为了避免自己处于被动的态势,我就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是不是终身大事有了眉目了?这种喜事 有什么好瞒的?!”

张榛点点头说:“上次去丹佛开会的时候,我结识了一个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来的Professor,他叫Gordon, 今年五十五岁,在我们这个行业中颇有成就,离过一次婚,没有子女。而且他对中国文化有着一种由衷的热情,他人看上去挺踏实的。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他的前 妻也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很会吃辣,因此他也跟着染上了辣瘾。我对他谈不上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我敬仰他。你知道,敬仰也是婚姻的一个重要的基础。”

我愣了一会,说:“我也很敬仰你啊。”张榛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我已经猜测到张榛有了选择的目标,但是却没有想到她选择的对象居然是个半老头子,还是个老外,这让我的心理一时无法取得平衡。我咬着嘴唇,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希望看到她说的这一切只是玩笑话而已。

张榛继续说道:“我们彼此之间都有好感。从丹佛回来后,我们经常用E-mail联系,偶尔也通通电话,从学术谈到生活,艺术,甚至哲学。我发现他是个非常风趣和博学的人,他的性格与才学好像就是上帝为我设计的,我很欣赏他。”

我 听了这些话,心里简直无法接受张榛所赞许的这个几近完美的男人,妒忌之火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我心中四处乱窜。怪不得前些时她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呢,原 来是在搞时髦的网恋。此时我看着她的眼神就有些游移不定了。我突然间感觉到,张榛自始至终跟我其实都不是同一类人,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尽管很多时候她也可 以跟我趣味相投,甚至灵犀互通。

张榛接着说:“这次波士顿的年会我本来不想去的,后来是Gordon极力怂恿我去的。‘情人节’我是跟他 一起过的,那是我过的最难以忘怀的一个情人节。Gordon用最让人动心的语言赞美我,并且向我求爱,我很难拒绝他的火热的言辞,我已经答应他了。我们商 量好,夏天的时候我就到他那边去工作,他在那边广有人脉,他要为我联系一家药业公司。”她顿了一下说:“庄鸣,你不会觉得我在个人的事情上过于草率了 吧?”

我的脑子这时基本上只剩下了一个斑驳的空壳子,张榛对那个半老头子倾心的态度,已经把我理智的思维像蚕丝一样抽走了。张榛问我这话 的时候,我只是“嗯嗯”两声。我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榛说她要嫁人了,这个曾经当着我的面说过喜欢我的女人就要投入一个陌生的半老头子的怀抱了,那 个满口花言巧语、性欲旺盛的老头子在服用了伟哥后,保不定要怎么在床上折腾张榛那娇柔白嫩的肉体呢。

我盯着面条,筷子举在脸前,却忘了叉出去夹菜。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慌忙跑进我的房间,拿出一个精致的白色小盒子来,放在桌子上。

张 榛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盒子,然后眼泪就慢慢地涌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我没想到她也会掉眼泪,她一流泪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也许这个柔 弱、多愁善感的女人更像是跟那个Gordon投怀送抱的张榛,而不是在我面前一向潇洒,无拘无束的那个热情、奔放、坚忍的女人。

我歪着嘴 笑着看着她,我想我的笑一定非常古怪。她走过来,从后面紧紧地搂住我,把脸贴在我的头上,我觉得我的脑门有点温热,我知道,那是张榛的泪水。我紧紧地攥住 她的手腕,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实际上,这时候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女人一旦在婚姻上做出了什么决定,那么她的心用拖车都难以拉回来了。

她的泪水告诉我,她已经死心塌地地要将自己给嫁出去了。


58


五 月的时候,Gordon在巴尔的摩给张榛张罗好了一家正蒸蒸日上的药业公司,待遇不错,工资加上年终的Bonus有十来万,这比她在程大器手下做 Postdoctoral的收入要高出了许多。当然,她并不是为了高出来的那些收入去了巴尔的摩的,她从国内带出来的那些钱,已经足够她这辈子过上不错的 日子了。我想,她这回真的是因为Gordon着魔了。他们决定张榛一过去就登记结婚。

事实上,在离开LA之前,张榛就急不可耐地把自己当 成一个快乐的新娘了。那些天她经常往CityofBeverleyHills那边跑,因为那边有很多名牌的服装和首饰店。每次回来她都有所斩获,而且一回 到我们的公寓,她都要不厌其烦让我做她时装展演的业余评判员。这项工作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但是我又不能在她面前流露出丝毫不耐烦或者厌恶的 神情,这样的话很可能会伤了她的心。你想,毕竟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了,能再次拥有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婚姻,是一件异常难得的喜事。换上我如果梅开二度,帽 儿光光,做个新郎,我也会乐呵呵地忘乎所以的。虽然看着她身上那些精心挑选的衣服可能都是为Gordon准备的,我的心里就像开了个醋厂,不过我表面上还 是装出了兴致勃勃的样子,搜肠刮肚地使用廉价的谀颂之词,恰到好处地赞美她的各种服饰。有的时候像我这样的外行说的话比内行的高见更容易拍在女人的心坎 上。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获得张榛一个忘情的亲吻。

女人做新娘时的心情,就像埋头辛勤苦干了一辈子的科学家获得了诺贝尔奖,或者一贫如洗 的流浪汉中了Lottery一样,张狂不已。张榛说:“庄鸣,我结婚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巴尔的摩参加我们的结婚典礼啊。你现在是我在美国的唯一的亲人,我 的结婚Party上,不能没有你在我的身边。”这话说的我心里热乎乎的,同时也惨戚戚的。

一个月后,张榛就要离开LA的前两天,是个周末,她忽然提出要和我一起去SantaMonica海滩游泳。我说:“你都快要做新娘了,还有这份闲心蹦达?”

张榛说:“你还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吗?”

我说:“我当然记得。那时候你刚从伯明翰过来,要在LAX转机回国。那天我们去了SantaMonica海滩,我在沙滩上看着你游泳。你艳压群芳,鹤立鸡群,吸引了无数的眼球,我也帮衬着沾了不少的光。那时我还曾经对你想入非非呢!”

张榛笑着说:“你不想重温一下记忆吗?以后去了东部,我可能再也不会在太平洋里乘风破浪,大出风头了。”

于 是我翻出了沙滩裤,毛巾被等,开车带着张榛去了海滩。张榛已经把她的那辆“奔驰”委托给拖车公司拖到巴尔的摩去了。在路上,我尽量把车子开的慢慢的,以便 让自己的记忆神经活络起来。没想到,两年时间会是这么快就已经无影无踪了,就像出色的短跑运动员一样从自己的身边“唰”地冲过去了。

张榛问我说:“庄鸣,你觉得这两年时间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说到收获,我倒是没什么收获,然而却丢失了很多珍贵的东西。当然这不单是我的错。在我们周围,有很多东西是可致而不可求的,比如爱情。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收获的话,可能也就是这个姗姗来迟的感悟了。”

张榛说:“你就不能把将来往好处去想吗?你毕竟还年轻,尤其是做为一个男人,你的一切可以说都刚刚开始呢。不像我,不拼着这几年好好活着,一朝春尽红颜老,这辈子也就完了!”

我问她:“那么你这两年来最大的收获又是什么?”

张榛想都没想就说:“是摆脱了过去。我不想说自己的过去是庸碌的,但是我不希望自己的将来还在延续着过去的庸碌。”我想到了李震,又从李震想到了郑妮,于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半年过去,郑妮连个音讯也没有,有了柳烟在身边后,她的日子不应该是庸碌枯燥的吧?

到 了沙滩,我们各自去更衣室换了泳装出来。张榛耀眼的胴体在炽烈的阳光下散发着远处海岸山脉上积雪一样的白光,不过它在我的眼里已经失去了两年前的那种神秘 感,因为连她身上的痣我都细细地亲吻过了。但是不可否认,她的身材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出众,充满了诱惑男人眼球的魅力。我到加州后由于无休止的阳光的曝晒, 皮肤变成了棕褐色,像个终日在海滩或游艇上懒洋洋地休闲的有钱人似的,但是张榛的皮肤好像仍旧像两年前那样光滑洁白,眩人眼目。或许这便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吧。

我快步向前奔跑着,一头就向海里扎进去。海潮汹涌而来,一下子就将我的身子给吞没了,我猛地呛了一口海水。我从水里浮出来,奋力向远处游去,我想把这半年来胸海中积压的郁闷都给冲挤出来。然后我听到张榛大声地在后面呼唤着我:“庄鸣,回来,危险!”

我 就像是要跟她赌气似的,拼命地划向远方,我的脑袋被激荡的海潮冲撞的都有点发麻了。我游离开海滩约有两百多米的时候,这时,正在岸上小木楼上摊着身子喝着 饮料的海岸保卫人员吹响了哨子,他们警告我,要我赶紧游回来。我心想,我如果真想要寻死的话,你们还管得着吗?!不过我听到张榛正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我的 名字,我就往回游了,在海潮的推波助澜下,我很快就游回海边。

我喘着粗气走上沙滩的时候,张榛扑过来抱住了我说:“你怎么回事,想玩命啊?!吓死我了!”

我笑了笑说:“就这样的海水还能淹死我?!”

我 们在海水里玩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就在沙滩上铺开毛巾被,晒起了日光浴。我们静静地躺着,谁也不开口,直到夕阳西斜,西边的天际又是一轮血红的落日,缓缓地 朝海平面沉坠下去。张榛坐起来说:“这是LA留给我的最美丽,可能也是最后的印象。以后我只能在大西洋的西岸欣赏日出了。”

我说:“欣赏日出的感觉总比看日落要好多了。”

张榛说:“那是你的视角。不管是日出日落,都是周而复始的。”

我说:“日落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日出则意味着生命的开始。”

张榛凝神望着远方,叹了口气说:“这是你的想法,但愿事实真是如此。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日落的景观,它给人一种凄美的感觉。”我忽然想到了“美人迟暮”一词,张榛所谓的凄美,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吗?!


张 榛的行李不多,她是个热衷于推陈出新的人。旧的东西用了一段时间后她就给扔掉了,说是不破不立,因此她走的时候,只带了两个大箱子,还有一个随身的小箱 子。这让她看上去不像是在搬家,而更像是要出门远足,好像她将在某一个偶然的时间,她突然又会令人惊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似的。

离开LA的 前一天晚上,张榛穿着透明的薄纱内衣主动来到我的房间,她的大胆的肉体暗示让我脸红耳热。但是最后我还是用沉默谢绝了她。因为在性爱上我不想得到施舍,而 且我如果我在此时接受了她的肉体,以后的记忆与想象可能会变得更加糟糕,我必须为自己只图一时之快而在将来痛苦地埋单。

第二天,我跟徐强 送张榛去了机场。一路上我默默地开着车,什么话都不说,张榛为了营造出分别时欢快的气氛,就不停地跟徐强聊着从前他们在中学时的一些趣事。张榛不时地放声 大笑,在一些我认为并不风趣的地方她也显得乐不可支,她的为了掩饰内心的真实感受而发出的蹩脚的笑声,让我的头皮阵阵发麻。

到了她登机入 口处外面的过道上,我让徐强帮她把两个大箱子推进去,我自己则呆在车上等着。张榛看着我,脸上充满了企盼的神情,她显然是想能再跟我多呆一会儿,而我故意 装作没看见,她只好扭头走了。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是张榛打来的。我打开手机,听到张榛带着哭腔大声说道:“庄鸣,你这个混蛋!我恨你!”


我 跟徐强一起回去的时候,徐强说:“哥们,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事情,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将来。咱们得干点什么了,咱们一个大老爷们不能就这样等死对不对。你没 看出来吗?到现在为止,我们其实都是Loser,说到女人,女人没追到,说到赚钱,钱也不姓咱的姓。两个字,窝囊!一句话,活着没劲!”

他 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是是实话,我说你给支个招吧。徐强说:“现在美刀跟咱们国币的比率是越来越不景气了,照这样下去,咱们辛辛苦苦赚的几个血汗钱,很快 就要缩水了,咱们总得蹦达两下吧?!不然再过几年回国去,跟叫花子就没有什么两样了,还说什么衣锦还乡?!我们现在要把目光放在国内去,到国内发展,趁着 美刀还有几口气,还在苟延残喘的时候,赶紧回去狠狠地捞一把。”

我说:“说了半天还不是海龟吗?”

徐强说:“我没说让你 自己回去呀,自己回去说不定就是自投罗网了,咱们得留条后路不是?!我们可以在国内投资做生意,不过大本营还是在美国,这叫留一手。”我说要是到时候血本 无归呢?徐强说:“像炒股,搞房地产什么的风险大的投资咱不玩,咱们可以投资餐馆,咖啡馆等餐饮业之类的,到时候就算陪了,也不会亏到哪里去。我现在有个 四年计划: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四年成功。”

我笑着说,你这不是搞老蒋当年反攻大陆那一套吗?这话听起来就不太顺耳。徐强说:“嘿,我要的就是反攻大陆,而不是缩头做海龟。”


59


我有点动心了,说:“这事容我好好考虑一下。”

徐 强说:“事不宜迟,夜长梦多,还考虑什么?听哥哥的没错!”我问说这资金怎么筹集呢?要回去开个稍微有点样子的小店,启动资金至少也应该有几百万国币吧? 徐强说:“这个我已经估摸好了,不然的话怎么敢拉你入伙?我总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是吧?!我查了一些资料,我们都拥有绿卡,——没绿卡其实也没关系,因此 贷款可以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现在主要的问题就是自备存款了。你在银行里的自备存款越多,能贷到的金额也就越多。”

我说:“这道理我懂,不过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我都工作两年了,可现在存款只有三万多美刀,还都是从牙缝里给抠出来的,你没看到我吃快食面都吃得满脸菜色了?!”

徐强说:“这没关系,我的存款也不过七、八万,咱们加起来就有十万了。”

我笑了起来:“十万美刀你想回去投资?你以为这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啊?!别让人家把你当乡巴佬给轰出来,OK?”

徐 强说:“你傻了吧?这十万元只是个头款,也就是自备存款,它就像是钓大鱼的诱饵小鱼。按照一般的贷款比率,头款要占贷款金额的25%-30%,那么十万元 就可以贷到三十五到四十万元。不过有些银行对于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研究生、大学生,在贷款审核方面会有弹性的。有的只需要5%-10%的头款,就可以顺利 地取得贷款,当然信用是很重要的,比如你的纳税额,你信用卡的偿还能力等。——我现在都后悔当时报税的时候少报了,你看人家犹太人多精,一万元的收入硬是 报了一万五的税,这样贷款的时候信用就高了。你算算看,如果按照5%的头款计算去贷款,十万元能贷到多少?”

我很快就得出了一个让人精神一振的数目,是两百万美元。这个数字让我一下子来了兴致,我很快把它换算成国币,按时下国币兑美金的比率,该是一千五百万元左右。我兴奋地说:“这笔钱够我们好好玩一把了。”

徐强说:“想想看,两百万美刀啊!”他说着这话的时候,嘴唇撮得紧紧的,往上翘着,就像唐老鸭一样,那样子好像他真的已经成了美国一千多万个百万富翁中的一员了。

我说:“不过头批贷款没必要贷这么多吧?”

我 把车子开到了我的公寓。徐强在我的房间里兜了一圈说:“过几天我搬过来住吧,我把我那边的公寓退了,这样我们每个月可以省去两千元的租金。”我说那你应该 分摊一半的租金啊,徐强说:“你看你看,像你这样能干出大事吗?现在我们还分什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OK?”

那天晚上 我们俩都很兴奋,像吸食了大麻一样浑身来劲,我们歪在沙发上聊了几个小时,喝了将近一打的啤酒,一个投资的雏形基本上出炉了。我们打算在贷到款后,由徐强 先回国一趟,筹措店面,装修,打点工商税务等事宜。对于要开什么店,我们俩起了一点小小的争执。我的意思是开个咖啡店、茶馆什么的,酒吧是不能轻易开的, 那种地方容易闹事,没有强势的权力和地方势力背景是玩不来的。徐强说现在国内只认Starbucks咖啡店,小资们都上那里去玩情调,其它牌子的咖啡店很 难吸引顾客,最好还是在餐馆方面动脑筋,吃喝嫖赌,吃是第一位,民以食为天。他说:“我们得在‘加州’这两个字上面大做文章,搞点加州风味的菜色,把品牌 搞起来。我考虑好了,我们的餐馆可以卖加州牛肉面,加州牛排,加州熏鱼等系列菜色,还可以兜售加州葡萄酒什么的。”

我笑着说:“什么‘加州牛肉面’,这不是蒙人吗?!我当初在国内的时候,在北京就吃过所谓的加州牛肉面,那做工和味道简直就是兰州拉面的翻版。后来到了加州,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加州牛肉面。”

徐强说:“如果真有正宗货,我们这挂狗头卖羊肉的餐馆还开的起来吗?我们利用的是国内消费者的崇洋媚外的心理。”我想想也是:就比如美国人吃中餐,谁会去考证左宗鸡、蒙古牛是不是正宗地道的国货呢?!

接 着是分摊股份的事。徐强说把股份额分成三股,按现在我们所出头款的金额来算,他占两股,我占一股:“将来生意做大了,你的股份额也可以酌情增加。”我同意 了。然后就是关于经营的事,我们的店面准备开在上海,以上海为跳板,如果闹得红火,将来可以在其它城市开设连锁店。徐强说:“我有个弟弟,叫徐杰,是学商 贸管理硕士的,上海F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两年多了,混得不尴不尬的,老是想着要辞职单干。我们两人都在国外,在经营管理上鞭长莫及,因此得找个可靠的人 帮咱们盯着门面。徐杰是我弟,当然也就是你弟,咱们信得过。餐馆开张后就交给他了,我们只管按股分红。”

我犹豫了一下,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有点不踏实。

最后是店名的事。徐强说他琢磨了一个,叫“加州风味馆”。我想了想说:“还不如就叫‘吃在加州’呢,突出个‘吃’字,干脆利索。”

徐强一拍桌子说:“这名起得好,有点意思。就这么定了。”

我们俩都喝得有点高了,晕头晕脑地分享着喜悦之情。忽然间我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太对头,我问徐强:“哥们,按理说,开这么一家餐馆在资金上你一个人就可以拿下了,你干嘛非要拽上我呀?!”

徐强笑着说:“哥哥我发财还能把你给撂下了?!咱们谁跟谁呀!到时候你要骂我重利轻义,只顾自己发财,我面子往哪儿搁?!”

不过这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太对劲。最后想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就那么三万块钱吧,陪了就当是炒股炒熊了,这年头炒股炒出人命的事也不稀罕。

半个月后,徐强通过他在上海高校的同学给他发了一封邀请信,请他回去讲学。这种学术邀请如今在国内很平常,算不了什么大事,邀请方还要给你报销旅费。这样徐强他就有十几天的时间在上海逗留了,在这期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筹措“吃在加州”开张的事。

临走时徐强跟我说:“徐杰这小子能混,天生就像是吃做生意这碗饭的,这些日子他在那边已经把一应事项跑得差不多了,他在徐家汇一带相中了一家店面,就等着我回去定夺。事情一定下来,我会通知你把资金汇过去的。”

他顿了一下,又问我有没有什么事要交代的?比如国内的同学朋友老情人什么的。我想了想说:“有时间你就帮我打听一下郑妮的消息,不知道她和柳烟现在怎么样了?”

徐强于是向我要了郑妮的电话号码,笑着说:“你不说这事,我还想去找她呢。她现在可是坐在大树底下乘凉呢。”

我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徐强似乎是觉得自己说露了嘴,就笑着说:“跟你开个玩笑呢。”


徐强走后,我收到了张榛的E-mail,她要我务必到巴尔的摩参加她的婚礼。她说她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后,举目无亲,要适应新的环境,至少还需要一段时间,她现在非常怀念在LA的日子。

在 是否去参加张榛婚礼上,我颇费了一番踌躇,最后决定还是不去。这倒不是出于嫉妒心理,而是觉得真的去了,对我跟对她都不会有什么良性的结果,我们之间只能 留下更多的不愉快。即便是Gordon真把我当成了张榛的弟弟,对我们三人来说那也是一种尴尬的三角关系。不管张榛对Gordon如何的敬仰,爱慕,但是 这个半老头子在我的眼里肯定只能是一个令人厌烦的角色。张榛之所以对我出席她的婚礼这么执拗,无非是想延续一下某种生动的记忆而已。每个人在跨向新的生存 领域的时候,都喜欢把往事做为殉葬品,我想张榛也不例外。这就像你在观看了一部电视剧之后,你对结局意犹未尽,然后你想凭着自己的意趣,设想出另一个结 局。所以我觉得我的缺席,将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诚惶诚恐地给张榛发了一封逻辑缜密、又不乏绵绵之情的长信。我一 边写着,脑子里不断地浮现着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情景,写到后来的时候,我居然泪眼模糊了。信发出去后,张榛再也没有给我回信。我想她肯定是因为我的缺席而生 气了。我心里忐忑不安的,但在这件事上我也只能如此决绝了。大丈夫当断则断。

张榛的婚礼是在九月初的Laborday(劳工节)那天举行 的。那一天中午,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我刚想跟她说两句祝福的话,她“啪”地就把手机关上了。那声音就像合上了一本沉甸甸的书本。我想,关于我们俩的故 事,已经可以尘封了。男人跟女人的关系,说简单也就这么简单,根本就没有什么藕断丝连的牵强附会。

我的兴趣逐渐开始转移到徐强在上海鼓捣 “吃在加州”餐馆的事上了。终于有一天,徐强来电话了,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哥们,我告诉你我的手机号码,你马上给我打过来。”就凭他这一句话,我就可以 想象到他精明的经济头脑。我记下了他的手机号码,然后拨了电话卡号打过去。徐强说:“这边的事差不多已经定下来了,明天我想请李震吃个饭。”

我愣了一下说:“你疯了?!你要请全上海的任何一个人吃饭我都不反对,但是你就是不能请这王八蛋。你不知道他是谁吗?!我们的事还要去求他?!”

徐强说:“我就是因为知道他是谁,所以才把这事告诉你。现在在国内,如果没有比较铁的背景,真的是寸步难行。李震他对我们餐馆这一带熟啊,他放个屁整个徐汇区都闻得到。”

我咽了一口气,说那你请他吃饭就是,这事我不管了,你别跟他提到我的名字。徐强说:“哥们,你能不能给郑妮打个电话?让她跟李震通融一下?这事就看你的了!”

我说:“你是不是在李震那里吃了闭门羹?”

徐 强叹了口气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也怪我那时弄巧成拙,我在跟李震聊天的时候,刚开始他还挺热情的,后来我把我跟张榛的同学关系抖露了出来,他一听就 没有好脸色了,一张脸臭得就像刚从热锅里拎出来一样。看来张榛当初跟他离婚时,把他给呛得不轻,不然他也不会六亲不认的。在上海,这小子可是一颗大树啊, 兄弟!算哥哥求你了!”


60


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给郑妮打个电话,毕竟这里面的事也关系到我自己 的利益。我想好了给她打电话的借口,那就是告诉她关于张榛结婚的事。不然的话贸然就跟她联系,师出无名,这太让我难堪了,也不符合我的脾性。我想,徐强见 到李震时,他怎么就轻易地把张榛给抛出来了呢?!他难道不知道张榛跟李震早已经是死对头了吗?!他这人做事很多时候在我看来都是匪夷所思的,然而他总是固 执地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自有他的理由。像他这种倔脾气,早晚是要栽跟斗的。

我先拨了郑妮父母家的电话号码,因为我不知道郑妮新家的电话 号码,她的手机肯定也换了。电话是她母亲接的。她母亲一下子就认出了我的声音,显得很高兴,搂着话筒问了我一大堆的琐事,包括我跟张榛的事等等。郑妮肯定 跟她说了我和张榛的暧昧关系了,女人之间是没有什么秘密可隐藏的。最后她对我去年时扮演的柳烟的临时父亲的角色表示感谢,她说:“小庄啊,你是个很懂事的 孩子,真是委屈你了,可惜郑妮跟你没有缘分啊。李震对郑妮还算好,他们一家子现在过的总算有点样子了。”

老太太话里有话,我心知肚明。于 是我就问她郑妮和柳烟现在怎么样了?老太太说:“郑妮、李震和柳烟现在住在上海,李震给买了一套大房子,他们家请了一个保姆照料柳烟。本来我想过去带外孙 女,可李震他觉得不方便,我就不去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大愿意跟我们老年人住在一起,嫌我们啰嗦,碍手碍脚的。”

我跟她要了郑妮的手机号码和她家的电话号码。老太太最后依依不舍地说:“小庄啊,什么时候回来,一定要到苏州来看看你叔叔和阿姨。叔叔现在身体不如以前了,你别看他平时不吭不响的,其实他一直在念叨着你呢。”

我拨了郑妮的手机,郑妮在那一头拖着长音“喂”了一声,这声音听起来有点陌生,不像以前那样干脆利落。我的手抖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郑妮问说是谁呀,我说:“是我。”

郑妮愣了一会,可能她从手机的显示屏上认出了我的电话号码,她的声音忽然有点颤抖了,她说:“庄鸣,是你吗?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给忘记了呢!”

我笑着说:“哪能呢,我还惦记着我的干女儿呢。柳烟乖吗?”

郑妮说:“她现在已经会跑了,整天赖着我。”我从她的口气中听到了一种满足感,这让我也感到欣慰。我说柳烟可能早就把我给忘记了,郑妮说:“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有奶便是娘呗。张榛现在怎么样?还是那么潇洒?”

我 说了张榛去了巴尔的摩,跟Gordon结婚的事。郑妮叹了一口气说:“我原该想到她会走到这一步的。她这辈子似乎永远都不会满足于现状,总想去寻求些新奇 的东西,她对将就不如人意的日子深恶痛绝,对生活没有弹性,这是她跟我的本质区别。我觉得活着本来就是一个屈就的过程。你想,一个女人再怎么蹦达又能怎么 样呢?!这一点你应该理解她,她对你来说可能是最理想的伴侣,你们两人性格中都有种闲云野鹤的东西,但却是很不现实的。她是个离不开激情的女人。你如果因 为她现在的婚姻而悲伤的话,我觉得没有必要。对她来说,选择一个文化与生活背景跟自己差异比较大的男人在一起过日子,总算可以闪避开她在现实中的种种压抑 了。至于她是不是真的为那个半老头子着魔了,那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理想的人格很多时候是需要假象来弥补的。”

我不能不承认郑妮对张榛的性格的解剖是很有道理的,女人看女人总是透明的,不像男人看女人,总像是隔着一层茶色玻璃。我不想在张榛的事情上纠缠太久,于是就把话题岔到了李震身上:“李震现在混得还好吧?”

郑妮没想到我会主动询问李震的情况,有点意外。在她的印象里,我跟李震是水火不相容的,大家互相以王八蛋这种不体面的词称呼对方。她顿了一下说:“他总是忙来忙去的,自我感觉良好,好像这个世界离了他,整个格局就都要瘫痪了似的。”

我本来还想问她李震对她和柳烟怎么样,忽然又觉得这已经超出了我关怀的范围,别搞得到时候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于是就笑着说:“你说的这个世界是你们三个人的世界,还是他在外面混的那个圈子?”

郑妮说:“随你怎么理解,反正我跟他是井水不犯河水。庄鸣,你今天打电话来,不会只是跟我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吧?你要是没事,肯定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的!前 些天徐强也给我打了电话,说他要在上海开一家什么‘吃在加州’的风味餐馆,你不会是因为这事给我打电话的吧?你如果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你就直说,我会 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帮你的。你知道,我欠你的太多,我希望有补偿你的机会。”

我一听这话,一下子就愣住了。我虽然心里有些感动,但是脸上 却有些挂不住了,我想大多数男人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反应应该都跟我一样的。这意味着前面我说的那些话,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我嗫嚅着说:“其实 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徐强他想请李震吃顿饭,——他现在正在上海一带讲学。徐强可能有点事想要麻烦一下李震,可他跟李震又不太熟,所以,所以你能不能跟李 震打个招呼?让他们俩好好聊一聊?”

郑妮笑着说:“不就是吃顿饭吗?到时候我让李震请徐强就是了,他该尽地主之谊的。不过我想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你的事?”

她 这话让我很难堪,众所周知,我是个好面子的人,如果我承认了开餐馆是我跟徐强合伙的,那么不知道郑妮将会怎么看我?我在她面前还能像以前那样清高得起来 吗?她说不定会将这事跟当初我没有向她求婚,从而导致她带着柳烟回国,跟李震结合的事连在一起,那我不就成了一个重利不重情的人了?!

郑妮见我不吭声,就说:“如果没有你的事,这事我就不管了。你知道我对徐强一向没有什么好印象的!而且我也不想欠李震一份没来由的人情!我现在跟他的关系,说白了就是我是我,他是他。”

她的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只好釜底抽薪了。我说:“的确是有我的事。不过,你在跟李震说起来的时候,最好不要牵扯到我。你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有求于他。”

郑妮冷笑着说:“我干嘛不在那个王八蛋面前提起你?他如果知道是你要他帮忙,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他正求之不得呢,你倒自己撞上门来了。”

我一听这话,终于按捺不住发火了。我大声说:“郑妮,今天的电话就算我没打。他李震就是个王八蛋!他把我喜欢的女人都给糟蹋了!这事你爱理不理吧!”说着,我“啪”地就挂掉了电话。


跟郑妮通过电话后,我一连两天都在生闷气。我后悔自己没有定力,做了一件露丑的蠢事,以至于在郑妮面前自取其辱。这事郑妮要是跟李震提起来,那王八蛋说不定 该怎么损我呢。两天后我给徐强打了个电话,徐强兴奋地告诉我:“哥们,还是你行啊,郑妮没把你给忘掉啊。这情人还是旧的好,值!我跟李震终于大醉了一回, 这小子跟我拍了胸脯,还和我称兄道弟的。他这一拍胸脯,我就算是吃了定心丸了,店面的事也可以定下来了。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你马上先给我汇三十万美刀过 来,直接汇到徐杰的账户上。到时候你就等着数票子吧!”

我心里纳闷,看来这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我在跟郑妮通话,一时性起挂掉电话 后,我以为这事肯定要黄了,没想到郑妮还是给李震说了。而且我估计,依郑妮的性子,她是绝不会把我卷入到徐强和李震之间交易的筵席上去的。她知道该怎么保 护我的脆弱的面子。话说回来,从某种程度来说,我的面子也就是她的面子。于是我想,任何人都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抛弃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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