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暗处》之 序-恐惧-1

来源: 2025-12-26 05:44:07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从有记忆起,一直到三十岁,我能隐隐感觉到我的生活有某种不对劲。其中的一个迹象是:别人好像都轻松快乐,而我总是活在沉重之中。别人的天空都是蓝天白云,而我的天空从来都是灰色。

虽然能感觉到不对劲,但因为从有记忆开始就如此,我接受了我的生活本来就该不对劲的现实,这种不对劲的生活也就一直持续下去。可能在外人看来,我的路是令人艳羡的一路上升的人生轨迹,但我心中的沉重和灰暗 – 我现在知道这也写在我那时的脸上,一个有生活智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 一直延续到高中、大学,然后在三十岁我拿到博士学位那一年沉到最低谷。

那年,我在美国南方的一个城市,刚开始第一份工作。那年我遇到两件当时看起来不起眼的事。一件事是读到了Stephen  Covey 的书The 7 Habits of Highly Effective People (中译《高效能人士七个习惯》,下文作《习惯》)。书中有一个练习,作者请读者把自己的意识集中于屋子天花板的一角,像观察别人一样观察屋子中间椅子上正在读书的自己,然后描述看到的这个自己的情绪状态。我照着做,于是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自己,满脸的焦虑、不安、疲惫。我大吃一惊。这本来并不是什么新发现:我在下意识里知道我总是处在恐惧和焦虑之中,并且以为我一辈子注定将就是这个样子。但在像看见别人一样看见了自己这张脸的那个时刻,我猛然意识到我可以选择不恐惧、不焦虑。我以前从未想到过我有这样的选择。

另一件事发生在送别父母时。女儿几个月大时,父母从国内过来帮忙照看,与我们一起生活了半年。半年转眼即到,在开车送他们去机场回国的路上,想到这一去又是很久不能见面,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母亲在后座上看到,也开始抽泣。我恨我自己不争气,没有点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气概。送他们上飞机后,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想到:我总是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自卑,但多愁善感有什么不对的呢?我看重的东西可以与别人不一样。

这个想法让我眼前一亮:这么年来,我打拼的那些东西都是周围的亲人、同学、朋友和同事看重的那些东西,从未想过我真正看重的东西也许跟他们看重的东西不一样。

这两件事开启了我对了解自己的兴趣:我为什么遇事总是恐惧、焦虑;如果我看重的事与别人不一样,那么我到底看重哪些事;我该如何在谋生与做一点自己看重的事之间求得平衡。由此我开始了一种不同的生活。我花许多时间来回忆自己的过去,观察自己的情绪、想法和欲望。

从观察自己开始,我也开始了解我是如何被原生家庭、学校和母国文化塑造。

 

第一章  恐惧

从三十岁开始的五六年中,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忆从前的各种经历和情绪,其中回忆最多的是我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情绪的主旋律:恐惧和焦虑。

看起来,当个孩子很容易:他不必为衣食住行操任何心,只要跟着大人的指挥棒转就是。但我自己的经历给了我对这个问题的不同理解。孩子不能独立,要仰父母的鼻息而生存,这给他们以不安全感。如果父母不懂得要给孩子以充分的安全感,孩子就会总是感到周围的世界满是敌意,他就只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用来保卫自己、寻找安全感,他就失去了在自由中探索生活的好奇心。如果他在学校中、在社会上也无法获得安全感,寻找安全感就成为他所有的生命力的聚焦点,直到有一天他猛然发现这种生活的荒谬。这就是我在生命的前三十岁年中的状态。

并且,孩子对世界的认识始于一片空白,是被父母的大力不由分说塑造而成。我从有意识活动开始就生活在这个没有安全感的模式之中,以为这个模式就是世界上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如一只从出生就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终其一生都以为这个笼子就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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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时的世界里到处都是让我害怕的人和事。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有这么几类:

第一类:巷子里要咬人的大狗;马戏场上被牵出笼子的黑熊;电影和故事里的恶人;学校教室里的霸凌者;冬天迎面猛吹过来,让我喘不上来气、以为马上要被憋死的西北风。我想我对这些人和事的恐惧与兔子对狐狸的恐惧是出于同样的本能反应。

在那时的我看来,学校里的霸凌者跟黑熊和大狗一样属于我的天敌,我见到他们时与兔子见到狐狸时产生的是完全一样的情绪反应。

第二类是与死亡有关的事物:黑暗僻静处;我身上可能正在发生的疾病;鬼故事和电影;家里有人死去后门口贴着长长的白纸幡的院子;抬着黑漆漆的棺材、跟着一群披麻戴孝嚎啕大哭的人的出殡场面;我在未来某个时刻死亡的情景。害怕这些本来也不奇怪:对死亡的恐惧是动物最基本的本能,我想这是人所有的恐惧感的总根源。

那时我也害怕在黑暗里出没的动物:躲在家具背后、在房间的几个墙角之间狂奔的老鼠;在苹果里面睡觉、咬开苹果后如梦初醒伸着懒腰的毛毛虫。我想这恐惧倒不是怕它们会像黑熊和大狗那样把我咬死,而是因为我害怕黑暗,而它们是黑暗的精灵和使者。

还有一种恐惧是我对母亲的恐惧 – 更准确地说是对她某些时候的精神状态的恐惧:沉下来的脸、与父亲吵架时摔东西的巨大声响、要跳塘自尽的威胁。这种恐惧跟前两种有所不同:母亲不是我的天敌,不会置我于死地。我想我害怕的是失去她。我不敢想象如果我失去母爱、如果她与父亲分开,我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现在知道,我当时的这些恐惧大多数孩子在不同程度上都有。孩子那一丁点生活经历本不足以让他们准确判断周围世界中各种人和物的善与恶、轻与重、对我的威胁的大与小,所以小孩子害怕一些东西本来是正常的事。

但这些恐惧对我的困扰好像比对别的孩子大得多。别的孩子看起来每天都兴高采烈,我则是心事重重,没有多少轻松快乐的时候。虽然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 – 按照许多人的说法也就该是家里最无忧无虑的一个 – 晚上在家里人都鼾声起来很久之后我还在辗转反侧,脑子里回放着白天看到的各种各样的恐怖剧情,听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狗吠,无法入睡。

从记事起,恐惧就是我呼吸的空气。它每时每刻都存在于我的前后左右,以至于它成了我的最自然、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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