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的“非逻辑”启示
数学的“非逻辑”启示
作者:石地
数学的“非逻辑”启示
——读M·克莱茵《数学:确定性的丧失》
在人的思维过程中,逻辑当然是重要的。一篇逻辑上出错的论文,或者一通逻辑混乱的高谈阔论,必然会影响论述效果,甚至让人怀疑言说者的基本思维能力。但是,在很多时候,人的思维又确实是非逻辑的:某一瞬间你想干什么,多半不是逻辑推理的产物;什么东西好吃或不好吃,谁能进行逻辑的论证?你喜欢或厌恶某人某事,通常也不会来一通逻辑论证……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在很多动用理性认真思考的场合,也是如此。若君不信,请看这本《数学:确定性的丧失》。
这是著名的数学思想研究者M·克莱茵出版于八十年代的名著,它在疏理数学发展史的过程中发现,在各种创造性的数学研究中成果而且篇章目录中,在最基础的层面上起决定作用的往往不是逻辑,而是“现实的需要和天才的直觉”——威廉·卢云·哈密发现的“四元数”,居然“不符合乘法交换律,似乎破坏了数学知识中一个最基本的原则”;虚根“仅仅因为数学理论上的需要”,就无视“不可能有数被平方成负数”的现实,在数学的领地登堂入室;而“等量相加其和相等”,明显违背许多显见的理化事实(如不同液体的混合、长期接触的某些物质间的渗透现象等等),但它就是数学公理;在微积分学科中起着奠基作用的“无穷小”,一会是零,一会不是零,明显违背同一律,牛顿和莱布尼兹都给不出圆满的解释;哥德尔不完备性定律甚至证明了公理体系的基础的不可证明性;就连长期以来被数学家们视为当然的讨论前提的“闵氏空间”,实际上也是古希腊人还不知道地球曲率而产生的错觉……作者通过大量的引经据典,揭示了一个与“常识”相反的事实:从托勒密、笛卡尔到彭加勒、伽罗瓦、布尔巴基学派,数学家们自己对数学的逻辑基础的怀疑也是源远流长的。阿达马就在《数学领域中的创造心理》中说过:“在创造过程中,所有的数学家实际上都避免使用准确的语言,而用的是含糊的、可见或可能摸到的印象……所有这些新的公理化结构和严密化,所做的无非是证明了数学家所知道的那些东西确实如此。这意味着数学并非建立在逻辑之上而是建立在健全的直觉之上。严密化不过是对直觉承认的东西加以确认。逻辑只是数学家们想要保证思想健康和强壮的卫生手段而已。”无独有偶,爱因斯坦也说过这样的话:“写下来的词句或说出来的语言,在我的思维机制里不起任何作用。……那些似乎可用来作为思维元素的心理实体,是一些能够‘随意地’使之再现并且结合起来的符号和多少有点清晰的印象。对我来说,这些元素是视觉性的,也有一些是肌肉型的。只有在第二阶段,才有必要费神地去寻求惯用的词或其他记号。”
就连本书的许多章节的标题,也明确无误地强调着“数学的非逻辑基础”——什么“一门逻辑学科的非逻辑发展”,什么“非逻辑性:通往天堂之门”,还有“直觉主义:数学家的美妙合唱”……可以说,这本书对迷信逻辑、尤其是盲目崇拜数学的精确推理的人来说,无疑是一帖清醒剂:在我们的创造性思维活动中,模糊的直觉起着绝不压于逻辑推理的作用,数学这座似乎由逻辑推理构建起来的庄严大厦,在它的基础中确实有着大量非逻辑的因素。
数学之于我,完全是一场误会:当年高考时,父亲有感于“解放以后文人都没好下场”的现实,坚决要我报理工科。那时父亲长期受压,心情抑郁,肝硬化已达“四指”并有轻微腹水,我不敢惹父亲生气,就报了数学系。自作聪明地想:马克思都说“数学是思维的体操”,我先到数学系去操练操练,今后再往文史哲转。进了校门,才知道事情绝非那么简单。那些功课一门比一门抽象,对一个没有兴趣的学习者来说,上课无异受刑。于是常常在课堂上开小差,对神圣的数学颇有不敬:老师讲“函数曲线”,我在底下想:凭什么就能“以平滑的曲线连接散点”——心电图、布朗运动、电子嬗变等等,其活动轨迹不都是乱跳的吗?概率课老师讲“等概率假设”,我又大不以为然:“没有理由认定硬币的国徽麦穗哪一面出现的可能性大”,就敢假定两种可能性一样大,这不是拿无知当论据吗?后来在“集合论”课堂上听到罗素悖论、“康托尔对应”,便有些幸灾乐祸:数学这个假模假式的“逻辑论证的精确体系”,原来还惹出了这么多无法自圆其说的东西。及至后来选修非欧几何,发现随着“第五公理”的修改,三角形内角和竟然就可以等于(欧氏几何)、小于(罗氏几何)、大于(黎曼几何)180度,却都能在不同的领域实际运用……这些不务正业的“注意力溜号”,使我对“客观真理”、“揭示自然规律”等等“哲学说法”产生深深的怀疑,成为我日后接受波普尔、库恩等人的科学哲学的思想基础,并由此而“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在现代和后现代哲学中至关重要的多元思想。从这个角度来说,误打误撞进了数学系,倒吸收了非常重要的思想营养!
当然,说“数学的非逻辑性”,并非否定逻辑在数学中的重要性,而是指在非常深刻的基础理论中,数学的逻辑结构是有问题的。这给我一个启示:那貌似严谨异常的数学,尚且要建基于直觉对经验的大胆归纳之上,尚且能容忍模糊和违反逻辑,要在其发展进程中把严谨和精确性的追求放在功用的有效性之下,那么。在其他领域内过分强调逻辑性,岂不是有点削足适履的味道吗?
逻辑固然是重要的,但它仅仅是一种整理和展开思维的工具,更多地只是用于对创造的验证,而很难胜任创造性的工作。如果注意到“无定义概念的重要性”,以及“数学在很大程度上无视逻辑学的基本要求”等观点,再大胆地往前走一步,甚至可以说:创造精神的源头是非逻辑的。当歌德说出他那句脍炙人口的名言——“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时,他是不是也揣着这种直觉呢?
2007-11-20
(《数学:确定性的丧失》 M·克莱因著 湖南科技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