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有过幸福的时光 ——一只阅读博尔赫斯的猪 by 立
我们曾有过幸福的时光
——一只阅读博尔赫斯的猪
阅读博尔赫斯给我带来持续的快乐。因为现在太多的文字味同嚼蜡,所以最近我又一次开始阅读博尔赫斯全集,这有些像是那些源于厌倦的旅行。阅读和旅行都可以成为逃避的一种积极的方式。除了他的那些诗集,其余的小册子我已经读过不止一遍,很多文字更是反复读过很多遍。不过,如果在某个小册子里发现一篇我从来没有读过的文章,这也并不会让我吃惊,不会因此改掉我的喜欢夸夸其谈的毛病。这些都是快乐。
然而,用快乐来描叙阅读那些好的文字的感受并不十分准确。博尔赫斯的文字可以安抚人的灵魂。能够让我们阅读两遍的文字是我们一生中应该珍惜的朋友。而博尔赫斯的文字是我的情人,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曾一次次抚摸彼此的灵魂。在我在文学城发我的那些小文字时,每当有人说曾读过两遍,我都会感觉无比幸福。而偶尔有人说读了好几遍,那时,我就想起了一句关于耶路撒冷的诗歌:
耶路撒冷是唯一拥有两种存在的城市:天堂和人间。
文字具有病毒的一些特点。病毒是一个半生命体。它携带遗传信息,DNA或者RNA,和一些蛋白质组装成一个特定结构的小装置。但是,它不能独立完成生命周期的自我增殖。只有当进入特定生物、特定组织的细胞后,这些病毒颗粒借助细胞里的一些蛋白质,才能开始繁殖。复制DNA,合成蛋白质,组装成新的病毒颗粒。这时的病毒就活了,它具有了生命。病毒感染宿主后,宿主就是它的爱人、冤家,有着毫无记忆的前世的因缘,即每一种病毒只能感染特定的某一种生物。猪流感病毒一般不会感染人,它只感染猪,是猪的爱人冤家。但病毒善变,病毒的基因组经常发生变异。某些变异可以让猪流感病毒爱上了人。于是,这种猪流感病毒就可以感染人了。病毒和细胞的特异性结合源于两个特定结构的蛋白恰巧相互匹配,一旦相遇就契合在一起了。而之所以猪流感病毒和我们的细胞可以契合,是因为我们和猪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从基因组来看,甚至可以说我们和猪的差别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大嘛。这些基因组的相似性再次提示我们在极为久远的年代里的因缘,那里没有记忆没有任何的神话流传至今。我们有着诸多前世的因缘,它们在我们毫不知晓之时在我们的自由意志之外纷纷扬扬的发生过。病毒感染宿主后,有时会引起宿主激烈的反抗,相爱相杀,誓死不从。如果妥协是一种艺术,那么艺术有时事关生死。这样的结果就只能是宿主消灭这些病毒,或者宿主因为感染而死。如果宿主活了下来,那么它会产生抗体。抗体是生命最古老的仇恨的机制。它们数量惊人的巨大,思想单一,不怕牺牲,它们的仇恨目标明确,但又非常盲目。它们相当疯狂,当病毒再次进入机体,亿万的抗体立刻举着斧头、长矛,像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对着病毒疯狂的砍杀,前仆后继,直到把所有的病毒全部杀死,天地一片猩红,空气炽热,污浊的血水汇聚成溪,地面到处散落零碎的肢体。但是,也有可能病毒会长期留在宿主体内,开始共同的生活,毕竟生命从始至终是关于适应与不适的故事。这样的生活有时变得无知无觉,有时是长久的痛苦,可以忍受但无法摆脱,或许只是因为无法摆脱而变得可以忍受。然而,有些病毒的基因还会插入宿主的基因组,成为宿主基因组的一部分。如果这样的事件发生在生殖细胞,那么病毒的基因组就会永久的遗传下去,在下一代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携带着这个新的病毒基因的拷贝,并永远的遗传下去。事实上,我们的基因组里就有数量难以计数的这样的病毒基因。这些拷贝是我们一代一代祖先一次次感染病毒后遗留下来的,当时他们或许一点没有感觉被病毒感染,或许经历了发热、疼痛甚至濒临死亡的痛苦,然后,他们活了下来,然后,有一天他们遇到了一个相爱的异性,他们做爱,然后,生下一个孩子,孩子的身体里已经携带了这个新的病毒基因拷贝,然后,孩子们一天天成长,复制着父母的生活,然后,父母死去,而那个插入基因组的病毒的基因从此像部落的神话流传下去。祖先的生活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并不一定是沉默的废墟,像沙漠里废弃的城市。插入在基因组里病毒的基因拷贝在某个时候会从沉睡中苏醒,然后在我们的基因组里移动,从一个位点迁移到另一个位点,有时迁移的距离非常遥远,甚至会从一条染色体隔空跳到另一条染色体上。出埃及记,红海的海水突然向两边分开。这样的迁徙如果发生在有功能的位置,病毒的DNA就有可能改变我们的功能,甚至使我们出现新的功能。于是,我们的远祖在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的一次病毒感染,在几万年、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后的一天,改变了我们。我们成为与我们的祖先不同的生物。现在普遍的观点认为,基因组中的这些病毒拷贝是生命进化的一个重要原因。即某次病毒感染使我们的远远远祖和它们的父母兄妹分手,我们变成了人,而我们的一些兄妹变成了猪。当然这个过程经历立几百万甚至几千万年的时间。没有人能感受到生命的进化,没有人可以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兄妹有些变成了人,有些变成了猪。但是,在文字里,我们将漫长的自然压缩成瞬间的奇迹,从而目睹到这个宇宙的奇观。在这里,我们缓慢而又迅疾的改变着面目,一些我们变成了人,一些我们变成了猪。就是这样。
而变化还在继续。语言和文字也像病毒。文字有着它们的宿主。某些文字只会感染某些特定的人。有些人会对某些文字产生仇恨,有些人对某些文字免疫。但有时候,有些文字会留在某些人的身体里,他们的大脑和思想之中,在他们的思想中跃迁,引起他们的转化,从一种人变成另一种人。公元七世纪,一些阿拉伯人在听到穆罕默德的话语后,那些小颗粒进入到他们的大脑,他们发生了改变,从此成为穆斯林。在接下来的极短的时间里,他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狂风暴雨横扫广袤的亚非欧大陆,击溃强大的波斯和拜占庭帝国。这些阿拉伯的穆斯林他们衣衫褴褛,没有先进的技术,没有人数和资源的优势,只有先知的话语,真主至大(Allahu akbar)。当然,还有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这是一次彻底的跃迁,使我们从一种陆地直立行走的灵长类智人,变成拥有各种人造外延,可以在地上飞驰、空中翱翔、水底漫游的全新物种,具有神一样惊人的毁灭的能力。人的语言和文字进化为数学的语言和文字。
但是,仍然有一些人沉迷于古老的人的文字。这于是成为又一次的分手。此时的他们就像当初失去进化机缘的猪,就像我,此时的我不知道是否有着比猪更多的快乐和幸福,据说猪的性高潮可以持续数小时之久,而我甚至不知道,如果我突然的置身于这样的天堂般的奇迹中,我是否会在那数小时的无休止的颠簸中感到一丝无聊或某种困惑,但是,我可以确定,我,有着比猪更多的忧伤。一头阅读博尔赫斯的猪,顽强的写下又一篇散播病毒的小文章,放弃了超越生命长度之外的意义,屈服于自我幻想,屈服于时光之笼,屈服于命运诸多难解的谜。
立
2025/12/13 当然,生命进化仍然是一个谜。关于它的一切理论都仍然是一些并不完美的假说。而人生同样的难以理解,尤其在到达一定年龄,就会感到人生的一切解释都不过是一些残破的极为不完美的假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