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帖]以父亲的名义——再读鲁迅《狂人日记》
——再读鲁迅《狂人日记》
偏执狂〔paranoia〕可能是心理分析学研究最多的“病症”之一。自弗洛伊德以来,偏执狂几乎就成了心理分析的“模型”。鲁迅写于一九一八年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中的主人公〔我们管他叫“狂人”吧〕,就是一个偏执狂患者。早年习医的鲁迅在文中称之为“迫害狂”,其实迫害狂也是偏执狂的一种表现方式,受迫害的偏执而已。
偏执狂的最明显特征之一是谵妄,而大部分《狂人日记》都是狂人谵语的记录。近一个世纪前,弗洛伊德在分析当时一个著名的偏执狂施莱贝尔〔Schreber〕的时候曾提出,谵语起源于患者自身内部认识过程的变形。在某种压力之下,不但内部感觉在意识中变成了外部感觉,而且连“本末”也颠倒过来。具体一点讲,就是他那著名的“三段论”:“我〔男人〕爱他〔另一个男人〕”,到谵语者那里,却变成了“我恨他”,而为了能为“我恨他”这一点提供理由,谵语者才通过“外向投射”而大声宣布:“他迫害我”。换言之,弗洛伊德第一次提出,偏执狂,至少是“迫害”型偏执狂的根源,是下意识中同性恋的倾向。同性恋的满足免不了意味着接受“阉割”,所以,这必然被男性自恋的利比多压入潜意识。
几十年后,拉康的“镜子”理论,从另一角度为偏执狂提供了解释:镜子阶段实际上是想象范畴和符号范畴的分水线。精神病症起源于镜子阶段“我”的产生过程,患者实现不了符号范畴的“我”,他无法超越想象范畴,或者说无法把想象溶入符号。从结构上讲,偏执狂对应着镜子阶段的异化性,其特点是患者对镜子过程的抗拒。这同时也意味着精神分裂,也就是说两个“我”的冲突的开端。
那么,如果暂且忘记《狂人日记》公认的“反封建”意义,我们能否从狂人的谵语后面,发现什么别的东西?狂人之狂,能不能也被理解为是对潜意识中同性恋倾向的压抑?其根源又从何来?我们不妨从最后一个问题着手,试图从这篇小说中找出狂人之狂的起源。
小说人物结构上有一点颇为值得注意,《狂人日记》短短五千字,人物不少:狂人自己之外,还有赵贵翁、古久先生〔姑且也算一个人物〕、街上女人、陈老五、何先生、大哥、母亲、妹子,以及街上的孩子和家中的佃户等等。然而,狂人数次提到“家”,但家里人只有大哥、母亲和〔已经死去的〕妹子,独独缺少它的关键成员:父亲。而且,从时间上看,父亲早早就“消失”掉了。小说第十一节:
“……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那时我妹子才五岁,
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
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
“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
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
母亲也没有说不行。”
两处应该出现的地方,父亲都不“在场”。否则,父亲的反应应该比母亲的更重要,也更会被狂人“记住”。
结论?父亲在狂人四五岁前就已死去?这几乎是肯定的:
“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第十二节〕
父亲死了大哥才会管家务。但是,父亲仅仅只是“死了”?五岁时死去的妹子尚且念念不忘,为什么一字不提“死去”的父亲?即使父亲极早“死去”,按照狂人的逻辑,也该象死去的妹子一样,被家里人吃掉……。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在狂人的世界里,父亲是不存在的。
从弗洛伊德到拉康的精神分析学,也恰恰把“父亲”放到人类心理发展的关键位置。作为“性别”趋向的分水岭,父亲因素的缺乏,将导致形形色色的心理失衡,乃致精神失常。
弗洛伊德和拉康都认为利比多是没有性别的,婴儿最初的欲望也是没有性别之分的,弗洛伊德认为,性倾向形成于俄底浦斯情节末期。而俄底浦斯情节本身就是双重性的。对“恋母”的放弃意味着俄底浦斯情节的结束,取而代之的,将是两种可能:或者是与母亲的等同,或着是与父亲已有的等同的加强。从前者发展出女性,从后者发展出男性。父亲的不存在,使狂人无法把自己与之等同,从而也就无法实现自己的“男性”〔他甚至可能把自己等同于母亲〕。这样,他将难以把女性作为自己的欲望对象,从而使心理上的同性恋倾向成为可能。
从这个角度上,狂人的恐惧不安只能是对想从他人〔男人〕那里得到性满足的愿望的回避:“被吃”实际上是“〔象母亲一样〕被作爱”的易位。而“被作爱”意味着对男性生殖器的放弃,也就是“被阉”,男性自爱的冲动最后把“被阉”压入潜意识。
另一方面,“被阉”又通过“割股疗亲”〔见第十一节〕和“被吃”联系起来〔割股就是阉割,这应该有两层意义,除去形式之外,还有更深的一层:阉割是“父亲”对儿子的惩罚,而割股则是儿子以“父亲的名义”自施的惩罚〕。被阉就是被吃,被吃就是被阉。从这一点上,如果认为谵语是潜意识的语言,整篇《狂人日记》就可以被看作是狂人对“被阉”恐慌。
拉康把问题推到俄底浦斯情节之前〔或者“前”俄底浦斯情节〕。母亲,由需要的对象转而成为爱的对象,母亲成为欲望的目标。而对孩子来讲,重要的是,他〔中性〕有所欲,而他的欲望,他自己应该能在母亲的欲望中找到。自然,这里母亲扮演着“他者”,也就是拉康的“Autre”的角色。于是,在最初的母子关系〔更应该是子母关系〕中,孩子不得不破解发自母亲的特殊信息,这信息中含有母子之间关系的一个重要因素:作为欲望能指的phallus——这正是母亲欲望的所在。为了满足母亲的欲望,孩子最初把自己和母亲所缺的phallus等同起来。然而,他接下来会意识到,这种等同是远远不够的,母亲并不能由此得到满足,她的欲望在他之外。所以,孩子最终的欲望将不再是作母亲所无的phallus,而是成为phallus的载体〔他〕或受体〔她〕。
在这个过程中,“父亲的名字”,作为能指,起着决定性作用。母亲欲望在孩子身上得不到满足,而转向另外的动西,这也同时向孩子展现了一个“第三者”:母亲的他者。这就是“父亲的名字”。这是一个符号,在这里,它意味着法规。对孩子来讲,父亲的名子含有这样一条信息:不许做母亲的phallus。
这时孩子将面临这样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选择: to be or not to be〔母亲所缺的phallus〕。如果父亲的名子被“屏除”〔拉康之forclusion,译自弗洛伊德的Verwerfun〕,它的信息被拒绝,那么孩子将停留在把自己等同于phallus的阶段,而成为后来心理失衡的根源所在。
狂人无疑把“父亲的名字”从他的符号世界屏除掉了。不但狂人全篇谵语里都没有“父亲”,他的潜意识里显然也是没有“父亲”的,才会把一切都算在大哥身上。但从符号世界被屏除的东西,是不可能再被压抑到潜意识中去的。按照拉康的观点,这些离开符号界的东西,是会再从“现实”中回来的。而对精神病人来说,就是从幻觉〔hallucination〕中回来〔对他们幻觉也是现实〕。狂人两次幻觉中所看到的人: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
快。”〔第一节〕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
看得清楚,……。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
是从来如此……’”〔第八节〕
这很可能就是没进得了符号世界的而从“现实”回来的父亲。狂人应该跟作者年纪相仿〔“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那么,“三十多年”前的“他”,恐怕也只能是他幼时的父亲了。其时后者年纪也该“二十左右”,而“这是从来如此”,显然是一个立法者的口吻,充满了父权的威严。
由此,狂人心理就可能停留在phallus阶段,他的偏执狂就可以这样来理解:我没有phallus,我自己本身就是phallus。没有phallus就没有欲望,他自己也就不可能有所欲,有phallus人——也就是男人——才有欲望,所以,既然成不了母亲所缺的〔男人的〕phallus,他只好去作男人所缺的“女人”?
一定要套用拉康的镜象的话,不妨设想一个赤身裸体,挂满了花边的的狂人,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竭力试图展现出一个女性的身体。而对“我”的认同过程的任何扭曲,都将在心理上产生张力,从而导致“好斗性”。由此,狂人的呕吐〔第四节〕,则可以被理解成对自己身体形象的一种破坏。
作为能指的父亲被屏除,留下的空缺总要补上。用什么来补?简单得很,用拉康的话说:“一个真实的父亲,不一定是主体〔真正〕的父亲,一个父亲就够了。”对狂人来说,勉强用来填补能指中空白的“一个父亲”,可能就是后来的立法者,管家的大哥了。也许因为在他心目中,大哥永远胜任不了这个角色,狂人才难免感叹:“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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