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秋云 聚散两不易
一九四九年,正是全体的中国人都有梦的时候,是惊梦喜梦圆梦还是残缺的梦,
直至今天人们还是说不透那当年的梦境,甜的苦的抑或是辛酸的梦,如今它们都
已成为了过往的梦,成为永无回天的梦。这一年的初春,妈妈和外婆在香港聚首;
同年的秋季,当云天高高的时节,她们分道海峡两岸。谁也没料到就此一别竟成
永诀。她们从此不但音讯全无,到后来竟至天地两隔。一九六四年,高龄的外婆
在台北谢世。那封转辗多时、又被爸爸所在单位里的政治部门拆看检查过的报丧
信,几乎一年后才终于到了妈妈的手上。当时的妈妈真是欲哭无泪!
娓娓生得晚,没有哥姐们的福气,既没有见过外婆,也没有享受过外婆的呵护,更
没有与外婆相处的亲身记忆。但在妈爸和哥姐们经年累月的叙述中,娓娓对外婆
并不生疏。
外婆知书达理,不但诗文满腹,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妈妈也随外婆,出口成章,
也练就一手漂亮的柳公权。外公不幸英年早逝,外婆作为一家之主,在上个世纪
前半叶,撑起了一个不平凡的家。娓娓要在此仅仅以一个外孙女的狭窄眼光,向
外婆的在天之灵三拜。一拜外婆养育了妈妈,使她成为娴静文雅大家闺秀的同时,
不失西学修养。二拜外婆慧眼识英雄,芸芸众生中选定我的父亲作为女婿,使他
在成就为科技精英之初,就有了稳定的家庭后盾。三拜外婆在乱世征战之时,稳
健定夺,风雨如磐地与母亲心魂相守,协助当初还不到三十岁的母亲,也助我们
这个当时还年轻的家,安然度过了一道道战争中的难关。
外婆和妈妈早年分别就读于同一所学校,上海著名的教会女子学校“艾摹仕”
(这只是个音,尚没有找到有关它的记载,娓娓认识的另外一知名金融家之后,
当年也从那所学校毕业,她说她比我妈妈高两届。更由此而确定其当时为很出名
的贵族学校)。同一种教育给了她们相似的人生观,母女间虽是不同年代的校友,
因了这一层关系,倒像是比一般的母女更为亲密有加。后来妈妈又进了医学院,
虽然因为日本侵略和接踵而至的内战,使母亲没有长期真正工作过,是外婆以一
个单亲抚养了她自己的和几个亲戚的孩子(妈妈的表兄弟姐妹们),给母亲年轻
时的生命竖立了经典的为人表率。
还有更多揖拜外婆的理由,比如外婆和外公的美满婚姻,外婆慈祥而宽厚的处世
之道,外婆在大事面前的神闲气定等等。但这篇文章娓娓准备用来纪念母亲,外
婆的富丽人生有待另行一文慢叙。
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
记得三年自然灾害时,饥饿席卷了整个中国。我们家,因为爸爸从五十年代起,
连续不断出新的科研成果,从而得到国务院的特殊食品供应;另外北京东单等地
还有只对高知开放的食品小卖部,只要经济许可,便能买到足够的食品;加上在
美国的舅舅们也时有给我们寄些奶粉麦片糖果饼干小吃等;基本上我们家孩子没
有真正体会到饥荒年代的袭击。可是妈妈却体会到邻人家孩子的饥饿。
那时候每天三顿饭前,母亲总是说:“妈妈抓一大把米,娓娓手小抓两把面,留
出来给那些没有米面下锅的人们”。每到周末妈妈总会把足够的薪水、一些零食、
再有就是由妈妈顿顿省下来的一小包米面送到帮佣的手上。看到他们感激的眼神,
娓娓幼小的心灵里,沁润了一层层懂得即使人生不易、也要与人为善、分享一己
之有于人的人生学养。
文革时,娓娓受到一些朋友以及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的照应,即使当时还是对我
父母的大小字报铺天盖地的年代,他们也不顾自家的政治安危,给予无家可归的
娓娓援以温存和厚待。那个年代一瓶热水、一个热馍,或是冬日来临之际,给娓
娓的棉袄接一截袖子等等,都会轻易给予娓娓幼小的人生以滋养。而这些人当中,
很多是母亲曾经帮助过或知道母亲为人的人们。母亲平生的恩慈在她被关起来,
够不着抚养我们时,由她的邻人们悄悄承担了一部分。
看取莲花净, 方知不染心。
无理喻的文革时期,母亲被隔离送到江西农村,刚刚到的那天,就有老表(见解释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0802&postID=11238)生头子难产。
母亲用她几十年前所学到的医学知识,镇定自若地帮助他们母子平安度过了生产
出世的难关。 今天那对老表的儿子应当刚好过了不惑之年吧。
母亲刚到乡下时,住的是真正的牛棚,只有顶没有墙,她每天受完批斗后,就深
一脚浅一脚地去伐木场拖一两根木头回来,为冬季来临之前给自己支起遮挡风雨
的墙而准备材料。要是真靠母亲那双赢弱的胳膊,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可以建
起那些墙来。可是在冬季未到之时,老表们不顾专案组放下的话,齐心合力为妈
妈造好了可以遮风避雨厚厚的四面泥巴墙,墙里的地面用细细的沙垫平,酷爱干
净整洁的妈妈,在干燥天气时,常给室内的细沙地用水薄薄地撩一回,让它总是
和新造时一样平整。妈妈门前的小台阶上,时不时还有老表送来的食品,虽然都
是些粗食,连我们称谓的粗茶淡饭也不如,但老表一年到头吃的就是这个,他们
送来的不仅仅是食品,更是一份心意、一份情谊,一份识别出母亲是个好人的信
赖。
在那泥墙内,妈妈写了很多信给我们分布得七零八落的孩子们,她用文字让我们
在千里之外感受到妈妈时时的关爱,而对她自己的中风却没有只言片语,当娓娓
看到她歪扭不成行的信,我那年幼的生命里还是没有概念,不知妈妈这是怎么了?
在那泥墙内,妈妈还教老表的孩子们识字,给他们起学名,让他们从东家囡囡西
家仔仔成为有名字的小学童;妈妈还为他们摔破的小膝盖涂药水......
妈妈的小泥屋,正如杜甫的绝句所唱: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衔泥
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
后来妈妈一次次小中风,专案组都不给她机会外出去治疗,多亏了老表们的服侍,
妈妈每一次就这么挺过来了。一九六九年,在长期的虐待下,妈妈终成病俘,这
一次她几乎命归九泉,还是老表们不顾专案组的阻挠,用队里的拖拉机,三十里
地颠簸路,十几个轻壮年人,轮流用他们的大腿架着躺在临时绑起来的担架内的
妈妈;为什么要用大腿架着呢?因为那是个穷乡僻壤,没有公路,唯一通往省城
南昌的就只有这条蜿蜒的土路,雨雪天它是一条开不远就要下车给车轮刮泥巴的
泥泞路;旱天它就变成一条车辙深陷一颠半尺高的崎岖路。为了保护妈妈,不让
她受颠,老表们就是这样,用他们的大腿一路上好几个钟头,托着妈妈辗转到了
南昌空军医院。
妈妈到医院后,即陷入一个多星期持续的昏迷不醒,当时没人知道妈妈还能不能
活过来,更断定她从此不会清醒过来。病危通知下了一道又一道,那些专案组的
人就是不通知我们,直到几周后,我们才接到通知,当我从千里之遥赶赴到妈妈
身边时,妈妈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她如何被老表托着到达这家医院的事。娓
娓惊异妈妈是如何在时时昏迷之中记得的这些!另外几周后,不知道哪一天妈妈
突然可以下床了,她在几个月后竟然又一次站立了起来,而且她居然在坚忍不辍
的锻炼下,可以让人扶着迈几小步。医生和护士都说她的生还是个奇迹。
江西老表给了妈妈再一次的生命,为她今后多活的十三年付出了他们良心的判断
和选择。试想一个被分散得四分五裂的家庭,在他们多年后终于可以团聚时,受
尽折磨而坚强活下来的丈夫没有了妻子;渴望亲情又像劳燕一样四处纷飞的孩子
们没有了妈妈,那将会是怎样的悲哀?又将会是怎样的团聚呢?江西的老表们,
他们也许不识字,他们也许不会说普通话,但他们的心地,纯净得犹如坐莲的心
苞,一尘不染;淡薄而清澈,光明而磊落。娓娓感谢江西的老表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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