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那天晚饭时,太太跟我说,这两天老左(假名真事)找我说了几次了。
说是他妈妈CT诊断胃窦癌,早期可能性大,伴胃小弯淋巴结肿大明
显。
又说你是公认的一把刀,【不是二胡一刀,是外科一刀】想请你
开,说是求你了。
让他找老主任去啊!我不给她开。
太太知道我不愿上台的原因,不再说什么。
差不多八点半吧,有人敲门。很轻。(那时去谁家,有事没事,敲门进去就是了)开门一看,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惊着了。来人站在门口,两手拎着包,似哭又像笑的样子,哈着腰,欲言又止。
请进,
进来后,刚到玄关,没打算让他进来。停下问,什么事?
嗯,我妈……
没等他继续说。
奥,听我爱人说了(那时都说“爱人”),明天下台后,大概一点左右,来外科病房找我就行了,让护士长办个手续,都是本院的,我会提前安排的。
说着上前两步拉门,送客。
哎哎,这点东西请……
没等他说完,我说,如果这样,你妈妈的手术我就不接了。语气冷淡、坚决。
说着,拉开门,半推着他出去,赶紧关门。
刹那间,往事一幕幕,闖进脑海,大老爷们儿的眼泪止不住的流……
66年八月的一天(日期隐去,有变天帐之嫌)老左,小修组工人,我院工宣队兼专政队队长,伙同本市六中红卫兵造反派,以破四旧的名义,其实他们早已做局。借口发现父亲自行车钥匙链是清朝铜板做的为名。把父亲五花大绑,铁丝穿起的木板(差不多七八斤)挂在父亲的脖子上,上写:反动学术权威,美将特务!
(父亲是上海圣约翰医学部博士生毕业,新中国时期,任中华医学会外文总编之一,兼外文校对。曾在铃兰朋友博客中,聊起张爱玲曾经也在圣约翰文科部读书的故事。当时,脑子还闪过一念,搞不好还和张爱玲同期呢。可惜那,放在一个精致大气的公文皮包里的毕业证书连同皮包一把火烧了。抗日战争期间,内地高校内迁至四川、云南,组成著名的西南联大和西北联大,父亲因精通英文,经常为美国驻重庆协调处做中英翻译。)
押至我家,抄家!翻箱倒柜,砸碗摔锅,烧尽父亲的千余部藏书,掠抢名人字画,其中包括父亲最爱的丰子恺和张乐平的漫画和小人儿书,父亲与母亲的婚纱结婚照,被这些魔鬼踩踏、调笑。金银珠宝,钻石戒指、项链和徕卡相机全部没收,事后私分。
(因是本市第一批抄家破四旧,没留下任何文字、收据,以至于平反赔偿时,只有停发的十四个月的工资3500元以外,其余全无!)
扒开地板,天花板,说是寻找隐藏的发报机,闯进前院,父亲的月季花,无一幸免,其中最爱“洛神”也被连根拔起,扔在一边,然后掘地三尺,继续寻找所谓隐藏的发报机……
父亲一直被按着跪在地上,连一口水都不给喝,一帮畜生!妈妈被吓的哮喘病犯了,大口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双手拼命的抓着脖子,像是临死前的挣扎,却还被逼在墙边不许动。
(事后,陈姨告诉我说,阿妈两手乱抓,嘴张的好大好大,想说什么吧,又没声音,怕死了,觉得阿妈,恐怕活不过去了。两个妹妹早被常妈带走,好几天后,才敢送回。)
他们走后,好心的邻居们解开父亲,两条胳膊又肿又紫,没了一点知觉,两条腿无法伸直,更无法站立,解开绳子后,才发现,铁丝已经勒进肉里了!父亲气若游丝,母亲早已躺在地上,像死了一般……
这仅是文革早期发生的事情,而后发生的,规模更大的打砸抢,武斗,更是令人发指。
父亲他们继续被挂牌批斗,造反派们变着法子,折磨这些人。单位之间互换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人,继续折磨、蹂躏。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每个人的衣服上,左侧胸前,缝上一块白布,上书:姓名,单位,及罪名,袖子上还套上白袖章。每日扫地、拖地,清理厕所,干尽脏活累活,受尽屈辱。
老院长一次因洗衣,忘了戴袖章,被造反派痛打,股骨颈骨折,合并股骨中段粉碎性骨折。
肺科主任因上街买菜,换了一件衣服,只因那件衣服脏了要洗,在菜市被我院的造反派发现,揪回医院毒打,不堪如此被辱,当夜,投水自尽!(写不下去了)……
几日后,他妈妈的手术,安排在第二台,我需要利用第一台平复情绪。麻醉后才进去,我不愿与她眼神交汇,也避免病人情绪激动,血压、脉搏异常。
打开后发现,比CT显示更糟(不过我没紧张,一般我们术前,至少两套方案)。考虑尽管病人年龄偏大,但无恶液质,保留胃底,摘除网膜,淋巴结大扫荡。术中給血一千,手术顺利。
五年存活,应该没有问题(只想不说,这是规则也是职业素养),想象中的情绪变化,完全没有。只是觉得,比同样手术累一点。
术后照例去病房看了一眼。中间又去了几次,如果她没睡着,就算了。
每日查房,那间错过,对她对我都好,我想。
但,几个月后,发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我在办公室喝茶,有一搭无一搭的翻着书。
突然!她,领着她的孩子-老左,径直推门而入。大喝一声!跪下!说着她也要跪下,我冲过去拼命的阻止着,她早已倒在我怀中,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同样的场景,在父亲家又发生了一次(父亲已退休)。
良心的发现?对于老左来说,我绝不相信。我理解的可能只是对生病母亲的服从。
对于“她”的这种举动,我想一定是,将心比心,无比伟大,为了下一代甘愿付出一切的,“母爱”!
后记:约10年后,全身转移,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