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回忆(六)
小学的回忆(六)
我能自己跑来跑去,去左邻右舍找其他小孩玩时,对吃荤菜的渴望日益强烈起来。我特别恨腌菜,可偏偏家里有一缸,那缸比自己高。整个冬天,天天桌上都是老腌菜,不吃也得吃。找叶子吃,为什么?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叶子上的油多些。叶子不久就捡光了。一星期还是两星期才能吃到一点荤菜。譬如两毛钱的猪头肉,或者我妈起大早排大队买回来的猪大肠,猪肺,或是零星在腌菜里的肉丝。我会对荤菜十分敏感。祖母炒菜的时候,自己就会钉钉地在四周转,趁她不注意,就用手拣一块。为这也不知挨过多少回打。有一次,我跌破了头,淌了事后想想就吓得直哭的那么多的血。母亲让祖母煮个鸡蛋给我吃。我们忘不了吃那鸡蛋的情形。小姐小妹就站在旁边,祖母再三跟她们说,顺子病了,吃这鸡蛋给他补血的她俩都点头,但就是不走。我哪舍得给分给她们一小块呢?最后,还是祖母剥给她们各一小片蛋白,她们才走开。现在我得劝我儿子吃鸡蛋,冰箱里塞满了肉,这福份要是能匀点到几十年前,那我该多么幸福啊!
五岁还是六岁,总之自己会去小店买盐打酱油了,就开始了向父母,祖母讨一分两分钱的历史。很难很难!他们要么是不理不睬,要么就是恶狠狠地冲我。祖母还会抱怨,“谁给我钱?”听到后,又气又怕。极偶然地真会得到一分两分,那真是天大的赠予,我会去小店买颗小核桃,或在换麦芽糖的挑子上买一小块。
整天就想着吃。玩,随时随地地都会被吃的心思打断。俗话说,“馋得淌口水”。这话不对,馋得咽口水。这个我有极深的体会。在街下面的馒头铺前,中午常有些拉大板车的人歇脚。他们便会买两只热滚滚的馒头,再买上一小瓶烧酒,,再加上一小块咸菜或一 小撮五香豆作午饭。当我看到这情景时,就特别馋。他们显然很饿。大口吃着,大声说笑话,粗话,震得满街直抖。我就会站在一边,咽不断涌出的口水,充满嘴里的口水。
家里偶然来客人。妈会让祖母烧碗鸡蛋面款待。我就会被那面吸引得不离开灶,希望祖母手下留情,留几根在锅底。但常常没有。我只得站一边看,一边咽口水。
春节,童年的最大。一年到头,只有在大年三十,大年初一两天,吃荤菜可以尽够。而且桌上会有好几个荤菜。大人对我们小孩大口吃肉也不会再去说限制的话。
春节的喜悦从一点点可怜巴巴的年货进家聚积起来。那挂在门檐下的一刀两刀咸肉,放在母亲床下小陶罐里的油炸豆腐果,那藏在某处的大売花生,就是我一年间的所盼,它们就是我一年里的美景良辰。春节前的日子总觉得特别充实,有股喜滋滋的感觉充满心头。大年三十那一天是最难受的。早晨起来吃什么都无所谓,再也不会因为老腌菜而生厌。心里说,没关系,晚饭,晚饭将是丰盛的的。下午,妈多半就开始炒菜,烧肉。菜下油锅的哧啦声,烧肉飘出的香气,邻居间相互借点葱花蒜香料的抬呼声,把我带进幸福的王国之中。我不知去哪儿是好。我不知闻到哪种味道是好。我甚至会产生一种特殊的神圣感,觉得什么大事要发生。我会体会到压抑心头喜悦的感受,我会忽然觉得自己不那么要吃了,但又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不知道怎样度过这朝思暮想的分分秒秒才算满意。一种面临巨大幸福的喜悦感冲击着我,我觉得晕乎乎的。那天,我一直很听话,不缠人。我甚至会为自己的这种变化惊讶。我的脾气一下变得十分好,对大人的话心悦诚服,对兄妹的态度温良谦恭,对邻居小孩友好和气。这一天的感受真多。怪不得人称过年。原来它能改变人的心情,性情。在我的童年中,如果没有这一天,感觉会变得苍白无力,一年积下的气恼不会驱散,更实际的,一年咽下的口水得不到和拌。等到大年三十,菜全被端上桌,我就觉得并不十分喜悦了。幸福被一盘盘一碗碗菜具体化了。我全部的精力集中在了嘴上,神经末梢不再去感受,脑子不再去玄想。
小小的高潮是祖母父母给我们压岁钱。我可以得到五分一毛不等。对于我,这是笔巨大的财富。我将紧紧地握住一角的票子,放在贴胸的小口袋里。一年里,只有这一会儿,才会得到礼物。只有这会,大人们才会完全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话,并用那样温暖的目光看看自己。
缺乏文化知识教养的家庭中的小孩,感情不粗点,那真没法活。捷克作家卡夫卡写过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他父亲,讲了他的童年因父亲的粗暴没教养而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即使长大了,许多品格仍纠正不过来。他就是属于敏感的人,拿他父亲的每一次骂,发脾气都当回事。这真难为他了。其实粗暴缺文化教养的人,根本不介意自己的发火,很少会去领会被发火对象的反映。这是他工作辛苦之后的一种享受。而小孩,五六岁的,会拿根一句骂话记牢,会被一个凶狠的眼神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人是这样的。像我,遇到父母发火的次数太频繁,就不会那么敏感。挨骂,我耳朵早磨厚了。它几乎伤害不到我。但挨打,难以忍受。大人的力气之下,打到哪儿都疼痛难忍,另外,我还有比这疼痛更难忍的恐惧。父亲高高举起的通光手下,我感到的是天崩地裂。我从来没有父母是人生第一个老师的印象,他们除了打我骂我之外,就不在我跟前。我犯啥错了,打碎杯子了,尿床了,衣服弄破了,他们就出现在我面前。
但在春节,也就是从年夜饭到大年初一这满打满算一天一夜多一点,父母停止了打骂。看着他们对自己说话不是没好气的样,不以冲的态度,甚至会问我“为什么”时,会觉得暖流经过全身,太阳顶在头上。一到初二,一切恢复原样。
多子女的老百姓家,孩子不可能是养大的,都是拖大的。大人上班忙挣钱,下班忙省钱,也实在沒功夫给小孩。因此,老百姓家也没什么家规。父母放纵地说笑,发火,吐痰,抽烟,小孩在一边看,学。大多数,长大了,都和父母差不多。别的人群怎么样我不清楚。我清楚的是,你要是出生在太平门,长大以后再不成为父母的继承人,很难很难。你可別小看了他们没文化,知识,这些对他们决定你的命运的影响力根本算不上什么。你上学去好了,六年小学,三年初中,两年高中,你可以千思百想,但你一回到那房檐下,照样得看他们眼色行事,他们说的话,安排的事,沒一条沒一句合你的意,但你必须去做。你的知识水平,在学校里日日见长,心思也跟着长,但只限于校园,只限于同学间。回到家,你得适应这个变化很小的旧人旧事,听那些不知听了多少遍的旧理旧思想。随地吐痰多令人讨厌?当人面抠脚气让人不能忍受,可你只许在心里嘀咕,你没资格去评论什么事。太平门的老子娘们,大概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形。
从听懂话时听到的道理,和到你能独立思考时听到的道理,一模一样。我祖母挂在嘴边的“力气是浮财,去了又来”“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自己怀疑甚至批判。可它始终不变。终有一天,在某一茬口,会忽然想到这些话,这些理,这时,会产生一种信服甚至崇拜。
他们很少离开过太平门。世世代代从事的是手艺,或卖苦力。他们既不像学校那样有规有矩地培养人,也不能像有身世有教养的家庭刻意地方追求一种风范,体现出一种家教,你对他们的怀疑和批判,反叛,他们界于无可无可之间,甚至显出无能为力的样子。但是你就会自始至终感受到它的存在。它能使沮丧万分,可也使产生依赖。越长大,就越会发现,心底最深处接受的道理里主要的部分并不是来自学校的老师,书本,而是他们说的,和说不出但表示出来的等等。
当你远离太平门,他们就只有听的份了。老实地听你讲见闻,木讷地问些小孩智力水平的问题,却往往听不久。稍微多点的事理和他知道听到韵对不上号,他们就打哈欠,撑懒腰。
“我生了你”“我养了你”,写满了太平门每个角落。这是他们对你发火,打人,在你面前肆无忌惮的依靠。稍大一点,都会知道这是不讲理,甚至会产生仇恨。可有什么折?
太平门,啥也不是。但就是牢牢地把在那儿生长的人缠在那里,一代又一代。
读过《扬州十日》和张献忠在四川的暴行,有了对那儿的人和事,排解不开的阴暗。太平门的经历,则使自己心底留下对人世变革的绝望。它们罩住自己,使自己左尤为热闹,欢快的场合气氛之中,会忽然坠落进很疼的伤痛,自己的一部分灵魂蜷在那儿,沉沉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