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回头看，落英缤纷（节选）

7

我很轻,轻得在一片浑沌中飘.这是什么地方?灰蒙蒙,软蹋蹋的.模糊中,我看见了岚.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白细碎格子的短袖衬衫和深蓝色的裙子,她站在我面前好看的笑着,笑着, “是独乐乐写的?,不，。。。。”我想伸手去抓她,可抬不起手来,更迈不开步,我象个魂灵.在飘浮,在旋转。。。。。蓝白细碎格子和深蓝慢慢也飘远了.
一会儿,旋来了个少女的裸体.那是具多美的身体啊,婀娜的线条洋溢着清新的气息,细腻的肌肤泛散着淡淡的光泽,仿佛是我,仿佛又是她,只是她一抬头,是岚!
她满脸伤感,满脸痛楚, “怡,他一直把我当成你了,我真想替你爱他啊!实际是,我爱上了他,真的.可他心里。。。。。”

他?是他!
我何故回新疆,在茫然无绪的时候,在孤独无助的时候,在恐惧无措的时候,我相信了他.选择了他.迢迢千里奔他而来.象在炎日下戈壁中跋涉多日的旅人终于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了茵茵绿洲的一斑.
可他在哪里呢?

我终于醒了.熟悉的来苏味儿告诉我,我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我缓缓环顾四周,努力回想所发生过的一切.突然发现窗边有一个似乎很熟悉的背影.不,好象以前的要清廋些,眼前的要魁伟些.但,准确无误,是他.
天啊,这是在做梦吗?我马上闭上眼睛,不想让这梦境破灭.关于他的一切记忆,一下涌进脑海.如此真切,如此鲜活,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我感到有一只手在轻轻抹去我眼角的泪水.记忆中,这是我和他第一次的肌肤相触,这只温热的手让我颤栗,让我心酸,也让我伤感,我扯过被单蒙住了头.
“想吃点什么吗?”许久,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这声音熟悉又遥远,象是来自天国.
“你有些天没吃东西了吧?都虚弱成这样.”他的声音浸着一种心疼,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伤痛,委曲的又涌出泪来.
一层薄薄的被单,隔不住他的气息.一切都是真的了,他实实在在就在我身边.
“哎,我觉着自己没往难看里长,就这么不想看吗?总这么捂着.”他的调侃让我破涕而笑,即而赶快看看被单里的自己,我知道自己一定是蓬头苟面的了.奇怪的是,我穿着整洁,发际间还散发着淡淡清香.该不会是他?......一想到可能是他给我梳洗,换衣,我的脸一下红到耳根.
我终于慢慢拉下被单, “见我,吓一跳吧?”我不敢去迎他的目光.
“为什么要吓一跳?”他的声音幽幽的如深谷而来, “不过,倒是很意外你突然回来。。。。。怎么没先来个信?好去接你.”他侧着身从床边的桌上拿过一只饭盒.
回来?我没有要回来,并没打算回来.但。。。。。如今我却真真切切回来了.一想到我回来的原由,我心一紧,我会牵连他吗?我应该尽快告诉他真象吗?
“来,先吃点东西.是番茄蛋汤面.还热着呢.”他打开饭盒.
“我,我想我必须告诉你,我是逃难来的,从北京。。。。。你收留我很可能会。。。。。”
“别想这些,别担心,”他深深地看着我,伸手摸摸我的头发 “你不是我妹妹吗?你是回家,不是什么逃难.”
回家,多么温暖缠绵的字眼,我喉咙一哽,说不出话来.
饭盒里红红黄黄飘着诱人的香味,我真饿了,我一根一根挑着挂着蛋花的面条,慢慢品咽着,伴就着因回家美好而柔软的感觉.

我知道他一直看着我,是那种让我很难承载的目光,他眼中所包含的一切爱怜让我心悸.只好故做轻松地说, “手艺不错嘛,我说的是面.”
“哦,不是我做的,是岚.她还有一封信.”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雪白的信封.
我一惊,岚!我赶紧放下饭盒,一边接过信封,一边问, “她人呢?”
“我也没见着她.今天一早,护士交给我一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请去观察室见怡.”
我急急的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跳入眼帘_____

怡:
我多次想过我们的重逢,却没有料想过再次见到你,你是这么狼狈不堪.头发粘在一起,衣衫汗际斑斑,脸色惨白,双眼凹陷.比灰姑娘还灰姑娘.
昨天,一对维族夫妇把你从车站送到医院.正好让接爸爸出院的我碰上.而且,我也知道麦城刚好也在这医院里.为什么这么巧?只能解释是上帝的安排.八年了,人生如戏,上帝让我们接着再演一出.
我告知了他.你在昏迷中一直在叫他的名子.我不嫉妒,因为你也叫了我.
给你换了衣服,我可不想你如此糟糕的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我仍不想,或许是无法,面对他。。。。。总之,我不再来了.
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一切都会过去.
欢迎随时来我的戈壁.
岚 即日

曾读过狄金森的诗句:
到天堂的距离
像到那最近的房屋
如果那里有个朋友在等待着
无论是福是祸
读时,不甚理解.而今,我却体会的如此深刻.他简直是为我而写!
虽然,我还有不安,还有迷惘,但已绝无了恐惧和孤独.岚虽然不再出现,但我从来就没有觉得她真正离开过我,她的思想,她的情绪和我近在咫尺,我伸手可及.如果此时,我觉得我身处天堂,那么,她就是上帝派来的.
而且,还有身边的麦城.


我并无大碍.第二天,我出院了.和他一起回到我们的绿洲小城.

麦城带我去他朋友的一间空房.
这是那种旧式筒子楼.房间在三楼,不大,里面只有两三件简单的家具,只是一面墙上一幅字在这空荡荡的屋里醒目而硕大,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一会儿我又觉得,不是字写得大,而是其中的意境大让字显得大.忽然,我觉得这俊逸的行书很眼熟,一看旁边小字落款,果然是他,我想起了他写给我,又让我弄丢的那幅字.心里一阵难堪.

“看什么呢?”
我回头看,他已掀去床上的旧床单,正抖着一块月白色的新床单.他的周到仔细让我心里一热.我走过去,帮他牵展着.
“这房间的主人去哪儿了?”我想忘却那难堪.
“深圳.对了,就是那位,那次和我们一起去南山的那位.”
“王富贵.”
“呵呵,你还记的.”
“怎么不记得呢,你让我猜他妹妹叫什么,岚反应快,马上就猜出叫 ‘荣华’,我当时怎么就没猜出来呢.”
“你和她不同,她在农场呆过.”他又象是开玩笑地说”她知道那些农工的朴实愿望是不加掩饰的,再说你是温和的,她是锐利的.”
“第一次听你评论她.”
他突然沉默不语.我也意识到,我触及了我们之间的禁区.可这怎么能绕过去呢?

我踯蹰良久,吃力地说,”我不知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歉意.”话一出口,又追悔莫及,什么叫歉意呢?那么些沉甸甸的情感,那么些青春的代价,怎能用一个 ‘歉意’就了结了呢?
“晓怡,不要有这种重负.”他淡淡地说. “千万不要.你没做错什么.”
他的淡然,让我有一丝失落.多年来我看的如此沉重的东西,在他这儿似乎也不过尔尔.只有岚还是恪守着她的信仰.唉,这到底是执着还是固执?我是多么想念她!
但,他眼里不经意闪过的火星,又是什么呢?

“就把这儿当你的小窝吧.简是简单了点,不过,应该是安全的.”
无论怎样,我对他充满着感激,“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如果太让你难过,就不要讲.”
我摇摇头,在他对面坐下.
在静静的小屋里,我吃力地向他讲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和令我绝望的黎明.
“……
虽然我在解剖课上碰过死去的人体,但那是冷冰冰的教具,实习时也遇到过医治无效的死亡,但那也是无奈的生命终结,可那晚,我见的是那么年轻的,鲜活活的生命啊,他的血突突的往外涌,那么红,那么热…….”
我浑身禁不住抖起来,难过得讲不下去.麦城一言不发,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我怎么就一下跳到那军车上了呢?我只想告诉那些看着比我还年轻的军人,我所看到的,我要告诉他们,他们的一个同伴,开着坦克对着人群就冲过去的一个同伴的狂喊,我愿接受军事发庭的审判!我有罪!.......他也被打伤,但他更承受不了他内心,他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我请求他们,祈求他们不要再。。。。。我想,我当时象个女疯子,穿着白大褂 ,披头散发, 语无伦次,泪流满面.”
“不,象个天使.”他轻轻地说.
我心一动,眼里蒙上了一层潮气.

我也给他讲了辛新. 从和他的开始到结束,包括我寻找他时的发誓。。。。。
“真的很脆弱,生命,爱情,友谊,信念,一切的一切.”我幽幽地说.
他笑了笑,伸手拍拍我的头,什么都没说.

那一刻,我真觉得他就是我的我兄长,这种感觉让我那颗多日来惊恐动荡的心有了归依.
那晚,我们就这么坐着,谈了整整一夜.大不部分时候是我说他听.他是个很好的听众,他的目光让我感到平静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