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这部剧的艺术成就有多高,而是近乎白描的表现手法,触动了观众脆弱的神经以及越来越浓的乡思乡愁。也就不由我想起了白居易的琵琶行的诗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受《原乡》的启发,我来说说我听到的和《原乡》有关的故事吧。
一、我的堂舅
这个堂舅是我母亲的堂兄。我外公哥仨,老二也就是这堂舅的父亲最老实,这个堂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老实了。四八年麦收季节,在田里割麦子,赶上国民党抓壮丁,有点眼力见儿都躲起来了,他浑然不知,就这么给抓了壮丁。
我的三外婆托人捎给他一双新布鞋,里面藏了两个金戒指,好让他在逃回来的路上做盘缠。结果没用上,从宁波就去了台湾。
因为太老实,他去了台湾也没成婚,和剧中的八百黑一样。他是九三年回乡探亲,父母早已不在,有一弟弟,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和剧中略有不同的是,台湾政府给他们的待遇还不错,他从此每年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弟弟这里,为弟弟盖了一幢三上三下的楼房。
他的乡思也随了乡愿。村上的人都说他的弟弟,在睡梦里也笑醒了。
二、一个学生的父亲
同学的母亲是中学老师,她的这个女学生比她小十来岁,后来成为好朋友,一直有来往。女学生的父亲是国民党的下级军官,到了台湾。因为是下级军官,不能带随军家属。女学生的母亲倒也没有再改嫁,一直和她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后来,她的母亲又生了一个男孩,不知道应该叫他弟弟还是叔叔。她的奶奶从此也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女学生的父亲每年回来,只给他的母亲上坟。这又是一个人伦悲剧。对这位老人来讲,乡思也是乡怨了。
三、还乡团长
这是一个发生在我老家又和我的远房堂兄有点关系的故事。堂兄比我大一岁,堂兄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堂伯父,是四六年入的地下党,入党的经过颇具戏剧性。那年堂伯父才十六岁,在药房做学徒。村长过来找他,先问他是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他说共产党好。再问他愿不愿意加入共产党,他说愿意。村长就说愿意你就是了,不过是地下的,和他单线联系,只有他和支部书记知道。并给他布置任务,新四军要北撤,让他搜集情报。
过了没几天,还乡团就来了。村长一家全被抓了起来,除了他的瞎子老娘,全都杀了,连还没断奶的孩子也没留下。还乡团长一家在四九年就到了香港,然后又去了台湾。
堂兄那年一心要出国,托福季阿姨就是考不好,拿不到资助就只好找担保。能够想得到的海外关系里也就是这个团长,一个村的,还都是一个姓,非要论的话,也是沾亲带故的。好不容易弄到一个地址,由堂伯父写了一封信去恳请帮忙,结果自然是石沉大海。堂伯父为此还担心过好一阵子,害怕信没到团长手里而由公安部门转交到他们的单位组织部门。
这团长就一直没回来过,在他心中,乡仇恐怕要远大于乡思了。
这让我想起了程乃珊的小说《蓝屋》,第一代的主人打拼创下了家业,盖起了蓝屋;第二代的子女为了理想和剥削阶级家庭决裂,走出了蓝屋;第三代的后辈被现实迷失了方向产生了信仰危机,又纷纷打起了蓝屋的主意。
我觉得《原乡》这部戏如果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就是缺少了一个象我们老家的还乡团长这样的一个角色。如果将陈宝国的路长功或者路长功的上司老潘刻画成一个有血债背景的和共产党政权不共戴天的角色,其意义是否会更深刻,剧情也更合理。
四、革命的不如反革命
这个故事发生在距老家二十五华里的邻镇。当年邻镇有个大地主,为当地著名乡绅,倒是没有血债。解放前夕一家老小去了香港,其后人后来又到了海外。一解放,家中的花园老宅遂被没收,成为镇政府所在地。
改革开放后,当地政府因为统战的需要,是出于引进外资的目点,还是具体经办人员家里也急需一个出国担保就不得而知,由镇政府出面邀请乡绅回乡省亲,主动提出退赔没收资产。要老乡绅在镇上只要看中除了他老宅以外的任何一块地方,由镇政府出资为他翻盖一座老宅。
乡绅不答应,一定要政府退回老宅。官司打到县里,一些老干部自然怒火中烧:要翻天了不成?老子革命大半辈子,到头来倒不如他反革命了!由此看来,路长功不光台湾有,大陆也有。
我觉得电视剧《原乡》在某种意义上把剧情限制在老兵返乡省亲上,刻意地回避了一些政治内容,不敢去触摸那并非完全痊愈似乎还在隐隐疼痒的历史疮疤。其实,如果编剧的切入点掌握得好的话,很有可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五、研究生院院长
再说一个我所经历的故事。
我在九十年代初来美国求学的大学位于西北部的一个偏僻小镇,两岸三地的学生不是很多,其他学校的中国学生会早已分家了,在我们那里还凑合着在一起。
当时的研究生院院长是台湾人,据说是父母被共产党处决后他一人逃到台湾的,一直和大陆是汉贼势不两立的决心和态度。作为院长,对大陆学生并不友好,但是他的态度随着李登辉所挑起的台海紧张局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那年学生会搞的春晚排练,他听到《我的祖国》,说晚会一定要上这歌,这是两岸的国歌。听到男女声二重唱《西沙我可爱的家乡》,说这是唱的台湾,晚会上也要有。
看来,乡思,也是可以超越政治观点上的差异的。我们不应当忘记历史的伤痛,关键是要找到治愈伤病的解药和预防病毒的预苗。
六、问题:我们现在的乡思是什么?
我们刚到美国的时候,不要说是可以象现在的那些小留学生那样寒暑假都可以回去,这在当时几乎是不敢想象的奢侈事情。即使经济条件允许的话,还担心返美的签证签不上。和家里通上一通电话也不容易,那时的话费是一分钟三美元多。
我同学的父亲去世半年多后,家人才在信中告诉他。同学在去打工的路上不能自己,停车在路边哭了个够。
我们现在已经不必为返乡的机票和回美的签证而烦恼,但随着我们的父母越来越步履阑珊老态龙钟,我们的乡思还不只是对他们生活的牵挂健康的担忧和我们不能及时在他们的身边尽孝的内疚,除此以外,我还体会到的另一种的乡思乡愁和乡情,那就是我们的后辈正在离我们的故乡真正地远去,他们是真正的背井离乡游子。
多年前,我问我上中文学校学中文的儿子,你知道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装满舱吗?一脸的茫然。再问知道夜晚停泊青纱帐天明遥遥山海关吗?更是无从说起。
我每次回国,回来的行李的大部分都用来装书。每次下飞机取行李时,就想起了小时候从十六铺拿着大包小包土特产下船的情形。我看着家里的那几个书架和书架上的中文书籍和中文光盘,有俗语讲诗书继世长,我不知道这些书能继世多久。从这个观点看问题,和《原乡》里的老兵相比,我们今后的归乡路似乎更漫长,要几代人去完成。
感谢电视剧《原乡》,让我观后产生了这么多的随想和感慨。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