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比的彩虹 (三)锲琴伊萨 （ Chichen-Itza ）

加勒比的彩虹

三、锲琴伊萨 （ Chichen-Itza ）

        玛雅帝国是公元前 300 年左右，也就是远在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为标志的大航海时代一千多年前开始逐渐形成的古代帝国。其疆域包括今天的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以及危地马拉、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和伯利兹等中美洲国家。玛雅帝国或玛雅文化之所以至今仍备受瞩目，除了由广大的疆域所体现的帝国统治力以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包括历法、天文学、数学、科学等领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的玛雅文明。设想一下，距今两、三千年前的古代人，他们的历法竟然比高度信息时代的我们现代人的还要精确；他们在望远镜（更不消说天体望远镜了）尚未发明以前，居然就已经进行了极为科学与准确的天象观察和记录。仅凭这些，就足以使我们叹为观止、浮想联翩、拍案惊奇了。然而事实上，所有这些充其量也还只不过可以算作是使玛雅人及玛雅文明具备强大的吸引力的某些充分条件而已。而最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也可能是最令玛雅人及玛雅文明魅力无穷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必要条件，则是关于玛雅文明的一个千古之谜：如此强大而完整的、高度文明的帝国，何以在公元 1200 年，远在西人的远征船队尚未到来之前，突然的、似乎是一夜之间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了呢？是什么力量致使玛雅文明犹如一个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顷刻间轰然倒塌，而原本在这个大厦中世世代代安居乐业的玛雅人遂作鸟兽散一般，回归热带雨林的怀抱了呢？

        这个千古之谜，在迄今数世纪的光阴里激励着成千上万的科学家（包括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等）进行不懈的研究与探索；也正是这个千古之谜，至今仍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驻足中美洲、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及至锲琴伊萨。

        当我到达锲琴伊萨的时候正值一场雨后，树林间重新听到了间或而又轻微的鸟鸣。从不知名的树上时而有雨滴缓缓地落到头上、肩上以及脚下的土路上。雨后的天空并没有阳光乍现，而依旧是乌云翻滚，似乎另外一场更为激烈的暴雨正在酝酿着。此时抬头远望，但见前方森林环抱之中出现一片开阔的绿地，绿地上矗立着一处处破旧的、残缺不全的、高矮不一有如城堡一样的建筑群。这里就是两千多年前繁荣昌盛的玛雅城邦吗？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联想到高度的玛雅文明以及众多的人口，我猜想当年此地一定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吧。但如今却早已人去楼空，成为沉睡在热带雨林环抱中被遗弃的一片废墟；成为地球表面的几块石头，甚或是宇宙中的几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悲凉景象已经存续了很久了，然而来此地造访的游人却不曾中断过。由此可见，这片废墟还是具有相当的魅力的。但这种魅力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禁开始苦苦地思索起来。

        步入锲琴伊萨废墟，一座全部由青石垒成的、高约 200 来米，底座宽约 100 米左右的金字塔 – 库库尔坎金字塔赫然闯入了我的视线。这座金字塔是锲琴伊萨废墟当中保存最为完整的建筑物。它的那种拔地而起的壮观气势让我感觉到有些震撼与冲动。此刻我不由地想起了天坛祈年殿。但是，眼前的库库尔坎金字塔显然要比天坛祈年殿更为高大，气势更为磅礴。尽管它没有祈年殿那么色泽鲜明，但它的那种青石与土结合而成的本色，加之四周散在的、显然要矮一些的断壁残垣的映衬，似乎使整个锲琴伊萨废墟更加具有震撼力。

        建立这样一座高大的建筑物，据说乃是出于宗教祭祀的目的。在古代玛雅帝国，宗教的意义极其重大，而宗教神职人员的社会地位也极为显要。例如国王的即位加冕正是通过宗教仪式而得到完成的。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贯穿整个仪式的一个关键主题：赋予国王统治宇宙的权力。这说明宇宙在古代玛雅人的生活中的意义可能要远远超乎一个抽象的、天文学的概念。而且它一定与古代玛雅人在天文学方面所创造的成就有着密切的关系。

        时间，是数千年的概念； 空间，则是无边无际的宇宙！想到这些，眼前的金字塔以及周围的断壁残垣的确使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神秘色彩。在这种神秘色彩的笼罩之下，我感觉人似乎非常非常地渺小；而时间呢，好像脱离了实际的意义 – 毕竟几千年以前的建筑无比真实地矗立在眼前，正所谓摸得着、看得见。忽而，我又想到，如果眼前那庞大的金字塔竟然也只不过是一块石头、或是一粒尘埃，那么在它脚下的游人乃至所有的人类，大概充其量也只不过就是一群无形的灵魂罢！真的是这样么？我默默地自问。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生与死，过去与现在这些重要的概念岂不就都失去了意义了么？想到这些，我竟不由地觉得有几分不寒而栗，继而更在某个极为短暂的瞬间里产生出置身于荒冢之中的幻觉。

        我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这时，迎面走过来一群玛雅小孩子。男孩女孩都有，而且，每个孩子手里都有一些小纪念品。我一看就知道这群孩子是想要我买他们的东西。我不大想买东西，但却对这些玛雅孩子很好奇，于是便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们两眼。这种举动一定是使他们误以为我想买东西了，因此没过多久他们就把我围了起来，操着几个英文单词不断地向我兜售生意。我反复向他们强调说我不买。这样与他们周旋了几个回合之后，一个个头稍微高一点的男孩子大胆地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手里举着一个约有一片房顶瓦片大小的玛雅木雕，大声问我要不要用我手上带着的数码表换他的木雕。

        数码表？！对数码表感兴趣？！

        我突然感到心里激烈地跳了一下。这首先是因为以物易物的生意手法让我始料未及。但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玛雅男孩对手表的钟情与向往犹如高压电流一般，瞬间激活了埋藏在我记忆深处的一段往事。那就是我自己对于数码表的最初的向往。没错，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就曾经非常渴望戴上一块属于我自己的数码表吗！那时可能是出自一种赶时髦的心理，也可能是想与众不同，但总之那种渴望是十分强烈的，大概决不亚于面前的这个玛雅男孩。所不同的只不过是方式方法：玛雅男孩用以物易物的方式获取，而我则试图以亲情的感化不劳而获。但我的结局比较悲惨：不但没有得到手表，反而招来了父母的严厉的训斥。于是，一个不知酝酿了多久的小小的美梦顷刻间便破灭了。

        “手表换礼品，怎么样？”

        玛雅男孩的那种细嫩而高亢的嗓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面思索着曾在哪里听见过这么熟悉的嗓音，一面刻意地注视了一下眼前的玛雅男孩 ，同时又有些恋恋不舍地把我那只戴在左手手腕上的数码手表摘了下来。我深知，这支表虽然不贵，但却记录了我经年的训练与比赛。不过我还是把表递给了玛雅男孩。而他呢，则是一只手把礼品交给我，同时另一只手几乎是把我的手表用力地夺了过去，随后竟兴奋无比地欢呼、雀跃起来。接着，他又带着满脸的喜悦与自豪，把紧握在手中的“战利品”展示给周围的其他小伙伴们看 ……

        此情此景让我不禁产生几分感慨。我想，当初假如我自己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手表的话，是不是也会像眼前的这个玛雅男孩这样地兴奋呢？是不是也会像他这样地欢呼雀跃呢？我想会的，一定会的。我于是越想越兴奋，竟然瞬间觉得在眼前触手可及的神秘的库库尔坎金字塔旁边，在这蕴含着千古之谜的锲琴伊萨废墟里，在这些使时间与空间概念都失去了意义的宇宙尘埃当中，我为自己圆了一个少年时期的美梦。甚至还产生出一种幻觉，觉得我在那个把我的手表换走了的玛雅男孩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而且，就连我与玛雅男孩儿的短暂的交流，也仿佛就是我与少年时期的自己所进行的一次跨越时空的握手和对话 ……

        实际上，这种似乎是过于虚无缥缈和不切实际幻觉，只不过就是几次断断续续的刹那间的闪念，但我却努力地沉湎其中，不愿自拔，直到吵杂而纷扰的现实终于没有能够让我在幻觉中沉湎下去。可我也并未因此而感到沮丧。从幻觉中的觉醒反倒让我得以对熟视无睹的现实重新进行了审视，继而让我对于自己的变化再次发出由衷的感叹：原来我也曾经是单纯而又执著的；原来我也曾是勇往直前而又无所顾忌的；原来我也曾经是富于憧憬与幻想的。但如今所有这一切都已时过境迁、改头换面了。

        我继续在玛雅遗址中穿行、游荡。历历在目的断壁残垣并没有中断我的思绪。脚下踏着一块一块破碎的石碑瓦砾，我又不由地想到迄今所走过的人生之路，以及这条路上的几处重要的岔口，发现几乎每一个决定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而每一个决定都标志着我生命历程的一次不可逆转的改变。我虽无意否定自己，但却情不自禁地思索着促使我作出这些决定的动机。生理的以及社会学的规律似乎都未免过于简单，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如果有，那又是什么呢？

        我绕过了库库尔坎金字塔，缓缓地走进了玛雅遗址的另一处。此地据说曾是玛雅神职人员及其家眷居住地的遗址。其最为明显的特征是建筑物的墙壁上每每刻有形态各异、内容丰富的壁画。而建筑物彼此之间的夹道都是弯弯曲曲的，使人有“曲径通幽”之感。也许是因为此时已接近黄昏的缘故吧，我竟未看到其他的游人，因此心里不禁感到有一点慎得慌。走着走着，就见前头不远处的几尊废石柱中有一个身影微微地闪动了一下。我定睛一看，才看清这是一个玛雅老妇站在那里。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卖东西呢？我暗自思忖着，同时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这时我才发现这位玛雅老妇穿着一件那种典型的、传统的玛雅长裙 – 就是那种在领口周围绣有红色的漂亮图案的白底长裙。玛雅老妇静静地倚在一尊石柱旁边，手里托着几叠玛雅妇女手工编织的白色绣花手绢。在高大的石柱的衬托下，她显得非常矮小。我猜她一定是体弱年迈，否则为什么要一直将身体倚在石柱旁边呢。她见我走过来，便把那双托着手绢的手稍微地向上举了一下，示意着让我买。也不说话，两只眼睛呆呆地盯着我看。那是一种因饱含着期待、充满着深情而显得有些呆滞的目光。让我感觉非常熟识与亲切。

        “你要买手绢吗？”我猜玛雅老妇轻声嘟囔的，就是这个意思。

        “噢，不不，我不要。”

        我语气和缓地表示拒绝，但始终不断地注视着她，尤其是她那让我感觉非常熟识与亲切的目光 ，霎那间回想起当年的往事：没错。那一年我乘火车去北京的时候，还有，那年我坐飞机出国的时候，车窗外和候机大厅里前来送行的家母，不正是带着这种同样的目光久久地凝望着我的吗？在之后的年年岁岁与岁岁年年当中时而闪现在我脑海里的，不也正是这种没有泪水却深情似海的目光吗！

        “你看，这手绢，多漂亮啊！” 凝望着玛雅老妇的举动，我想她说的应该是这句话。

        “我，我真的，用不着手绢啊。”

        我无力地回答着，语调明显地降低了许多。但毕竟还是拒绝。

        是啊，我也曾无数次地拒绝过母亲。理智让我拒绝，而情感却又让我痛心。我知道这种精神上的矛盾与挣扎几乎贯穿了我迄今的人生。甚至还曾一度认为理智与情感的交锋与争斗在我的精神世界好像就是一种常态。只不过，这些交锋与争斗有些是微不足道的，而有些则是惨烈无比因而刻骨铭心。

        “那有什么关系呢！就把它当作纪念品嘛。”

        似乎玛雅老妇此刻开始有些滔滔不绝了。她的表情也开始变得有些执拗而坚定。

        “ .….. ”

        我看着老妇无言以对，心里却在苦苦地思索着：我的理智，迄今为止左右了我的所有决定的理智和理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如果没有理智，那么一切的一切该会是多么简单而容易，又该会是多么地顺理成章啊！

        “你买两块嘛，买两块嘛。”

        玛雅老妇的声音有些提高，而此刻在我内心里却回荡着另外一种声音，那个非常熟悉的、也曾经让我觉得乏味与厌倦的家母声音：

        “这孩子，死犟死犟的，死犟死犟的，死犟死犟的 …… ”

        终于，我意识到我不能让这位玛雅老妇失望了，于是便掏出钱来买了几条手绢。玛雅老妇收下了钱，满意地转身走开了。但令我难以忘怀的是，她临走时也没有忘记毫不吝啬地留给我她那充满着深情的最后一瞥。

        不知过了多久，天下起雨来。热带暴风雨来得是那么突然和剧烈。可是我并没有急着赶路或躲避，而是心事重重地，但似乎又是无所畏惧地在空旷的玛雅废墟当中缓缓地踯躅，任凭暴雨冲刷我的头、我的脸、和我的全身。有时甚至感觉那不断冲刷着我的脸庞的雨水中，竟也夹杂着几滴我的泪。在锲琴伊萨这个充满着神秘的千年古迹当中，在加勒比海湾的电闪雷鸣之下，我痛楚地意识到迄今我所作出的许多决定，无论在当时是出于多么理智的或合理的动机，现在看来都有些过于无情。而当这种无情的感悟与对于母亲的思念结合到一起时，竟又让我产生一种背叛的感觉。

        我真的背叛了吗？我真的背叛母亲了吗？

        我不愿意煞有介事、虚张声势地自己吓唬自己，自己折磨自己。毕竟我知道，有谁愿意背叛呢？又有谁愿意背叛自己的母亲呢？淅淅沥沥的雨声让我想到了客观现实，并痛切地感受到它所为我带来的实质上的冷漠与无奈，尽管它曾在过去的某些时刻，的的确确让我感受到了时尚的潮流，让我感受到了憧憬未来的美妙，继而让我不顾一切地、忘乎所以地、甚至不切实际地追求 ……

        当我终于走出锲琴伊萨遗址深处，再次路过库库尔坎金字塔的时候，正值暴雨越下越大。金字塔屹立在冒着白烟的暴风雨中，显得更加威严无比。随着一道闪电划破金字塔上空翻滚的乌云，又一声惊雷炸裂开来。这一切都让我在灵魂的颤栗之中深深地体会到宇宙的强大与人类的渺小。可惊悸之余，心里竟继而萌发出一种释然的感觉：我的决定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我的决定真的能够改变什么吗？我的决定真的能够称之为决定吗？

        就这样，我越想越觉得轻松，越想越觉得坦荡，甚至觉得真的无所畏惧。我在雨中的步伐，似乎比刚才坚定了许多。诚然，我自始至终也没有高尔基的那种魄力，呼风唤雨般地期盼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一些，恰恰相反，我暗暗地相信，雨，迟早是会停的，更何况是热带暴雨。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传来了时隐时现的、由弱渐强的敲竹梆子的声音。我猛然间意识到，这是聚集在锲琴伊萨遗址入口处的树下卖东西的玛雅人。没错，他们招徕生意的办法根本上就是消极与被动的。他们没有一个人“吆喝”，更没有人阻拦游客。每一个人都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至多不过是有的人手里托着一块看似竹梆那样的东西，慢悠悠地敲打着。大概玛雅人本身就是消极和被动的吧。而至于他们为什么消极与被动，此刻我觉得似乎不言自明，或者说再也没有深究的必要了。在我看来，玛雅人的消极与被动，不仅折射出残酷的现实所给予他们的无奈，而且还当然地谕示着远比这更为重要的事实：消极与被动并没有窒息他们的快乐，也并没有影响到一个新生代的文化 – 墨西哥文化的生根、发芽、开花与结果。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煞费苦心地试图透过墨西哥人善良的“现象”而深刻地探讨产生出这种“现象”的“本质”呢？！

        雨，终于停了。

        我觉察到背后传来了成群结队的游客的谈笑，以及导游的讲解。英语和西班牙语自不必提，甚至还有法语、德语以及我分辨不出来的语言。当我转身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见在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环抱之中，巍峨耸立的库库尔坎金字塔及其周围的断壁残垣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而在整个锲琴伊萨遗址的上空，竟有如奇迹一般地、腾云驾雾一般地跃然展现出一道硕大无比、美丽动人的七色彩虹。这种景观真让我叹为观止，感动不已。同时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让我感动的不只是象征着宇宙苍穹的这道彩虹， 还有彩虹下面的这些见证了无数生命历程的玛雅废墟，以及在这些废墟间穿行的、同样映照在彩虹之下的万众生灵。

        By 森林朝阳

        May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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