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君士坦丁堡城墙:我写了2万字长文,涵盖一千年战争史
我在给世界博览杂志写古战场系列,是一个专栏,暑假前写了一篇2万字的君士坦丁堡城墙下的历次战役,但是每篇文章的篇幅只能限于3-4千字,编辑的意思是把全篇拆成4篇不同的文章。我把全的文章草稿贴在这儿,凑个趣儿 :-) 2万字的篇幅,纯文本没有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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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金城汤池
在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当你矗立于金角湾边的时候,自然会被一份思古之幽情深深感动。作为东罗马-拜占庭帝国的都城,在一千多年的岁月中,它拥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君士坦丁堡。这座要塞都城,控欧亚交界,扼黑海咽喉,在西罗马灭亡之后的一千年里,仍然骄傲地飘扬着罗马帝国之鹰旗,它曾经是抵御东方各大帝国西进的前沿堡垒。 1453奥斯曼土耳其的征服之后,又做了将近五百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
从旅游的角度来说,伊斯坦布尔也是个理想的目的地:老城面积不大,最著名的景点全在有轨电车3站的半径之内,公共交通很方便,物价又便宜。最重要的是,土耳其既有伊斯兰文化的异国情调,又因为现代与西欧国家尤其是德国的紧密经济联系,在伊斯坦布尔这样的大城市里,社会风气颇为欧化,一点也不保守,交通餐饮等旅游服务设施比照欧洲的标准,普通市民对游客的态度既礼貌又热情好客,外国游客旅行起来相当容易,服务品质至少可以比肩南欧各国。
拜占庭和土耳其帝国的一千六百年古都君士坦丁堡,是古代史上著名的要塞城市。我对中世纪曾发生在君士坦丁堡城下的杀伐和征服的故事历来心驰神往,来这里自然不能不探访它的古城墙。迄今我总共来过六次伊斯坦布尔,2009年前后头两次来这里旅行的时候,我还住在旧城市中心,在老城的主要古迹游历,后来这些年再来,对市中心的景点早已熟稔于心,索性住到旧城边缘的古代城门附近,闲暇时候可以一段一段地沿着古代城墙的遗迹信步而行,看一座一座城塔,对照书上某次战役在某一段发生过什么故事,那是一件无论重复多少次都能找出新意,挖掘出新知的事情,让我乐此不疲。
这座古城的地形基本上呈一个东西向的三角形半岛,北南两条边分别是金角湾和马尔马拉海,两条边在东面顶点处汇聚,这个顶点呈和缓的半圆形,拥抱着古城中心区的皇宫、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等核心景点,隔着著名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和对岸的亚洲相望。君士坦丁堡旧城仍然保留着大部分陆地城墙,组成这个三角形西面的底边,大致呈南北方向。这些旧城堡垒,多数是公元五世纪罗马皇帝提奥多西二世皇帝始建,而后历代拜占庭皇帝和奥斯曼土耳其苏丹们翻修加固。城塔每一层红砖夹几层岩石构成。将近两千年的沧桑,只有1204年的第四次十字军,和1453年的奥斯曼征服者攻陷过。
古代罗马人发明了混凝土,用这种材料建筑的罗马圆形竞技场体量巨大,而且经久不朽,大部分都能保存到两千年后的今天。公元402年,提奥多西二世出生以后9个月就被父亲阿卡狄乌斯宣布为共治皇帝,411年提奥多西9岁的时候阿卡狄乌斯皇帝去世,他成为东罗马唯一的皇帝,当时正是民族大迁徙最动荡的时代,一波又一波来自日耳曼和亚洲草原的各民族在东西两个罗马帝国境内举族迁徙,横冲直撞,宫廷的顾命大臣们替小皇帝下令,在原有的君士坦丁皇帝建造的城墙以西2-3公里处再造一道更长,也更坚固的城墙来保护扩大了的都城,这道城墙也运用罗马人发明的混凝土技术粘合砖石材料,建造得迅速而又坚固,两年之后的413年已经基本完工,在提奥多西二世长达半个世纪的统治期间又两度修补。这道“提奥多西城墙“南北纵贯半岛的西部底边,全长5700米,城墙上有96座塔楼,大部分呈方形,平均每隔50米就有一座塔楼,古代城墙主体由内外两道构成,外墙厚2-3米,平均高度8-9米,内墙平均12米高,5-6米厚,塔楼高度一般在15-20米之间。外墙之外还有十米深的护城壕,护城壕边再建一道一人来高的胸墙。这道城墙从提奥多西二世统治末期的440-450年间完成修建,到今天仍然基本维持着原貌。每一位来伊斯坦布尔的游客,无论是从新旧两座欧洲机场,还是从长途汽车站进城,一定会经过这道拥有1600年历史的古城墙,不过大多数游客并不知道在这道城墙下曾发生的故事,只是随便瞥上一眼就匆匆奔赴半岛尖端的旧皇宫和圣索菲亚清真寺/大教堂古迹了。笔者头两次来土耳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游客。到了2021-22年第五和第六次游览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我对旧城中心的古迹早已了如指掌,于是在古老的城门楼附近住下来,手捧着电子版的拜占庭三部曲和《1453年》,在晨昏的橘红色阳光里沿着城墙外的绿地漫步,或者坐有轨电车顺着城墙巡视,慢慢地追寻450年到1453年这一千年岁月,试图找到这道城墙下发生过的那些故事留下的斑驳遗迹。
君士坦丁堡城墙建成不久即迎来第一场兵临城下的考验,敌手是历史上著名的匈王阿提拉。阿提拉的匈人是一个从亚洲草原西迁的游牧民族,进入罗马帝国疆界之后以骑射精绝闻名,短时间内纵横整个欧洲,被称为“上帝之鞭”,不过匈人作为游牧民族并不擅长攻城,公元443年和447年阿提拉在君士坦丁堡城外两次战胜东罗马野战军以后,不敢强攻新建成的坚固城墙,满足于接受大笔黄金岁贡撤兵而去,转而入侵西罗马帝国腹地的高卢和意大利半岛。所以这两次严格来说算不上真正的围城战,君士坦丁堡城墙坚固工事的威慑力起了作用。这个时代相当于中国历史上的北魏时期,当时中国也处于一个持续三百年的分裂动荡时代,到589年隋灭南陈统一中国结束,而欧洲的战乱和纷争持续时间比中国更久:西罗马帝国在公元476年灭亡,直到公元800年查理曼大帝的法兰克帝国宣称继承西罗马的法统加冕皇帝,西欧大部分地区的政治形势和国家疆域才大致稳定。所以中世纪的“神圣罗马帝国”从理论上说,继承的是古代西罗马帝国这顶皇冠。与此同时,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的东罗马帝国被后人称为“拜占庭帝国”,一直存在了一千年,直到1453年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灭亡,君士坦丁堡作为帝国的核心,在这一千年中要面对来自东西两个战略方向的敌手。在东面是萨珊波斯,阿拉伯帝国,和最后的胜利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西面巴尔干半岛这个战略方向的历史更加动荡,帝国需要面对一波接一波沿黑海西岸南下巴尔干半岛的入侵民族,从阿提拉的匈人到日耳曼族的东哥特人和西哥特人,再到六至七世纪的阿瓦尔人(他们是中国历史上的柔然人),进入中世纪之后斯拉夫各民族,包括基辅罗斯、塞尔维亚,尤其是来自亚洲草原后来完成斯拉夫化的保加利亚帝国都对君士坦丁堡西部的安全形成威胁。在此期间,间或还有来自遥远西欧的十字军势力甚至北欧海盗诺曼人入侵帝国。一千年的时间,拜占庭帝国需要抵挡来自各个战略方向的进攻,这道君士坦丁堡城墙很多次都扮演了最后一道防波堤的角色。
君士坦丁堡城墙遭遇的第一次真正围城危机是公元626年,东方的萨珊波斯帝国联合西面占据整个匈牙利平原的阿瓦尔王国水陆并进两面夹攻。从古罗马帝国到拜占庭时代,罗马人和萨珊波斯帝国已经是三百年的老冤家对手了,双方数百年争斗基本上平分秋色,两国边界维持在今天土耳其东部和叙利亚、伊拉克的北部,两河流域上游。公元六世纪末,萨珊波斯发生内乱,正统皇帝库斯老二世(Khosros II)被推翻流亡到君士坦丁堡,在莫里斯皇帝帮助下复辟成功,两国关系进入一段蜜月期,但602年贵族福卡斯发动兵变,逮捕并虐杀了莫里斯皇帝,随后开始了一段长达八年的高压恐怖统治。因为前代皇帝莫里斯在登基前就是常胜将军,又胜利结束了波斯战争,在拜占庭军中威望甚高,全国各处手握兵权的将军们纷纷起兵叛乱,萨珊波斯的库斯老二世更是立即起兵为莫里斯报仇。610年,拜占庭北非总督的儿子希拉克略(Heraclius)回兵君士坦丁堡城下,城里民众起义杀死篡位的福卡斯,拥立希拉克略称帝。整个拜占庭帝国经过八年动荡,局面已经无法收拾:萨珊波斯在东面占领整个中东地区和埃及,深入小亚细亚半岛腹地,屯兵海峡对岸,西面占据今天匈牙利盆地的游牧民族阿瓦尔人裹挟大量斯拉夫各民族人民南下巴尔干半岛,希拉克略皇帝能够控制的只有首都一座孤城,加上南方的北非根据地,拜占庭帝国仅差一步就要亡国了。但希拉克略却是历史上罕见的一代将才,他在这个危亡关头竟然凭借一己之力让历史的车轮拐了一个弯:他从617年开始,有将近六年时间凭借坚固的城墙,蛰伏在首都闭门不出,专心整顿各地忠于朝廷的军队,训练士卒,623年打出首都,率军深入波斯腹地,兵锋直指库斯老二世驻节的行宫,波斯皇帝远遁,此后三年双方在小亚细亚半岛打起了流动性极大的运动战,没有明显的边境线,双方野战军主力在帝国东部互相追逐。到626年,波斯皇帝库斯老一面拖住希拉克略亲自率领的拜占庭野战军团,一面以另一部主力西进,同时联络阿瓦尔人和斯拉夫人的军队主力,从东西两面加紧合围君士坦丁堡。从4月中旬开始,8万阿瓦尔和波斯联军向1万5千名拜占庭军队据守的城墙发动猛攻。这是提奥多西城墙两百年来第一次接受重型攻城机械的考验,事实证明阿瓦尔人的重型投石机轰炸打不开坚固的提奥多西城墙,尽管皇帝不在城中,君士坦丁堡教会牧首指挥的守军始终士气高昂。8月份执行海上封锁任务的波斯舰队约阿瓦尔舰队从海上发动协同攻势,但信使被守军截获,篡改了信上约定的日期继续送给阿瓦尔舰队。结果波斯舰队在约定的日子驶入拜占庭人的埋伏圈,大部被歼灭,此后拜占庭人故意发出波斯舰队胜利的暗号,引诱北面金角湾方向的阿瓦尔舰队按期出动,全歼阿瓦尔舰队。8月初围城的阿瓦尔和斯拉夫联军向巴尔干半岛腹地撤退,此后再没有对拜占庭形成过威胁。一百多年后,喀尔巴阡盆地的阿瓦尔王国被西欧的法兰克帝国灭亡。与此同时,希拉克略皇帝亲率的远征军也展开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作战,它们是典型的拜占庭式阴谋诡计和战场上英勇冲杀的混合物:他首先以贿赂的手法让波斯位于小亚细亚的主力野战军团按兵不动贻误战机,自己领兵冲向敌后萨珊波斯的首都泰西封(位于今天伊拉克境内的巴比伦古城附近)。波斯首都组成第二支野战军团迎战希拉克略,皇帝在战场上亲自接受波斯统帅单人决斗的挑战,一剑砍下了波斯将军的头颅,在随后的正面决战中,皇帝冲锋在前,身中数箭,因为身披重甲而没有受伤。这一战全歼了波斯第二支野战军,烧毁波斯皇帝库斯老的行宫。波斯皇帝远遁伊朗高原,深恨远在西方的波斯第一野战军团指挥官按兵不动,下旨处决这个军团的统帅,这道旨意又被希拉克略截获,他大笔一挥,在圣旨上加上了波斯野战军团400名高级军官的名字,让这道圣旨继续传往波斯军中,结果激起波斯野战军团全军哗变,轻易消灭了这支敌军。628年拜占庭和萨珊波斯两大帝国讲和,双方恢复战前的边界。这场接近三十年的对外战争混合着内乱,拜占庭到了亡国边缘,又被突然涌现的天才希拉克略挽救回来。希拉克略挽狂澜于既倒,从此开创拜占庭史上的百年希拉克略皇朝,君士坦丁堡的坚固城防居功至伟,给了他坚固的后方基地,这是典型的以要塞拖住敌方有生力量,以运动战出击的防守反击战略在国家大战略层面的成功运用。
但即便是一代名将希拉克略皇帝也无法和历史的定数相违逆:就在他离开君士坦丁堡向波斯腹地进军的622年,在东南方不太遥远的阿拉伯半岛上,先知默罕默德离开麦加出走麦地那,开始建立阿拉伯帝国的征程。希拉克略皇帝胜利结束波斯战争,拜占庭和萨珊波斯两大帝国都打得筋疲力尽,仅仅五年以后的633年,阿拉伯军队在默罕默德的继任者,第一任哈里发阿布-巴卡统领下开始打出半岛。阿拉伯帝国持续百年的大征服开始了,首当其冲的拜占庭波斯两大帝国在新兴势力面前不堪一击:634年阿拉伯军队占领原属于拜占庭的中东名城大马士革,第二任哈里发奥马尔登基,636年希拉克略皇帝倾全军主力8万大军南下反击被一战击溃,同年阿拉伯军和萨珊波斯帝国主力会战于卡迪西亚(在古巴比伦城和萨珊西部首都泰西封附近)取得决定性胜利,637年阿拉伯大军占领圣城耶路撒冷。到641年一代名将希拉克略皇帝去世的时候,拜占庭帝国已经丢掉了整个中东和埃及,以及大半个小亚细亚半岛,后来又丢掉了整个北非。萨珊波斯帝国的命运比拜占庭更惨,651年波斯被阿拉伯帝国彻底灭亡。东罗马帝国腹地不得不面对阿拉伯帝国征服的狂潮,再次背靠首都的坚固城防做困兽之斗。这一次,新兴势力的潮头是否能冲倒君士坦丁堡的坚固城墙呢?
伟大的君士坦丁堡城墙 (二)
中流砥柱
新兴的阿拉伯帝国大规模围攻君士坦丁堡城墙有两次,中间的曲折主要是出于阿拉伯高层政坛的动荡。630-640年代是帝国初期民主选举先知继承人的“四大哈里发”时代,阿拉伯人已经征服了拜占庭统治下的两河流域,帝国的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数次派兵攻进小亚细亚半岛,颇有觊觎君士坦丁堡之势,但是第三位哈里发奥斯曼在656年遇刺身亡之后爆发了争夺哈里发地位的第一次阿拉伯内战,穆阿维叶和选举产生的第四位哈里发阿里的势力不相上下,穆阿维叶和拜占庭朝廷签订和约,甚至不惜向拜占庭纳贡以集中精力在国内争夺最高统治权。661年阿里遇刺身亡,阿里的长子哈桑不敌穆阿维叶而逊位,穆阿维叶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后来又把哈里发大位传给儿子雅齐德,从此建立了阿拉伯帝国第一个世袭皇朝倭马亚皇朝。穆阿维叶上台以后花了一些时间巩固政权,重新开始因为内战而暂停的对外征服。阿拉伯帝国倭马亚皇朝的对外征服有三个主要作战方向:东线从已经被征服的波斯故地出发向中亚和印度北部(今天的巴基斯坦)推进;南线从埃及出发攻略北非中部;西线离帝国核心叙利亚地区最近:北上安纳托利亚高原,越过小亚细亚半岛直接攻击拜占庭帝国的首都。
倭马亚皇朝的阿拉伯帝国两次围攻君士坦丁堡,分别发生在672-678年和717-718年。这两次围攻对君士坦丁堡的威胁比从前任何历史时期都更严重,因为从前几百年拜占庭对不同的对手都具有海军优势,这次阿拉伯帝国采取了稳扎稳打的战略,花了两三年时间在小亚细亚半岛上建立陆海军基地,他们的海军舰队在围城战之前曾屡次击败拜占庭海军,并把陆军运过马尔马拉海从欧洲一侧登陆,面对着提奥多西城墙修起两道封锁壕沟,分别掩护对内对外正面。这样,阿拉伯大军不但完成了针对拜占庭首都陆海两面全方位的包围圈,而且有可能从海上进攻君士坦丁堡三角形半岛的南北两个侧边。提奥多西城墙也有海墙,但海墙既不够高也不够坚固,是城防体系中最薄弱的部分。公元672年穆阿维叶派遣阿拉伯大军经略君士坦丁堡外围,674年阿拉伯军第一次直接进攻城墙本身,在长达七年时间里,阿拉伯军队并没有发动任何一次决定性的攻势,而是坚持不懈地围困城池,不断发动中等规模的突击,从海陆两面不断地试探城防弱点。当时拜占庭皇帝是希拉克略的曾孙君士坦丁四世,他是个有能力的皇帝,又正值盛年,指挥城中军民打了七年持久战,其中头两年是外围接近地防御战,674-678这五年战局是在阿拉伯大军兵临城下的情况下守卫孤城,能在五年围城中维持住城里的士气和供应,君士坦丁四世证明自己是一个有能力的组织者。在战场上,拜占庭人的秘密武器“希腊火”首次运用于战场,对围城战的胜利结局居功至伟。
“希腊火”是一种石油提取物,据现代分析,应该是石油脑加上几种易燃物混合的液体,装在陶罐或者密封长管里,使用时投出去,或者使用虹吸原理从长管中喷出,附着在目标上燃烧,而且它比水轻,可以浮在水面上燃烧,只能用砂石掩盖,不能用水浇灭。在670年代的围城战中,拜占庭人第一次使用这种秘密武器大见成效,在好几次海战当中用希腊火重创阿拉伯舰队,尤其在677-678年决定性地全歼阿拉伯舰队,阿拉伯海军司令阵亡,678年初,阿拉伯陆军在城下大败,残兵在撤回亚洲海岸的时候又遭遇风暴几乎全军覆没。历时七年的第一次阿拉伯围城战结束。不久之后,680年倭马亚皇朝开国哈里发穆阿维叶去世,前任哈里发阿里的次子侯赛因在阿拉伯帝国内部众多势力推戴下举起大旗,反对穆阿维叶之子雅齐德把哈里发大位变成一家一姓的皇朝,由此开始第二次伊斯兰内战。虽然半年之内侯赛因就在卡尔巴拉之战中被雅齐德击败身亡,但雅齐德自己也在三年后的683年突然去世,倭马亚家族花了十二年时间才逐一压服帝国内部各派反对势力结束内战。这次内战产生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穆斯林教派分裂:承认倭马亚皇朝合法地位的多数派叫做逊尼派,坚持失败的一方阿里-侯赛因父子才是哈里发地位合法继承人的少数派叫做什叶派。逊尼-什叶两派的分裂一直延续到今天。与此同时,君士坦丁四世皇帝于685年去世,他是希拉克略皇朝最后一位有能力的皇帝,此后拜占庭帝国内乱频繁,希拉克略皇朝灭亡,二十年内换了六位皇帝,内战持续的时间比阿拉伯内战更久。所以拜占庭和阿拉伯两大帝国有三十多年时间没有再打仗,拜占庭收复了安纳托利亚高原,但是丢失了北非中部。
阿拉伯内战结束后,倭马亚皇朝意图重启对外扩张的势头,正好拜占庭内乱不止,617年拜占庭抵抗阿拉伯前线的安纳托利亚军区司令,伊索里亚人利奥兵变,假意答应掌权以后臣服阿拉伯帝国,取得阿拉伯人的支持以后回京夺取君士坦丁堡政权,登基成为利奥三世皇帝,开创了伊索里亚皇朝。虽然利奥三世皇帝立刻反悔了当初答应阿拉伯人的条件,但他引外敌夺权的行动客观上起了引狼入室的作用,717年两支阿拉伯军团围攻君士坦丁堡,开始第二次阿拉伯围城战。这次围城战持续一年多,时间没有上一次长,但因为拜占庭帝国内乱已久形势不稳,比上次更加危险。这一次又是坚固的提奥多西城墙加上秘密武器“希腊火”挽救了拜占庭的国运:717年和718年两支阿拉伯舰队分别毁于“希腊火”,利奥三世在城中能够依靠海上补给线不断获得给养,阿拉伯围城陆军劳师远征,在冬季的寒冷和饥饿中不断减员,利奥三世又联合西面巴尔干半岛上的新兴势力保加利亚人,保加利亚汗特维尔(Tervel)出兵南下侧击阿拉伯围城军团。718年阿拉伯增援军团又被击败,被迫解围。这次围城之后,拜占庭和阿拉伯两大帝国再没有如此大规模的交锋,此后双方各有战略上的大麻烦。718年君士坦丁堡攻城失败、732年阿拉伯军在今天法国的普瓦提埃战役败于法兰克宫相查理-马特、750年阿拉伯帝国皇朝更替,倭马亚皇朝被阿巴斯皇朝灭族、751年深入中亚的阿拉伯远征军在今天吉尔吉斯斯坦跟哈萨克斯坦边界的怛罗斯战役与唐朝安西都护高仙芝交战,唐军败绩,此后不久安史之乱,唐朝势力撤出中亚,但阿巴斯朝阿拉伯帝国也未能在中亚继续扩张。以上几个历史事件发生在三十年的过程中,合在一起标志着阿拉伯帝国扩张期结束,此后阿巴斯朝阿拉伯帝国进入缓慢的衰落期,帝国已经征服的疆域过于辽阔,遥远省份的各地总督逐渐演变成世袭的独立王朝,伊比利亚半岛、北非、叙利亚、阿富汗等地分裂出去,其中伊比利亚半岛和北非完全独立,建立哈里发国家,其他地方在名义上仍然遵奉巴格达的阿巴斯皇室哈里发为名义君主,尤其是亚洲草原上英勇善战的突厥武士南下进入阿拉伯帝国,事实上控制了巴格达的哈里发政权,这就是塞尔柱突厥帝国,他们有帝国之实而没有帝国之名,塞尔柱突厥的苏丹相当于国王,仍比政教合一的哈里发低一级,因为哈里发在名义上是先知默罕默德的继承人,所有穆斯林的共主,相当于欧洲的教皇加皇帝。这种情况持续到五百年后,1258年蒙古大军攻陷巴格达杀死末代阿巴斯朝哈里发才告结束。
在拜占庭帝国这边,打退阿拉伯围攻以后,伊索里亚皇朝又出现了新的内忧外患。在内部,此后一百年在宗教上出现“破坏圣像运动”,帝国宗教界、政坛、军界在维护圣像和打破圣像两个极端之间反复内乱。在外部,东方的阿拉伯帝国威胁消退以后,拜占庭的战略威胁主要来自西方的巴尔干半岛。保加尔人原是从亚洲草原迁来的游牧民族,在巴尔干半岛和大量已经居住在那里的斯拉夫人混居,本身从语言文化上完成了斯拉夫化,当时居住在更西面匈牙利平原的阿瓦尔帝国衰落,拜占庭帝国忙于对付阿拉伯入侵,保加利亚人乘机崛起,填补了巴尔干半岛上的权力真空。保加利亚汗国一开始和拜占庭是亦敌亦友的关系,承认东罗马帝国的宗主权,717年阿拉伯第二次围攻君士坦丁堡之战,保加利亚汗特维尔出兵夹击阿拉伯军,获得了拜占庭的“恺撒”称号,相当于“副皇帝”。阿拉伯人败退之后,拜占庭和保加利亚为了争夺巴尔干地区的霸权开战,此后近三百年时间里,来自西方向的保加利亚帝国和基辅罗斯公国成为拜占庭最主要的边患,整个九世纪和十世纪,保加利亚帝国出了克鲁姆汗、鲍里斯大公、西米昂大帝等好几位英主,期间鲍里斯大公在856年皈依东正教,在886年又接受了拜占庭传教士圣西里尔兄弟创制的西里尔字母书写自己的语言。在公元800年到950年这一百五十年时间里,君士坦丁堡又经受了8次围攻,其中4次都来自保加利亚帝国,克鲁姆汗在813年围攻过一次,西米昂大帝在短短的十年之内分别于913年、921年、923年三次围攻君士坦丁堡。此外三次围攻来自罗斯人,其中十世纪的基辅罗斯大公国从海上攻城两次,九世纪基辅大公国建国之前罗斯人还有过一次海上攻城。剩下的一次围城战是因为内乱。两百年间八次围城战都被坚固的城防工事挡在门外。九世纪后半期,拜占庭帝国终于结束了破坏和崇拜圣像的反复内争,新的马其顿皇朝有一百多年中兴时代,军事力量恢复到能够抵抗住象鲍里斯、西米昂这样伟大的保加利亚英主的不断攻击。一百多年后马其顿皇朝的巴西尔二世皇帝(Basil,又译瓦西里)终于在1018年灭掉了保加利亚第一帝国。整个十一世纪和十二世纪,帝国京城君士坦丁堡再未遭受过围城。
五世纪始建的提奥多西城墙在历代得到加固和改建,直到1204年破城,接近八百年时间屹立不倒!
在今天的伊斯坦布尔,提奥多西城墙大体上仍然保持完整,但是古代的内外双层城墙在大部分地段只剩一道较低的外墙,更高的内城墙在十九世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统治末期被大部分拆毁了。不过古代的大部分城塔和城门还在,只是为了适应近现代城市人口规模扩大,伊斯坦布尔政府在古城墙上开了很多口子允许道路通过,沟通城市交通。现代城市通衢大道穿过城墙的地方,未必对应古代著名的城门。这道城墙呈南北走向,大约在离开南边尽头四分之三处,约1800米的地方,贝尔格莱德门经过现代修缮,恢复了古代内外双重城墙的外观,甚至在护城壕边也建起1米多高的胸墙,这里的好处是可以看到非常完整的提奥多西城墙最初的外观。贝尔格莱德门是土耳其帝国征服之后改的名字,因为城门附近聚居着一批来自贝尔格莱德的工匠,今天贯通城墙的这条街叫做贝尔格莱德街,很好找,不过对我来说这段重修的城墙太新了,有点象西安和南京古城墙的感觉:整洁而雄伟,但缺了点历史的沧桑感。从贝尔格莱德门沿着城墙向南步行,快到终点的地方有一座“金门”(port Aurea),它保留了拜占庭时代的原名,拜占庭时代这座城门是皇帝出征举行入城仪式的凯旋门,规模宏伟,当年无论是希拉克略一世还是利奥三世,都曾从这座城门下走过。这段城墙没有过度修缮,外墙长了很多小树和藤蔓,有些地方崩塌了,没有更高的内墙,城门本身并不宽,只能容一辆汽车进出,红砖竖向排列做成拱门顶端,门两侧还留着古代的大理石装饰壁柱,比较有荒烟蔓草,斜阳草树的沧桑感。从金门继续走向南端海边尽头会经过YediKule城堡,Yedi是土耳其语数字7,Kule是城堡的意思。“七塔城堡”在拜占庭时代就是依托城墙建起的纵深防御体系,那时候只有四座塔楼。土耳其帝国定都君士坦丁堡之后又加以修改加固,添加了三座圆锥形塔楼,所以叫做“七塔城堡“。因为土耳其帝国把这里作为藏宝的仓库和监狱叠加修缮,这里的砖石看上去比较新,比较整齐。它是整个城墙体系保留下来的最完整的要塞,从半岛尖端老城中心的旧火车站坐轻轨火车可以沿着风景如画的马尔马拉海岸直接到这里,交通也很方便。七城堡看上去新是新了一些,但在这里可以站在塔楼上远眺马尔马拉海面上停泊的上百艘油轮和货轮。博斯普鲁斯海峡是沟通地中海和黑海的咽喉要道,数不清的巨轮在这片海面抛锚停泊,排队等候航道穿越海峡。远远看着海面上密密麻麻停泊的轮船,你可以很容易想象阿拉伯帝国两次围城期间,海面上敌舰队兵临城下的感觉,继而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所有艨艟巨舰在”希腊火“的攻击下灰飞烟灭的壮观景象。
公元674年阿拉伯大军第一次围城战给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留下了至今仍存的一些文化遗产。当时距先知默罕默德离世不到四十年,最早追随默罕默德出走麦地那,后来又打回麦加的那批“追随者“仍有一些健在,这批人在伊斯兰教中的地位崇高,接近耶稣基督的弟子”十二使徒“在基督教中的地位,有些健在者不顾年龄老迈,也参加了那次围攻战,其中不乏阿拉伯几大核心家族的族长,象伊本·阿巴斯,伊本·奥马尔,其中地位最高的”追随者“是曾任默罕默德掌旗官的阿布·艾郁甫·安萨里(Abu Ayup Al Ansari)。好几位”追随者“在围城战期间于军中过世,简朴地就地安葬在伊斯坦布尔城墙外,他们的墓没有特殊标记,数百年以后被遗忘了。到十九世纪,也许是出于政治需要,当时的土耳其苏丹竟然奇迹般地在距离提奥多西城墙北端金角湾终点约1公里的Egrikapi城门外”发现“了好几位”追随者“的墓。现在在Egrikapi城门外,我们仍能看见这片密集的Surdibi公墓,有一座镌刻着Sabebe就是阿拉伯语”追随者“的小石碑标出据信是几位追随者的墓碑。它们的历史真实性无从考证,但在今天确实是一处小型的朝圣地。但是掌旗官艾郁甫·安萨里的墓不在这里,而在金角湾海边,城墙外稍远处,和古城墙隔着一片高速公路立交桥和绿地。1453年土耳其苏丹默罕默德二世征服君士坦丁堡之战中,土耳其军在城墙外”发现“七百多年前艾郁甫·安萨里的墓,就地建造艾郁甫苏丹清真寺供奉。城破之后,艾郁甫苏丹清真寺成为土耳其帝国的一处朝圣地,历代奥斯曼土耳其苏丹都要在这里举行加冕典礼,接受”奥斯曼之剑“才算正式登基。这座清真寺今天仍是金碧辉煌,它周围城墙外这片靠近金角湾的郊区叫做艾郁甫区,据说现在的居民也多是非常虔诚保守的穆斯林。
这座相对较小的城门Egrikapi在土耳其语中的意思是“歪的门“,Egri是弯曲的意思,Kapi是城门,这是因为城门有内外两重,走出城墙上的大门以后,外面还有一重瓮城,瓮城的城门开在侧面与正门形成夹角,这是为了迟滞突破外门的敌人而设计的防御工事。因为这道门很小不能通汽车,现在城门内外都是居民区,街巷狭窄,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城墙维护得并不好。可是在拜占庭帝国时代,这座城门内沿着城墙一直到北端尽头的金角湾边,竟然是皇家居所布拉切内宫(Blachernae)的旧址。拜占庭历代帝王有两座主要皇宫,一座在半岛尽头正对着博斯普鲁斯海峡,今天是著名的蓝色清真寺,已经完全看不到任何皇宫遗迹,另一座布拉切内宫就在这里,当年是一座要塞式宫殿,和城墙北端融合成完整的城防体系,奥斯曼土耳其占领以后逐渐废弃拆毁,今天已经完全变成杂乱的住宅区,但布拉切内宫有一处唯一能见到的残迹就在”歪门“以内的城墙顶上,砖石的墙壁在城墙上围出一间大殿,窗门都是拜占庭时代古色古香的红白相间圆拱形状。这是十三世纪后期拜占庭帝国末代巴里奥略皇朝加盖的一处宫室,原名叫紫室宫(Porphyrogenitus),Porphyry在希腊文里是紫色,genitus是出生,意思是”裹着紫袍出生者“的宫殿。从古罗马帝国直到东罗马-拜占庭帝国,紫色是皇家专用的颜色,相当于中国古代的明黄色,“裹着紫袍出生者”指的是生在帝王家的皇子皇孙,就相当于中文里说“叼着金汤匙出生”,象希拉克略一世那样靠自己打拼建立皇朝的白手起家者就不能说是“裹着紫袍出生”。这是古代拜占庭皇宫唯一留存到今天的遗迹,今天的土耳其名字叫Tekfur Sarayi,Tekfur是王权,Saray就是宫殿,最近十来年这里一直围着栏杆修缮,至今也没有修好对公众开放,只能从城墙下远远看一眼。
阴谋秘计
罗马皇帝提奥多西二世在五世纪初修筑起提奥多西城墙,此后七百多年虽经十多次围城战却从未被征服,历代经过修缮,它的基本形态一直留存到今天。公元十一世纪可能是拜占庭帝国一千年历史上战略形势最安全的时代:东方的阿拉伯帝国早已衰落,马其顿皇朝的中兴之主巴希尔(瓦西里)二世皇帝也终于在1018年灭亡了保加利亚第一帝国,胜利结束了和这个西方强邻三百多年不断的争霸战争。但新的致命敌手正从更远的地平线外渐渐逼近。他们是来自中亚草原的塞尔柱突厥部落,和来自西欧的封建武士。
塞尔柱人是来自中亚草原的众多突厥部落里的一支,他们西迁进入阿拉伯帝国版图接受了伊斯兰教,一路南下西进,不但掌握了巴格达的阿拉伯哈里发宫廷实权,而且不断自发地向西渗透进拜占庭领土安纳托利亚高原(在小亚细亚半岛以东,今天属于土耳其东部)。1071年塞尔柱苏丹阿尔斯兰汗在凡湖以北的曼齐克特战役中击溃拜占庭军队,罗曼努斯四世皇帝被俘。曼齐克特战役是世界历史上最具决定性的会战之一,首先因为此战之后突厥势力占据了安纳托利亚高原,这块地方上的人民吃苦耐劳能征善战,是最好的兵源地,上千年来东罗马-拜占庭帝国数次失守不久光复,一直是帝国的核心地区,此后再未恢复。虽然拜占庭帝国正式灭亡被延迟了几乎四百年,但失去最好的兵源意味着此后四个世纪帝国再也无力复兴,一直走向下坡路了。曼齐克特战役第二个长期影响是引发了西欧支援东方基督教同道的宗教狂热,此后两百年一波又一波十字军杀向东方,深刻改变了西欧和中东的文明发展道路。在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大帝接受基督教的时代,教会是服从皇帝权威的,后来帝国两分,西罗马帝国灭亡,西欧没有了皇帝,罗马教廷在乱世中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权威越来越高,到中世纪神圣罗马帝国时代,教廷权威竟能凌驾于皇权之上,而东罗马-拜占庭帝国皇帝一直保持着高于君士坦丁堡牧首的权威,东西方基督教会矛盾越来越大,1054年东西方教会大分裂,互相把对方开除教籍,拜占庭这支东方基督教叫做东正教,罗马教廷那一支基督教就是罗马天主教。1071年拜占庭帝国在曼齐克特会战中大败,罗马教廷放下宗教分歧,在整个西欧号召发动圣战,支援东方的基督教友抵抗穆斯林,并恢复圣城耶路撒冷,从此在整个西欧掀起一股宗教狂热。1097年开始的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穿越拜占庭领土,在地中海东岸征服了今天以色列、黎巴嫩、叙利亚和土耳其的部分领土,建立起信奉罗马天主教的安条克公国、的黎波里伯国、埃德萨伯国、和耶路撒冷王国四个拉丁国家。四十年后,埃德萨伯国被伊斯兰的阿勒颇领主消灭,又引发法国国王路易七世和德意志国王康拉德率领的第二次十字军东征。1087年杰出的阿拉伯领袖萨拉丁在哈丁战役大败十字军,进而收复圣城耶路撒冷。萨拉丁也学塞尔柱突厥人的手段,在名义上遵奉巴格达的阿拉伯帝国哈里发为宗主,实际上自己建立起从中东到埃及的独立的阿尤布王朝国家。这又引发了1092年的第三次十字军,领导者是神圣罗马皇帝“巴巴罗萨“腓特烈一世、法国国王菲利普二世”奥古斯特“、和英国国王理查一世”狮心王“。这一百年的三次十字军东征表明,西欧的政治势力已经全面而深刻地介入到拜占庭的东方战略局势当中,甚至上升为主导力量。
从拜占庭朝廷的角度来看,西欧拉丁教会的势力让局势空前复杂化了。在1071年曼齐克特会战大败之后,拜占庭失去了兵源供给,向西欧求援本意是只要提供雇佣兵就够了,没想到西方各种政治势力纷至沓来,十字军名义上承认拜占庭皇帝的宗主地位,实际上在东方夺回的伊斯兰的领土从不交还给皇帝,而是自己建立封建小国,这些罗马天主教国家动不动还跟拜占庭军队兵戎相见,双方的关系亦敌亦友变幻不定。相比之下,第二股敌对势力穆斯林反而让人省心得多,因为塞尔柱突厥大汗阿尔斯兰在曼齐克特战役之后第二年就去世了,他的弟弟马利克-沙阿在安纳托利亚的内陆建立起半独立的罗姆苏丹国,奉塞尔柱突厥国为宗主,塞尔柱苏丹朝廷又在名义上奉阿拉伯哈里发为宗主,半个世纪以内,塞尔柱突厥帝国和罗姆苏丹国都分裂为很多小的半独立当地军阀,再也无力西侵,所以第一次十字军得以势如破竹地收复圣城耶路撒冷。其实耶路撒冷早在637年被第二任哈里发奥马尔占领已经过去了四百多年,拜占庭朝廷根本就不在乎能不能收复它,拜占庭的立场是尽力收复自己最近丢失的领土就行。拜占庭需要面对的第三股势力是西边近在咫尺的巴尔干半岛上,和帝国争斗了三百多年的死敌保加利亚第一帝国刚刚灭亡(1018年),才过了一个多世纪,1186-87年保加利亚人大起义死灰复燃,建立起第二帝国。差不多同时,1169年属于南部斯拉夫民族一支的塞尔维亚人也独立建国。保加利亚人和塞尔维亚人都信奉东正教,也是数百年来拜占庭帝国在西方向的宿敌,它们也许没有当年西米昂大帝时代的保加利亚第一帝国那么强大,但拜占庭本身也已经不复马其顿皇朝时代的实力地位,此后两百年间,保加利亚第二帝国、塞尔维亚王国和拜占庭帝国在巴尔干半岛和希腊北部互相争斗,实力此消彼长,谁也消灭不了谁,直至十四十五世纪被新兴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西侵浪潮淹没。第前三支政治势力相比,第四支拜占庭需要面对的势力是意大利半岛上强大的海权城邦热那亚和威尼斯共和国,他们最初只是和拜占庭有密切贸易往来的城邦共和国,因为近两百年来拜占庭海军式微,威尼斯和热那亚拥有强大的商船队和海军舰队,大批意大利城邦的商人聚居在帝都对面隔着金角湾相望的加拉太社区(Galata),大部分时间这些商人和保护他们的意大利舰队都算是拜占庭的朋友和客人,拜占庭和十字军经常还要仰仗他们的海军来保护海上交通线。但商业帝国为了争夺商业利益是不讲政治原则的,热那亚和威尼斯就因为商业利益方面的纠纷成为死敌,威尼斯也许曾多次充当拜占庭的盟友,但为了商业利益也可以马上翻脸不认人,后来引领第四次十字军攻破君士坦丁堡的也正是威尼斯人。
拜占庭朝廷在十一至十二世纪需要面对的以上四股政治势力只是一个粗疏的概述,笔者为叙述清晰进行了简化和抽象,实际上每股势力内部还可以细分为互相矛盾的好多股,比如威尼斯和热那亚经常打仗;保加利亚人和塞尔维亚人之间交战两百年,都试图吞并对方;伊斯兰势力当中,埃及的什叶派法蒂玛皇朝哈里发、巴格达的逊尼派阿巴斯皇朝哈里发、罗姆苏丹国、逊尼派阿尤布王朝的创始人萨拉丁苏丹互相之间也是敌对的征伐关系;西欧势力中,教皇、德意志神圣罗马皇帝、十字军拉丁国家、英国、法国和诺曼人的西西里王国之间也不是一条心。可以说这两百年的历史,是欧洲史上最复杂,最错综复杂的政治网络,拜占庭帝国在这个关系网的中心,也许是最有能力适应这种复杂生态的政治动物了,因为拜占庭帝国从三世纪末罗马皇帝戴克里先两分帝国开始,已经存在了九百年,跟数不清的帝国、王国和部落打交道,过往的对手早已灰飞烟灭,拜占庭还能屹立不倒,这个过程中它经常处于实力弱小的一方,早就学会了使用宫廷诡计、贿赂、暗杀等等手段来弥补实力的不足,复杂国际局势下拉一派打一派,折冲樽俎、结盟背叛这些手段和经验之丰富,就连罗马教廷都难望其项背。但是在复杂局势中玩弄政治手段获利有一个前提条件—朝廷必须拥有强大而统一的领导力才能操控局势,一旦发生内乱,内部肯定有人引狼入室,结果只能招致灭顶之灾。
在曼齐克特战役灾难之后近一百年,拜占庭的科穆宁皇朝是有这个实力的,尤其是在1081年,年轻将军阿莱克修斯一世·科穆宁即位后,他是科穆宁皇朝第一帝伊萨克一世的侄子,即位之初面对西西里王国诺曼王朝在教皇支持下的入侵,他联合西欧的神圣罗马皇帝亨利四世,利用皇权和教权的矛盾挑唆西欧皇帝南下攻打罗马教廷,用围魏救赵之计迫使诺曼人撤兵,1085年西西里的诺曼首领吉斯卡尔病逝,拜占庭的威胁暂时解除。马上来自北方草原的佩切涅格人和东方小亚细亚半岛的突厥埃米尔又入侵,打到首都近郊。这次阿莱克修斯一世联合更北面草原上的库曼人夹击入侵军,1091年的决战中几乎将佩切涅格人灭族,保此后三十年北境平安,而东路的突厥埃米尔则被更靠东的罗姆苏丹基立齐(Kilij)派人刺杀,这一路突厥入侵军不战而退。以上都是发生在阿莱克修斯一世皇帝即位最初十年的事,也就是说,拜占庭新皇在即位之初花十年时间扭转了曼齐克特战役失败之后的危局,在1097年西欧发动第一次十字军之前,拜占庭的安全形势已经稳定下来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过境,皇帝成功地让各路诸侯发誓,起码在名义上承认自己的封建宗主地位。拜占庭对这次十字军过境的管理得宜,虽然十字军的圣战不是皇帝想要的,但在东方圣地建立起四个拉丁国家可以充当拜占庭和穆斯林势力之间的缓冲国,在战略上也算有利无害。
阿莱克修斯一世统治37年,他的儿子约翰二世在位25年,孙子艾曼纽尔一世又统治了37年,这期间经历了第一次和第二次十字军东征,科穆宁皇朝在各方势力之间不断变换联盟游刃有余,在东西北三条战线上都收复不少失地,大大改善了安全形势。到1185年科穆宁皇朝末帝安德罗尼库斯死于首都暴乱,科穆宁皇朝终结,死去皇帝的表亲伊萨克二世·安吉洛登基,开始了父子兄弟相残的安吉洛王朝,这个皇朝只有短短的三帝19年,却因为内乱引狼入室,给帝国招来了灭顶之灾。
伊萨克二世皇帝是个无能的帝王,在他任内横征暴敛而且对外作战非常怯懦,登基后的十年里接二连三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帝国在巴尔干的宿敌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各自独立建国;1187年的哈丁战役中萨拉丁全歼十字军主力,圣城耶路撒冷陷落;1189-1193年德皇、英王、法王联手发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但是和萨拉丁打个平手,没有实现收复耶路撒冷的目标就结束了。很快罗马教廷又倡议发动第四次十字军,集结在威尼斯准备出发攻打埃及。以上这些重大事件都需要明智而强有力的拜占庭朝廷小心应对,偏偏坐在皇位上的伊萨克二世是个懦弱的昏君,1195年皇帝的亲哥哥发动政变,不但推翻弟弟,自称阿莱克修斯三世皇帝,而且把弟弟的眼睛刺瞎,投进布拉切内皇宫的监狱里囚禁起来。伊萨克二世的儿子,也是新帝阿莱克修斯的侄子也叫阿莱克修斯,只身逃出首都跑到第四次十字军的集结地,许下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量金钱赏格,想要搬动第四次十字军回君士坦丁堡为自己和父亲复仇。
也是拜占庭帝国的运数注定有此劫难,第四次十字军本身就缺乏象皇帝、英法国王那样地位超然的强力领袖,在威尼斯集结的兵力远少于预期,承担全军海运任务的威尼斯人是要高额运费的,他们动用全国所有的战舰和运输船,却发现十字军的实际规模太小,付不起大笔运费。当时威尼斯的执政丹多洛是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双目失明又年过八十,政治头脑极其敏锐,要求十字军为威尼斯攻占亚得里亚海对岸的扎达港抵充运费。扎达港在今天克罗地亚,跟威尼斯隔亚得里亚海相对,当时由匈牙利国王占据着,是威尼斯的竞争对手。十字军就这样被丹多洛裹挟,去攻击同为罗马天主教徒的匈牙利国王,占领了扎达港。这样一来,威尼斯在亚得里亚海两岸再没有竞争对手,整个亚得里亚海变成了威尼斯的内湖,战略上的利益是无论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愤怒的教皇对丹多洛和十字军的主要首领施以绝罚。逃亡的拜占庭王子阿莱克修斯来搬兵的时候,十字军正集结在扎达商量下一步的去处呢。十字军的西欧骑士们被传说中君士坦丁堡的富庶蒙蔽了双眼,也许真的相信阿莱克修斯王子许诺的黄金赏格,丹多洛是威尼斯总督,威尼斯人就聚居在金角湾对面的加拉太区,他肯定心中有数:流亡王子根本是在满嘴跑火车,把援军忽悠来给废帝白白打工的,哪里出得起钱?可是丹多洛真正的用意是要肢解拜占庭帝国,看中了拜占庭占领下爱琴海和小亚细亚那些航海商路上具有战略地位的港口,如果能拿下这些港口,商业帝国威尼斯将成为整个地中海东部的海上霸主。在丹多洛的坚持和哄骗下,1203年4月,第四次十字军和威尼斯海军浩浩荡荡开往君士坦丁堡城下,又一次大围攻开始了。
在君士坦丁堡过去的历史上,各个对手要么海军不够强大,要么拥有强大海军可是敌不过“希腊火“,所以陆地防线所受的威胁比海上大,君士坦丁堡南北两个海岸都有海墙,但海墙的高度和牢固程度不如西面的陆地城墙。南北两条海岸线中,南面马尔马拉海是开阔海面,敌舰队直接进攻海墙难有用武之地,北面金角湾就成了薄弱的一条边。过去为了防止敌舰队开进金角湾攻击薄弱的海墙,拜占庭人每次围城战都会在湾口拉起一条拦海铁链,一头系在旧城,另一头系在对岸加拉太区的瞭望塔上。这次进攻的一方是威尼斯,加拉太区本就是威尼斯商人的聚居区,1203年6-7月十字军舰队直抵君士坦丁堡城下开展海陆围攻,占领加拉太塔以后,这条拦海铁链的北端无处安放,于是舰队直接在海墙前抛锚,用舰载重型投石机和攻城塔猛攻海墙。80多岁的盲人总督丹多洛竟然也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督战。7月底十字军一部越过海墙冲进城里的布拉切内皇宫,很快被守城军民在大火中打退。这是八百年来提奥多西城墙第一次被攻破,城中军民认识到大势已去,篡位的阿莱克修斯三世皇帝潜逃出城,被囚禁的盲人废帝伊萨克二世被放出来复位,搬救兵有功的皇子被推戴为阿莱克修斯四世,父子共治。君士坦丁堡虽然改换政权向十字军投降,但拒绝十字军进城占领,十字军和威尼斯舰队仍驻扎在金角湾对面威尼斯商人的根据地加拉太区,等待新皇父子实践诺言,交出天文数字的谢礼,从夏天一直等到来年开春,拿不到钱坚决不走。只有丹多洛早就料到十字军拿不到钱,心中冷笑静候下一步变局。
伊萨克二世和阿莱克修斯四世父子和逃跑的阿莱克修斯三世一样都是无能之辈,既凑不出足够的谢礼贿赂十字军离开,也不敢或不愿离开京城去组织勤王,同时他们为了凑钱而掘地三尺,融化教堂里的金银礼器,让原本就痛恨十字军的君士坦丁堡百姓怒火中烧。1204年1月伊斯坦布尔再次政变,贵族阿莱克修斯·杜卡斯被推戴为新皇阿莱克修斯五世,他秘密谋杀了复位四个月的盲人伊萨克二世和阿莱克修斯四世父子,顺应民心紧闭城门加固城防,准备抵抗十字军到底。为了给皇位增加合法性,阿莱克修斯五世娶了从前篡位并逃出城的阿莱克修斯三世的女儿,成为安吉洛皇朝驸马。8月愤怒的十字军再次攻城并再次从金角湾海墙突破,君士坦丁堡正式陷落,全城燃起大火。驸马新帝阿莱克修斯五世在城破之际逃出城去,投奔岳父--同样是流亡皇帝的篡位者阿莱克修斯三世,却被岳父刺瞎了双眼,第二年又被十字军俘虏,押回君士坦丁堡市中心,从提奥多西石柱顶端推下来摔死。
一切事态发展全在丹多洛预料之中,城破之后他主持在君士坦丁堡建立了一个信奉罗马天主教的拉丁帝国,选举十字军的一位贵族当皇帝。丹多洛以阴谋秘计让威尼斯一跃成为海上霸主,把千年拜占庭帝国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于第二年病逝,葬在君士坦丁堡中心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直到今天我们还能在那里找到丹多洛的墓碑。威尼斯从陷落的君士坦丁堡抢去了无数珍宝,今天去威尼斯参观圣马可大教堂的游客,都会看到大教堂二楼阳台上的四匹铜奔马雕塑,那是古希腊的原作,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建都君士坦丁堡的时候从希腊搬来装饰新都,1204年被威尼斯占领军从君士坦丁堡抢回来的。
1204年的灾难之后,东地中海的局势更加混乱了:现在有不止一个政权号称拜占庭帝国的正统继承人,其中有占据了君士坦丁堡的,由十字军建立的拉丁帝国,有退到小亚细亚半岛西端的尼西亚帝国,有远远退到小亚细亚半岛东部黑海‘岸边的特拉布宗帝国,还有往西退到希腊境内割据的伊庇鲁斯宗主国(不久也称帝了)。这四个国家面积不大,实力也不强,架子却大,都自称皇帝头衔。最后是尼西亚帝国为拜占庭复国,它先收服了同为东正教的伊庇鲁斯帝国,又在1261年重新征服君士坦丁堡,灭了拉丁帝国。不过这一次君士坦丁堡不是被攻破的,而是尼西亚人在城墙上找到一处荒废的未设防城门,偷袭进城的战果。从1261年拜占庭帝国复辟开始到1453年正式灭亡,这段两百年的历史属于末代皇朝,巴里奥略朝。
君士坦丁堡的海墙在今天已经大部分被拆毁,如前文所述,从老城中心火车站可以坐轻轨去陆墙南端的七塔城堡,这一路可以看到一些沿着马尔马拉海建造的古代海墙遗迹。金角湾沿岸在近现代开发得太过彻底,几乎看不到任何1204年海墙战场的遗迹,只在当年最关键的突破点,陆墙和海墙交会处,古代布拉切内宫的原址附近,还有一些海边城防工事的痕迹,不知道能否算是海墙的一部分。这段故事中今天最有看点的一段古迹在前文所述的“歪门“和”紫室宫“遗迹附近。”歪门“这段城墙地势较高,如果从这里顺着城墙往北看,到金角湾的地势一路下行,城墙内是古代的布拉切内皇宫,今天是杂乱的市井生活区。这段900米城墙大约一半的地方,有两座敦实的正方形塔楼离得非常近,塔基是同一个,但塔身是分开的。其中离我们近的那座叫伊萨克二世塔,就是故事中盲眼废帝伊萨克二世统治期间新建的,当年是布拉切内宫的一部分,用作监狱。他被哥哥阿莱克修斯三世篡位并刺瞎之后就被关在这座塔楼内坐了八年牢。此后,在拜占庭帝国剩下的岁月,几乎所有在政变中被废黜的巴里奥略朝的皇帝都被关在这里。它是“拜占庭式”权力斗争黑暗面最好的历史见证人。
今天的提奥多西城墙沿线还有一个地方与这段历史有关:回到城墙南段四分之一处的贝尔格莱德门,向北不远处下一座城门在拜占庭时代叫“圣泉门“(Pege),土耳其语叫Silivri门。1261年,来自尼西亚的米哈伊尔八世·巴里奥略皇帝的军队正是在这附近发现了一处鲜为人知而且没有设防的小城门,偷袭进城灭掉了1204年由十字军建立的拉丁帝国,实现了拜占庭复国。
今天金角湾对面的加拉太区也已经是伊斯坦布尔最热闹的中心区了,山顶的塔克西姆广场和步行街热闹非凡,山腰俯瞰金角湾的加拉太塔是全城风景最美的古迹,你可以登上塔顶360度全方位俯瞰这座伟大城市的全景,尤其是隔金角湾眺望旧城皇宫、圣索菲亚大教堂和遍布全城鳞次栉比的清真寺宣礼塔。这座加拉太塔并不是1204年第四次十字军时代的原物,最早的塔楼在君士坦丁大帝建设新都的时候就建起来了,不但是瞭望塔而且是拦海铁链的北端立柱。1203年十字军围城的时候,最早的塔被毁掉,现在我们看到的这座塔是1348年由聚居于此的热那亚商人重建的意大利式塔楼,它在1453年拜占庭的最终一战中仍然是拦海铁链的支柱,从那时到现在几乎保持原样。
伟大的君士坦丁堡城墙(四)
要塞陷落
1204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给了拜占庭这个老大帝国致命一击,此后250年的国祚延续不过是苟延残喘无力回天。但在1261年拜占庭复国的时候,确实还看不出在整个十三世纪周边错综复杂的各种势力中间,谁有实力给这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最后一击:十字军和中东的突厥穆斯林帝国同样处在衰退中。1291年圣地的最后一座要塞阿卡城陷落,标志着两百年十字军东征运动最终失败,西欧势力退出圣地。1243年蒙古西征打进小亚细亚半岛,罗姆苏丹国大败成为蒙古附庸,1258年蒙古攻陷巴格达,名义上的阿巴斯皇朝阿拉伯帝国灭亡。于是整个小亚细亚半岛和安纳托利亚地区充斥着突厥语系的各个小埃米尔国互相攻战,变成了权力真空地带。最有可能灭亡拜占庭的是巴尔干半岛西边的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两大强国,但1240年代拔都率蒙军西征严重打击了保加利亚第二帝国,此后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两家互相之间征战不止,谁也吞并不了谁,它们和元气大伤的拜占庭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直到十四世纪中期,小亚细亚半岛西部一个叫做奥斯曼部的突厥部落强大起来,在半个世纪内成为地中海东部世界的霸主。
在十四世纪新崛起的奥斯曼土耳其跟欧洲史上的东方大帝国有一点不同:过去的阿赫美尼德波斯、帕提亚、萨珊波斯、阿拉伯帝国都是征服了亚洲腹地以后开始西侵的,而奥斯曼部在发家之初就秉承伊斯兰圣战的宗旨,主要向西进攻,十四世纪中期第二代奥斯曼苏丹奥尔罕尽占拜占庭的亚洲领土,并趁拜占庭内乱在欧洲取得了一个落脚点,短短三十年之后,到1380年代奥斯曼人已经占领了塞尔维亚、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马其顿大部分领土,拜占庭帝国除了在希腊南部有些不连贯的领地之外,只剩下京城君士坦丁堡周围地区。直到这个时期,奥斯曼帝国仍然没有统一身后的小亚细亚半岛。安纳托利亚地区仍然有卡勒曼部、艾丁部、萨鲁汗勒部等等突厥语系的割据势力,在它们身后的亚洲大陆则有埃及的马穆鲁克帝国和蒙古各大汗国。
在拜占庭帝国最后的四分之三个世纪里,君士坦丁堡的城墙的伟大之处益发显现:奥斯曼帝国已经向东南欧腹地远远推进,君士坦丁堡早就是一座孤城,但就是因为它坚不可摧,再加上一点点地缘政治上的运气,土耳其人从第三代苏丹穆拉德一世到第七代苏丹默罕默德二世,花费了五代人的时间才最后征服这座孤城!其实在第三代苏丹穆拉德一世的时候,拜占庭皇帝已经沦为奥斯曼土耳其的附庸,约翰五世皇帝曾被迫陪同穆拉德一世苏丹东征小亚细亚半岛上的卡勒曼苏丹国。第四代奥斯曼苏丹“雷霆“巴耶济特是一代英主,曾下决心灭掉拜占庭,1393年他两次以宗主的身份召见拜占庭新皇帝曼纽埃尔二世,曼纽埃尔不奉诏觐见,1394年”雷霆“巴耶济特围困君士坦丁堡。这是君士坦丁堡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围攻,从1394年到1402年长达八年,时间跨度超过七世纪萨珊波斯和阿拉伯帝国的两次大围攻。但这次巴耶济特采取的策略更像封锁而不是攻城。君士坦丁堡的城防过于强大,本身就对任何觊觎这座城市的敌人产生威慑,尽管当时原始的火炮已经出现,土军已经拥有炮兵部队,巴耶济特苏丹还是极少组织正面强攻,而是采取中世纪围城战经常采取的长期围困策略。围城期间,1396年以匈牙利国王,后来的神圣罗马皇帝西格蒙德为核心,欧洲各国组织起超过十万人的十字军顺多瑙河东下水陆并进,来为君士坦丁堡解围,被土耳其苏丹在保加利亚境内的尼科波利斯一战击溃,断绝了拜占庭的外援。为了截断欧洲基督教国家从黑海送来的补给和援军,”雷霆“巴耶济特在城市以北,博斯普鲁斯海峡流入黑海的水道亚洲一侧建造一座”亚洲要塞“炮台,可以炮击任何从北面走海路突破封锁的基督教船只。不过土耳其当时没有海军,仅靠岸边炮台还不能完全掐死君士坦丁堡的海路补给,法国的布西科元帅带着一支小部队乘船突破封锁进城助战,1400年艾曼纽尔二世皇帝也觉得首都可以稳稳地守住,竟能坐船离开首都奔赴英法德意志等欧洲大国寻求支援。他在欧洲受到各国的盛大欢迎,但英法当时正在打百年战争,罗马教廷内部因为从法国的阿维尼翁搬回罗马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强大的匈牙利又刚刚在1396年的尼科波利斯战役元气大伤,没有任何欧洲强权有兴趣给予实质性的援助。
以当时拜占庭孤立无援的形势而言,再加上‘雷霆“巴耶济特苏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坚定决心,帝国的气数已尽,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再坚固也无力回天,城池当时就应该陷落了。命运的干预却来自出乎意外的遥远东方。从中亚草原上兴起了帖木儿帝国,“瘸子”帖木儿自称蒙古黄金家族后裔,他的部族是突厥化的蒙古人,能征善战的程度直追当年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几乎统一了欧亚大草原,现在像成吉思汗一样发起西征,从背后打进小亚细亚半岛,要奥斯曼土耳其俯首称臣。1402年“雷霆”巴耶济特从君士坦丁堡城下回兵迎战一代天骄帖木儿,两位名将,两个国势蒸蒸日上的帝国在安卡拉战役中迎面碰撞,结果还是蒙古战胜了突厥,巴耶济特苏丹战败被俘,8个月之后中风身亡。帖木儿成了中东和中亚的霸主,不久病逝,留下巴耶济特的四个儿子为继承权力征战不休。君士坦丁堡这次解围,国运又延续了半个世纪之久,奥斯曼人用了一代人的时间才重新统一,到巴耶济特的孙子穆拉德二世苏丹时代恢复元气,继续向欧洲腹地挺进,但仍然不敢正面攻击君士坦丁堡这座孤城。1451年,第七代苏丹,穆拉德之子默罕默德二世即位,下决心以举国之力征服君士坦丁堡这座孤城。千年帝国拜占庭的末日降临了。
默罕默德二世的奥斯曼大军拥有全世界领先的强大炮兵,这是以前历代围城者不具备的有利条件,拥有70门大炮,其中有一门“乌尔班炮”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火炮,铸造工匠乌尔班是基督徒,来自匈牙利的布拉索夫城(Brasov,今天属于罗马尼亚),最先是自告奋勇去君士坦丁堡协助守城,为拜占庭人铸造大炮,可是当时君士坦丁堡已经成为一座孤城七十多年了,全城人口只有5万,实在没有这么多人力物力支持这样的大工程。不仅如此,拜占庭人为了防止乌尔班的技能为敌所用,还要刺瞎他的眼睛,逼得乌尔班逃出城转投奥斯曼阵营,为默罕默德苏丹铸造出一批大炮,包括庞然大物“乌尔班炮”,它需要用六十头牛来拉才能移动到位。那个时代的铜炮铸造技术不够完善,后来的围城战期间,乌尔班炮在战斗中炸膛,乌尔班本人也被当场炸死。除了大炮,默罕默德还在加拉太区以北的海岸上,过去的“亚洲堡垒”对面建造一座“欧洲堡垒”,两座堡垒的交叉火力能够彻底封锁从黑海南下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路,弥补了曾祖父“雷霆“巴耶济特时代海上封锁的漏洞。默罕默德和历代围攻君士坦丁堡的军队一样要面对金角湾口拦海铁链的障碍,自从1204年第四次十字军从金角湾海墙攻陷城池以后,拜占庭人不断加强陆海城墙交界处布拉切内宫地段的工事,而且在拦海铁链北端的加拉太区也筑起城墙,这里的居民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在1204年支持攻城的十字军,但在1453年却跟拜占庭同仇敌忾共同防御。默罕默德想出来一个工程浩大的笨办法:土耳其人从加拉太城外海边把军舰拉上岸,地面铺上涂了油脂的滚木,把一艘接一艘军舰拖上加拉太城外的山脊,再降到金角湾岸边下水,绕过了拦海铁链,突然出现在金角湾内停泊的拜占庭舰队中间。这样,金角湾天险就被克服了。
以上各项规模庞大的准备工作说明默罕默德二世为了征服君士坦丁堡投入了多大规模的人力物力,下了多大的决心,此战土耳其军能战之兵大约在5-8万人之间,加上大批随营的工匠、商贩、家眷等非战斗人员,总数超过十万。城里的人口总数算上老幼妇孺总共只有5万,能动员出来的守城军民不超过7千人,另有2千威尼斯、热那亚的侨民志愿和居民一起参加守城,他们的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除了和城市共存亡的决心以外,没有任何外援可以调动,守军最大的依赖是这道屹立了一千年不倒的城墙,它从南到北将近6公里的长度,中间跨越两处制高点,都在中段,分别叫做第六和第七山丘。这里有个典故:罗马号称“七丘之城“,后来君士坦丁大帝在君士坦丁堡建设新都的时候,新首都号称”第二罗马“,也是建在七座山丘上,直到今天,伊斯坦布尔的地形还能看出此中端倪:东边半岛顶端的索菲亚大教堂/清真寺所在地是第一丘,然后沿着 半岛东西向的中央,地势较高处顺序排列第二、三、四、五丘,靠近城墙的第五丘上,今天是征服者清真寺,里面就是征服者默罕默德二世的墓。再往西,第六和第七丘就在城墙线上,第六丘在南,较高的第七丘在北,是整个提奥多西城墙的制高点,也就是前文所述的埃迪尔内门、“歪门”、阿拉伯墓地所在的地方。第六第七山丘两座高地之间,在古代是一条河谷,今天已经填塞成了通衢大道。城墙中段这两山夹一谷的地形,在今天是老城区出城的通衢大道:第六丘的埃迪尔内门内有Febzi帕夏大街,中间的河谷现在是Adnan Menderes林荫大道,地下还有地铁线,大道穿越城墙之处在古代是没有城门的,后来开出缺口,再往南第六丘高地上有托普卡比门(Topkapi),这个词里,Top是土耳其语大炮,Kapi是门,直译就是“大炮门”,1453年的时候,奥斯曼军大炮阵地就在城门外面对这段城墙集中轰击,乌尔班大炮炸膛就发生在这里。这座城门在拜占庭时代叫做圣罗曼努斯门,是1453年奥斯曼军的主攻地段。围城战从1453年4月下旬开始,激战到5月底,奥斯曼土耳其军从两个点突破了城墙,一处在北面布拉切内宫地段,另一处在主攻方向的圣罗曼努斯门,当时攻守双方的最高统帅都在罗曼努斯门这个地段,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脱掉紫袍率领守军投入最后的反冲击,在乱军中被杀,后来尸首一直都没有找到,所以皇帝殉国的确切地点不明,但应该就在圣罗曼努斯门内的某处。历史是如此巧合:传说中建立罗马城的是罗慕洛,到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最后一位皇帝被废,名字也叫罗慕洛;公元四世纪君士坦丁大帝修建东都君士坦丁堡,1453年东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名字也叫君士坦丁!
圣罗曼努斯门外的绿地公园里有一座1453年征服战役全景画纪念馆,这里是伊斯坦布尔两条轻轨线的交汇点,其中四号轻轨从埃迪尔内门到圣罗曼努斯门之间从城外沿城墙走在地面轨道上,可以坐车全程看到当年战斗最激烈的地段,是凭吊古迹最好的选择,只在进站的时候钻进地下。圣罗曼努斯城门经过修缮,内外两重门相当壮观,不过按照现代的标准太窄了,只能容一辆车通过,所以只容行人通行。城门以内是比较安静的住宅区,有一处公共汽车站广场,好几路汽车终点站在这里。2021年夏天,我就把旅馆订在圣罗曼努斯门内,每天从圣罗曼努斯门进进出出,看着夕阳下有些破败的古城墙。这段城墙没有过度修缮,红砖在城门上拼出古色古香的拱门和装饰花纹,灰白的砖石掩映在荒草和灌木丛中,荒芜得恰到好处。没有人知道1453年那个城破的夜晚,君士坦丁十一世葬身在哪里,但我一定曾经走过他殉国的地方。胜利者也是应该纪念的:北面第七丘的埃迪尔内门是“征服者”默罕默德二世苏丹战后举行正式凯旋入城式的地方,后来历代苏丹都从这座城门出城奔赴沙场,最后一次是1683年维也纳围城战前,默罕默德四世亲征。那一次从维也纳败回,拉开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长达两百多年的衰落帷幕,从此历代苏丹除了1695年的一次之外,再也没有御驾亲征过。征服者的墓在城门以内不远处,第五丘顶的征服者清真寺内,至今受人尊崇。
城墙南端的七塔城堡是另一个我喜欢的地方,好几次来这里登城远眺马尔马拉海上停泊的巨轮,你可以把它们幻想成古代的艨艟战舰,仿佛自己回到了一千年来,无数次围城战的古代战场。
那威震天下的秘密武器,“希腊火”何在?
哦,据说已经失传许久了。
那闻名遐迩的金角湾锁海大铁链呢?
哦,现在正躺在伊斯坦布尔考古博物馆里面,供后人凭吊呢。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