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吴条件 吴念真 /美满

来源: 2010-09-12 20:38:41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人间吴条件 吴念真 /美满

美满有两个丈夫,一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是一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

 每当有人说她好命,人生就像名字,她都回应人家说:「我的人生?就像遇到鬼!」

 美满十八岁那年嫁给大稻埕一个商家的小儿子;洞房之前她不知道这个丈夫长得是圆还是扁,不过,所有亲戚都说她会很好命,因为老么比较得宠,吃、穿都占双分,当老么的媳妇肯定吃好、穿好、责任少。

 结果呢?美满说:「看到鬼!就没人跟我说他爸爸娶了四个老婆,生了十个儿子外加七仙女,他是四房生的第十七个小孩,他爸爸连他的名字都常忘记!」

 那长得像不像小生?「看到鬼!像门神,黑又粗,第一晚就从瞑头把我整到快天亮,第二天差点起不了床。」

 或许是这样,结婚才三个月,先生奉召去当兵,「我肚子裡的小孩也差不多三个月大。」美满说:「一听到他要被派去海外,我哭到眼泪乾,他竟然还残忍地跟我说『万一我没回来,你还年轻,有机会就找人另外嫁。』」

 先生刚到海外的初期还有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地方叫马来亚,后来慢慢没消息,而那时候台北也开始不平静。

 「美国的B-29整天蝇蝇飞,防空壕我永远跑最后,为什麽?肚子大跑不动!好不容易躲进去,婆婆还叫我要背朝外、肚子朝裡,开始我不懂为什麽,后来才知道,原来她的意思是万一飞机扫射的话,我的身体至少可以挡枪子,我死没关係,孙子要留住。」

 世局不平静,没想到家裡也出大事,听说每天都要吃一盅乌骨鸡炖巴参的公公没病没痛地忽然就死了。

 「虽然是非常时期,出殡的场面还是大,想想看,四个太太外加在家的十六个儿子、女儿还有内孙外孙……,道士一声:哭!三条街之外的人都以为是空袭警报响。」美满说:「之后发生的事……不相信的人一定以为我是在讲故事。」

 美满说丈夫家的祖坟在观音山,出殡队伍浩浩荡荡才上了山,没想到空袭警报的水螺又响。

 「美国仔大概以为我们的阵头是部队,从澹水那边才飞过来,机关枪就开始扫,所有人又哭又叫到处找地方躲、找地方跑……,老实说,我婆婆还不错,她拉着我往路的下边跳,说来也真巧,跳下去的地方刚好有一个比肩膀宽一点的涵洞,我就拚命往裡头鑽,婆婆在外头拚命推,还大声地跟我说:『你肚子要朝上仰着鑽啦……,』不过,她话还没讲完,外面就好像发生什麽大爆炸,接着是大地震,我眼前一黑,什麽都听不见、什麽都看不见。」

 「后来我是被拖出来的……,整个涵洞的出口都被土石盖住了,要不是人家看到婆婆露在外面的脚,都不知道裡头还藏着我。」美满说:「夭寿美国仔大概嫌扫射慢,竟然乾脆丢炸弹。结果呢,死一个公公还不够,那天又死了七、八个来凑,婆婆就是其中一个……。那个下午真的像在演电影,大家除了忙着搬尸体、救伤患,你知道其他人在干什麽吗?大家都在找棺材!」

 她说谁也没想到炸弹会那麽准,好像刚好就炸在被搁在路边的棺木上,于是一堆人就在那个还在冒烟的大窟窿裡头找公公。

 「现在想想……那场面实在凄凉又好笑,整个山上断断续续都有人这样哭喊着:阿爸啊阿爸……啊,这裡一块脚!……阿公啊阿公,这裡有他的衫!」

婆婆死了,丈夫不在,势单力薄的美满除了原有的房子之外,公公的遗产一点都没她的分。那是一九四五年四月的事,五月孩子出世,八月台湾光复,外头到处鞭炮声,十九岁的美满却抱着孩子看着丈夫的照片在屋子裡哭,不知道未来该怎麽过日子。

或许注定有贵人,有一天抱孩子去看医生,街角遇到一个瞎眼的相命仙,坐下来就把一肚子的恐慌和疑惑丢给他。

 相命仙说:「从我『有眼睛』到现在也没看过桃花这麽旺的人,一辈子交往的人拨不离、算不完。」最后的结论是:「如果未来想有安稳的日子过,有两种行业挺合妳的命格,第一是开酒家,第二是开旅社。」

 她把相命仙的话讲给人家听,没想到连娘家的人都说:「相命的话如果可以听,狗屎都可以吃!」

 美满倒是着了魔般地下赌注,卖金饰当本钱,雇工人把房子大改装,三个月后以儿子的名字命名的「富源大旅社」正式开幕。当天第一个入住的客人正是那个相命仙,而且从此一住就是十五年,不但把旅馆的房间当成相命馆,甚至当成自己的家。

 「头脑巧,不如时机抓得好。」之后美满常常跟人家这麽说:「光复不久,先是中南部的人往台北跑,谁知道没几年却碰到唐山人往台湾逃。」

 富源不仅生意好,一度还成了寻人中心、联络站、地下钱庄以及职业介绍所。

 生意好,但美满难免也会有怨叹,觉得生意场应该是男人站前面,「啊,我怎麽连一个可以帮忙、可以依靠的男人也没有?」

 不过,美满果然桃花旺,才开始这麽想,汉亭竟然就出现。

 汉亭原本在南部製糖会社当技师,光复后国民政府来接收,他莫明奇妙地被解雇,一气之下就跑到台北住进富源到处找头路,他有技术,可是却缺背景,也没口才,旅馆住了两三个月,什麽也没找到,最后好像连志气都没了,每天骑着脚踏车载着美满的儿子四处逛。

 美满倒觉得这个人不但老实又爱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什麽都会修,从电灯不亮、电话不通、水龙头漏水到牆壁龟裂,只要叫一声「汉亭,拜託一下!」就什麽都免烦恼、一切都放心。

 美满之后都跟人家说:「不要以为我爱他,当时,我只是想拐他留下来当长工。」

 汉亭倒不这样认为,他曾经在喝醉话多的时候跟人家说:「她都以为我很呆……,其实,我早就发现她看我的眼神裡头有爱意。」

 总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许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心情比较放鬆,美满跑去敲汉亭的门,说年关近了,工作更难找,问他有什麽打算?

 汉亭说自己也不知道,最坏就是回南部,种田、养猪死心当农夫。

 美满说:「如果这样,倒不如就在富源帮我忙……,你看,我连尾牙也请你,可见我早就不把你当客人……,你南部有父母要奉养,我知道,所以每个月要多少钱……,任你说,我不会亏待你。还有,我知道你喜欢富源,富源也喜欢你,这种缘分更是不容易……。」

 回忆起这一段,汉亭说,那时候他知道美满的意思,可是「我还是在等最后她会怎麽表示」。

 据说美满最后是这样讲,她说:「你现在没收入,房间钱我都收到不好意思……,若不嫌弃,其实,你可以来我房间住,跟我挤。」

 美满倒是大方承认她的确这样讲,不过,她也说:「住进来的第一晚,我才知道,哼,原来不会叫的狗一咬人就不肯放!」

人生走到透,美满常说很多事是注定的,别铁齿,当命中的某颗星辰走到哪个位置,该遇到的事怎麽也躲不掉。

 二二八事件的时候,相命仙告诉美满和汉亭说:「会平安啦,免惊惶,只要汉亭忍一下,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剑去拚步枪。」

 隔了两年多,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汉亭都喝醉了,美满听见相命仙又有点大舌头地跟汉亭说:「真奇怪,你和美满未来这一年的主运都走同样的路线,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

 也从那年秋天起,旅馆裡天天挤满一大群南腔北调的唐山人,有人携家带眷,有人妻离子散,儘管来来去去都是不同的人,却都有同样的一种神情叫茫然。

 不过,美满记得那女人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半夜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在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上看到的彷彿不只是茫然,而且还有惊吓和绝望。

 女中说已经告诉她没房间了,但那女人坚持不走,说她走不动了,而且需要吃些东西,逼一点奶给婴儿喝。

 美满说妈妈的心情自己当然懂,于是让她在女中的统铺上先休息,然后下厨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麵线给她吃,不过,问她叫什麽?从哪来?除了微笑之外,她却什麽都沉默,一直到最后才跟美满说:「什麽都不知道,对妳比较好。」

 「第二天清晨的事,现在想起来啊……还是会哭。」美满回忆说:「她才掏奶喂孩子,外头一堆军人就带枪冲进来……,她把孩子给我抱,孩子没吃饱开始大声哭,她倒是冷静地从破包袱裡掏出一个龙银递给我,什麽也没说,就扶着牆走出房间跟那些军人说:『我在这裡,不要动枪动刀,不要打搅人家睡觉。』当那些兵把她的手折在背后押出去时,我记得她硬是挣扎地转头看了一眼……,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

 美满说之后她被军人带去问了好几天,祖宗八代的事都问,但就是没人问起那个孩子。

 不久之后新闻登了很大一篇,说有共产党的组织被破获,几个「匪徒」都被枪杀了,巡察的警员偷偷跟美满说,其中那个女的就是从旅馆被抓走的那一个。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后,美满要汉亭照着报纸上的记载,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贯「湖南 长沙」写了一张白纸贴到屋后的牆壁上,然后抱着婴孩跟她鞠躬,烧香、烧纸钱,并且跟她说:「妳会找到我,这是咱有缘,妳的遭遇我不清楚,不过,现在妳安心跟着观世音菩萨去就是,至于孩子……妳放心,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

 屋裡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祕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才四岁多的他不懂为什麽只隔了一个晚上,那个原本大家都叫她「红婴仔」的小小孩,忽然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富美」,而且说从那天起她就是他的新妹妹。

 富源不懂的事情之后还更多。

 那年过年前,旅馆的门前忽然出现一个又黑又瘦、一脸沧桑的男人,他迟疑地看着坐在柜檯裡头的卡桑好一会儿,开口沙哑地说:「美满,我阿哲啦。」之后,富源记得现场所有人彷彿就像电影裡的定格一般全愣住,好像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美满激动地说:「富源!富源!你阿爸没死回来了!赶快叫阿爸!」

 富源说当时只觉得怎麽会这样?不是才刚多了一个妹妹吗?现在……怎麽又多了一个阿爸?

每想起那段「悲喜交集,哭笑不得」的日子,美满都会说:「富源只是搞不懂怎麽多了一个老爸,我是一下子有两个丈夫才尴尬!」

 阿哲刚回来的时候身体很差,请中医调理了很久,精气神才慢慢恢复,但整个人的魂魄好像都散了,白天不讲话,睡觉的时候却整晚讲梦话,甚至还会惨叫、哀嚎,美满摇醒他的时候经常发现他一身汗,好像梦境裡受到什麽惊吓或被追逐。

 有一天美满半夜醒来,发现失眠的阿哲手上竟然拿着好几根人骨仔细端详,美满吓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没想到阿哲倒是温柔地跟她说:「免惊啦,都是好朋友,我带他们回来的。」

 阿哲说早在日本投降前,他们的部队已经被盟军打得七零八落,溃散到丛林裡各自亡命,战友陆续因为受伤、飢饿或疟疾死了。

 「没力气也没时间埋他们……,只好把他们的手剁一隻下来,生火把肉烧熟了,用刺刀削掉,往背包一放继续跑……。」阿哲说:「现在烦恼的是,当初忘了做记号,我分不清哪一隻是谁的。」

 美满说她还记得阿哲在讲这些历程时,那种温柔的语气和眼神。

 阿哲后来逃到一个深山的村落裡,帮人家砍柴、垦山。

 「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后,我反而走不了,因为……我跟那裡一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总不能把人家丢下自己回来,妳说是不是?」阿哲平静地说:「这都是命运,所以妳另外有男人,我也不会怪妳,何况当初我也讲过,万一没回来,妳就另外找人嫁,讲过的我不会反悔。」

 那个女人和小孩呢?美满说:「很可怜……,阿哲讲的时候还一直哭,说那边每年都会烧山垦田,那年烧山的时候,风向突然变了,大火浓烟整个扑向村落,小孩和女人死了好多,阿哲说找到那母子的时候,孩子是被妈妈放在水缸裡,妈妈全身烧得大部分只剩骨头,可是手还抱着水缸不放……。」

 后来呢?两个丈夫,妳怎麽处理?

 「老实说,这两个男人最初对我有够好……。汉亭看阿哲身体好了,东西收收就要走,阿哲竟然去找他喝酒,要他留下来,说比起自己,他跟我的夫妻关係反而还更久;而且,富源也只认他当爸爸,而自己至少外面曾经有过家庭,回家……说起来反而像路过借住而已……,讲了一大堆。」美满说:「两个人这麽客气来、客气去,倒楣的反而是我,明明丈夫有两个,有一段时间却活得像寡妇……,后来我生气了,只要想让谁陪,我就拿酒去找谁喝,两个人给我轮流!」

 「后来这两个都慢慢变坏了……。阿哲大概南洋待过那麽几年,知道哪裡有木材的生意可以做,跟我拿了一些钱做本,和汉亭一起做木材进口,把旅馆生意丢给我自己扛……,没几年,这两个竟然赚了不少钱,晚上经常穿得趴裡趴裡出去鬼溷,有一天我出去抓,两个人竟然在酒家裡喝得醉醺醺,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看到我也不怕,两个人竟然还装蒜,彼此问:『今天不是应该你陪她喝,我放假?』」

 那是民国四十六、七年的事,但经过五十年后,美满讲起来却还是一肚子火,她说:「人间事若像水,女人的头壳就像海绵,碰到的就不会忘;男人的头壳像『孔固力』,泼下去转眼乾。不信你去问阿哲,看他记不记得马来亚山上的孩子和老婆?还有,你去问汉亭,看他记不记得当初怎麽『设计我』?」

到底是谁设计谁成了美满和汉亭一辈子永无休止的争论,有时候甚至连阿哲也会被牵拖进来,因为美满会抱怨说:「当初要不是媒人乱设计,我这辈子也不会这麽坎坷。」不过,儘管嘴裡老是这麽叨念着,但他们心裡各自明白,是时代设计了他们。

面对无法抵挡的命运,人们也只能逆来顺受,一如美满的口头禅:「天意!」

 民国五○年代,南北二路数不清的年轻人涌进台北寻找发展的机会,美满几乎把那些短期投宿的「庄脚囝仔」当作自己的小孩看待,不但帮他们介绍工作,甚至还当起媒人撮合姻缘。

 美满说这辈子经过「美满作媒,保证美满」的夫妻超过两百对,然而她私下最想撮合的一对最后却以遗憾收场,她说的是富源和富美。

 美满和汉亭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办户口登记,阿哲回来之后,美满当然还是他的「配偶」,汉亭只好自立门户,而富美则是他门户下的「养女」,和汉亭同姓,因此汉亭有时候会藉故哀叹自己和富美都是「户口外」的「外人」。

 既不同姓又没有血缘关係,所以儘管富美从小就叫富源哥哥,但美满却始终认为这两个以后应该可以自然而然地「送作堆」。

 「自己养大的女儿成了媳妇,还有比这个更圆满、更让我放心的姻缘吗?」美满说:「谁知道,他们两个还挺认真地以兄妹对待……,天意啦!」

 富美其实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来历,但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和富源有什麽不同,有时候甚至还会怀疑哥哥才是「户口外」的人,因为上学之后她的成绩永远排在前头,而富源则老是吊车尾,所以被宠的是她,经常被骂的反而是哥哥;富源勉强念完高职就跟着两个爸爸学做生意,在外吹风淋雨,而她却一路无忧地念完大学还出国留学。

 多年之后她曾经跟富源承认说,其实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很着迷他那种跟好学生完全不同的、率性而且海派的庄脚性格,但是「……怎麽说,你总是我哥哥,是不是?」

 富源说当她讲起这一段的时候,自己也差点失控。

 「我怎会不喜欢她呢?只是那时候……她实在太优秀了,优秀到让自己自卑,所以宁愿当她的哥哥就好,至少可以因为『富美是我妹妹呢!』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

 不过,这一段他可没告诉富美,毕竟「……过去的事了,而那时候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能改变什麽?跟她说……,倒不如留在心裡就好。」

 富源说的「那时候」是一九七○年代中期,富美在美国东岸的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出国还不是那麽自由的年代,有商务护照的富源奉母亲和两个爸爸之命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富美的博士论文听说和台湾白色恐怖的那段历史有关,她跟富源说:「研究这个,是因为想找到那个生我的妈妈吧?结果……没找到她,却反而找到更多跟她一样命运的妈妈。」

 富源旅馆在一九八 ○年代中期结束营业,改建为住宅大楼,大楼的名字叫「美满人生」。

 二○○六年富源帮美满办了一场盛大的八十寿筵,富美也带了美国丈夫和三个小孩专程回来,那时候阿哲和汉亭都已于几年前往生。

 美满在观音山建了一个塔位,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说以后自己也要住进去,
「三个人从没睡在一起过,那种滋味……那两个死人绝对也想试试看!」美满很有把握地这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