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上海要柔美些(小说片段)

来源: 2010-03-28 10:21:06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吃晚饭的时候,老公说他正式要回国发展了。这个消息太不是个意外了。看到他眼睛里的果断和得意,心里感到一阵绵痛。想用手去抚摸这块痛,无意中触到心,搅乱了心弦。

外公是七月在国内的博士导师,七月决定不去外公的研究所,而是去北京的一个名学当院长。我知道他和中国几个名牌大学一直都保持着联系,想拿最好的职位。他说的话我都能背下来了:要攀上一线科学家的层次,就要烧大钱。他还说如今大陆流行的就是忽悠,个人化医学这个领域可以被“忽悠”得很大。等忽悠到顶了,还要得到厂商的支持才能把科研成果转化为产品。这些都是在中国目前这个特定阶段才能实现的事情。他的脸色变的凝重,斜着菱形的眼睛,吃了口花生咸鱼说,“我是个耐心的猎人,等想象中猎物的出现时才举枪射击。前几年都在周旋。猎物的形状和尺寸在近几个月中才看清楚的。懂吗?”

七月突然用小说家的口吻说出的猎人和猎物,震得我头皮发麻。外公和我,是不是也一直都在那个猎物的单子上呢?外公在国内一直算个名人。外公早想退了,但不想把院长位置放给外人,里头的原因七月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可七月就是不想回母校。他说,“小涵,你别装糊涂,我在那儿有对头你不是不知道。除非校方下决心搞大换血,那些冤家们不会让我把一个学院搞成我想要的样子,我这不是自找麻烦?”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七月更担心别人认为他在国内拿到一个院长级别的职务是因为有外公罩着。他说过几次了,“我赵七月人到中年,还要在你外公的阴影下生活,太憋屈了,我。” 我懂他的意思,还是忍不住替外公感到悲哀。外公老了,放不下他的那个摊子,为了守住他那块科研田地,他花了多过一半的人生。他要把这份财产交给自己人。我心里堵了很久的话终于窜了出来,“你真是被妈说中了。以前你对外公唯命是从。现在他需要你,你连考虑都不考虑。你以前考分不够,外公让你破例当了他的研究生,后来又让你到美国最好的实验室受训练,他对你还不够好吗?”

七月听了,用手挠了下我的鼻尖,笑着说, “小涵,你这可是不像你自己了。恩师当然是恩师。但人和人之间不是个简单的恩恩相报的过程。我的母校对建一个新领域缺乏投资上的决心,这我跟你提太多次了。北京的学校可是要啥给啥。除了给一大笔经费,还承诺挑选一批优秀生来帮我,上海人有这气派?再说,老人总要被新人取代,新陈代谢懂吗?科学要进入赵七月时代了。” 我正喝着冰水,听了这话把几个冰块吞到肠子里了。

七月那种勾人的激情此刻又闪烁出来,他语调昂扬,“我跟你说真的,北京的承诺让我血管里的血流速加快,我晚上没法入睡。不过,” 他停了下说, “你外公那儿我会给一个交代。他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贵人。” 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我的心又软了下来。

然后七月温柔地说,“小涵,咱俩能走到一起,是因为你特别体贴,懂事,和别的名人之后完全不一样。这些年为我吃了不少苦,我领情。我考虑好了。你一个人带楠楠太累了,可以请保姆。等我把国内的事情搞定了,你回去享福,不要工作了,常逛逛街,把自己打点打点。”

逛街? 我是个爱逛街的女人吗?我更喜欢看书,是什么书并不重要。时常怀念小时候那种被允许自己买书的日子。爸妈给我不少的零用钱。有一个书店对我特别有吸引力。那是因为,当我看完一本书,我可以把它拿到书店再卖给他们,拿回百分之九十的钱来,这样又可以再买一本小说。这才是记忆中的日子呀!七月以前追我的时候,他找到了我同寝室的一个女同学,搞到一张“知涵必读”的书单。我们聊起红楼梦的时候,他还能搭上几句。后来才知道,他当年看的是小人书版本的《红楼梦》。

如果说和七月谈恋爱的时候,他曾经在我心头种下一棵树,那棵树也长过,但还没长开已经老了,树上的枝叶开始荒凉。我想快点结束谈话,“别多说了。这事你也没瞒着。你担心什么?反正你不在时都是我带,能有什么问题?” 他笑了,转身去找他的“烟台古酿”,戏称“烟台姑娘,” 说这是他未来的搭档,北京那学校的副院长给的,口感好。

能够静静想事情的总是在晚上八点左右,当楠楠忙着独自玩她的电脑游戏,当厨房的地板上的油垢被小拖把洗净,当七月开始办公,楼下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开始不停地响,还有七月那洪亮的嗓门在大厅里响着。我突然想,刚才说话是不是太苛刻了?这样说有意思吗?七月就是七月。

早就知道这件事总要寻来的,我一直都在躲着它。我躲的是上海吗?上海,一个对我来说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地方,我为什么没有一种回家的迫切感呢?记忆中的上海,是宽宽的柏油马路,空气里飘着的大饼,油条和粢饭团的香味,自行车的铃声,小虎队的歌声,街头的书报摊,还有我曾经很迷恋的黄昏时外滩的钟声。虽然很多的时候都在做复习考试中度过,那种一边翻书,一边把半瓶固体麦乳精当巧克力那样嚼着的日子依旧是亲切的怀恋。

我五年前回过一次上海,觉得她个整过容的美女般地陌生,我原先记得的她要更柔美些。那时楠楠两岁了,不像出生时那么爱哭。七月刚好去上海出差,我们带了她一起去。她在飞机上哭了好几次,哭到脸色发紫,我注意到周围乘客脸上露出的不耐烦的,甚至愤怒的表情。七月道,“这孩子有个性,知道释放情绪。别理会那些没素质的人。”

七月像条飞鱼般在北京和上海之间来回穿梭,搞着他的科学乒乓外交。我住在爸和妈的家。爸妈已经从以前的公房里搬进了新建的公寓大楼。爸爸还是像以前那样不爱说话,好像妈把他一辈子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一看见楠楠笑的合不拢嘴,捏着她的小手不肯放。他在我们抵达上海前已经给她买了一盒日本产的小火车。当楠楠哭了,爸爸蹲在地上把火车和桥梁搭好,让楠楠坐在椭圆型的火车轨道里面,教她按电钮,看火车过桥梁。楠楠笑了。爸爸建议妈带我出去看看新上海,不要老等在家里“孵空调”,费电又无聊。

我和妈在浦东新区宽大的马路上走着,那里很绿,空气也好些,没有其他地方那么拥挤。楠楠被放在一个蓝色的童车里,只要我推,不让她外婆碰。楠楠还时不时地回头查看,如果妈妈的手搭到了坐车上,她就大哭。妈很恼火。她对我说,“看你把孩子惯成什么样子?你俩到底谁是主宰?” 主宰?妈是女强人当惯了,对孩子也用出这样的字眼。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情,还有那种没有个人空间的感觉,我想对妈说,也许是她当年把我管太严了,才让我觉得对孩子要宽松。

滚到了嘴边的话又无奈改了腔调,“她是第一次来,怕生。除了我,她谁也不要的。”

“小孩现在不乖,将来不孝,你老来苦,懂不懂?” 妈还是用着我听惯了的语音语调。

我们一起上了“东方明珠”的顶层。往上面看下去,浦东这块美的像旧金山的湾区。妈说朋友们都说新建的上海水族馆好的不得了,她还没去过,那是一定要去看看的。我们去了才发现水族馆的门票居然跟美国的差不多,刚过两岁的楠楠也要买半票。我很吃惊,说这个和国内的收入不匹配。妈说,“你出国十多年,两眼一抹黑。如今贫富差异巨大,有人什么都花得起,可以周游列国,也有的每个月靠几百块人民币过日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当然,特权阶层可能根本不用买票的,反正有人会送票上门。总的来说,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其他人民还在等待中。”

妈提到的阶层差异,我倒是还有感觉。有一次我和几个小学同学在一个叫“吴越人家”的面馆吃饭,看见一群农民工在面馆外午休。他们群体地,衣衫褴褛地睡在几根竹竿架起来的“床”上。心发沉。那一瞬间的沉重感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心上了,想拔却拔不出来。

在夏日的阳光下,无数幢高楼把城市一片片地摊开,散发在高楼之间的空气有点可怖。在街上走,我常常用手绢把楠楠的嘴和鼻子捂起来,好像那样就可以保护她不受大气污染。七月笑我在北美过的与世隔绝,好像是玻璃房里走出来的。可我知道气体污染对人的身体有害的,致癌因素随时可以潜入人的身体。七月老说他们家几代人没有得过癌症,楠楠各方面都像他,基因好,没问题的。他这一说,我倒担心了,外婆是得肺癌死的;外公吸烟,她抽的是二手烟。楠楠不会只遗传赵家的基因吧,她要是遗传了外婆的基因怎么办呢?

在上海过着的感觉蛮像乡下人进上海。过马路对我都很不习惯了。上海的出租车司机开车是很有本事的。他们突然从一条线斜着插到另一条线,好像一刻不能耽误。那满街的车和车旁那些灵活的人让我害怕,我走路时,不知不觉就把妈的胳膊牵住,像小辰光跟她过马路一样。山东长大的妈嘴巴闲不住,说如今国内有点乱,传统颠覆了。有些体面男人暗中有三妻四妾。不少女人老想着傍大款,做二奶或三奶都无所谓。像七月那样的成功男人回国,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会盯上他。这两年上了中文网站后,我留意一些海归人士的新闻。如果我回上海,别说去适应职场的游戏规则,可能连工作也找不到。难道让七月养着?妈提过几次了,七月这几年在国内投入大,是不少学生心中的明星教授,看来我回不回国都已是危机四伏。如果是降,那就不如静静地吧。

注:本文情节纯属虚构。正在修改中,请勿转载,欢迎批评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