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老张的一天 （八）

第二天一早，老张眼睛刚刚拨开，护士小姐进来了。“老先生，今早还好伐？” 老张回答：“好，蛮好。谢谢，谢谢。”

“侬坐起来好伐？我要帮侬打针。”护士说。

“打针？打啥针？我已经好了。昨天太吃力了。偶然的。”

“老先生，侬有脑萎缩，而且蛮严重的，侬晓得伐？打一针可以防止急性事件。”

“脑萎缩？”老张听了被吓到骨髓里去了。怪不得一天到晚觉得脑子里东痛西痛，老同事的名字也记不得了。上个月，他到老单位周围去转转，碰到单位原来的党总支书记。虽然对他的印象不是十分好，老张还是满脸堆笑地上去打招呼，却想不起他的姓，只记得他的绰号叫“老狐狸。”后来还是“老狐狸”先叫了他一声老张。本来老狐狸是准备给争取老张入党的。老张已经是人到中年了，好坏演了几个传统戏的主角，还算德艺双馨。格个辰光剧团里的老生青黄不接，“老狐狸”要培养他了，早一趟，晚一趟，找老张谈论入党的重要性。后来听说表面邪气老实的老张也在走穴，赚了不少外快，老狐狸严肃地批评了他。老张一气之下便加入了九三学社。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人生如梦啊。现在自家的一只脚已经踏入阴界了。打针？老张顶怕打针了，而且这针是打到脑子里去。安全伐？老张反复打量着护士小姐，她的眉毛大概也是修理过的，一般人的眉毛没有这么直；她的眉毛的画法跟青青的很不一样。“问问我的女儿好伐？”

“昨天问过伊了。她帮侬买早饭去了。她签了字，钞票也付了。侬放心，市委书记也用这个。侬运气好，医生开给了侬。平常开这种药是要看级别的，侬勿要搞错。”她说。

老张听了不禁心里打个隔楞，面露难色：“还是等我小囡回来伐。不然我心里不踏实。做人要预防万一。”护士朝他翻个白眼道：“我还有其他事体要做。我等歇再来。”她别过身去，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留下一股香水的味道。

青青拎着一袋早饭，嗲悠悠地回来了：盒子装的豆浆，油条，还有两块糍饭糕。小时候，早饭总是老张去买的，拿着一个锅子装豆浆，还有一个大饭盒装油条和糍饭团。糍饭糕周末才买的。青青喜欢糍饭糕的外层那种灿烂的金黄色，要起来很脆的。
老张呆坐着，他的头有点右斜，斜度像钟表上六点零十分的样子。眼神定洋洋，姿势懒笃笃。青青以为他又发病了。

“阿爸，你没事吧？”她叫道。

“末事体。想问问侬，侬做啥喊护士给我打针？侬当我老年痴呆了？我还末痴呆。侬勿相信，听我哼段戏，杨宝森的《洪羊洞》，好听呕。”他随口就叫了一声：“马来—”。

“阿爸。你千万别唱。这里可是病房。你最好多住一天。你太生气了，医生查房时就叫你出院了。我今天下午和明天都要开工的。你就算帮帮我的忙好吗？”她把早饭递给老张。

“啥人要你陪我？侬去好了？” 老张闻到豆浆了，两边的大磨牙似乎长出饥饿的爪子，似乎忘记生气了，左手把糍饭糕捏在手里了一大口，右手拿过豆浆，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

“阿爸。慢点点。好消息是; 你的血管没有病变。脑部的萎缩一般不会逆转的。但这种针有延缓进一步发展的作用。一定要打的。”

老张吃得太快，一小块糍饭糕梗在喉头，“嗯哼哼”咳起来。

“你看看。我叫你吃慢点。你的性子还是那么急。”青青给他捶背。
老张咳嗽了一阵，又喝了几口豆浆说：“侬看侬，侬姆妈不在了，现在换了你来教训我了。我不要被人教训，侬懂伐？”

青青笑笑，问：“好了。我不说了。明天让彼得带孩子来看看你，好吗？”
老张听了，六点十分的姿势改成七点钟了：“格事体再让我想想。小宁嘎（这么）小到医院，会不会传染上什么毛病？”

青青说：“不会的吧？这里不是肺科病房。来半小时好了。你以前不是老催我生孩子吗？现在生了，你总要看看的吗、”

“哎呀。我就是想不通。侬为啥对王强考虑都不考虑？” 老张又生气了：“侬摊开来讲，人家那一点勿好？”

“阿爸，我和彼得是很久的恋人了。但是我们两人的工作都不太稳，以前常常吵闹。后来总算发现，我们之间还算有缘分。这次来中国，其实还是他的意思。他以前的一个老师在亚洲打开点局面，把彼得推荐给了剧作组。我吗，正好也像离开那家公司，在国内直接建立自己的客户群，把他们的艺术品卖到国外去。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你那个王强，不会为了你搬到上海来吧？”青青说。

“好了，侬都有道理。侬姆妈讲得对：棒头出孝子，筷头出逆子。我末办法了。爷老头气死算了。” 老张摆摆手。“那就让伊拉（他们）来吧。侬跟伊讲好时间，千万不要在医生查房的时候来。我要跟医生好好谈谈。”

“喔。我把你的手机还给你吧。我买了一个新的，多功能的手机。” 青青把手机递给老张：“我把我的号码已经输到你的手机里了。你到时候按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我哪能晓得是侬个名字。”老张问。

“我帮你建立了一个通讯录。你以前的一些来电显示都输进去了。” 青青说。

“我勿会用通讯录，太复杂了。打我手机的没几个人。就是跟我学戏剧的几个，还有就是侬个孃孃。我平时不大开的。国内是双向收费，侬晓得伐？” 老张觉得青青专门找他搅脑汁。

“我教你好了。” 青青说。

“勿要。怕烦。” 老张躺下说: “侬有事体侬忙去好了。”

“好的。那我走了。噢，想跟你讲一句，小周阿姨人蛮好。你有点喜欢她吗？” 青青说。

老张的头痛得不得了。“啥末事？哪能问出这种问题来了？侬不要乱猜。女人都是麻烦，我已经得了脑子毛病，没什么未来了，侬懂伐？“

“阿爸。你又生气了。随便问问。她很关心你的。昨天是她打电话提醒我说你身体 不好。所以我赶到你家里了。”

“好了。侬去伐。医生要来查房了。再会。” 老张别过头去，打了个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