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奥克拉荷马城,到德克萨斯西北区域的城市阿贝林(Abilene),开车需要将近五个小时。距离听着遥远,比起原计划从堪萨斯直接开过去,已经缩短一多半。而到达阿贝林后的第二天一早,我们会西行去往新墨西哥州的Carlsbad Caverns National Park (我喜欢称它为洞穴公园)。
入园需要许可证。我已经在网上预订了当天最晚的一拨,也就是下午1:30。许可证可以有一个小时的宽限时段(Grace Period),也就是说,我们最晚必须在2:30到达,否则就将过其门而不得入。根据蒋先生拖拖拉拉的个性,我打算瞒报“宽限时段”这一细节,早上八点就催他出发。
预订阿贝林的旅馆时,我本着只是过夜的原则,再次选择了超8。
Indianapolis的超8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所以,从奥克拉荷马城出发时,我一路信心满满,感觉这会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阿贝林超8的老旧,超出了我的想象。在门口停车,准备check in时,蒋先生神经质地跟我喊:“我赌十块钱,前台会是一个印度男。”
我进去checkin,回到车上告诉他:“你错了。前台是个印度妞。”
房间残旧不堪,家具像是被用了好几百年,地毯上还破了一个大洞,不知下面是否隐藏着一个dungeon。与奥克拉荷马的Country Inn相比,这次房间飘散出的霉味,已经完全没有了空气清新剂的遮掩,简单粗暴,直冲肺腑。
对我们来讲,这可真是个两难的选择。进屋吧,霉味扑鼻;外出吧,老天像是在下火,炙烤得我们连一分钟都不敢多待。记得我进房推门时,左手不小心碰触到门面,立刻被烫到条件反射般移开,大叫:“铁板烧烤?”
蒋先生说:“铁板不至于,煎个鸡蛋肯定没问题。”
至少房间有空调。我对蒋先生说:“就当咱订了个带屋顶带空调的营地吧。”
蒋先生调整了一下呼吸,说:“营地,没有霉味呐。”
娇气!那营地还有牛粪味呢。我对他说:“那你带孩子们去游泳吧,至少这里还有个泳池。”
父子仨,果然欢天喜地地出门去了。
晚上临睡前,蒋小诗突然开腔,说道:“这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 (“This is the worst day of my life!”)
What!我大惊。早上从奥克拉荷马出发时,我们带她去逛书店,她挑了一只粉色的泰迪熊,还一遍遍地宣称:“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怎么到了晚上,就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我问:“为什么?”
“因为这个旅馆太旧了!太旧太旧了,到处都很旧,一点也不美。” 小姑娘闷闷不乐。
果真糟糕。看来,勤俭持家的我,养出了一个物质女孩。
不过,当她在入睡前第三次重复“the worst day ever”时,我知道,我们与超8的缘分就此尽了。我爬起身,默默取消了本次行程中的另外一家,也是最后一家超8。
第二天一早,不用我催,所有人早早就醒了。
全家四口人,有三个人觉得这个旅馆太破太旧了,巴不得早点离开。只有蒋大核不想走。
他不想走,是因为旅馆有个游泳池。一大早,他已换好泳衣,也不管泳池开没开门。
这孩子向来讨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就喜欢原地踏步。这一路,每天他都会找个主题,哀哀叹息:
“我们什么时候回到城市博物馆去?”
“我们时候回到Bay Waterpark去?”
“咱们回家吧,九月份就要开学了,我不能错过。“
明明上学期,他厌学到要逃学。
所以,每一个需要移师的早晨,我们要忍受他少则一两个小时,多则大半天的哀叹,甚至哭闹。
不过,当父母,不就是一段修行?习惯了,就好了。
约好八点出发,被蒋大核的“不想离开”延迟到8:30。阿贝林距离洞穴公园五个小时车程,其实9:30出发也来得及,因为洞穴公园属于山区时区,与我们所在的中部时区,有一个小时的时差。再加上之前提到的一个小时的“宽限时段”,我想,就算蒋先生再磨蹭,有这两个小时作cushion,我们也来得及。
德克萨斯是石油大省,境内遍布油井。据说,有种富含碳氢化合物的页岩气田,采油时,天然气通常一起从井口冒出来,钻井人员必须烧掉天然气,才能顺利取出石油。
不知我们路过的一些矿井,是不是就属于页岩气田。油田上方插着一根细细长长的铁管,顶端间歇性喷出火焰,明艳强劲,燃烧一阵就灭掉,再燃烧,间隔十几二十秒,或更长,非常惹人注目。
蒋先生说:“马上就是妈妈的生日了,这个地方在为妈妈点燃生日蜡烛呢。来来来,让我们唱起生日歌,再一起吹蜡烛。”
这个游戏,比较受孩子们的青睐。但凡远远看见这种燃烧的铁管,一车人就开始高唱生日歌,再假装对着远方的火焰吹气。碰巧火焰灭掉,一车人就擂鼓般拍打车座车门,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候,一柱铁管,够我们唱上三五遍生日歌。
这样简单的快乐,我会记住一辈子。
从德克萨斯通往新墨西哥州的沿路,其中一段长了好多仙人掌。它们一丛一丛散落在茅草和低矮的灌木林间,低调却出众。我特意要求蒋先生停车,顶着烈日细细观摩了一阵。
许多仙人掌顶上长着紫红色的附着物,远看以为是花朵,近看又像是果实。
一路走走停停。应孩子们的要求,在麦当劳停留半个小时。去Hobbs的邮局寄那封租赁申请表,又花了半个小时。蒋先生明显有些急躁,开车时带了点路怒的冲动,一分钟转了五次道。眼看行车安全成了问题,我把入场许可有一个小时Grace period的事实告知了他,他这才放松下来。
赶到洞穴公园的游客中心,已是当地时间1:40。
蒋小诗很快交到了一个好朋友。俩人相谈甚欢,话题大多是围绕着蒋小诗的粉色泰迪熊,因为她逢人就要显摆一番。
临别前,蒋小诗弯腰对小朋友说:“等我下次有不想要的玩具,就送给你。”
当娘的在一旁瞠目结舌。这句话,不说岂不更好?
蒋小诗的情商,一向是个飘忽的谜。有一次带她去餐厅吃饭,她对着服务员说:“你的围裙真漂亮,粉红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服务员眉开眼笑,说:“粉色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同一家餐厅,转头,蒋小诗指着不远处一位正埋头吃饭的男顾客,大声说:“看,这个男人没头发。”
蒋先生的脸,又红又白,赶紧扳过她的头,朝向另一个方向。又摘下棒球帽,用沾了水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假装女儿说的话,与那位男顾客无关。他轻声劝诫女儿:“有些话,说出来,会伤害到别人的感情,千万不能说。譬如,不要当着男人的面说他没头发,这是男人的难言之隐,他听了会伤心。”
果然,男人最懂男人。
我换票时,蒋先生带着孩子们在游客中心转悠。他说,根据读到的信息,洞穴底下很冷,只有56华氏度,让我回车上给孩子们找找备用衣服。我顶着烈日去停车场找了一批衣服,才回到游客中心,蒋先生也赶去了停车场。他说他都热瘦了,需要回车上找找皮带,不然裤子会往下掉。
从游客中心到洞穴公园的入口,需要走一小段山路。等我们赶到门口,已是2:28。门口的Ranger检查完我们的许可证,直接拉过入口处的封锁带,下班了。
还好,至少我们进入了洞穴公园。
与世上绝大多数自然遗迹一样,洞穴公园的形成,也是一部漫长的历史。
大约三亿年前,二叠纪之初,地球上还没有恐龙,没有人类,也没有任何哺乳动物的影子。两块大陆板块相撞,形成了一片超级大陆,史称盘古大陆。地球的冰川期结束后,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炎热时期。盘古大陆北部炎热干燥,温度跟随季节大幅变动。而洞穴公园所在的Delaware盆地,也就是现如今的新墨西哥州,在二叠纪时期靠近赤道,被一片浅浅的海域所覆盖。
那时候的大自然,盛行各种昆虫,兽孔目爬行动物,还有鱼类。Delaware海岸线,以及大陆架周边,是绵延四百英里的礁石,充斥着海绵和藻类,但是没有珊瑚。
到了中二叠纪的末期,也就是2.6亿年前左右,这片内海与海洋断开。因为气候炎热干燥,最终,内海海水被蒸发殆尽。从水中沉淀出的盐分,石膏石,和方解石,最终填塞了盆地,掩埋了礁石。而洞穴公园,就是那片被干涸被掩埋的内海遗迹。
公园有两大奇观:一是洞穴本身的奇幻;二是傍晚时分,游客可以观看成群的蝙蝠飞出洞穴,展开它们的夜生活。
洞穴的入口比较特别,像只巨大的眼睛,还带睫毛,魔性十足。
正对入口处,是蝙蝠秀的看台。据说,洞穴里居住着二十到五十万只蝙蝠。每天傍晚,蝙蝠会迎着夕阳,从入口处那只魔眼飞出来,外出觅食。想象一下,数十万只蝙蝠齐齐出动,场面应该挺壮观的。
我对蒋先生说,那些蝙蝠,每天傍晚飞出来时,都会看到一群人在洞穴外的看台上引颈张望,说不定还会发出啊哦式的阵阵惊叹。日复一日受此待遇,蝙蝠们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像大明星吧?那些女蝙蝠,说不定出洞前还得化化妆。
真的是很期待!
一路下去,都是平整的水泥道。孩子们嘻嘻哈哈,你追我赶,走得飞快,我们得时不时跑上几步,才能追上他们的步伐。
大概是为了不吵醒酣睡中的蝙蝠,洞穴里很黑,很多时候我们得扒住一旁的栏杆,一步一步往下挪。据说,刚入口的那一段,顶上就是蝙蝠的栖息地。我们忙着看地面,哪还有空往上瞧,就这样与蝙蝠们的闺房插肩而过。
还是怪我准备工作做得粗糙,只是大剌剌勾勒了一个游览的草图,也没怎么读别人的游记,不知道到了哪个山头要唱什么歌。其他游客都带手电,只有我们傻傻地什么都没准备。走在我们前面的一家游客,大人小孩七八个,个个装备齐全。看到我们的窘境,他们慷慨分给蒋大核一支手电筒,给蒋小诗一只头灯,非常耐思。这也让我们接下去的半程走得顺溜了许多。
洞穴的美丽,我就不多说了。我是说,说得再好听,图片质量也跟不上。黑灯瞎火的,手机出一张相片,得等上五秒,大家将就感受一下这亿万年前的海底世界吧。这是一个需要亲身感受,才能领略其美妙的地方。
明明进入国家公园时,整个山头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一路往下,走到半洞腰,碰见两个迎面走来的Rangers,说现在外面正雷暴,建议我们走到洞底,乘电梯上去以后,先在大厅等候,不要急着出去。
这也太负责任了吧!我是说,我们从上面往下探底,到底是下坡路,走起来容易;Ranger们走的,每一步可都是上坡路,坡度又大,这得多累啊!
洞底大概离地面700米深。我们才刚走到,又有Ranger迎上来说,底层的Big Room暂时关闭了,因为怕雷暴引发停电,把我们卡在纯粹的黑暗中,引发身心不适。
看了一下地图,Big Room好大一片,走完得花一个半小时。这里应该也是洞穴公园的精华了,因为很多不愿从洞口走下来的人,会选择直接坐电梯下到底层,逛完再坐电梯上去。
入园的许可证,是允许三天之内进出上下的,但是我们明天就要去往新的国家公园。这大老远地来一趟,我想跟那个Ranger说,我们没有幽闭恐惧症,放我们进去吧!转头看到两张无邪的小脸,还是算了。万一留下心理阴影,那是一辈子的事。
乘电梯回到地面(非常快,花了不到一分钟),天色一片阴沉,不时有闪电划过天际。一个Ranger给我们看当天的卫星云图:四个雷暴眼,才刚刚有一个飘过国家公园的上空,剩下三个正在赶来的路上。所以,雷暴还没完,当天的蝙蝠秀也被迫取消了。
蒋先生说:留点念想,以后可以再来。
因为雷暴,我们原定的露营也被迫取消,只能找旅馆。雷暴期,游客中心的WI-FI细若游丝,我们还是顽强地抓住每一个WI-FI闪耀的机会,在Expedia上订了一个半小时车程外Artesia的酒店。
去往Artesia的路上,我说:“地球从冰川期进入旱热期,让我们今天得以近距离欣赏海底世界,何其幸运。可是,这样一场气候变迁,也让海洋里90%和陆地上70%的物种都灭绝了,大自然蛮残酷的。如果地球再哆嗦这么一下子,人类怕是在劫难逃了。”
蒋先生点点头,说:“所以,我们才要保护环境,不要让气候问题成为灾难。”
我说:“这跟保护环境好像也没啥关系。这么剧烈的气候变迁,绝不是少种几棵树多燃几吨油或者击穿个臭氧层就能办到。说不定是因为地球转着转着,偏离了原来的轨道。离太阳远点,就冰川期了;离太阳近点,就旱热期了。真正解决人类存亡的关键,看来只能依靠外太空移民了,去火星也好,飞离太阳系也好,只有让人类的种子遍宇宙开花,才能真正传承,千秋万代。“
蒋先生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有多少人会记得三代以上的祖辈,或展望两代以外的孙辈呢?我们所能关心的,也只有我们的下一代。大核和小诗将来能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才是我所关注,也希望力所能及而作出改变的。”
也是。
我摇下车窗,盛夏夜的热风扑面而来。也许,这就是以后夏日的常态了,我先替孩子们适应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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