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座从家里偷拿出来一册画书给我看,书名叫《木偶奇遇记》。那真是一本稀奇的书,彩画厚纸,书厚得象一块砖头,有杂志的大小,却几乎是正方形的。书是从前他爷爷买给他爸爸的,那个从前是一九四九年以前。
我俩实在没忍住,上课偷着看,给了老师把书没收去的借口。两条可怜虫相互望着对方,同座几乎要哭出来。还好第二天老师把书还给他了,估计老师把书带回自己家去过。
他那本《木偶奇遇记》是迪斯尼卡通片的版本,匹诺曹象一个吃多了奶酪的美国小男孩那样白白胖胖的。几十年以后我在加州迪斯尼乐园摇摇晃晃的巡游车上重逢木偶,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快门。
这张照片的色彩完全重合我童年的记忆,奇妙的难以置信。卡通的匹诺曹带一只苹果去上学,分明是个美国小孩。他衣着考究,戴一顶漂亮的帽子,又很欧洲。跛脚狐狸和自称读书读瞎了眼的坏猫在诱惑木偶跟他们走,画面和我在小学一年级课堂上见到的一模一样。其实大多数小孩都不爱上学读书,我就不爱,下课铃声响奔得比兔子还快。扪心自问是上学快乐还是放学快乐,就晓得自己真心地爱还是不爱。
二十年前我在佛罗伦萨看见街上卖不一样的小木头人匹诺曹,遂开始留意童话书里的木偶。
几年前我又去佛罗伦萨。我也勉强算是游过世界上的一些城市,最心心念念的是佛罗伦萨和罗马。年轻的时候我爱巴黎,不年轻了变得喜欢意大利,讲不清为什么。
在佛罗伦萨的主教堂广场上,来佛罗伦萨的人被摄去魂似地望着眼前优雅美丽如一个神话的圣母教堂,鸽子在身边咕咕地叫着飞起来,把敬意带上晴空。
低头看见小摊上的吊线木偶,温馨似水流过心头,旧色的木偶,老友重逢。他也是佛罗伦萨的名人呢,和但丁、波提切利、米开朗基罗一样。来佛罗伦萨的人,看多了大教堂的穹顶、钟楼和洗礼堂,看多了雕塑和湿壁画,变得恍恍惚惚的,心里沉沉地盛满无法言说清楚的感受。在这当口儿瞧见匹诺曹,人倏地就轻快愉悦起来,同样是一种独特难忘的经验。
吊线木偶长胖了,和迪斯尼的卡通木偶看着蛮像,我第一次来时见到清一色颀长的木偶,瘦胳膊瘦腿,是背景中两排穿鲜红上衣的小号木偶的样子。
卡洛·克洛迪笔下的木偶是用一段预备做桌子腿的木头刻出来的,没办法不瘦:
从前有。。。
“一个国王吗?”我的小读者们一定立刻要这么猜了。
不是的,孩子们,你们猜错了。从前有一段木头。
克洛迪生前把周刊连载的《木偶奇遇记》出版成一个单行本,木偶第一次以插图的形式被勾勒。我们可以从这个1883年的版本里看到克洛迪认可的是一个瘦骨伶仃的木偶。
孤独的盖比都老爹没有钱,用陈面包屑和水替木偶做的帽子。在木偶答应去上学时,盖比都老爹还用有花的厚纸替他做了身衣服,用树皮做一双鞋子。以后许多画插图的人也都让木偶穿花衣服。
我中学时买过一本文革后复印的《木偶奇遇记》,十多年前我回国去从尘封的书箱里将它拣出来带它飘洋过海,现在它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书架上。它是徐调孚1928年为开明书店从英文转译的,应该是最早的中译版本,插图作者是Charles Copeland。
Copeland 的插图我最喜欢的是这一张青发仙女和匹诺曹。左边的是中文本简陋的翻印,源自右边1904年波士顿出版的英文本。前些年我买到一本很有意思的《木偶奇遇记》,它汇集一百年来不同版本里的插图,使得我有机会见到众多插图作者诠释的各式各样的匹诺曹。
譬如说匹诺曹第一次从家里逃出去时的模样(1929年由Corrado Sarri插图,佛罗伦萨出版)。
他在红龙虾旅馆请客吃饭 (1901年由Carlo Chiostri插图,佛罗伦萨出版,Chiostri在每一幅插图上都签了名)。
1880年佛罗伦萨人卡洛·克洛迪为了还赌债在一份儿童周刊上写一段木头被刻成木偶以后的连载故事。他用他母亲的出生地克洛迪作笔名,故事的背景地是位于比萨和佛罗伦萨之间的一个小村子。但是这个神奇木偶的故事太可爱了,佛罗伦萨人辩解说故事是在佛罗伦萨写出来的,写故事的人生于斯葬于斯,因此这个木偶是佛罗伦萨的。
克洛迪写到第十五期赌债还清了,他便打算给故事收尾。无债一身轻的他干脆就在第十五期里让狐狸和猫把匹諾曹吊死了算。也够没心没肺的,可怜的木偶刚替他还完债他就把它在树上吊死透透。没想到读者抗议起来,不愿意让一个好端端的故事就这么完了。他只好编出个青发小仙女帮忙,让不幸的木偶起死回生,又写了二十一期。
有悖于国人看重孩子机敏聪颖的潮流,我以为那些总是吃亏上当的笨小孩比较更可爱。他们往往受到的成年人影响较少,流露出更多的儿童真实的天性。木偶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孩,有良善心肠没心眼,缺乏自制、交坏朋友、摊上一件又一件倒霉悲催的事。可它一切的犯傻讨全世界人的喜欢,让我们怀念自己曾经有的纯真。
在佛罗伦萨的Condotta街上有一家叫Bartolucci的木制玩具店,门口摆一长条木椅,上面坐着真人大小的匹諾曹木偶。从世界各地来旅游的孩子在椅子上坐下来和他合影,留住童年的快乐时光。走进店里就像走进盖比都的作坊,里面有故事书里的匹諾曹。
现在我们应该能够看懂货架上的木偶了。赤身裸体的匹諾曹是他刚刚被刻出来时的模样。他有一点黑头发,因为他是个意大利木偶。盖比都给他刻鼻子的时候发现他的鼻子自己会长起来,想不给它再长下去,可是越割越长,只好让他有一个奇怪的长鼻子。他第一次从盖比都家里逃出去的时候没有穿衣服,穿红衣服的是预备去上学的匹諾曹,他戴了一顶圆锥形的白帽子,因为那是面包做的。
我曾经为女儿买过一个匹諾曹,虽然也是Made In Italy,但有点遗憾是在里斯本买的。木偶身边放的是另一只更长些的鼻子,预备着在他说谎时替他换上。这样稚气笨拙的玩具现在的孩子不屑玩的,所以木偶至今就这么放着,连墨绿短裤上的白标签都还没撕下来。我在木偶的木片脚边上添了个铜皮制的教堂,是一只音乐盒,garage sale上淘来的,我以为它和戴一顶面包帽子穿花纸头衣服的木偶很配称。如今的孩子眼睛都盯在iPad 上,到头来我发现木偶买给了自己。
第二次去佛罗伦萨的时候我买了张明信片,好歹拥有个佛罗伦萨的匹諾曹。木偶拎着识字课本跑过佛罗伦萨的街头,马上就要跑进一个麻烦里去了。
佛罗伦萨的旧街道是那样的安静,路旁的老房子里明明有人住却没有丝毫的响动,仿佛里面的人不食人间烟火。从前匹諾曹在这样的石路上噼啪噼啪地跑,他的木脚把声音闹得让街上的人都站下来看他。人们惊奇地瞧见一个木偶跑得像只兔子,简直说不出心里有多么的快乐。
我路过街上的一家文具店,从橱窗的反光可以看见街对面人家的窗户。
千般的不舍留在这精致古典而又童稚活泼的橱窗前,真可惜在佛罗伦萨的木偶不爱读书,用这样的笔和纸写字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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