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一个早晨,我乘着PATH 轻轨从新泽西到纽约。
沿途废弃的建筑,锈蚀的桥梁,荒芜的河滩。。。阴沉的天空笼罩着萧肃的景色。
车上拥挤着去纽约上班的人们:浮肿、木然的脸埋在手机里;深色的穿着带着昨天晚上厨房的味道。。。
车的终点是纽约的世贸中心。
13年前那个晴朗的秋天早晨,三千多个生命的遗逝、两座世界最高楼的崩塌留给了这个城市的黑色情绪依旧可以从这个临时的地下车站找到明显的痕迹。
人们从车里涌出,沉默而争先恐后钻进灯光昏暗的迷宫,挤向通往地面的数个巨大的自动电梯。
广播喇叭响了:前一夜结在新的世贸中心大楼表面的冰开始往下掉,为了安全起见,让大家用另一个出口。。。
人们低声抱怨,但驯服地改变方向,进入一个由深蓝色警服形成的通道,向前走去。
我跟着人群,在黑暗的甬道里机械地向前走。没有人说话,只有嘈杂的脚步声,像一个没有剪辑好的恐怖片开头。
就在我觉得我们将永远这样地走下去时,队伍一个拐弯,我们进入另外一个巨大的空间。
白色。
放眼看去:所有的都是平静和梦幻的白色。
左边光洁的墙伸展到遥远的尽头,右面有深色的平面,由白色的圆柱截开,圆柱上升,折成一个光滑的角度,像史前巨兽被岁月漂白的肋骨,和左面墙的白色融在一起。光从顶上分割的巨大空间照下来。。。
大师(IV)
建筑最重要的两个元素:空间和光。
圣地亚哥·卡拉屈瓦(建筑大师)
几年前,在法国城市里昂换机。
我办完登机手续后,坐在椅子上看书。偶尔抬头,窗外一个巨大阴影映入眼帘。
在广袤的地平线上,一个庞大的钢铁、水泥和玻璃的鸟形建筑平地跃起。它舒展的扇形翅膀骨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微躬的背脊和向下的白色鸟喙显示一个充满张力、静止的动感:一只向上疾飞的鸟到达最高点向下俯冲的一瞬间。。。
法国里昂机场火车站
圣地亚哥·卡拉屈瓦(Santiago Calatrava)是一个经常让他的雇主因为建造他的设计无限超出预算而破产、一个因为设计的不实用而官司缠身、一个依旧毫不抱歉地在世界各地留下他美丽而惊心动魄作品的建筑师。
从小喜欢绘画的卡拉屈瓦1951年生于西班牙的瓦伦西亚,当时弗朗哥在西班牙的封闭、高压统治对年轻的卡拉屈瓦以后作品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早期作品主要是桥梁: 一个离开现在的所在、通达另外一个地方的媒介;他的后期设计符号是鸟 - 飞翔的鸟:自由、没有拘束。。。
从巴伦西亚大学建筑系毕业后,年轻的卡拉屈瓦的心里有两个强烈的愿望:离开令人窒息的西班牙,和研究那些美丽建筑后面的结构和工程。他重新开始,进入瑞士联邦工业学院学习结构工程。10年以后,他拿到土木工程博士学位。
像一个装配了建筑美学和结构力学两个翅膀的鸟,卡拉屈瓦一飞冲天。
圣地亚哥·卡拉屈瓦
建筑学的一个最基本金科玉律:建筑物必须是稳定和平衡的。但卡拉屈瓦打破了这个刻板的传统,从美国宇航局的太空旅行设计和达芬奇折叠飞鸟设计得到灵感,通过先进的工程技术,卡拉屈瓦把动感和不平衡引入建筑中。
卡拉屈瓦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建造的吊桥似一把白色的刺刀指向天空而产生不平衡的巨大张力。当吊桥被打开让船舶通行时,它不是象传统的吊桥一样竖起,而是利用刺刀上的钢索水平移动吊桥90度,打开通道。卡拉屈瓦赋予了传统的“吊桥”以新的意义和空间维数。
布宜诺斯艾利斯吊桥
1996年在设计美国缪瓦基艺术博物馆(Milwaukee Art Museum)时,卡拉屈瓦设计一个27米高的屋顶。屋顶有可移动的半透明的百叶窗组成。整个建筑形如张开的海鸥翅膀,在密西根湖上吹来的风中,整个的博物馆御风而立,仿佛随时会腾飞而去。
缪瓦基艺术博物馆
我慢慢沿着甬道走进“飞翔之鸟”- 卡拉屈瓦为里昂机场设计的火车站。
我在弧形的天穹下向前走去,慢慢让自己适应强烈的视觉冲击。。。
阳光从V字型的巨大的窗户照进来,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浓重、黑白相间的阴影和明亮。宏伟的大厅里就像一个来自外空不明之物的内体:严峻的黑白对比,规则的几何图形如同远古时代遗留在旷野上巨兽的骨架,有序重复中蕴藏着可怕的张力。。。
举眼望去,在饱和的壮观和美丽中,我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的缺失,但一时又不知道是什么。。。
里昂机场火车站内景
卡拉屈瓦是个优秀的雕塑家,他的雕塑作品在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和大都会博物馆都曾展出。他的作品仿佛来自外星球或一个荒诞的梦境。物体旋转上升,线条弯曲延伸,躯体舒展极致。。。令人惊异的是每个物体都是数学和力学的巧妙平衡。卡拉屈瓦超人的想象力让他探索、延伸美学和艺术的极限,他超凡的工程知识和天才把艺术变成了现实的建筑作品。
卡拉屈瓦的雕塑作品
于是,扭转的躯体变成高楼,满张的弓弩变成桥梁,疾飞的鸟变成车站和博物馆。。。大师把极致的美学变成我们日常生活的栖息,迁移,和愉悦的媒介和空间。
我不想造一般的建筑。卡拉屈瓦说。
一列高速火车从候车室外面开过,机车穿过建筑时撕裂空气的声音就像群鸟的鸣叫声,几秒钟内大厅又归回寂静。
我站在火车站的大厅里,再次放眼望去:除了我以外,周围只有寥寥无几的乘客,在明亮、华丽、花费10亿法郎建造的候车楼里,像幽灵般的行进、等待。
今天人挺多的。漂亮的柜台小姐用不熟练的英语回答我的问题。
看着我脸上诧异的表情,她解释道:
原来我们设想从里昂的人们会搭乘火车来机场,但其实只有1%的人利用这个车站。。。倒是像你这样来看建筑的更多一些。
我点头,目光从无边无际的大厅落到她身后狭小空间。
为了让大厅内没有任何障碍物体可能遮挡观赏他的建筑设计,卡拉屈瓦把所有的柜台做得尽量的小。他甚至在建筑的外面造了一个房子,把所有的办公室、大楼辅助设备都搬出他的建筑。
卡拉屈瓦的傲慢和偏执,他工程预算的无限膨胀,他的设计难以建造让他成为建筑评论家轻而易举的目标,客户的抱怨和诉讼跟随他整个职业生涯。
他为他家乡瓦伦西亚设计的文化科学中心的建造费用超过预算三倍,历时15年还没有完成,让这个西班牙第三大城市濒于破产。
在西班牙的毕尔巴鄂(Bilbao)市,他设计了一个用玻璃瓷砖做表面的行人天桥,大桥在晚上发光,勾勒出她的优美线条。但自1997年建成后,已有50个市民因为滑跤受伤起诉市政府。最后不得不在桥面上放一个巨大的橡胶防滑地毯。
有时候客户要的功用。但卡拉屈瓦要的是奇巧。一个建筑师评论家说:他远远高于、超越他的客户。
卡拉屈瓦的客户排着长队等待着他的设计。
2005年七月,卡拉屈瓦被授予他的建筑生涯的最大的设计工程:在911的废墟上设计世贸中心地铁中转站。两个月以后工程开工,预计2009年完工。预算20亿美元。
像所有的卡拉屈瓦的工程一样,工程进度被一再延迟。最新的估计是2015年底完工,工程的费用翻倍,高达40亿美元。
我向柜台小姐告别。她凝视着面前美丽的光和空间,眼睛里流露出看着一个恋人的温柔神情:
我在这里已经工作11年了,但每天早上还是都等不及了来上班。
走在卡拉屈瓦正在建造纽约世贸中心的中转站里,我和人群被空旷、安详、宁静所包围。可以感觉周围的人们开始同时放松和兴奋。心里黑色阴影被卡拉屈瓦著名的白色慢慢稀释、融化、吸收。。。
走出中转站,天气依然寒冷、阴沉,但不知为什么,我心情没有像10分钟以前那么糟糕。在我背后是即将完成的新世贸大楼,雄伟地矗立在冬天稀薄的晨雾之中。
新世贸中心大楼
这座北美最高的541米高的大楼是由4万吨优质钢材,5万平方米高强度水泥,百米高的防爆基础、防火楼梯、和高速、高强度电梯,以及防爆玻璃所组成。
我却看到在光滑、华丽、壮观的玻璃多面体里面的深深的恐惧、不安、和竭力寻找安全感的焦虑。
我转过头去,在大楼的阴影下,我看到正在建造的卡拉屈瓦地铁中转站:成排的钢柱有序地排列形成一个巨型的拱形。拱形的上方打开,排列着方形的底座,等待着什么东西向空中延伸。。。
建造中的世贸中心地铁中转站
我总是梦见纽约。。。卡拉屈瓦说:
。。。911给了这个城市深度和深刻,她现在能理解生活中的悲剧的含义。她将加入历史上的伟大城市:雅典,罗马,耶路撒冷的行列:他们被破损、被毁灭,但又自己重建起来,屹立世界。
卡拉屈瓦的新世贸中心地铁中转站的设计是一个白色的鸟,在黑暗的沉重和曾遭毁灭的灰烬中、在一片深色的高楼和抑郁情绪中振翅欲飞。。。
纽约世贸中心地铁中转站
世贸中心地铁中转站(World Trade Center Station Hub)
曼哈顿下城,各主要地铁皆到达
*照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