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梁晓声
我永远忘不了这样一件事。
某年冬天,市里要来一个卫生检查团到我们学校检查卫生,
班主任老师上下打量着我,冷起脸问:“你为什么今天还要穿这么脏
我说:“我的衣服昨天刚刚洗过。”
“洗过了还这么脏?”老师指点着我衣襟上的污迹。
我说:“那是油点子,洗不掉的。”
老师生气了:“回家去换一件衣服。”
我说:“我就这一件上学的衣服。”
我说的是实话。
老师认为我顶撞了她,更加生气了,又看我的双手,说:“回家叫你
我的双手,上学前用肥皂反复洗过,用砖头蹭也未必能蹭干净。
我认为,对于身为教师者,最不应该的,
对班主任老师尖酸刻薄的训斥,我只有含侮忍辱而已。
我两眼涌出泪水,转身就走。
这一幕却被语文老师看到了。
她说:“梁绍生,你别走,跟我来。”扯住我的一只手,
她让我放下书包,坐在一把椅子上,又说:“你的头发也够长了,
学校后勤科有一套理发工具,是专为男教师们互相理发用的。
可是我心里却不想再继续上学了。因为穷,太穷,
语文老师走出教员室,我便拿起书包逃离了学校。
我一直跑出校园,跑着回家。
“梁绍生,你别跑,别跑呀!小心被汽车撞了呀!”
我听到了语文老师的呼喊。她追出了校园,在人行道上跑着追我。
我还是跑。她紧追。
“梁绍生,你别跑了,你要把老师累坏呀!”
我终于不忍心地站住了。
她跑到我跟前,已气喘吁吁。
她说:“你不想上学啦?”
我说:“是的。”
她说:“你才小学四年级,学这点儿文化将来够干什么用?”
我说:“我宁肯和我爸爸一样将来靠力气吃饭,
她说:“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小学四年级的文化,
我说:“那我就当一个不好的工人!”
她说:“那你将来就会恨你的母校,恨母校所有的老师,
我说:“我不会恨您的。”
她说:“那我自己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满心间自卑,委屈,羞耻和不平,哇的一声哭了。
她抚摸着我的头,低声说:“别哭,跟老师回学校吧。啊?
我只好顺从地跟她回到了学校。
语文老师牵着我的手,重新把我带回了学校,重新带到教员室,
语文教员室里的几位老师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她。
一位男老师对她说:“你何苦呢?你又不是他的班主任。
她笑笑,什么也未回答。
她一会儿用剪刀剪,一会儿用推子推,
她歉意地说:“老师没理过发,手太笨,使不好推子也使不好剪刀,
教员室没面镜子,我用手一摸,平倒是很平,
我并未生她的气。
随后她又拿起她的脸盆,领我到锅炉房,
只有母亲才如此认真地给我洗过头。
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脸盆里。
她给我洗好头,再次把我领回教员室,脱下自己的毛坎肩,
教员室里的另外几位老师,瞅着我和她,一个个摇头不止,
她说:“走吧,现在我可以送你回到你们班级去了!”
她带我走进我们班级的教室后,同学们顿时哄笑起来。大冬天的,
她生气了,严厉地喝问我的同学们:“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这话她一定是随口而出的,
我看到班主任老师的脸一下子拉长了。
班主任老师也对同学们呵斥:“不许笑!这又不是耍猴!”
班主任老师的话,更加使我感到被当众侮辱,而且我听出来了,
语文老师听没听出来,我却无法知道。
她对班主任老师说:“曲老师,就让梁绍生上课吧!”
班主任老师拖长语调回答:“你对他这么尽心尽意,
市教育局卫生检查团到我们班检查卫生时,
从那时起直至我小学毕业,
我心中暗暗铭记语文老师对我的教诲,学习努力起来,成绩渐好。
班主任老师却不知为什么对我愈发冷漠无情了。
四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我的语文和算术破天荒第一遭拿了“双百”
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了我的语文老师,
受到表扬有时对一个人不是好事。
在她没有受到校长的表扬之前,许多师生都公认,我的“转变和进步
而我们班的几乎所有同学,都不知掌握了什么证据,
是个逃学精,
老师替他写作文,
《少年报》上登,
真该用屁崩!
……
一些男同学,还编了这样的顺口溜,在我上学和放学的路上,
班主任老师亲眼目睹过我被凌辱的情形,没制止。
班主任老师对我冷漠无情到视而不见的地步。她教算术。
一天,在她的课堂上,同学们做题,她坐在讲课桌前批改作业本。
“梁绍生!”她突然大声叫我的名字。
我吓了一跳,立刻怯怯地站了起来。
全体同学都停了笔。
“到前边来!”班主任老师的语调中隐含着一股火气。
我惴惴不安地走到讲桌前。
“作业为什么没写完?”
“写完了。”
“当面撒谎!你明明没写完!”
“我写完了。中间空了一页。”
我的作业本中夹着印废了的一页,破了许多小洞,
我低声下气地向她承认是我的过错。
她不说什么,翻过那一页,下一页竟仍是空页。
我万没想到我写作业时翻得匆忙,会连空两页。
她拍了一下桌子:“撒谎!撒谎!当面撒谎!
我默默地翻过了第二页空页,作业本上展现出我接着做完了的作业。
她的脸倏地红了:“你为什么连空两页?想要捉弄我一下是不是?!
我垂下头,讷讷地回答:“不是。”
她又拍了一下桌子:“不是?!我看你就是这个用意!
我被彻底激怒了!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在我面前侮辱我的语文老师!
我突然抓起了讲台桌上的红墨水瓶。班主任以为我要打在她脸上,
我并不想将墨水瓶打在她脸上,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是一个人,
我将墨水瓶使劲摔到墙上。墨水瓶粉碎了,
我接着又将粉笔盒摔到了地上。一盒粉笔尽断,四处滚去。
教室里长久的一阵鸦雀无声,直至下课铃响。
那天放学后,我在学校大门外守候着语文老师回家。她走出学校时,
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
我垂下头去,低声说:“我要跟您走一段路。”
她沉思地瞧了我片刻,一笑,说:“好吧,我们一块儿走。”
我们便默默地向前走。
她忽然问:“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吧?”
我说:“老师,我想转学。”
她站住,看着我,又问:“为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我们班级!在我们班级我没有朋友,
“那怎么行?不行!”她语气非常坚决,“以后你再也不许提这样的
我也非常坚决地说:“那我就只有转学了!”眼泪涌出了眼眶。
她说:“我不许你转学。”
我觉得她不理解我,心中很委屈,想跑掉。
她一把扯住我,说:“别跑。你感到孤独是不是?
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她已成泉下之人近二十年了。
教育的社会使命之一,就是应首先扫除嫌贫谄富媚权的心态!
而嫌贫谄富,在我们这个国家,在我们这个国家的小学、中学、
因为我小学毕业后,接着进入了中学,而后又进入过大学,
我诅咒这种现象!鄙视这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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