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读红楼（十六）贾府中秋：凸碧山庄，山高月小；凹晶溪馆，皓月清波

     老来读红楼（十六）贾府中秋：凸碧山庄，山高月小；凹晶溪馆，皓月清波

 

    中秋佳节将至，金风送爽，桂花飘香，玉露生凉。仅以“花好，月圆，人长寿”为家人和亲友祈祷安康，也祝福各位关注“宜城渔翁”的网友节日快乐。

 

   《红楼梦》第75回 ，是“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第76回是“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曹雪芹用了两回，写贾府中秋赏月。主场在凸碧山庄，分会场在凹晶溪馆。

   

    中国有十大赏月佳处，庐山，黄山，长江三峡，杭州西湖，苏州石湖，桂林象山，绍兴水乡，峨眉山，洞庭湖，甘南草原，有山有水。史湘云对此有独到见解：“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kē jiù）。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

 

    大观圆在中秋前后，发生了很多故事。八月十日，“癡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鳳”；而“王熙鳳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宝玉被吓”装病。八月十一日，“惑奸谗抄检大观园”。八月十二日，“可巧这日尤氏来看鳳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姊妹们去”。八月十三日，记述贾珍聚赌，“外面尤氏听得十分真切”。尤氏发现赌博，贾珍、邢夫人胞弟邢德全、薛蟠亦在内。邢大舅论钱势，发泄对邢夫人之不满。 八月十四日，贾珍派人把西瓜月饼都备全了，并给各房送上一份。贾珍夫妻因守父孝，不能过节。提前在会芳园丛绿堂赏月，“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八月十五日，“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

 

    贾珍因贾敬去世，守孝期间，按理需停止一切娱乐活动，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然贾珍“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聚集一批狐朋狗友，赌博饮酒作乐。在八月十四晚，提前带领妻子姬妾，先酒后饭，猜枚划拳，吹箫唱曲。导致祖宗不安，显灵叹息，“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吓得贾珍八月十五一早，到祠堂行朔望之礼。清晨祭祖非中秋佳节习俗，盖因贾珍心中有鬼，些许看出东府已败坏不堪。当然，“守孝三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的守则，是红楼梦的“那时”，不是今天。

 

    八月十五日上半夜，贾府合家团聚过中秋节。其中，亲友互送西瓜月饼，祭拜月神，与民俗相同。富贵人家，规格可能会高一些。贾母评价贾珍送的月饼还可以，西瓜就不怎么样，“可能因为雨水多了”。

 

     贾赦、贾政，贾珍夫妻、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等都来陪同贾母。贾母笑道:“此时月已上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大家随着拜过。贾母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大家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余步，至山之峰脊上，到了一座敞厅——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 薛宝钗、薛宝琴不在，李纨、王熙凤生病，贾母见“少了这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不觉为之而“长叹”。

   

    席间，以 “击鼓传花”为酒令。贾政说怕老婆的笑话，取悦贾母。宝玉不说笑话，作诗受赏。贾赦说父母偏心的笑话，令贾母多心。

 

    酒过三巡，贾赦贾政带领子侄散去。贾母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为一。 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大家寂然而坐，桂花阴里，笛音呜呜咽咽，袅袅悠悠。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 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酒席并不熱闹。贾母听说甄家被抄而不自在，贾宝玉因晴雯病重而离席，贾探春因近日家事而烦恼。所谓“管弦”，也只有桂花阴里发出的一缕十分凄凉的笛声。

 

    在这“社也散了，诗也不作”的情况下，林黛玉“对景感怀”、“倚栏垂泪”，史湘云前来相慰，深夜里硬拉她到“凹晶溪馆”水边联句。黛玉湘云见熄了灯，湘云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近水赏月如何”？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

 

   《中秋夜大观园即景》，是红楼梦两首长联诗之一。中秋之夜，林黛玉和史湘云两人凹晶馆所作。诗用“十三元”韵，这一韵部中的字，如“元”、“繁”、“坤”、“言”等，现代口语读音已差别较大。 旧体格律诗，是按照一千年前沿袭下来的韵书中，所分的韵部来押韵的。虽然后来读音已有变化，但做诗的人仍旧是遵守韵书的。这首诗是联句三十五韵，由于排律两句一韵，“三十五韵”一共就是七十句：

 

三五中秋夕，（黛玉）清游拟上元。

三五，十五日。拟，可与相比。上元，元宵节。

撒天箕斗灿，（湘云）匝地管弦繁。

箕斗，南箕北斗，星宿名。匝地，管乐器和弦乐器，这里指乐声。

几处狂飞盏？（黛玉）谁家不启轩？

飞盏，举杯。启轩，打开窗户，为赏月。

轻寒风剪剪，（湘云）良夜景暄暄。

剪剪，风尖细的样子。暄暄，暖融融。

争饼嘲黄发，（黛玉）分瓜笑绿媛。

黄发，老年人。绿媛，年轻姑娘。争饼，争吃月饼。湘云说这句“杜撰”，黛玉说：“‘吃饼’是旧典”。唐僖宗一次吃饼味美，叫御厨用红绫扎饼，赐给在曲江的新进士。 诗说：“莫欺老缺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馅来”。黛玉借争吃饼来说争名位，故“嘲”之。分瓜，切西瓜。 中秋供月，西瓜必切之如莲花瓣形。“笑绿媛”。湘云借以作戏语。

香新荣王桂，（湘云）色健茂金萱。

意谓玉桂荣发而飘来新香，月色使萱草更有光彩。萱，忘忧草。旧时常指代母亲。

蜡烛辉琼宴，（黛玉）觥疘乱绮园。

 注：琼宴，摆着玉液琼浆的宴席，盛宴。觥（ɡōnɡ）疘（gang），行酒令用的竹签。觥，古代酒器。绮园，芳园。

分曹尊一令，（湘云）射覆听三宣。

李商隐《无题》诗“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分曹，分职。行酒令作谜猜物，要分作的人和猜的人。尊一令，服从令官一个人的命令。射覆，原来是将东西覆盖在盆下令人猜测的游戏，后来古法失传，另用语言歇后隐前的办法来猜物，也叫射覆。

骰彩红成点，（黛玉）传花鼓滥喧。

击鼓传花游戏上滥喧，频敲。

晴光摇院宇，（湘云）素彩接乾坤。

晴光、素彩，形容月光 。乾坤，天地。

赏罚无宾主，（黛玉）吟诗序仲昆。

上句仍说行酒令。无，不分。序仲昆，分出高下，评定优劣。

构思时倚槛，（湘云）拟景或依门。

拟，摹拟，想象。

酒尽情犹在，（黛玉）更残乐已谖。

更残，夜将尽。谖（xuān），忘记，引申为停止。

渐闻语笑寂，（湘云）空剩雪霜痕。

雪霜痕，喻照在景物上的月光。

阶露团朝菌，（黛玉）庭姻敛夕棔(hun)。

意谓露湿台阶时，朝菌已团生；烟笼庭院中，夕棔已敛合。朝菌，一种早晨生的菌类，生命短促。棔，合欢树， 乔木，羽状复叶，小叶入夜则合。

秋湍泻石髓，（湘云）风叶聚云根。

湍，急流。泻石髓，从石窟中泻出。石髓，石钟乳。有石灰石处多洞窟。黛玉夸这一句好，说：“别的都要抹倒”。因为意境之中能映出月光。聚云根，堆积在山石上。古人以为云气从山石中出来，故称云根。

宝婺情孤洁，（黛玉）银蟾气吐吞。

星星清朗明净，月亮光彩焕发。宝婺（wù），婺女星。以女神相拟，所以说“情孤洁”。银蟾，月亮。 癞蛤蟆用“气吐吞”。

药经灵兔捣，（湘云）人向广寒奔。

传说月中有白兔捣药，嫦娥偷吃不死药而奔月。月宫叫广寒宫。

犯斗邀牛女，（黛玉）乘槎访帝孙。

《博物志》：海上客乘槎（chá）游仙回来后，曾问方士严君平。严说：“某年月日，客星犯牵牛宿”。一算，正是他到天河的时候。邀，见面。帝孙，也叫天孙，即织女星。两句所用的是同一个传说。所以黛玉说：“对句不好，合掌。”对仗两句意思相同，如两掌相合，叫合掌。

盈虚轮莫定，（湘云）晦朔魄空存。

盈虚，指月的圆缺。轮，月轮。晦朔，阴历月末一天叫晦，月初一天叫朔，晦朔无月。魄，月魄。已无月光而徒存魂魄。两句都借月隐说人事。

壶漏声将涸，（黛玉）窗灯焰已昏。

壶漏，古代定时器。涸，水干。这里指声歇。

寒塘渡鹤影，（湘云）冷月葬花魂。（黛玉）

作者曾描写湘云长得“鹤势螂形”，以“鹤影”隐湘云将来孤居。 上句取意于杜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诗：“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及苏轼《后赤壁赋》“适有孤鹤，横江东来”一段。 下句“葬花魂”本系黛玉事，“花魂”与“鹤影”自然成对。

 

    小说中，这首诗紧接在抄检大观园之后，是借此明写贾府的衰颓景象。湘云、黛玉的月夜联诗，前半部分，如实反映了贾府中秋夜盛宴与欢乐。然后笔锋一转，“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凄凉尽现。湘云的“庭姻敛夕棔”，“虚盈轮莫定”，象征她命运的变化。黛玉的“阶露团朝菌”，“壶漏声将涸”，也预示她命运将尽。“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正是湘云、黛玉命运最富有诗意的自我写照。

 

    妙玉深感诗过于悲凉，想用自己所续把“颓败凄楚”的调子“翻转过来”。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侯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他起来，现去烹茶。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香篆，制作成篆文形状的香。销，焚尽于。金鼎，鼎炉。脂冰，冰雪般的肌肤上的香脂。

箫憎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嫠（lí）妇，寡妇。能使寡妇哭泣的箫声令人不忍听。苏轼《前赤壁赋》：“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下句亦写孤寂。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空悬文凤之帐，闲掩彩鸳之屏”。文凤、彩鸳，都是帐、屏上所饰，反衬人的孤独。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扪，摸。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萦纡，曲折。沼，池沼。寂历，寂静。原，高地。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石头形状奇特，好象神鬼在打架，树木长得很怪，彷佛蹲着的野兽。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注：赑屃（bì xì），传说龙所生的怪物，像龟，好负重，石碑下当座的大龟即是。这里指代碑石。罘罳（音fú sī），古代宫门外或城角上有网孔的屏。这里泛指门外有孔的垣屏。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啼谷一声猿，大观园是不会有哀猿长啸、空谷传响的。但是，诗不妨那么写。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歧，路分开的地方。焉，那里。两句借游山水说哲理，自谓能知大道本源，不至迷途。

钟鸣拢翠寺，鸡唱稻香村。

钟鸣拢翠寺，妙玉所住的拢翠庵比作深山古刹，是理想化。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继”，又作“极”。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遣，排遣，寻找地方寄托。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细论，指细论诗。杜甫《春日忆李白》诗：“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鸡唱稻香村”，妙玉从“夜尽晓来”的意思上做文章。但这不过是一种企图逃避不幸命运的主观愿望罢了。妙玉自以为能辨歧途，知泉源。最后也不能免，流落瓜州渡口。“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