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出的故事

    9 月初，应教会的邀请，我参加了在新泽西长滩岛（ Long Beach Island ）举行的福音营活动，在长滩岛住了几天，有机会看到了海上的日出。虽然海边不知去过多少次，还钓过螃蟹游过泳，但起早摸黑地爬起来看海上的日出，是第一次。

    没有人否定日出的美丽。 当桔红色的光焰把天空照亮，另外又浓墨重彩，把大地涂成金色的时候，它给人一种欢乐、辉煌，甚至有几分庄严的感觉，使你体会到一种大自然或者宇宙永恒的美。

    看日出，最好是在视野开阔的地方。因此，海边、高山山顶成了人们看日出的首选之地。我第一次看日出是在开往哈尔滨的列车上，第二次是在泰山之巅，都有着特定的历史条件。这次是第三次，也有特定的条件。

    下边，我一边展示我在长滩岛拍的日出照片，一边讲述我这一生几次看日出的故事。不愿看我的故事的，只要看照片和红字注释就行了。

早上 5 点 45 分 ，东方泛起了一抹红晕，我知道太阳要从那里升起。

    我看日出的三次经历，因为处的历史条件不同，地点不同，感受自然不同。当人们把“日出”赋予政治涵义时，看“日出”就增加了某种神圣的色彩。

    1969 年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刚刚结束，学校的军宣队、工宣队派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到东北对某老师的历史进行外调。当时，我是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大一的学生。那时，“文革”正处在高潮期，中国对毛泽东的“造神运动”已到了疯狂的程度，乘坐火车旅行，也要歌颂毛主席，也要学习毛泽东思想。每节车厢，都要选两个旅客代表，组织全车厢的人学习毛主席语录，唱革命的歌曲，谈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体会，带领大家在车厢的毛主席像前“早请示”，“晚汇报”。

5 点 50 分，天空出现鱼肚白，天边渐明

    车厢中有一位解放军，是当仁不让的代表。另一位选谁呢？我们胸前的校徽引起了列车员的注意，她喊道：“这里有人大的学生，人大是学马列、毛泽东思想的。选他们好不好？”“好！”随后是一片热烈的掌声。我俩谁也不想干，互相推托。我的同学反应快，站起来指着我说：“他是党员，让他当。”就这样，我被推到了第一线。

    列车员把我和解放军叫到一边，说：“有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需要你俩完成。明早，你们要带领大家迎接红太阳，唱《东方红》。因为要让大家早起，有人不高兴，你们要做好工作，保证使每一个人都能精神饱满。‘九大’刚开完，上面要求很严，军管会代表还要检查，咱们车厢可不能落后。同时，要注意阶级斗争动向，发现捣乱的，及时向我们汇报。”

5 点 55 分，海面上出现了反光，沙滩出现其他观日出的人

    东北地区天亮的很早，凌晨 4 点多，列车员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让我叫醒大家。天空一片漆黑，有必要起这么早吗？列车员说，该上厕所的上厕所，该洗脸的洗脸，要干干净净的迎接红太阳。有些人睡的正香，看得出来，很不情愿早起，但这可是大是大非的政治立场问题，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当天空出现鱼肚白时，我们判断出了正东的方向，全车厢的人在我的口令下，站了起来。带语录的，手持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前，没带语录的把右手放在胸前，面向东方，默默地站着，等待那神圣、伟大时刻的到来。

    天空红起来了，因为铁路两边树林的阻挡，一时看不到日出，但我们知道红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解放军的带领下，我们手持语录，高呼口号：“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接着，我们齐唱《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唱完了《东方红》，解放军又带领大家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许多人边唱边落泪。这种对领袖像对“神”一样的崇拜情景，现在北朝鲜还能看到。这是我第一次早起看日出的情景，印象极其深刻。

6 点， “天空变成了浅蓝色，很浅很浅的”（巴金语）

    第二次，是在泰山之巅看日出，时间已是 1976 年的夏天，唐山大地震之后。

    唐山大地震波及的范围非常广，北京倒塌了许多房子，我们单位砸死了一个人。大家都搬到楼外，临时用塑料布搭起小棚子作为就寝之处。我们单位办公楼因出现裂缝，暂时停止上班。我请了几天假，和夫人利用这个机会回山东看父母，顺路到泰山一游。去过泰山的朋友告诉我，如果不看日出，一早爬山，下午就可下山了。如果看日出，下午或晚上爬山。我们决定看日出，中午爬山，晚上住到了山顶旅店。

6 点 05 分，红霞“慢慢儿扩大了它的范围，加强了它的光亮”（巴金语）

    又是临晨 4 点多，我们被叫起床，穿着租来的大衣，摸黑站在日观峰，举目东方。当时“文革”还没结束，旅游的人不多，也就有四五十人在观日出。当一线晨曦透过云层照亮东方，朝霞渐渐由浅红变为深红的当儿，一个人突然高歌《东方红》。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人响应，相反，许多人侧目看着唱歌的人，流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态，嘹亮的歌声 嘎然而止。毛泽东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和七年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当时，已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后期阶段，混乱的十年，给全国人民带来了极大的灾难，特别是 1971 年林彪接班人的垮台， 1973 年的批周恩来， 1975 年第二次打倒邓小平，毛泽东的夫人江青和他的侄子毛远新的为所欲为，以及 1976 年的天安门“四五事件”，极大地影响了毛泽东的威望。在许多人心目中，毛泽东已不是神，而是一个晚年不断犯严重错误的领袖，只要他活着，这场灾难就要继续下去，而且“七八年再来一次”（毛泽东语）。

6 点 10 分，在霞光的照耀下，天是红的，云也是红的

    看到心中的“神”——毛泽东在人们心中地位的巨大变化，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再伟大的人，当他把自己的位置和人民的位置摆错时，当他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人的歌颂，自己在开国大典的口号中加上“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时，当他听不得不同意见，在 1956 年、 1957 年的中央全会上狠批周恩来、陈云右倾以及展开声势浩大的“反右”时，也许从那个时期就意味着：大跃进所带来的经济灾难及文化大革命所带来的政治、文化和经济灾难在中国已不可避免。当他给人民带来幸福时，人民称他为大救星；当他给人民带来苦难时，人民还会称他为大救星吗？

    在泰山，我是在心中“神”的地位发生动摇的情况下，欣赏了这原本属于大自然美景的日出。一个月后，毛泽东去世，不久，他的妻子江青、侄子毛远新和他寄予希望的王洪文、张春桥等人被抓，文化大革命结束。现在，很少有人学习毛泽东著作，也和少有人再提毛泽东思想了。

6 点 15 分， 旭日从东边的海平面上徐徐升起

    这次我在福音营，基督教会的长老动员我接受神的召唤。我说：“我们大陆来的人，多年来自认为接受‘无神论’的教育，但实际上，我们从小受到的是另一种‘有神论’的教育，这个‘神’就是毛泽东。你们认为上帝的话是真理，我们受到的教育是毛泽东的一句话等于一万句话；你们有圣经，我们有毛选；你们天天读圣经，吃饭前祈祷，我们天天学毛著，早请示，晚汇报；你们认为自己是罪人，祈求上帝的宽恕，我们要对照毛泽东的教导，爆发灵魂上的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你们认为违背了上帝的意旨会受到惩罚，我们谁要是怀疑毛泽东讲的话就会被打成反革命，被批斗，被监禁，甚至被枪毙；你们称‘神’为‘天父’，我们说‘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你们认为上帝死而复活，我们天天喊‘毛主席万岁’。通过‘文革’的亲身经历，‘有神论’发生了动摇，我把心目中的‘神’请下了神坛。你现在却告我，有另一个‘神’存在，这是很难让我一下子接受的。”

6 点 20 分， 太阳磅礴而出，金光四射，在海面反射出另一个太阳

    但不管怎么说，我很感谢教会的朋友邀请我参加福音营的活动，让我了解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人心中有“神”的存在，知道了他们的心灵世界。让我看到了，信仰让他们心中充满了爱。

    历史就是有它的巧合，在另一种“神”的信仰向我灌输的时刻，我第三次看到了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