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势待发的韩少功

来源: 2008-02-06 15:51:10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蓄势待发的韩少功

作者:方能

  我去见韩少功,进门时我称他韩老师,他说叫“少功”就行了。我是第一次见他,所以留意看他的样子:个子不高,却匀称,头发往一边抹,面部晶莹有光泽,爱笑,牙齿洁白。给我倒了茶,让过烟,见我不抽,就把那支烟衔在自己唇间,一划火柴,一吸,动作很潇洒。然后坐下来,安心谈话。
  他用的是长沙话,我呢,安化乡里话,他行云流水,我疙疙瘩瘩,好在他极会倾听和理解,牢牢掌握谈话大方向,又让我逐步轻松起来,感到自己也还不错,竟然早就与韩少功想到了一块——他很会给人以鼓励和诱导。他是我见过的最会与朋友交流思想的人。当然他得用他的本土话,若改用普通话可就差得多了,我后来也遥听过的。
  当时我想:韩少功是这样子的哦。
  这是1984年9月某日,我刚从家乡进湖南教育学院进修不久,收到了韩少功邀我去他家谈谈的信,他不知我的准确地址,就写“本市河西某学院某系转”,我竟收到了。我是因写过一篇以牛与人感情为题材的作品而得到他和张新奇眷顾的,张也是一位禀赋奇异的作家,却写得不多,我先期去过张家了,这次是捏着韩信进韩家。
  这时的韩家,住在长沙市西,“银盆岭新村——10——2——8”,我按图索骥找到了,轻轻敲门,开门的是个年轻俊秀的男子,一问,就是韩少功,大为讶异!——这样年轻,而且俊逸,全不像读其作品获得的印象。这时的韩少功已写出《月兰》《风吹唢呐声》《西望茅草地》等一系列格调沉郁的中短篇,在全国读者心目中建立起了忧思深重、目光沉郁的俄罗斯作家般的形象,没想到他这样年轻而鲜嫩!笑得这么欢!他这时的年纪是三十一二,面相如同二十余,又刮得干干净净。我曾听说他有一脸络腮胡,在师大做学生打篮球时须髯奋张,颇有胡人之风的,不想现在只剩有一圈泛青的余迹,洁如处子。
  他抽烟,牙却不黄。我曾看过蔡测海写文章说作家们抽烟牙齿都黄,韩少功却总是一口白牙,似乎这也是他的特异禀赋之一。
  谈话。我告诉他我在省城进修的时间是两年,这两年想多读点书,打打文化底子。韩少功马上表赞同,说他也在读书听课,近期想得多,写得少,多次去师院听教授讲老庄哲学,参悟中国艺术精神,因为老庄对中国艺术的影响比儒家的大。直说得我也很想就读一通老庄。不过韩少功又说:读书须防两歧,一是读不专心,表面在读,读得颇杂,实际没读进去,现在读书条件好了多有此弊。想当年在农村茅屋油灯,就几本书,读得兴致勃勃,真是书越少就读出得越多;再是要防知识湮没性灵,读书求知是把双刃剑,增加了知识的同时可能割损了艺术感觉,所以老庄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复归如婴儿才好……
  他的话,那时我有的明白了,有的不明白,有的记下了,有的没记下——当然我是回到我的住处再在日记中补记,重视他的谈话么。所以许多精采处遗漏掉了。我说我行迹不广,缺少生活呀,他就说作家的生活主要在乎内心感受,有一类作家人也年轻,经历也少,还天天不大出门,关在家里却写个没完,因为他心里有东西。外界的一场地震不一定能成一篇小说,但心里的一丝震颤很可能就可以成一篇小说。所以作家的两只眼睛要有分工,一只关注外部,一只专看自己的内心……
  说起改革题材的作品,我说我很推崇某作家的某一篇,说我第一次读它时,竟有满纸发光的感觉。韩说到这话题时性情出来了,为提醒我而加强了点语气:哈,这一类的题材,我积累不少,可以比他们写得更好,不过那有么子意思沙?流于表层,很快就会过去的,法国的社会学家丹纳把人类文化分成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流行服饰式的流行文化,三五年就过去了;中间层次是政治制度之类的,可上百年,也会过去;最深的是人的命运感,人性的层面。改革么,不是不能写,写出了这深层的又当别论。
  ……
  韩少功与我谈话,他的老母亲在轻手轻脚地做一点家务活,间或穿过客厅,不多言语,那么温和,安静,美,我总有一种感觉,这老人离得很近,但又离你很远。她气质中有一种很高远的东西,不同于书卷气,不等于一般所说的慈祥,也不是所谓贵族气,是什么呢?我还说不上来。我现在记不起他母亲的确切样子了,当时的内心感叹却还真切: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儿,二者大有关系。
  我也见到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外相平和,性情真诚温良,在某大药店做会计,晚上读电大,也在努力求学。我下面记的这一幕却不是第一次进他家见到的,是两三个月后的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不确切了,总之季节有些冷,我是吃过了晚餐去的,去时天都快黑了,韩母已把晚餐备好,搬上了桌,母子二人却不忙着吃,菜碗上加盖等媳妇回来一起吃。韩少功陪我说话,说着说着发现菜凉了,老母亲就又拿去厨房加热,如此往返再三,一个多小时,梁老师(我称韩妻为梁老师)方回,一家人才开饭。因此我目睹了韩少功家庭是一个怎样的家庭,文章之外又生一层敬意。当然我事后也意识到我太不知趣,只贪图听韩谈话,或许他要去迎一迎妻子的,为陪我说话只好让妻子独自从寒风里回来了。
  我还见到过他的孩子,一个女孩,却是男孩性格,三四岁的样子,看人的眼睛总带着不当回事的大咧咧的笑意,名叫韩寒。她喜欢跟她爸爸玩,见爸爸老陪客人谈话,就来捣捣乱。
  第二次去他家,是两个多月后,带了自己刚写成的一篇习作去的,写的是从一个院落里逃学的男女学生在雪野里打雪仗的快乐,而终被院落门洞里伸出的喇叭喝断。韩少功评论它的好与坏就不记在这里了,要记的是我看见他看得极快,哗地一页,哗地又翻一页,我以为他是胡乱看一看,后来才知道他看得一清二楚,还出主意说:写欢乐,一味地写欢乐,扬不上去的,要写一点他们的不愉快么,譬如雪地上摔一跤,摔哭了,做的雪人摔坏了,之后再往上扬……我说:哦,明白了。我明白了的,还有他这样的人确与我辈不同,我当人的面往往不能看这人的稿,看不进去,谈不出来的。他却如此地快捷,一眼准,又说得妥贴。
  三见韩少功,是1985年元月底。我要较详地记下这一次。
  这一次他情绪比前两次更好。这一次他明显的兴奋。一见我就把他刚写的一篇短文给我看,是草稿或者底稿,说是被北方一个姓孙的编辑逼缠不过,匆匆写了交差的,一边递给我一边说:“今后再也不写这样的议论文字了,这是最后一篇,今后再也不写这样的了。”那意思是今后只写小说,以小说为高,以做闷声追捕小说老鼠的猫为贵。但我今天一回想,韩少功后来写了很多议论文字,像《夜行者梦语》等等一大堆,他当年这样发愿,真显得孩子气!他是被整个世风所逼,感到小说反应太迟,才拿起议论的刀来快刀斩乱麻的吧。
  那篇小文,开头一句就是“绚丽的楚文化流到哪里去了?”我能看明白的是,他的结论是流到五溪流域的民间去了;当代中国文学真正的根应当是沉入了中国民间的源远流长的古文化余脉,而不是载入正史的文学主流。结尾则用刚发表《棋王》的阿城与他对谈的一句话作结:“一个民族的文化的根,是容易被人忘记的,也是不那么容易被忘记的。”他问我的意见:怎么样?
  我谈不出怎么样,我是个迟钝的人,没看明白的也不愿意模糊地说怎么样。但这文后来影响挺大,《作家》杂志发表时冠题《文学的根》,成了揭起“寻根文学”的理论旗帜,载入文学史。
  只是我今天对这一篇仍说不出它有多好。这可能是韩少功迄今影响最大的一篇理论文字,也是他最草率的一篇理论文字,真应了他自己说的:“历史由草率者创造,由认真者解释。”[注]
  韩少功这一次更有孩子气的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清清楚楚对我说的,我一字一字记在我当年当天的日记里,是:看我吓苏联人一跳!
  是他说他准备写(还是已写了初稿,这个我没听清)这么一个故事:一个古老山寨,有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白痴儿,只会说“爸爸”和“肏妈妈”两句话,“爸爸”表示高兴,“肏妈妈”表示反感,人人欺侮他,他娘却把他当宝,多少岁了还抱在腿上摇啊摇。一次,他们山寨与相邻的一个山寨械斗,打不赢了,求神,神不灵,病急乱投病,寨主就把他当神仙,向他问卜,把他的“爸”还是“妈”音当作胜败两卦来卜,结果……。他说得兴奋,烟也抽得更加潇洒,吐得更加袅袅。说完大概,他眼睛看着我,有些调皮地说:“看我吓苏联人一跳!”
  这,我们今天一听就明白了,他说的是半年后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爸爸爸》,“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影响中国文学潮流流向的重要作品;那个白痴儿就是很有历史概括力的“丙崽”。但我粗听他的介绍后,一时呆得大约还不如丙崽,因为我连丙崽式的“爸”“妈”两判断都做不出。后来我认识到了他的《爸爸爸》《归去来》等作品的杰出意义,但对“吓苏联人一跳”,为何单说“吓苏联人一跳”而不是也吓美国人英国人法国德国人一跳,至今仍不解。
  今天明白了的,是我那三次见韩少功的时期,正值韩少功蜕变自身、蓄势待发的时期。他率先脱离了他参与过、也奉献过著名作品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阶段,一下跃到人性、历史、根文化、文本探索的多方位的前沿,创作和理论双管齐下,成了中国文学冲出单面的政治意识形态的真正的先锋。以“寻根文学”命名的他的那一时期的作品,不仅是向后寻根的,更是向前做先锋的,是八十年代第一批扎实的先锋文学成果。而且在先锋文学退潮后仍然站得住。
  那么,我见证过蓄势待发的韩少功。他那时也呼唤过我,可惜我生性迟钝,跟不上他。直到如今,还在回忆他当年对我的启迪,希望自己还能补上些步伐。当然我有我的方向,人也不年轻了,只是面对人生的“苍山如海”,仍然想“而今迈步从头越”。
  韩少功后来写了《马桥词典》——这是显示巨大创构能力的小说杰作,是寻根寻到语言上,蓄势多年推出的一部奇书;他又寻到具象上,推出《暗示》;去年发表的《月光二题》《报告政府》等,创意虽不及前面那些,但透露出的心态的年轻、艺术感觉上的灵性激活,让一直跟读他作品的我备感振奋。我在想,好多年没见韩少功了,他的外貌肯定不如当年年轻了,但谁知他不是在作新一轮的蓄势待发?我现在离他天远地远,但仍希望被他带得也有势可蓄,蓄而能发,发出自己的文学步子,那时就或许可再访韩少功,“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了。
  
   2006年10月5日写 7日改定
  
  [注]这句话韩少功的正版是“历史由浅薄者创造,由深刻者理解。”本处为本文作者的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