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司马青衫湿
过去我们在中国,说潮流也好时尚也好,一时就有一时的特点。所以一定要说审美的追求和美以外的东西没有关系,就不能让人信服,而眼前的物事究竟美或不美,本身倒经常是没有道理的。
譬如说穿衣服,如今阿苏啊火狐啊的都喜欢穿小衣服,五花八门夺人眼目的,放到五十年前,大家就会发自内心地觉得不美。岂只不美啊,简直吓人。那个时候,美女们都穿列宁装。倒不是列宁也穿女人衣服,而是女人都跟着列宁穿男人衣服。因为这是列宁穿过的样式,是列宁的就是革命的,是革命的就是美丽的。而且穿上男装,就是花木兰,就顶起了半个天,就解放了。要是阿苏回到五十年前,梳两扎乌黑油亮的短辫穿一身浅灰色卡其布列宁装,朝老娄一板脸一瞪眼,那就是个飒爽英姿的大美女,眼睛小点儿有啥关系?
我开始讲究穿衣服的时候,大家都爱穿军装,军装就是美丽之所在了。可是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男女老少穿军装,也不是就凭一片军绿色,大家就志同道合共产主义了。军装的美是有真假的。口袋布上帽檐上有没有编号印章一定要搞清楚。假军装就像革命队伍里的黑五类出身,能不能一起美丽就要看真军装是不是能容忍和原谅。所以,即便找不到真军装,起码也要有一副真钮扣,铜扣鼻带八一的当然好,光板的也是革命不分先后,反正必得给假打上真的烙印。可是事情还不是那么简单。你是草绿色的,人家有黄绿墨绿的;你是斜纹布的,人家还有马库尼将校尼的;你是平肩的,人家却是带着肩章扣眼的。总之反正总而言之,军装的美丽还要分等级的。所以,对美的追求啊,它很可能是一个艰苦费力甚至屈辱而并不快乐的历程。
历朝服制作为国家典章制度都是一点也不能马虎的。“江州司马青衫湿”,尽管红衫再漂亮,白老爷子也是不敢穿的,那是性命悠关的事情。虽然革命了共和了社会主义了,祖宗留下的习惯一下子也改不掉。所以有一阵子的男人美服中还有一款中山装,洋人叫毛式服装的。或者因为是中山发明而毛主席爱穿?我觉得更多的还是大家都觉得那是干部服,而干部则确确实实是人们向往的东西。穿上干部服,豆包它也就是干部。
习惯是不容易一下子改掉的。既使改了,也可能是留下了精髓的改头换面。我穿军装一直穿到读大学。大学毕业以后,我们这些东方生东方长又在东方兢兢业业建设国家的人,忽然就羞羞答答地开始穿西装,而且西装的潮流也就忽然地汹涌澎湃起来。赵紫阳率领新常委西装会记者,机关干部们衬衫里头套毛衣西装迎外商,有人穿西装下地,有人穿西装砍柴,以至菜场里也蹲满了穿着西装卖甲鱼卖大葱卖雪里红咸菜的。再辅之以细腿裤大脚裤直筒裤花衬衫,大家对服装美的选择看起来果然是更丰富更自由更随心所欲了。不过要是静下来仔细品一品,就可以发现,其实还是很集中地有一个存在于服装本身之外的追求在那里,和军装干部服时候的审美模式也是很相像的,与最近十几年的男女老少乱穿衣,还是有很大的不相同。
我在东方为党国效力的那些时候主要穿西装,跑到西方来以后,穿衣服便没了章法,在在都似乎证明着我这个国移是失去了根本的流浪者。前年回国,睹物生情,带回来一套我过去当“国家干部”时穿的中山装。去年冬天大雪封门的季节,大贝贝小贝贝夫妇设下山珍席,我穿着这套中山装去做嘉宾。甫一进门,先到的众人便打个愣怔,发一声喊。大贝贝跑过来,搓着手哈着气,说明年回国一定也带一套回来。后来大家七嘴八舌,越来越觉得我穿这身衣服,像是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同志。我也懒得辩解,中统就中统吧,中统的也是国家干部。
八年十月二十日
双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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