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茜专栏｜看您最后一眼，忘不了您一生的奉献
Original 陈文茜 陈文茜 2024-01-16 20:20 听全文
公众号改版 点击蓝字▲，设为星标
https://mp.weixin.qq.com/s/OvPgFuiz-rHOeNe0mQIFGw
2024年1月15日凌晨1:37分，永远的革命领袖、反贪腐运动家施明德閤上他的眼睛，辞别他深爱的土地和家人。
??
台北荣总新闻稿2024-01-15
施明德先生于2024年1月15日凌晨病逝于台北荣民总医院，享寿83岁。院方尊重家属的安排，提供必要的协助并妥善处理善后事宜。施先生安详辞世，家属感谢社会各界的关心。
---
亲爱的先生，写此封信时，您已经脱离痛苦的肉身；回到天主的怀抱。
最后一次听到您的声音是两个月前，您昏倒，再醒来，打电话向我交代遗言。
口气稳定，平静，勇敢面对。
您说：「我是天主的仆人，我倒下去的时候，看到身边站着黑衣人，我明白自己的时间到了。天主要把我接走??妳要帮我照顾小板和笳笳。」
我答应了您，但我不愿接受，也不愿相信。
生病五年来，是你推着轮椅将我送入手术室，当我病情再恶化时，是你们几乎天天为我准备食物。我菌血症时离开医院，是你们全家天天奔来照顾我。
于是我维持了近 29 年来一贯和您说话的顽皮撒娇口吻，「先生，我会照顾您的女儿。可是您怎么可以把孩子托付给可能很快就会走的人？您若被黑衣天使带走，那谁来照顾我？」
自从红衫军运动之后，您愈来愈孤独。
过去三十年您和心爱的妻子在生活上相依为命；在政治上，我陪着您一起走过，走过各种艰辛的路。
您出生高雄富裕的家庭，受尽疼爱。年少时目睹二二八事件，「革命的种子」在您的心里从此种下。
这一生，您不只未曾恋栈物质名利，您不断的在革命。革各个政党的命。
戒严时期，您革命两次，皆被判处无期徒刑。
第一次是「小人物的革命」，22岁一个少年英雄，好像拿起一个鸡蛋，想对抗牢不可破的大军。被抓捕后，侦讯期间，你惨遭刑求，全部牙齿皆被打至脱落，从此开始您的假牙人生。
当这个岛屿上 99%皆选择沉默驯从时，你一个小伙子，已带着巨人的心灵，毫不畏惧地对抗戒严军事统治。
民主政治的理想，对您而言，不是写一本禁书，不是一篇动人的启蒙文章。
您以生命相许，您毫不退却。
前年当我身体非常虚弱时，您坚持我到你家，参加感恩节聚餐。
因为那是您和天主对话领悟和解的 50 周年。
烛光中，你站起来，发表您的回忆。当时您被关在绿岛，前妻已经离开您。您的家人并不知道你的家变，法律也不允许他们至牢里看你。
你身无分文，即使维持生活的起码尊严也毫无着落。您把内衣撕成一块又一块的布，将最小也最难以启齿的身体污物洗净。
之后，您想到母亲的米浆，于是每天上午的白饭，您只吃半碗，挨着饿，另一半米饭做成米浆，洗净布料，重复使用，因为当时的你连一张衞生纸都买不起。
于是五十年前的感恩节，您质问天主。「不公不义的天主，您为什么可以容许粗暴的政权迫害我，您为什么可以让我父亲留给我的财物完全被夺走??让我一人凄苦地留在这小囚室？」
正当您痛哭流涕地责问天主时，泪水中您忽然看到耶稣钉在十字架的模样，他的眼睛正流着血泪，祂的双手在十字架上，正流着鲜血。
那一刻您????间明白，真正的天主仆人，不是至教堂祈求自己的平安。真正的信徒是和耶稣一样，流着血，承受苦难。
那一刻，您不再恨，不再不平。你和自己内心的愤怒、仇恨，和解了。
从此一生，您放下了所有的恨。
和自己，和背叛你的人和解；甚至和起诉您的人，和判处您无期徒刑的人，一一和解。
1995年，我刚刚从美国回来约半年，您公开主张「大和解」。
有多少人能共鸣您对于「大和解」的领悟，正是来自生命最苦难的时刻。
算计选举的人们，认为省籍的和解、党派的和解，完全不利于政治仇恨的动员。
他们不会也不可能明白，那是从苦难中，长出的般若花，那朵花的心蕊中，是您无数个黑暗的日子生养出来的花蕊。
1980年，高雄事件其他受刑人自然在军事法庭上一一撇清和游行暴动事件的关联时，您再次勇敢地拒绝律师辩护，担起一切责任，您不只要求军事法庭不要滥杀无辜，最后您连续大声嘶力吼出：一种可以穿透所有谋杀武器的嘶吼声，「请判我死刑，请判我死刑??」
不断地重复。在军事法庭上。
您的哭声如此响亮，傲慢的权力力量，在你面前如萎缩的废石。
它可以砸死人，也可以壂高一个人，哪怕是囚犯的您。
在法庭旁目睹的我们，一一流下泪水，那一年我 21 岁，台大法律系四年级，尚未毕业。我亲眼看见一道光照向这个????屿，它虽孤单却强烈无比。
那惟一的一个人，那义无反顾的一个人，那不惧死亡的施明德。
由于您的顽强，您判刑最重，出狱也最晚。您的难友，一个一个先出狱，担任「领导」，享受光芒。
1990年，经过长期绝食，强制痛苦灌食 3040 次，您终于出狱。
但是那天，你无家可归。
兄妹在国外，您曾经的家人，已经遗弃了你。当报纸的标题刊登斗大的字眼：施明德出狱时，您既是英雄，也是一个孤单的灵魂。
那一夜，您睡在陈菊的小客厅。
几年之后您担任党「领导」，我们相识。
我发现您还在「革命」。
您是台湾人士的英雄，您坐牢26年，您是台湾的曼德拉。但您没有享受权力，让推动政治改革的心停下来。
您希望台湾政党轮替。
您知道民进党的党纲必须以新的诠释；否则美国会用尽各种方法，阻止民进党执政。
去美国前，您和我讨论，我为您分析了华府的战略，白宫看民进党的角度。于是那几个字，「民进党执政不必也不会宣布台独」是您突然说出口，我帮您抄写清楚，并且翻译成英文。
它从此成为历史文献，成为政党轮替民进党执政后，掌权者的护身符。
没有人需要被迫宣布美国不会容许的红线。
可悲的是，擅长斗争的人，在您有远见的主张提出时，纷纷跃起，后来当然也收割。
他们拿着白色黑色字体如丧礼的布条，至党中央一楼斥责：「台奸，滚出民进党中央。」
他们说的台奸是坐牢近 26 年的施明德；不是我。
26年的光芒，瞬间如鄙屣，一口假牙的施明德??咬着他的牙龈，抵抗各方攻击。
那一年，我 37 岁。已看尽世态炎凉，尤其政治多么无情。
2001年因为不可想像的党内羞辱，您宣布退出民进党：一个您赌上生命换来的政党，一个您细心呵护想将之推向执政的民进党。
亲爱的先生，您是我在台湾看过永远不会退却，也永远不会妥协大原则的惟一领导者。
当您发现扁家贪腐时，您毫不犹豫，发起红衫军运动。
两次大游行，分别创下50万及100万人的纪录。你在雨中下跪，向正直的台湾人民下跪。您也在民进党各方羞辱中，尝尽冷暖。
您申请演讲活动场地，昔日战友，不顾民主原则，只有云林县长苏治芬，念着您当年的救父旧情同意批准，其他多数民进党执政县市，一一拒绝。
他们不知道，他们保护的不是自己的政党，而是拥抱贪污。只要在本土的概念伞下，贪污、利益输送，即可被接受。
这是您的第四次?命，向贪腐的曾经同党总统 Say No。
两年前，您邀请陈菊和我去您家跨年。我傻傻地去，等倒数结束后，您高喊，「我80岁了！我本来22岁就要被枪毙的人，居然可以活到80岁！」
但这几年，您是落寞的。可是您对他人的关爱从未停止。您怕我不知道如何照顾自己，您怕昔日政治难友不懂得疾病控制。
有回我问您，先生，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您的回答不是令我骄傲，而是泪垂。
您回：「因为妳从我当领导至今近三十年，对我都一样。」
这背后的蕴含的是您这些年被斗垮后，时而必须亲眼目视一些同志对您的无情。
您一辈子都在受苦。如果老天，给予您最后的礼物，就是一个小小的但非常幸福快乐的家庭。
在您弥留时，嘉君抱着您，她这阵子，为了照顾您，每天晚上只睡在车上。
抱着您时，她居然睡着了，您终而在一个爱的拥抱中，不再是苦难中，离开了。
凌晨一时三十七分，钟声没有响起，我离开时，台北街头一片黑暗。
台湾曾是您深爱的土地，伤心欲绝的土地，终而离开的土地。
您走的这天，2024年1月15日，正是您的生日。
您的眼帘遮蔽了外面的一切，带点泪水，即使在「革命之路、理想之路」中，您始终孤独，年复一年；但您在爱的环拥中，离去。
未来换一个肉身，下次再爱。
希望新一代的领导人及世人，不会再给您那么多的遗憾。
希望我们下辈子仍然是永不离弃的同行者。
但愿许多心灵领悟，
但愿许多人学会：
小心地倾听
风，如何成为杀手，
杀死那些具勇气、视野的伟大人物
微笑着离开最后的句点
把诀别当生日纪念
解脱自己从肉身飘散
将死亡当一杯好酒啜饮。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