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剖析《魔戒》的隐喻:不只是一部魔幻小说
深入剖析《魔戒》的隐喻:不只是一部魔幻小说
一篇旧文,请多指教。
岁月的书签:《魔戒》与欧美社会变革
文:萧让
"I will take the ring, though I do not know the way." -Frodo Baggins
That sentence, spoken reluctantly by a curious, home-loving small creature with furry feet and a preposterous name, is slightly enigmatic. But some 10 million passionate readers round the world will instantly recognize it as the real beginning of one of the great fairy tale quests in modern literature……
——Eucatastrophe, From TIME Magazine, September 17, 1973
“我愿意带走这个戒指,虽然我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弗罗多*巴金斯说。
这句话,由一个名字古怪、长着毛毛脚、恋家而好奇心重的小人儿不情不愿地说出来,颇有些令人费解,但立刻就得到全球成千上万热情读者的认可,视为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伟大的奇幻冒险故事的开端……
——摘自1973年托尔金去世美国《时代杂志》悼念文章《救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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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观众对于《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的熟悉,大概多缘于Peter Jackson 那部横扫奥斯卡11项大奖的电影吧。但对于西方人来说,对于托尔金原著的狂热远远超过电影,虽然电影本身已经可以称之为史诗性的杰作了。《魔戒》通常被视为二十世纪奇幻文学的开端,六十年代它的影响横扫欧美,与反战运动、环保主义一起,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和徽记。1997年英国第四电视台(BBC Channel Four)及连锁书店「水石」(Waterstone)举办的「最能代表本世纪的一百本书」投票中,托尔金的《魔戒》以绝对优势高居榜首,这个结果掀起了关于流行文学、精英与大众间的激烈争论,以及一连串为了印证或翻案而办的投票,但《魔戒》都当仁不让地占据榜首位置。1999年在大洋彼岸的美国Amazon.com举办的全球网络投票,它甚至击败《飘》(Gone with the Wind)成为“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书”。
然而本文并无意强调《魔戒》在欧美流行文化中的独特地位,只是想探讨一下一本充满基督教义的英国神话小说,如何会成为反叛激进的美国学生的最爱。托尔金,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保守的托利党员,极力保护英国本土文化的反美主义者,怀旧而矜持的中产阶级精英,牛津大学的语言学教授,穷其一生精力编织着他的中州(middle-earth)神话,希望它能成为英国人自己的创世神话体系——那是属于英国人独有的、充满了古老的凯尔特风情和纯洁的基督教义精髓的传奇故事。《魔戒》以典雅而优美的牛津式笔调写成,风格可以称之为基督教浪漫主义(Christian Romanticism),一开始影响并不大,读者多是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以价格不菲的精装书形式,矜持而寂寞的排放在书架上。却在六十年代,以盗版书的方式打开美国市场,旷日持久的版权争夺战吸引了众多眼球,接着在美国校园掀起了可以称之为“campus religion”的狂热风潮,和性与毒品一样,成为以反文化反政府为特征的六十年代社会变革的图腾之一。按当时纽约时报的说法:“霍比特人几乎像海洛因一样传染开来………这不只是校园热,根本就像一场毒品疯(drug dream)。”这个过程,实在是曲折传奇,从对《魔戒》的不同解读上,我们约略可以窥见过去半个世纪时代变幻的风云。
是以为记。
一、 托尔金:魔戒的锻造者
I am in fact a hobbit in all but size. ——J.R.R.Tolkien, quoted Daniel Grotta-Kurska: Architect of Middle Earth
除了尺寸不同,我实际上就是一个霍比特人。——J.R.R.托尔金,引自托尔金传记《中州世界的建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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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戒的锻造者、中州大地的造物之神托尔金先生(J.R.R. Tolkien)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的母亲正是因为坚定地信仰天主教,而跟家里人闹翻了,临终时担心孩子会被祖父母强迫改信它教,而将托尔金托付给伯明翰的一位神父照料。伯明翰当时正是飞速发展的工业区,污秽的工厂和黑烟让托尔金很不舒服,而记忆中童年的田园生活总是那么的美好,日后成为世外桃源般夏尔的原型——弗罗多不惜一切去捍卫的家园。(题外话一句,托尔金从来不掩饰他的宗教信仰以及企图用他的信仰来构建作品影响世人的野心,可是这位虔诚的教徒,却干起了Almighty God才能干的事情——创世纪!所以嘛,嗨嗨,虔诚度看来该打个八折^_^)
《魔戒》正式出版于五十年代,但托尔金表示整体故事框架早在二战前夕就已经完成,而middle-earth神话体系的创建甚至更早。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托尔金曾亲身参战并负伤,而他两位高中时的好友也阵亡了(据说《魔戒》中的霍比特四人组就是为了纪念他死去的朋友)。战争是残酷的,回忆是伤感的,躺在病床上是无聊的,众神之父在寂寞中开始构思他的中州神话(由不得让人怀疑很多宗教里人类的起源~~~笑),不过那个时候还不是《魔戒》,而是《精灵美钻》(Silmarillion)。这是有关远古的精灵和人类的一些比较零碎的传奇故事,由于那个时候幻想性质的小说得以称之为文学的只有一种——儿童文学,出版商拒绝出版这样奇奇怪怪不好分类的东西,托尔金只好老老实实的写了一部儿童文学——以毕尔博(Bilbo,魔戒故事中弗罗多的叔叔啦)为主角的《霍比特人》(The Hobbits)。虽然后来由于《魔戒》的成功,托尔金改口说他这么说是因为当时奇幻小说太少,别人会把作者当疯子,而书评家们用全新的眼光去审视,也果然有一些人找到了“预期外的惊喜”,但《霍比特人》还是一本童话书,这是没得说的^_^
《霍比特人》出版后广受欢迎,循规蹈矩的孩子应该得到表扬,它至今仍是英国权威机构推荐给儿童看的典范书籍之一。于是托尔金开始写作《魔戒》,一本“少一点巫师和魔法”更具成人性质的书,从中融入了他对于人生和社会的理解,对于欧洲古典神话的狂热,以及企图用基督教义重建战后破碎家园的野心。《魔戒》里面描述的世界很容易让人想到战云密布的欧洲,战后支离破碎的家园,工业化的威胁,以及渐行渐远的古老而美丽的英格兰乡村。丰富的人生经历,使他的作品中注入了太多的情感,战火中结下的生死之交,使友情成为他赞颂的主题之一,团队精神和自我牺牲成为取得胜利的关键,代替了以往虎穴救美的孤胆英雄形象。末日山之旅中山姆(Sam)对于弗罗多(Frodo)的关怀,据他解释就是战争中忠心耿耿的勤务兵照顾长官。托尔金厌恶机器,崇尚自然,厌恶战争,尊重生命,厌恶强权,强调人的自由意志,这些都在书中得到了体现。
《魔戒》写了整整10多年,直到1949年底才完成,牛津教授对于时间的概念很迟钝。正式出版却是在5年以后的1954年,原因是托尔金教授不愿意让书商删改他的“my precious”一个字^O^ 在此之前,《魔戒》只在牛津大学教授读书会上发表过和在朋友之间私下传阅。但跟打正旗号儿童文学的《霍比特人》不同,《魔戒》这次踩过界了。二十世纪的文坛是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时代,这样架空时代、描写“剑和魔法”又不是童话书的作品,很容易被贴上“逃避现实”(escapism)的标签。是以一面世立刻引起了两种十分极端的评价,大诗人奥登(W.H.Auden)、作家弗勒(Edmund Fuller)等对其推崇备至,称之为“伟大的史诗”“雄浑壮阔的英雄传奇”,将其与弥尔顿的《失乐园》相提并论且犹有过之,而声名显赫的评论家如威尔逊(Edmund Wilson)、汤恩比(Philip Toynbee)等则完全嗤之以鼻,称托尔金英文很烂,英诗同样很烂,作品“毫无文学价值”,并引发了连场笔战。汤恩比如此尖刻地评论道:
There was a time when the Hobbit fantasies of Professor Tolkien were being taken very seriously indeed by a great many distinguished literary figures. Mr. Auden is even reported to have claimed that these books were as good as “War and Peace”; Edwin Muir and many others were almost equally enthusiastic. I had a sense that one side or other must be mad, for it seemed to me that these books were dull, ill-written, whimsical and childish.
(现在竟然有人正儿八经地把托尔金教授有关霍比特人的神话小说跟好多文学名著比。奥登先生甚至声称这些书和《战争与和平》一样伟大,Edwin Muir 和其他很多人也有同样的热情。我感觉必有一方是疯了,因为这些书在我看来沉闷且幼稚,写作手法拙劣又神叨叨的……)
漩涡中的托尔金很尴尬。怎么说也是牛津大学的教授耶,这辈子还没被骂得这么惨过。为了维护自己滴血的自尊心,他声称写作《魔戒》并非出于文学目的,只是一个语言学家无聊的教学生涯中的游戏,旨在为他创造的名词赋予故事(可怜的托尔金,足足写了14年的作品呀,同情一下>_
1956年,奥登在为《魔戒》的第三部《王者回归》写书评时,说在他记忆所及,少有一本书像这部作品般引起如此激烈的争议:
……似乎没有人有较为中庸的看法。我和一些朋友觉得『魔戒』是一部文学的瑰宝,但其它的人却无法忍受此书。必须承认的是,有一些敌对阵营的人也有着令我相当敬重的文学评判力……我只能说,有些人就是在原则上反对英雄式的追寻及虚拟世界;在他们眼中,这样的作品只能是消极避世的通俗读物。
时过境迁,现在回过头来看这场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初期的争论,倒是蛮有意思的。就我个人看来,托尔金的英文水平当然是无可挑剔,语言驾驭能力一流,他是1918-1920年间出版的《新英语辞典》的编委,牛津大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呢。不仅能准确地捕捉每个单词的细微含义,作品更是极富音韵之美,听《魔戒》的有声读物真是一种享受。但从另一方面讲,说《魔戒》是语言学家的文字游戏也非全然无稽。
大概很多人都知道,《魔戒》的魅力很大部分就在于托尔金创造了一个虚拟的中州世界(middle-earth),并赋予了各种生动、个性化的细节。托尔金独创了很多专有名词和种族,比如霍比特人(Hobbits)、树人(Ents) 等,并给每个种族安排了历史背景,以及独特的语言(老教授闲来无事创造的语言终于派上了用场^_^)。最出名的当然是精灵语了,精灵在中州广泛使用的是辛达语(Sindarin),西海之外“永生之地”使用的是更古老的昆雅语(Quenya,书中,魔戒队离开金色萝林时,精灵夫人凯兰崔尔-Galadriel-所唱的那首歌就是昆雅语的),相当于英语世界里的拉丁语,婉转、克制而细腻。两种都有严格的发音、语法、句法规定和基本的词汇表,是非常成熟的语言。树人讲的是语调缓慢冗长的树人语,而罗翰王国(Rohan)的语言还真是一种曾经存在过的盎格鲁•萨格逊语系古语(约略等于古英语)。托尔金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丰富得近乎奢侈,据说他一共创造了十五种语言,小说中的各国疆界和行军路线都是可以细致清楚到画出若干地图来的。各人物又不仅有种族的共性,也有自己的个性,背景,甚至家谱。地名和人名也各有讲究,比如Sam表示”half-”,Samwise 就是“half-wise”(得一半聪明),体现Sam粗线条的乐观天性,也暗示他是个好助手。精灵莱戈拉斯(Legolas)意为绿叶,是古老的辛达语王族之名在森林精灵语中的拼法,既表明了他的年轻、充满绿色的活力,又表明了他那来自辛达精灵(Sindar)和森林精灵(Woodelves)的复杂血缘。大量的地图、家谱、注释等等,加起来附录足有一百多页。但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几个主要人物的名字却没有提供解释,由于这些名字词根大多来自古英语或北欧语,研究这些名字的来历就成为托尔金书迷乐此不疲的话题,热情不亚于红楼索隐派之于“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
另一方面,托尔金在写作的时候也十分注意用词。比如那句著名的“I will take the ring, though I do not know the way.”单看似乎只是指“但我不知道去莫都(Mordor)的路”,但联系上下文却有“不知道如何去做”和“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的含义,因此埃尔隆德(Elrond)答道:”If you do not find a way, no one will. ” 值得注意的是前句用的是定冠词”the”, 后句反而用的是不定冠词”a”, 反映其不确定性。此外,”though” 和”but”也有细微的区别,though不仅表示转折,更有一重“虽然”“尽管如此”的含义,托尔金特地用”though”而不是“but”,来表现主人公外柔内刚的性格,即使前路迷茫,也鼓足勇气向前,使得此句不仅成为《魔戒》中的点题性句子,也被很多欧美青年奉为人生座右铭。这样细致的区别,一般上英语语法课时老师很少会讲到,即使讲到恐怕也难以找到这么恰当的例子,不做英语教材真是可惜了^_^
这类例子在文中俯拾皆是,再比如咕噜(Gullom)把两个霍比特人带到大蜘蛛尸罗(Shelob)居住的巢穴隧道有心陷害,在要进去的那一霎那他用的是介词”in”, ”This is the way in”, 而在其他地方用的都是”through”——“go through””get through”等,暗示这时候咕噜没安好心想让他们有进无出。而罗翰王女和戒灵王之间的对决” No living man may hinder me!” ” But no living man am I!” 更是为大家所熟知的呢。有人形容《魔戒》就是一个巨大的填字游戏(a vast crossword puzzle), 这话真是一点没错,托尔金是不是把考学生单词用法的完型填空试题直接放进了小说里?在下深表怀疑@_@ 无论如何,向各位勇敢的《魔戒》翻译者致以十二万分的敬意!
是的,从一面世《魔戒》就备受争议,至今仍是这样。这没有什么可否认的,不必因此贬低别人的鉴赏力。书里夹杂着多处托尔金自己创造的语言和单词,并且大量应用英语中的一语双关。这些细致入微的安排,使他的书显得真实而有趣,但也让一些评论家攻击为炫耀、卖弄和掉书袋,并称若非托尔金是以语言学教授身份写通俗小说,也不会有那么多大诗人大文豪急着为之正名为神话的重塑、史诗般的巨著。默。托尔金的学者身份究竟为《魔戒》带来了多少正面评价并不清楚,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半个世纪已经过去,时代的巨轮已经迈入了新的千年,《魔戒》仍受到成千上万读者的追捧,并未象汤恩比预言的那样“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经过岁月的洗礼,它仍然存在,作为史诗,作为传奇。
二、 由二战到冷战:从希特勒到斯大林
Middle-earth is our world. _ J.R.R.Tolkien, quoted Humphrey Carpenter, J.R.R.Tolkien: A Biography
中州就是我们这个世界。——托尔金,引自卡彭特所著《托尔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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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戒》的主题究竟是什么?爱、忠诚、勇气、责任、团结、贪婪、权力、自由意志、牺牲与救赎、工业化与大自然的矛盾……这个单子似乎可以无限制地列下去,而且每一点都能找到若干证据来自圆其说^_^ 实际上,除了它那让人头疼不已又沉醉不已的语言之外,《魔戒》另一处让人着迷的地方就是它常常被视为当代寓言——不管什么时代的人读到它,都不由自主地让你联想起当时的政局。这听起来奇妙得不可思议,但的确是事实。《魔戒》里的诸多人和事,被过度诠释得如此之甚,以至于托尔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宣称他讨厌寓言,非常讨厌^O^
然而托尔金创作《魔戒》的确是有企图的。《魔戒》写作之时英国的国际地位和文化影响力都在江河日下,日不落帝国的辉煌已成明日黄花,曾经诞生过莎士比亚、狄更斯的伟大国度面临美式文化的侵袭。而托尔金所讨厌的丑陋的工厂正在逐步吞噬田园和绿地,在托尔金看来,工厂的黑烟污染了明净的天空,把人们变成机械化的刻板的奴隶,中世纪精雕细琢的精美工艺品正变成生产流水线上的拙劣大路货。欧洲艺术与文化上的「精致时代」(the belle epoque),如同代表优雅和智慧的精灵族的西去,和人类血统最高贵的西方王族的衰微,无可避免,无可挽回。
托尔金同样对于政府不断扩大的权力也表示了担忧。战争中政府权力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可以强制征召人民,调拨配给资源,并实行严密的检查制度,任何可能危及安全的消息都不许印行或广播。托尔金曾在信中提到:“当这一切结束时,大众是否还能保有一丁点的自由,或者他们必须为此而战,或根本放弃坚持了?”
这就是托尔金笔下的《魔戒》,一段关于失落年代的失落的记忆。在传统文化式微、语言衰颓的二十世纪,希望藉着重塑英格兰本土的神话和传说,追寻过去那个政治稳定、未受工业污染、基督教信仰依然坚强的田园式英国,尽管这样的过去往往只存在于想象中。如托尔金再三强调,《魔戒》实际上是一本根据基督教义构架起来的故事,而其中又反映了托尔金本人对于现代文明和现实生活的一些看法。("The Lord of The Rings is of course a fundamentally religious and Catholic work, unconsciously at first, but consciously in the revision."——J.R.R.Tolkien) 书中刻意安排却常遭忽略的重要线索是:弗罗多在10月获救被带到Rivendell, 但护戒团却一直磨蹭到12月25日(耶稣降生的圣诞节)才正式出发。而魔戒被投入火山销毁的那一天是3月25日(英国古老传统中的复活节,耶稣从死里复活,真正战胜了邪恶)。 托尔金专门为此创造了一个词:Eucatastrophe,词根直译为善战胜恶,词意为救赎的时刻。
《魔戒》中的三个主人公,弗罗多、甘道夫、阿拉贡,分别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基督的不同形象,弗罗多代表基督传道者和殉道者的形象,身上背负着众生的原罪(魔戒);甘道夫代表基督先知的形象,发布预言,并激励人们采取行动;阿拉贡代表基督战胜魔鬼后成为人类之王的形象(Return of the King),和人民一起建立基督在世间的王国。弗罗多前往末日火山(Mount Doom),甘道夫掉下莫里亚(Moria)矿坑,阿拉贡走过亡灵之路(Paths of the Dead),三人都有炼狱般死而复活的经历,从而最终战胜了邪恶救赎世人。而魔戒,因为可以刺激人的欲望并产生满足的幻象,可以提供支配世界的力量(power:兼具权力、能力、威力等多重含义)而被认为是邪恶的,托尔金认为,不管本性是否善良,出发点是否善意,一旦意图动用这种不受约束的绝对力量,都迟早会自我膨胀或变质而成为恶魔。
Power,too great to keep, or to resign.
魔戒可以腐蚀人的心灵,败坏人的心智,如弗罗多。可以扭曲人的性格,使其变得卑微猥琐,如咕噜。任何智者和勇士都无法逃离它的诱惑,人类的智慧和意志根本无法去驾驭它,意图运用它去为善的努力都只会造成恶果。正像埃尔隆德所说:“如果任何一名贤者戴上魔戒,推翻莫都之王的统治;最后他只会坐上索隆(Sauron)的宝座,另一名魔王必定就此诞生。”
由于《魔戒》的主人公不是传统史诗神话中披荆斩棘的英雄人物,而是一个身高不足普通人一半、恋家的霍比特人,而最后的胜利看来像是一再饶恕冥顽不灵的咕噜而导致的阴错阳差,这样奇特的安排究竟意味着什么一直被人争论不休,而魔戒和黑暗魔君索隆的代表意象也让人们直到今天还在喷口水。托尔金的密友、作家刘易斯认为,托尔金在一战中的痛苦经历对他影响很大, 而《魔戒》作于二战中,不甘失败卷土重来的魔君索隆,正是一战中被英法等国击败又发起二战的德国。而中州各族刚开始互不关心的状态,也很像欧洲各国一开始的绥靖政策。而后面临不可一世的索隆的那种恐惧和绝望,又何尝不是日日遭到德军空袭英国人民的写照呢?而奥登提出《魔戒》中索隆为了要征服世界奴役众生而打造魔戒,而这枚戒指反而导致了他最后的毁灭,说明邪恶本身有自我毁灭的特质。虽然奥登本人拒绝将其与政治事件直接挂钩,但说这是“历史经验所证明了的”,这样的文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二战中希特勒主动进攻苏联,和日本对美国珍珠港的偷袭。
而到《魔戒》正式出版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年代中期,二战结束,冷战开始,魔戒和黑暗魔君又有了新的诠释。试想,什么武器威力绝伦,但好人拿着它竟然不敢轻易动用去除魔卫道,反而只能去销毁?那当然是——原子弹!黑暗魔君索隆也就顺理成章地从阿道夫*希特勒,变成了约瑟夫*斯大林;而西方各国则是笨手笨脚摸索前进的英雄弗罗多。( In the 50s, critics averred, Suaron was really Joseph Stalin and fumbling, heroic Frodo was the West. ——Eucatastrophe, From TIME Magazine, September 17, 1973)这不能怪别人想得太多,谁让《魔戒》里整天提什么西方基督教同盟军和邪恶的东方帝国呢?五十年代反共和妖魔化苏联正是潮流@_@ 因此怎么能说托尔金销毁魔戒是保守呢?以暴制暴大规模军备竞赛的结果是造出的核武器足可以炸飞地球。象这种只能带来破坏的“威力强大但却邪恶”的武器还是销毁的好。托尔金的解决办法真是明智而又审慎^_^
提出这一理论的正是当时笔战中托尔金的铁杆支持者弗勒,他曾经逐字逐句引用汤恩比批评《魔戒》“dull, ill-written, whimsical and childish”,并加以逐条批驳。弗勒的本意或许是为了回敬托尔金作品逃避现实的指责,但这些说法显然让托尔金本人很困扰。不知他在读到这些评论的时候是否会想起Sam和Frodo: 伟大的友谊并不意味着完美,无条件的支持你并不等于他就了解你(笑)。已经退休的托尔金教授不得不公开发表声明,他笔下蠢笨残忍的兽人(Orcs,)决不是有意影射俄国人。他也否认了刘易斯将莫都的黑暗大军指为二战中邪恶轴心国的看法,托尔金表示虽然作者在写作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时局的影响,但绝对没有有意影射任何政治事件的企图,否则莫都应该是被接管占领而不是毁灭。
有趣的是托尔金一面声称他笔下的“middle-earth”绝不是发生在外星球的幻想故事,而是我们这个星球的真实写照,一面拒绝把小说称为讽世寓言,这中间的灰色地带足够让每个智力正常的人浮想联翩。或者真如弗勒所说:” “他真的希望我们能按照小说的字面意思来理解并保持安静,我们不必责备他,也不必讨论这种话题就感觉有罪。”(He really wishes we would read his work at its face value and keep quiet about it. One cannot blame him, or help feeling slightly guilty about such a discussion as this. -Edumund Fuller: The Lord of the Hobbits: J.R.R.Tolkien)。 很早很早以前,托尔金曾经发表过一个演讲“论仙境故事”(On Fairy Tales),称仙境故事的好处之一就是能让读者的想象力象离开笼子的鸟儿一样自由飞翔,也许牛津大学的教授当时用错了比喻,应该是象风筝一样的飞翔^_^ 这篇演讲后来被认为是奇幻文学的理论基础之一。要么是托尔金在建构奇幻文学创作理论时小小的疏忽,要么是写作中他忘了提供那根牵风筝的绳子,总之其结果就是魔戒的寓意成为二十世纪文坛一个最著名的谜语@_@
值得一提的是《魔戒》虽然掀起了很多争议,但这些争议无论在英美两地都还局限在学术界的范围内。《魔戒》的销量尚算不俗(不是像有些报道的那样刚开始卖不动啦,否则也不会出后面两本,更不会有人盗版了),但十五美元一本的精装书价格并不是大众所能承受的。虽然二战后平装书的出版已经成为了主流,但托尔金似乎对于几毛钱一本的平装口袋书和故事纸(story paper)的形式并不感兴趣,在美国爱斯出版社(Ace Books)联系他《魔戒》平装本的时候并未给予答复。于是爱斯出版社在完全未经过托尔金或出版商同意之下,直接印行了《魔戒》平装本,一毛钱也没给作者版税,算是标准的盗版了。于是托尔金冲冠一怒为版权,迅速授权贝兰亭出版社(Ballantine)在美推出正版《魔戒》平装本,然而盗版早已占领市场的情况下,正版反而没有盗版好卖。托尔金本人再度出面维护他的正当权益,他开始在给美国读者的回信中提醒他们,爱斯的版本是不合法的,并要他们将这件事告诉朋友。此举很快就收到了显著的效果,美国读者不只拒绝购买爱斯版本,并要求书店撤架。到最后爱斯出版社付给托尔金一笔可观的金钱,并在库存售罄后不再重印。这场版权争夺战旷日持久,而《魔戒》平装本也在争吵中销量一路上扬,冲入畅销排行榜,并迅速在校园里掀起狂澜。
让我们记住这个日子,1965年。《魔戒》在美推出平装本的日子。
语言学家谜一般的大作终于脱离了可敬却难以流通的精装版,以原来十分之一的价格,从中产阶级的书架,进入寻常百姓家,脱离了学者专家们史麦戈vs咕噜式的自言自语,接受大众的评判。在盗版的冲击下,清高的牛津学者不得不放下身段,全力推销“平装袋袋书”,并依靠读者的支持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而随即掀起的世界性《魔戒》风潮,更让那些习惯了根据自己的口味向人指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评论家们大跌眼镜,承认自己过去疏忽了这本书,转而研究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流行文化。而商人们更是抓紧了商机,大量炮制托尔金式的奇幻故事,一个新的文体——奇幻文学诞生了。
一心通过《魔戒》重塑英国本土神话的托尔金,现在发现自己遭遇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式神话:难以置信的热情读者,突如其来的巨额财富,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一夜成名。在七十多岁生命已进入垂暮之年的时候突然名利双收,乐不可支的老教授兴奋地说,早知如此就早点卖掉小说了,也可以早几年退休享清福。
这就是六十年代的美国。全球性的魔戒热就是从这里蔓延开来的。
看过《阿甘正传》的人们都知道,六十年代的美国是个太太太太激情四溢的年代,HOHO,我爱六十年代!也只有那样的时代,才可以铸就那样的传奇。
It’s time now!
Are you ready?
魔戒已被唤醒,魔咒即将显现:
——ONE RING TO RULE THEM ALL.
三、 六十年代:全球热病
One ring to rule them all…
至尊魔戒御天下……
版权争夺战赚足了眼球,平装书的流行客观上为书籍的畅销提供了条件,然而这都不足以说明《魔戒》的冲击力何以如此惊人和持久。“上大学不带托尔金,就像走路没穿鞋”的校园崇拜,随即演变成席卷社会各阶层的全球性狂热,其疯狂程度令得当时的杂志以“霍比特狂热病”(Hobbit-mania)来形容。在1965-1968年关键性的3年中,《魔戒》一共销出了3百万套,超过圣经,此后一直保持稳定的高销量。托尔金会社(Tolkien Society of America)、神话会社(The Mythopoeic Society)等书迷俱乐部纷纷成立,学精灵语、建霍比特式农场,蔚为一时之风;刻着“弗罗多永生”(FRODO LIVES)、 “甘道夫当总统”(GANDALF FOR PRESIDENT)的徽章和标语随处可见。风头之所及,就连披头士乐队也要求托尔金让他们开拍霍比特四人组传奇经历的电影,是幸运也是不幸,这个提议被托尔金拒绝了^_^
这不仅只是流行文化的跟捧追风,后来更逐渐成为人们检讨其生活、反抗政治腐败和环境保护的题材,进而成为六十年代反文化的核心源本之一,《魔戒》以其丰富的内涵受到各式各样的人们追捧和推崇。宗教体验者看重其中的善恶交战与自我觉醒,自由主义者视其为反抗绝对权力的武器,反战运动家以之为和平宣言,更直接影响了激进环保运动的诞生。战后蓬勃的经济,肯尼迪政府宽松的自由主义政策,《魔戒》中弥漫的理想主义色彩令整整一代人为之晕眩,成千上万年轻人走上街头抗议示威,向父辈的权威、向代表稳定的中产阶级的社会价值观挑战,认为自己确实可以改变世界的信念。“Frodo Lives”的口号作为反战运动的旗帜、自由主义的诉求,频频出现在各类游行中,和摇滚音乐、公社运动一起,见证着他们绚丽绽放的青春。
然而,随着达拉斯遇刺以及一连串社会动乱,美国梦渐渐变成了一场似乎醒不了的噩梦,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使得不少青年走上了另一条路,霍比特人的烟草变成大麻的隐喻,跟性和毒品一样成为颓废青年的最爱。而书中谈到的魔戒的致命诱惑力,也变成了瘾君子们在对现实失望的情况下沉溺于毒品,任其“Take my life and f-u-c-k it up”自暴自弃的理由。当时的杂志评说道:“毫无疑问,《魔戒》绝对是每个嬉皮士最爱的书籍”(absolutely the favorite book of every hippie.)
二十世纪是充满挫折和混乱的世纪,六十年代则是全面反思现代文明大破大立的年代,在这充满喧嚣与骚动,激情与毁灭的时代,《魔戒》不是唯一因此声名大噪的书籍,但它的流行完全可以说是最传奇最不可思议的现象之一。能想象一本书同时被保守虔诚的天主教徒和反叛前卫的时尚青年真心推崇吗?当嬉皮士从纽约地铁到金门大桥的各处建筑物上到处涂抹三英尺高的”Frodo lives”标语(这种乱涂乱画的行为被纽约时报深恶痛绝的称之为文化流氓),你能想象那个温和的霍比特人原本是被设计成基督在世间回声的形象出现的吗?当纹身穿孔开性派对的颓废青年一边吸着迷幻药、听着重金属音乐,一边看《魔戒》的时候,你认为他们从中了解到的是托尔金试图灌输给他们的“truth”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魔戒》?年老的托尔金教授不安地写道:“我感觉,现在的年轻人看待这个故事的方式和我不同……”那就让我们重回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感受一下当时人们的心理诉求吧!
1、 科学VS神学:新时代运动(New Age Movement)之水瓶纪(The Aquarian Age)
一直认为,与工业革命相比,十九、二十世纪在意识形态上的一系列颠覆性成就,更为深刻地改变了人民的生活。
伟大的生物学家达尔文告诉我们,人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人和动物不过是同类。
伟大的哲学家马克思告诉我们,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没有灵魂的栖息地。
伟大的心理学家佛罗伊德告诉我们,不管你做的梦多么瑰丽神奇,追根溯源都和你的性器有关。
宗教赖以支持的各大支柱遭到毁灭性打击,人们长久以来怀有的传统世界观和人生观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科学在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彻底击败神学而占据支配性主导地位。但经历了十九世纪的飞速发展之后,二十世纪似乎突然一切都出了问题:工业污染开始出现,而接连两次世界大战更让全世界善良的人们心有余悸。接下来又是冷战、东西对垒、核威胁……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在神学已失去其吸引力,而科学发展还未成熟到解答一切困惑,也无法慰籍心灵的情况下,开始出现了一种反潮流的倾向,人们开始重新思考现代科技和工业革命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世界正变成一个小小的村落,而我却已经不认识我的邻人”。当时的电影和文学作品中常出现一类狂妄自大而又缺乏爱心的科学家,最后造出个怪物酿成巨大灾难,与之对应的则是探究灵魂出窍之类的超灵现象和人体特异功能成为时尚^_^(神秘主义其实中国也曾经盛行过,当然时代不同,全民出动走上街头练气功,出现若干研究“生命科学”的大师,教你怎么集中注意力就可以让手指头长出一长截@_@)。
新时代运动就是这种条件下诞生的。新时代运动者强调人的直觉和感性,认为人可通过沉思和冥想来实行自我觉醒而非向外界的神灵祷告, 沉醉于东方神秘宗教如瑜伽、禅宗,以及占星术、通灵术和各种超自然现象的检试,主张“爱自己”“活在当下”“不批判,不定罪”,以实现自我圆满,迎接一个新时代——以“光”和“爱”为主宰的水瓶纪的来临。
新时代运动究竟是一种时尚潮流还是新兴宗教,这不在本文的研讨范围之内。但神秘主义抬头,无疑比现实主义主宰的五十年代英国文坛,更有助于大众对于《魔戒》这类奇幻作品的接受与理解。而《魔戒》中的一些概念也正好与新时代运动不谋而合,比如光的象征概念和对自我觉醒的认同。《魔戒》虽然是以基督教为框架,但由于托尔金本人对于神话学的狂热,里面也包含着大量异教的思想(早说了老先生不是正信^_^),象书中的汤姆*邦巴迪尔(Tom Bombadil)就颇有道家和光同尘的意味,而对于圣白树、树人等的描写,也带有万物有灵论的影子。实际上由于《魔戒》在六十年代的炙热程度,不少学者相信其中的一些观点直接被新时代运动借用或产生影响,这个命题太以庞大,就不再深入了。
2、 极权VS民主:新左派——自由主义者的诉求
前文曾经提到,托尔金一直对于战争中政府权力的扩大感到不安,并在作品中表示了对于绝对权力的担心。在托尔金的字典里,“power”本身就意味着邪恶,“力量将直接引向独裁之路”,而一旦权力大到不受任何约束,其人必定会腐化堕落,不管他本心如何良善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只有彻底销毁才能釜底抽薪。托尔金认为,政府不应该拥有过大的权力,而更应该重视民众的意愿和选择,这在《魔戒》里也有反映,更可以说是《魔戒》的核心主题之一。
弗罗多之持戒,代表民众力量的觉醒,在消灭集权的斗争中他们承受最惨重的牺牲,也决定最终的胜局。而理想中的正道人物,都是坚决拒绝绝对权力的诱惑,即便是民众主动赋予的(弗罗多曾主动向甘道夫和凯兰崔尔提供过魔戒,前者是出于信任,后者则为试探,通过试探者即为正人君子)。他们是大众的引导者、保护者和疗伤者。甘道夫是火之戒的持有人,怀有使命在这冷漠的世间重新点燃热情的火焰。他总在人们迷惘和危急关头出现,指点迷津并提供帮助,但并不代替民众思考和做出决定。阿拉贡拥有疗伤的能力,王者之叶(kingsfoil)经他之手可以让人起死回生,这是西方王族最珍贵的天赋。阿拉贡正是以此证明自己合法继位的身份,受到人民的拥戴。书中所言:“王者之手乃医者之手。这样人们才能分辨谁是真正的国王。”(For it is said in old lore: The hands of the king are the hands of a healer. And so the rightful king could ever be known.)
然而,甘道夫和阿拉贡的种种努力只是为了让弗罗多销毁魔戒得以成功,他们做出分析,提供保护,医疗伤害,危及关头身先士卒,但并不强迫大众同样作出牺牲。他们是领导者(leader)而非统治者(ruler)。这正是托尔金理想中的政界人物,也是他认为政府应该扮演的角色。在最后决战的关头,他们决定以弱当强地袭击莫都以换取弗罗多成功的机会,这种必死的战役阿拉贡首先自告奋勇参与,但当他带领的人马走入莫都,当地死气沉沉的恐怖气氛让一些士兵完全崩溃,连路都走不动时,阿拉贡“看著他们,他的眼中只有怜悯,没有愤怒”;他了解他们的恐惧,也尊重他们的意愿,于是让他们离开,只带着愿意继续的人前进。(这是我看原著时最佩服阿拉贡的地方,可惜电影把这一幕删了却花了n多时间交待他的“三角恋”,sigh~~)与之相反的,任何企图占有支配其他生命形式的人物,都是邪恶的。索隆、萨茹曼都因此而堕落。
这种由大人物给予导引和建议,但最后仍由民众决策救世的见解,或者过于理想化,却在最深的架构上与左派参与式的政治观点相契合,很对当时新左派的胃口,因此不难理解为何反政府的游行示威里会出现“甘道夫当总统”的标语^_^ 新左派并不倾共,他们更看重个人自由和个人权利,提倡参与式民主,认为政府权力扩大必定会妨碍个人自由。由六十年代开始到现在,他们一直致力于限制政府权力,维护弱势群体和公民的权益,从言论自由到信用卡隐私等一系列问题皆属他们关注的范围。虽然个人权力在国家安全这样的大帽子下往往会落于下风,他们提倡的“新政治”也从来没被实现过,但其努力至今仍受到人们的尊重。而《魔戒》人物作为政治人物隐喻的传统也由此而流传下来。一位六十年代的戒迷看了Peter Jackson的电影之后,很是诚挚地写道:“伊恩爵士的表演的确出色,但他显然不像(联合国秘书长)安南。”
3、 工业VS自然:激进环保主义者的呼声
二十世纪伴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环境污染现象日益严重,绿色环保主义在60年代末期开始抬头,《魔戒》因其流行性,使得这一命题受到公众的广泛关注,为环境保护运动,尤其是激进环保主义的诞生,立下汗马功劳。“在重新审视激进生态学起源的时候,我们不应忽略奇幻作品的影响,尤其是《魔戒》”(In reconstructing the facts of the origin of radical ecology, however, we should not overlook the impact of fantasy, particularly The Lord of the Rings.——Walt Contreras Shea*****y:Tolkien and radical ecology in the Sixties)
魔戒之战不仅是善恶之战,也常被视为自然与资本之战(a war between Nature and Capital)。弗罗多要保卫的夏尔是个绿树成荫群山环绕的工业前社会,而邪恶轴心莫都则满是工厂和矿坑,排出的毒烟(工业废气)污染了明净的天空和水源,当弗罗多和山姆到达当地的时候,莫都已是寸草不生,黑烟蔽天,水和空气都散发出阵阵怪味,这样的情景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污染严重的工业城市看到。而树人为了保卫古老的森林奋起反抗乱砍乱伐的萨茹曼(Saruman)的情节,更为环保人士津津乐道。《魔戒》,因此成为嬉皮运动和绿党的圣经。(The book became a Bible for the Hippy movement and the Greens.)
其实托尔金本人也足够格被称为激进环保分子了,这位老先生公开声称他厌恶机器(machine),晚年生活已经很富裕了仍拒绝使用洗衣机,当然,这不妨碍他请佣人。他喜爱的霍比特人只用最简单的手制工具,反派角色萨茹曼才是满脑子“金属和齿轮”。在托尔金笔下,做园丁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比如山姆,一不留神就当了市长,而且只要他愿意,可以“想当多久就当多久”。而乱砍树的都没好下场,可怜的萨茹曼做了乞丐还要死于非命,就算弗罗多饶恕了他都没用^_^
激进环保主义者在呼吁人们保护环境的同时,还身体力行地跑到乡村建起了一个个霍比特式的农场,返璞归真地过起了简单生活。他们并不拒绝现代文明,都程度不等地使用现代通讯工具,只是把家安置在乡村,并手制一些器械和食品作为现代生活的调剂。
4、 战争VS和平:如火如荼的反战运动
然而六十年代声势最为浩大还是反战运动。开始以青年学生为主体,后来则演变成各行各业人士参加的大规模游行示威,并最后迫使政府从越南撤军。在这次运动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口号和logo,当然也不会错过《魔戒》这个流行载体。”Frodo Lives”的口号也随着反战游行的广泛宣传而深入人心,进而成为整个运动的图腾之一。
三十年后,一位当事人Michael Allen(托尔金学会会员)如此回忆:“时为1969年11月,我与几个朋友参加了华盛顿的一场反战示威游行后回家,全都非常兴奋。我看到一个巨大的人形和平标牌立在公路收费站出口旁的山坡上,当每个人走出汽车去厕所时,都在讨论那个和平标牌。我排队时站在一个高大邋遢的家伙旁边,他身上戴着「弗罗多永生」(FRODO LIVES)的徽章。我从未读过托尔金,所以我问:「那个弗罗多是什么家伙?」「老兄,你不知道弗罗多?他就是这场游行的主题——他是和平的象征。老兄!去读《魔戒》就会知道了,老兄。弗罗多永生!」这家伙很狂热。我被激得也去看了。如果弗罗多是和平象征,那我就必须认识他。”他认为《魔戒》之所以成为反战的主题象征,就是因为书中主角是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confirmed pacificist),而漠视生命为了野心而把公民送到战场上当炮灰的黑暗魔君则是尼克松,贪婪而愚蠢的协从犯政客则是咕噜。
当然当然,按惯例托尔金教授再次出面澄清,对自己笔下的人物总给政治事件拉上关系表示迷惑不解^_^ 不过平心而论,《魔戒》确有作为反战文本的潜质,middle-earth神话本就是在战火中孕育的,在一战中失去两位好友的托尔金一直对打着爱国主义旗号“以战止战”的教育嗤之以鼻,认为争夺霸权的英美和苏联都差不多一样糟。听说儿子要参加空军,沮丧不已的他声称自己的心情就好像弗罗多发现夏尔的居民在学习乘坐戒灵的坐骑,因此很难想象老教授会真的对越南战争没有腹诽。或者是被示威游行中学生的一些过激行为吓呆,或者只是为了避免麻烦,毕竟,他当时已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这也可以理解。
综上所述,新时代运动,新左派,环保主义,反战运动,其参与者和积极分子大多是青年学生,如新左派运动的主要代表即为“学生争取民主社会同盟” (简称“学民盟”)。这些看似完全不同的东西,其实都有同一个基石——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和背离,以及对个性自由的张扬和公民权益的维护。而这,正是六十年代席卷整个欧美的嬉皮运动的核心理念。
国人对于嬉皮士一词多有误解,一提到这个想到的就是摇滚乐、性和毒品。然而嬉皮的内涵比这个要广泛得多,以上提到的环保反战等种种行为,皆是其表达自我的一部分。这些青年鄙视成年人所统治的这个世界,鄙视他们强调理性重视物质的中产阶级价值观,憎恨他们的保守柔顺和麻木不仁。嬉皮士们强调“爱自己”“做自己”,重视直觉和感性,提倡理解与兼爱,试图按照自己的理解和道德观重建一个世界,用和平与爱,和现今这个物质化科技化的社会对峙。而《魔戒》一书中对于现代文明所持的怀疑态度,对于机械和物质的冷淡,对于极权势力的批判,正好与他们的信念不谋而合,其流行也就不足为奇。保守的罗马天主教徒和激进反叛的青年一样有共同语言,都对这个现实的物质的社会很不满,希望有一个更加纯真自然的世界。这世界或者存于回忆之中,或者仍在希望的彼岸。
不过,我们也同样可以看出,嬉皮士们的理想是过于天真了。无论是新左派的民众当家作主的参与式政治,环保运动的绿色家园计划,还是和平主义者要求全球停止战争的呼声,都带有强烈的空想主义色彩,从来没有实现过,也不可能完全实现。他们注定要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他们的理想注定会被社会机器碾得粉碎。成千上万的青年学生在城市则热情满怀地投身各种政治运动,不怕坐牢不怕前途毁于一旦,希望他们的呼吁能唤起大众的觉醒改变社会架构。在农村则建设绿色农场,发表各种演说,以为自己的努力真的能如火之戒“在这冷漠的世间重新点燃热情的火焰”。然而,这些倾注了全部热情、用青春作为献祭的“正义事业”,终究会成为一串美丽的泡沫。学生运动受到镇压,肯尼迪、马丁路德金、约翰列侬等的精神偶像接连遇刺,贫富分化,黑白对峙,婴儿潮带来的教育和工作问题……令得美国梦变成一场醒不了的噩梦。在付出了所有的爱和热情之后,才发觉自己除了伤痕,一无所获。很多青年因此走上了另一条路,在性和毒品中麻醉自己,逃避现实。
碎。
狂野青春,将热情寸寸燃烧成为灰烬。
理想夭折,信仰迷失,热爱冷却,激情成灰。如同折翼的鸟儿,不知如何继续。在世事定理与自我的尖锐对立之中,在广袤而无情的天与地之间,他们只想躲进一个小小的角落,寻求最后的安慰。
Escape。逃离天地间,逃离这冷酷的现实,逃离这荒谬的尘世,躲进自我的精神天地中,在迷幻和狂想中麻醉自己。如果生命不过是荒原,那有何足珍惜何足留念。
Go.
Fly.
Die.
“逃离社会去幻游”,在极度幻灭的情绪之下,毒品成为一种对抗的武器,幻觉成为他们的精神需要,甚至成了一种追求灵性感受和精神解放的工具。当比尔博惬意地说霍比特人的烟草是如何世间少有让人飘飘欲仙的时候,LSD迷幻剂和大麻的爱好者们都认为自己明白他在讲什么。弗罗多与魔戒的故事也能引发类似的联想,自我毁灭带来的残酷快感不是不吸引的。
很难讲托尔金对这一切感到满意。
他确曾将狂热的美国追随者称为“可叹的盲目崇拜” (deplorable cultus)—— “艺术感动了它们,但他们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感动。他们对它相当醉狂。许多美国年轻人融入这个故事的方式和我并不一样。”这句话被一些评论家翻译为自我辩解:“如果你的书不幸被傻瓜喜欢,这不是你的错。”只是联系上下文看这样的批评未免过于断章取义,因为托尔金接下去还说:“但他们的确用此当作工具,反抗一些他们厌恶的事物。有一间学校,我忘记是哪间了,大学会议决定铲平一个可爱的小树林,以建造一幢他们称之为文化中心的混凝土建筑,引起学生粗暴的反应。他们在那上面写了『另一个魔多的缩影』(another bit of Mordor)”。从这些话中不难体会托尔金那种既郁闷又怜惜的复杂感受,没有一个作家会对真心喜欢自己作品的读者没有感情。
岁月荏苒,反叛激进的青年渐渐长大,他们有的经过炼狱般的经历学会了成长和妥协,回归到主流社会。但也有不少青年就这样沉沦,成为毒品、滥交和暴力犯罪的牺牲品,生命之花在盛放之际就猝然凋零。不知这些令人叹息的灵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否会回想起当初那个拿着一本托尔金刚刚迈入大学校园的自己,那个还没被生活嘲弄,对现实绝望,仍然满怀着热情和憧憬的飞扬少年?如同多年以前还未曾持戒的弗罗多,透过袋底洞书房的圆窗子,眺望夏尔宁静的群山和绿野。
饥渴的六十年代,混乱的六十年代。反叛的六十年代,迷惘的六十年代。
那时代是西方整整一代人无法忘却的伤。
四、 尾声:新千禧年之神话再现
Your own way you alone can choose…. Such is your fate.
你自己的路唯有你才能做出决择。……这便是你的命运。——魔戒I:同盟离散
(不好意思,是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