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心的时候，或者不闹心的时候，我总是习惯地打开电脑里某一个文件夹，习惯性地期望着首先看到一盘扣子。
当然这些不是扣子，不信？您仔细瞅瞅，看到底是什么？
呵呵，这些是碗底、盘子、或瓶底。当然啦，她们可不是车贩走卒寻常吃饭盛菜的家伙什儿，她们是身价不凡地，因为她们出自一个地方-------“景德镇官窑”。她们的用户呢，是官家，是皇帝。
那一颗颗扣子眼您如果凑近仔细看了，才能看出来那是一个个小字，官名曰“底款”。每一个电视台的文物鉴宝节目上，嘉宾、专家但凡是拿到一件瓷器，首先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翻过瓷器，底朝天，看底款，该无例外。
瓷器是中国首创，但中世纪后中东、西方也能生产瓷器，除去质地、造型、色彩、图案上的差异外，没有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公司的瓷器产品有着和中国景德镇官窑一样的对底款的严格掌控。
在西方，高档瓷器的正面或背面往往也有徽章或文字，但那往往是为私人定制所需、或仅是公司的商标印记。而中国官窑，尤其是明清官窑的底款是有着严格的定制、款式、文样和尺度的，代表着朝廷的威严和礼制，有时甚至还带着皇帝的个人偏好，工匠、技师和督造官不可有丝毫偏差簪越，否则轻者责罚，重者问刑。可魔鬼就在细节里，一个小小的底款也往往能反映出一个时代的气度，国力的盛世，富态或是没落朝廷的窘迫和寒酸。你看着一个个官窑的底款，仿佛就象看着一个个对应着的古代皇帝的脸面，有的俊朗飘逸，有的威武尊贵，有的粗鄙孱弱不堪。
中国文物瓷器的学问很深，试水者往往关心的是能否买到真文物古董（当然啦，一般来讲现今中国文物瓷器的定义是年代在民国以前的算文物，民国后的算工艺品），所以瓷器文物的鉴定这两年变得特别火爆，各种书籍、电视讲座，专业网站比比皆是，而不断刷新的瓷器文物拍卖价格更是推波助澜，对这二三十年的文物热起到火上浇油的功用。毫无疑问，官窑是这一系列活动的核心，主角，重中之重，大家追索的对象。
我觉得这“因财求物”是对官窑瓷器的亵渎。不可否认，官窑瓷器当然是价值不可估量，因为是给朝廷所做御用器物嘛，历朝均集阖国之力，能工巧匠，不计工本，耗时耗力，去次存精，历经筛选方得出窑，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运抵京城进入大内供宫内赏阅享用。而中国明清两朝，均不太平。政权更迭，内廷角斗，农民起义，列强入侵，使得本来就数量有限的官窑瓷器得以幸存至今日的是少之又少。但如果众人费尽心机去追索这样的瑰宝仅仅是为了谋财求利，投资保值，那只是舍本求末，本末倒置。欣她们的美，欣赏她们的文化甚至感受一下她们携载的历史不是更好吗？多少精品可惜如此进入富商巨贾之手，再不示人，她们仅仅是作为财富被压了箱底。
所幸中国现各大博物馆尚有不少珍品陈列，我们寻常小民得以有机会近距离观赏这些民族文化瑰宝。
除台北、北京两家故宫博物院外，上海博物馆的馆藏明清官窑瓷器是世上首屈一指的。我一有机会即常到上博二楼的瓷器馆勾留流连。在幽暗的展室里，隔着玻璃罩，我细细地看着一个个精致的瓷器，有时我能感觉到她们宛如一个个盈盈的清宫仕女，或站或坐，水袖半遮着颜面，笑而不语，静静地看着我们这样穿越来的一个个后世之人。
官窑瓷器的磁料、制备、色彩、颜料、制胚、器型、烧制、施釉，上彩，等等，文化含量太高，我这半壶水就不在这显眼了，这不是我们这样的海外瓷器文物爱好者一时半会能弄明白，讲清楚的。仅就底款这一项，就可以让一个人耗尽毕生业余时间，而乐此不疲。
我就很喜欢去看上博瓷器馆里的一面墙。墙上系统地介绍陈列了明清官窑的款识示例，提纲挈领。除了可以看到明清各代的官窑瓷器款识真迹，还是一个很好的鉴赏体会中国文化的机遇。
如果您对明清的历史比较了解，那么您可以惊奇地发现但凡是盛世明君的时代，官窑的底款均是清晰，端正，规矩，严谨的。而且款识上的书法也是了得，一个个小楷或篆书工工整整，银钩铁画，配在洁白细腻的瓷器胎上，愈发显得清秀高雅。要知道写底款的蓝料（钴料）在入窑高温烧制之前并不是蓝色的，而是一种土褐色的发灰的色调，蓝料的粘度和墨汁不相同，所以在瓷器上写底款不能完全按照传统纸墨书法的技法，而且蓝料在高温烧制的过程中会晕散，甚至变形，这种种不利就对书写底款的工匠的书法功底、实际经验要求地近乎苛刻，甚至有时必须要求写款的工匠要有一点想象力，以便预料一下瓷器烧成之后的效果。可一位位写款的师傅就是把这件看似简单可偏偏要求严格的工序做的潇洒自如，如秋风拂池水。看着一个个精美的底款，你能感受到一种深沉，一种镇定，如磐石沉海，如松立高岗。偶尔，你还能体会到一种愉悦，那种写款师傅写字时高兴的神情清清楚楚地融入在他笔触里，凝固在了一件传世的官窑瓷器上。而有时，你也能感受到辛苦与惫怠，那拘束、晦涩的字块仿佛在代替者师傅述说着“我累了，累了”
(各底款大致按朝代排序，但不全，慢慢欣赏吧，看到一个认得的帝号就想想那个朝代的盛衰，和那个皇帝的长相，有时字和人还能对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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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官窑瓷器的底款书写着一位位皇帝，也记载着近600年中国的历史。
可惜，一位位写款师傅写了一辈子皇帝的年号（“帝王名字”），却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关于自己的痕迹。迄今日，没人知道他/她是谁，和他的生平，他的学业，他的家庭，他的归宿。一批入朝的瓷器做好了，皇上高兴，受赏赐的是督窑官，是场主，画工兴许也能沾点光，可谁会念及写款师傅呢？他也许不知道，后人不论是怀着学术鉴赏的目的，还是抱着投资谋财的心态，往往最看重的却是他的几个小字，几个小字的笔画，功力，色泽，排列，字体，疏密，都决定着某个瓷器究竟是价值连城的重器，还是模棱两可的山寨货。写款师傅如果上天有知，他看着后人一双斗眼盯着一个小圈底足，鼻子都快凑到碗底了（这其中当然也包含了如mw!之流），他一定得乐不可支，在天堂里笑出声来。
字如其人，有些写款师傅写完前朝的款识，往往随着纪元的更迭接着书写下一代皇帝的年款。所以，有时你会发现两个相邻朝代的底款的笔迹怎么那么相似？朝廷里一代代君主你上我下，可官窑的师傅只是子承父业，一代一代劳作下去。器物会变，款式会变，色调会变，款识会变，而不变的是一代代窑工的严谨，和韧性。这个虚无的、绕指柔的韧性就是附在白瓷这个坚硬的物件上从古而至今乃至永久。随着官窑瓷器这个坚硬的载体永远流传下去的是中国的文化，这个文化是即看得见摸得着，可同时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形而上，至柔至虚，不光是原来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来自草原的金戈铁马骑士们搞不懂，连后世发现牛顿定律进化论理论物理的西方发达文明绅士们也没弄懂，只知道吃牛肉米粉吃泡菜吃生鲸鱼肉饭团子的小个们更连边都没摸着。
西方的汉学家，如欲浸淫我中国文化，必要仔细地看看太极，阴阳，再不济也可地看看官窑，仔细看看底足款识也能略有小成。但如果看来看去只看到一盘扣子，那就赶紧的斟上一杯Chardonnay 喝着，该干嘛干嘛去吧！
2012.10.30. Philly m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