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文革,我的单管机 zt

来源: 2010-03-11 19:36:56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时隔数十年,文革在一些人心目中已经淡化甚至异化了。作为一个亲历者,我要记下这些真相细节。

这是一只极其普通的半导体收音机,是六十年代末期半导体收音机刚刚进入我国寻常百姓家庭时的一种最简单的单管机。它的外壳是用塑料制成的,鲜红、奶黄两种颜色极富那个时代的特色。外壳正面的上方,还可以隐隐辨出“九·一三事件”以后被刮去的“副统帅题词”的痕迹。就是这么一只毫不显眼、早已在市场上被淘汰得无影无踪的单管机,因它陪伴着我渡过了终生难忘的蹉跎岁月而被我视为一大宝贝。

1968-11,我从上海到江西插队。下去后没多久,我们这些在大城市里看报纸、听广播习以为常的知青们,很快就体验到消息闭塞的痛苦。乡邮员名义上每星期进山两到三次,可是,稍有风雨,就不进山了。逢年过节或是农忙时节,更是十天半个月见不到身影。各家各户捐款建设起来的有线广播,则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生活在这种现代的“世外桃源”里,身不由己地做个与世隔绝的“现代隐士”,别说有多难受了!

住在一起的九个男知青,只有一位小费带了一只单管半导体收音机。到了晚上,常常是大家保持安静,让小费从耳机里收听新闻广播,再由小费向在场各位传达转告,真是名副其实的“二传手”。半导体收音机成为大家了解外界的渠道,成为大家羡慕不已的“奢侈品”。

如此熬了一年多,到1970年年初第一次回沪探亲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买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我走访了好多家无线电商店,又走遍了“扫四旧”之后仅存的几家“日用品调剂商店”(当年为了显示“大好形势”,连“旧货店”的名称也被革了命),反复“考察”,进行“经济分析”和“可行性研究”。那时,一只四管半导体收音机的价格为40多元,比那个“36元万岁”时代中一个青年工人的月工资还高出一截。我这个“修地球”的,每天只能挣3毛钱(这在插队知青中还算“高收入”!原因是我所在生产队的境况比其他地方稍好些),面对40多元的“奢侈品”,唯有望“机”兴叹,手里紧攥着一年辛勤劳作换来的“血汗钱”,始终不敢从口袋中伸出来。就这样,转悠了一天又一天,尽管失望接着失望,可又不甘心来年再去做“隐士”,在失望中依旧满怀着希望,企盼着,寻觅着……。

“苍天不负有心人”,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又一次来到老西门的一家“日用品调剂商店”。转悠到店堂深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忽然发现,灰暗的玻璃柜台中静静地躺着一只小巧的单管半导体收音机!我眼前顿时一亮,只见标价为10元,心中大喜,忙叫营业员取出来,插上耳机插头,拨动调谐转盘,调整机器方向,耳机里真的传出了广播声!跑出店堂走到街上,耳机里的声音更加清晰洪亮。中!实际测试通过!在收音机的包装纸盒中,还附有一张发票,第一手买主是11月买入的,不知为什么,12月就卖出了,而眼下才1月,所以,少说也有九成新吧。比起新货的价格12元5角,还可以省下2元多钱哪!在那个恨不能将一分钱掰成两半来用的日子里,真正是碰上了“价廉物美”的好运气了。我赶紧掏出钱把她买下了,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就象是在和别人争夺似的。我如获至宝般地把她捧回家中,又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好包,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回江西的行李中。

从此,她使我摆脱了“隐士生涯”,忠实地陪伴着我,为我服务了十多个春秋。最大的功劳莫过于在偏僻山村的那些蹉跎岁月里:三伏酷暑,头顶烈日苦战“双抢”,她伴我进入香甜的梦乡;数九寒冬,朔风凛冽,她为我驱走漫漫长夜无尽的寂寞。无论是上水库工地,还是外出开会、看病,不管到哪,我都携带着她,保护着她,因为是她维系着偏僻山沟和大千世界的联络,让我“胸怀祖国、放眼全球”。

至今我还难以忘记的一件大事是,1971-9-13,我这只选择性不太好的单管机中漂来“敌台”的广播,一架客机在蒙古坠毁!引发了外交纠葛。虽然外界各方都不知晓机上人物的身分,但从我方正式渠道对此坠机事件三缄其口的鲜明对比中,可以觉察到事态非同一般。不久之后,“敌台”透露了其情报机关得到的消息,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竟会是“副统帅”出事了!?

紧接着,“十一”国庆节突然取消了二十多年一以贯之的盛大庆典游行,改为群众游园活动。如此反常现象引起人们注意和议论,而我心中已经有谱了。随后,络绎不绝的外国领导人贺电,在广播和登报时也第一次简化了台头。我更加觉得,那难以置信的电波传闻越来越“不可不信”了。又过了两个月,中央文件“原原本本”地传达到了基层。那个晚上,在生产队的记工房里听公社干部宣读文件时,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惊讶感了……。

这些在当时都是只有自己一人知道的“绝密”,说出来可要召来灭顶之灾的,“收听敌台的现行反革命”,这大帽子谁也消受不起。无奈,我这单管机的选择性能就那么一点水平,对“敌台”是让你“不听也得听”,除非把它砸了、扔了。在山沟沟里,单管半导体收音机必须依靠天线才能有效工作。只要在自己的床上沿着蚊帐的顶部拉一圈铁丝,就能成为足够有效的天线了。有趣的是,随着季节变化,收听到的广播也在不断变化之中,尤其夏季与冬季的对比更是明显。夏季的晚上,福建、广东等南方省份的电波十分强烈,当然海峡对岸的“敌台”也“甚嚣尘上”,稀奇的是多次听到“马来亚革命之声”“解放军之声”的广播。而到了冬天,则可以收听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河北、黑龙江等地方电台的广播,还不时飘来“莫斯科之声”以及“敬爱的领袖、亲爱的指导者”……。对这种随季节变化的现象,我曾经问过不少人,都说无法解释。

当年还发生过一场由半导体收音机引发的“敌情虚惊”,有一年,公安机关突然如临大敌似的,到我们公社、大队、生产队,对一位上海知青严加追查,据说还到上海“内查外调”……。知青与老俵们十分惊讶,因为这位知青向来踏实勤恳,一直老实本分,会出什么事情呢?原来,不久前,她从半导体收音机听说即将新开英语广播讲座,可以写信到某某地点联系购买教材,于是就“照此办理”,发信联络,以满足学习外语的渴望。可是,那个购买教材的联系点是“海外敌特机关的联络点”!公安机关早已对其严密监控……。幸好那位知青的家庭还算清白,没有招来灭顶之灾。历经这样一场虚惊之后,凡有半导体收音机的知青都小心翼翼,守口如瓶。

许多年过去了,由于我的精心爱护、小心使用,那只单管半导体收音机从未出过丝毫故障,所有的元件始终运行正常,跟随我“病退”回到上海。最后,她又伴随我走进大学生宿舍,帮助我学习第二外语。直到我成为“工薪阶层”后她才“功成身退”。但我仍然一往情深,不忍割爱,在局促的居室中,为她保留了一隅栖身之地……。

时隔数十年,文革在一些人心目中已经淡化甚至异化了。作为一个亲历者,我要记下这些真相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