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农场两年(七)

来源: 2021-12-03 03:29:48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回忆农场两年(七)

 

 

 

 

汪某

 

 

放大群里的头像,认定叫“缘”的就是汪某。

 

来记他,自己见闻的汪某。

 

近来,常翻《水浒》。读罢鲁智深,其他的一百零七将都成了背景。

 

任何时候,一想起农场,汪某就跳出来。

 

写点鲁智深,可以。写汪某,不可以。

 

第一眼见到他,不知道名字,但想到“小纰漏”。

 

一点点学生气也没有,从他走路,说话,眼神,抽烟看。但能看出一丁点老南门人的气息。

 

没见过他仅一个人,总有谁谁跟着。见到了,就会有“怎么敢的?”之问。

 

平时,自己不会想到说他的任何,好像也没听过别人说他。可出门见到他,就不会注意其他。

 

他住的宿舍,一直是那间靠近路边,对面的一排是厨房和打饭的“饭厅”。据说,他的宿舍只住他和另一个。这另一个,得由他高兴。路过它时,门十有九关着或锁着。从未见过里面啥样。

 

只有他,有公开的女朋友。

 

从没有和汪某说过一句话。但记得他直接说我的一句话:“ 别抖!”接着是另一位的“别哄!”地制止。其时,我正在全体知青面前读自己写的纪念周恩来的诗。

 

眼光从没有和汪某的碰过。自己却会看他,也不是注意,有意,而是不解。眼睛有点凹下去,整个农场找不到的那眼神,什么都不在乎,也不见得让你在乎,但看到了,立刻觉得他在。狠大于凶,而且冷,成年人那种的。

 

记不得声音了。说话时,嘴是方的,有点鹰勾鼻意思的鼻尖和很方的下巴,在肉不多也不大的脸上帮着,说着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说的啥,一个字也记不得。并总觉得,在农场,他不需要说什么。他在哪儿,像是大家都已经知道“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但也不去想。

 

他站在哪儿(只记得他站着),总有跟着的。大家都绕着走。跟着他的人也会因此有了“跟汪某一起的人”的印象。

 

常去场部庄某处玩。没听过一句说汪某的。

 

很响的敲门声,紧隔壁的。出门看,汪某提着挖沟用的铲子,两个人跟着。砸开了那门。围站在杨某床前。打出门。汪某就用铲子铲过去。看到全身发紧。有人叫“公社书记来了”。穿中山装的书记“干什么,要干什么”地冲过来。一个知青轮起一块方砖要砸,砖角却撞到书记的头,血涌出来,见到热气。来围观的人群慌了。.....

 

之后很久,一直纠结,这两人,汪某和杨某遇上会怎么样?

 

后来听到:杨某闷坏。

 

公社里开会批汪某。我被分配写分析思想原因的部分。记得提供的材料里有,不让女朋友戴黑孝,去参加红太阳逝世周年纪念,原话为“老子还没死,你戴什么孝”。另,他和别的知青说,农场应该开妓院。写稿子时,真正是一点点也猜不到他究竟想的是什么,要什么,要干什么。很后来听到“渲泄”,联想到汪某,不觉得说得准,但比当年自己写的那分析,更像个话。

 

曾和姐说到过汪某。“他很早就到农场了”。“和他在场部打过乒乓,他打得很好,很正常”。

 

有一段,好多年前,曾和张久明庄顺民何启示龙通过电话,“你知道不知道,汪某做了一个蛮大的的党委书记了。”“他很够意思,招工,见到是农场人的子女,都照顾。”“还不是沾了他爸爸的光”。

 

知青群里头像上的汪某墨镜挡住了眼睛。比农场,皮肤见白,下巴的方,老样子。很容易还原成当年的样子:有主意,只是这主意能看懂;时尚,发型,花衬衣。为什么网名取得这么佛意“缘”?是“立地成佛”的意思?

 

自己心里,倒是更愿意保持着那份搞不懂。不管怎样,那是他个人的。缘,是随大流。

 

一直都想好好想一想汪某把它集中一块。疫中,得了大块闲暇。写上,算是个交待。

 

议论:

 

《史记》有《滑稽列传》,魏晋有清流,唐宋明清,都有类似的人物,叫什么,记不清了。上海话里有“白相人”,“小白脸”。文革中有“逍遥派”。当时,我住的街上有大人称的“快长成大人”的,三五成群地在街上下逛,穿很时新的草绿色军装,帽沿折成大盖帽形状,也有穿吊吊裤的,穿簇新工作服的。招摇于人前,调皮于不意。大人称为“小纰漏”,当下叫“小混混”。饭后茶余,常会听到大人们说起他们。

 

玩得最有文化和灵魂水准的,是魏晋清流。分析家说,有许多许多的社会原因使然。读,觉得是,但又觉得经他们的分析,清流变俗流了。

 

司马迁记优伶,说笑话的,玩杂耍的,记到最后,用三纲五常一箍,有趣变没趣了。

 

见过说叨文革中逍遥派的文章。以自己的见闻,文革中的迹遥派,那逍遥真的很有限,很多是做给人看,是“你别来打扰我”的意思。他们并不玩耍,说话行为格外小心的。

 

那时,小年轻会聚成一伙一伙的,在街角或公园里摆场子,当众甩石锁,举钢铃,亚铃,练摔跤。南京大影壁有个叫阿城的,很有名,传说他膀子练得有四十公分粗。

 

“小纰漏”,却是有点意思。和白相人,小白脸,当下的小鲜肉类似的,都年轻,要好看。纯玩儿。

 

自己,怎么也看不懂他们。“有意义”把自己箍得紧紧的。

 

读到张爱玲的人生感悟“人生的最大意义,就是没意义”,轰的一声,继而懵圈,仔细环顾,终于释然。

 

农场里见到的汪某,不在习以为常的“意义”里。自己看不懂,正因为此,记得分明,比对“正面人物”的印象,多细节,多感触。后来听到“思想解放”,就觉得自己还有这“解放”之外的解惑。就想,如果要去见农场人,一定去找汪某,想当面问他的太多太多。

 

可一看到“缘”,觉得兴头减了一半。随缘就是随大流。那还有什么劲?但,仍有一半。并相信,他当还残存缘外的气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