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出版史:毛泽东对全国八个样板戏不满

来源: 2007-08-06 18:16:03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李自成》出版史:毛泽东对全国八个样板戏不满
这样的信一旦写出去,能到达收信人手里,问题就可能获得彻底解决;万一落到江青、姚文元手里,那可就是灭顶之灾!姚雪垠一夜无眠。 
姚雪垠,只有小学三年级学历,被划为“右派”后,在逆境中锲而不舍开始了《李自成》的创作;他大胆写信给毛泽东,从而使他成为55万右派中,能得到最高领导人亲自关注,并从事文学创作的第一人。
1958年8月,姚雪垠同中南作协的十几名右派分子一起,下放到武汉郊区的农场劳动改造。每天晚上,姚雪垠钻进用芦席和竹竿搭起的工棚里,左手持手电筒,右手秉笔,趴在铺上写“日记”。他的“日记”除了日常生活和劳动的记录之外,大量的是关于《李自成》的人物、情节的构思。
他的秘密被发现了。那位监督他们的排长把他的日记本要去翻检一通,随即便召开了一个小型批判会:“姚雪垠这个顶着花岗岩脑袋的老右派,每天写日记,原来以为他是在反省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谁知他却是在思考如何写他的书!到现在他还幻想着有朝一日,用他的作品同党较量!”姚雪垠被罚去做重体力劳动———先是挑砖,又去挑塘泥。
在一次批斗会后,他终于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路旁。两个膝盖肿得就像两只大馒头,却因祸而得福——姚雪垠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了。
每天,当人们出工之后,工棚里只剩姚雪垠一人。他躺在地铺上,开始纵情驰骋起他的艺术思维。古往今来,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
在艰难的环境中,姚雪垠锲而不舍地进行着创作。1961年夏秋之交,姚雪垠完成了《李自成》第一卷书稿的修改工作。消息传到北京,他很快收到了中国作家协会的来信。信中说如有什么困难只管提出来,作协可以设法相助。姚雪垠非常感动,立刻给作协回信,说明《李自成》第一卷已经脱稿,希望能请一两位明史专家帮助看一看。作协回信表示同意。
寄给作协办公室的书稿刚刚付邮,中国青年出版社科学读物编辑室编辑邵益文便登门造访,面谈后才知姚雪垠写的是历史小说而非通俗历史学术论著。邵益文向室主任成石中作了汇报,成石中当即找到文学编辑室编辑江晓天,问他有没有兴趣。江晓天才从河北省唐县农村下放劳动回城不久,疲劳尚未消除,就同姚雪垠取得了联系。
几经周折,最终江晓天争取到了《李自成》第一卷的书稿。从此,在长达15年的倾心合作中,写下了中国新文学出版史上一段编辑与作家的友谊佳话。
小说家与历史学家的心灵碰撞
1962年国庆节,姚雪垠抵达北京,由江晓天陪同拜访北京市副市长、著名历史学家吴晗。吴晗一把捉住姚雪垠的手使劲摇着,“了不起呀,姚雪垠同志,你的《李自成》非常成功,我认为它的成就超过了《三国演义》!”而最让姚雪垠感动的是,吴晗读的不过是第一卷未定稿,其中许多地方还失之粗糙——而这,就竟然得到了如此高的评价!
由此谈到《三国演义》中的许多细节,两人的观点常常不谋而合。江晓天感慨说没想到历史学家对《三国演义》如此熟悉,吴晗放声大笑:“不只是《三国演义》呀,《七侠五义》、《包公奇案》、《野叟曝言》……我都熟悉。我在小学时就喜欢读小说。”
中午11点半,他们到了北京饭店。吴晗作东宴请姚雪垠,江晓天作陪。
觥筹交错中,话题转到了《李自成》的现存问题上。吴晗告诫姚雪垠:写明朝人物的对话时,可以有对满洲人的侮辱、蔑视的词语,但作家的叙述语言里,就绝对不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甚至称“清朝”为“满清”都不行,要避免流露大汉族主义思想。
吴晗又提醒姚雪垠:“不能让古人说现代话,利用古人的姓名抒发现代人的感情,要不得。”
姚雪垠答应“一定注意”,“决不让古人说现代话,尤其不能使前人说后人的名言,像东汉的蔡文姬,竟可以说出北宋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吴晗抿嘴一乐,“要说郭老是文学家,是‘五四’时代的伟大诗人,我五体投地;说他是伟大的史学家,我不敢苟同!”他指的是郭老的历史剧《蔡文姬》出现了范仲淹的话。
姚雪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幸而吴晗转移了话题,他说《李自成》写得与《红楼梦》、《战争与和平》一样的部头就可以了,五卷太长,建议姚雪垠放弃这个计划。
姚雪垠不假思索地答道:“不,我要写……12世纪,英国还没有形成完整的国家,我们却已经有了《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我们还应该有那么一批作品,把我们国家的伟大和悠久体现出来。也许我做不到,但我愿意为后人铺路。”
吴晗之所以建议只写五卷,“只是担心写得过长会犯其他长篇的通病,越写越松。还没有哪一部长篇跨过去这道难关。《水浒传》的七十回本比百二回本好得多;《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一死就立刻失去了光彩;《红楼梦》的续四十回,刚开始还可以,越往后就越差了。”
姚雪垠仍处于亢奋中。他说,“一部小说写多长,应该由它的内容来决定。外国人没有达到的,不等于我们中国人达不到;古人没有做到的,不等于我们今天做不到。”
吴晗情绪激动,他站起来,端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我为你壮行———干杯!”
老作家舍“命”告御状
“文革”后期,北京红墙内的斗争空前激烈。文艺界的形势——特别是毛主席对电影《创业》的批示使姚雪垠大受鼓舞。他给江晓天写信,询问中青社何时复业。江晓天便找一个出差机会去南方,返程路过武汉时去看望他。两个好朋友关起门来,说了许多悄悄话。
回到北京,有好朋友送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段话:“文化部是一个大行帮,百花齐放没有了……”———“小道消息”说这是毛主席在批评文化部,老人家对“八亿人民八个样板戏”的局面很不满。江晓天兴奋起来,他立刻提笔给姚雪垠写信:
最近有个想法,供你参考:可以给主席写封信,报告《李》稿的写作情况和你的愿望。所传主席对一卷说的话,虽尚待了解确切,但看来是有这回事,说明伟大领袖对《李自成》一书是关心的。你已近高龄了,虽然健康状况较好,但要完成五卷,还是抓紧时间为好……
江晓天的建议显然为姚雪垠打开了一条思路,但这样的信一旦写出去,能到达收信人手里,问题就可能获得彻底解决;万一落到江青、姚文元手里,那可就是灭顶之灾!姚雪垠一夜无眠。次日凌晨,他写了两封信。第一封给江晓天,表示他将慎重考虑江晓天的建议;第二封信给茅盾先生,就《李自成》第二卷出版遇到的难题和中青社的复业谈了自己的看法。
御状可以告,但需要一个绝对可信又有能力传递的人来传递,终于,姚雪垠想起了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名字———宋一平,原是中共武汉市委分管文教的书记,对姚雪垠的创作一直非常关心。他于1965年调到北京,时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临时领导小组成员。不多几次接触,姚雪垠便认定他是极富人情味的领导,更是一位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
武汉关的钟声远远传来,报告着1975年10月8日的黎明。姚雪垠披衣坐起,一气呵成两封信。一封给宋一平,一封给毛泽东主席,两封信装在了一个信套中,为慎重起见,姚雪垠希望给毛泽东的信能先经宋一平审读。很快,宋一平回信了,建议姚雪垠在信中具体提出请主席批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信最好用毛笔写,他负责托人直接呈送到主席手中。
姚雪垠喜出望外。他特意找到能写一手漂亮毛笔字的朋友龚啸岚,把致毛泽东的信稿交给他,请其代为抄在上好的宣纸信笺上。信中写道:
我是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的作者。解放后,我在您的思想教育下,立志以李自成为主人公,写一部反映我国历史上农民战争的长篇小说,书名就叫《李自成》。《李自成》第一卷于1963年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后,我曾给主席寄呈一部,表示对主席的无限敬爱,也表示是在主席思想的哺育下开始做出的一点成果。1966年夏天得知主席看过了这部书,曾指示说:这部书虽然还有些问题,但应该让作者继续写下去,将全书写完。我对主席的关怀和鼓励,多次感动得热泪奔涌,下决心更加勤奋学习,改造思想,力求将这部书完成得较好,以实际工作成果报答主席……
主席!要在我的老年完成这样大的写作计划,不仅需要我自己加紧刻苦努力,更需要党的切实领导和具体帮助……原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的负责同志虽然表示愿意将《李自成》继续出完,但该社能否复业,何时复业,至今音信渺茫。全国读者都需要读文学作品,也渴盼《李自成》第一卷早日重印,以下各卷能快点出版……请求您将《李自成》的出版问题(包括第一卷的修改本重印),批交中央主管部门解决,或直接批交人民文学出版社处理……

“一本书救活一个出版社”
北京。江晓天已办完去《中国文学》杂志社的调动手续。11月7日上午11时半左右,他接到了文物出版社副总编辑丁盘石的电话,告诉他:“刚才,王冶秋同志在五省区煤矿掘进队长座谈会上讲话时,提到有位写历史小说的老作家给毛主席写信,主席指示‘给他提供方便条件,让他写完’,估计这位老作家是指姚雪垠。”丁盘石知道江晓天与姚雪垠的关系,所以一听到消息,立刻跑出会场向江晓天通报。
江晓天恍然大悟那位人文社编辑“非常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了。他想他已调出中青社,“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经不住王维玲一再坚持,最后还是给姚雪垠写了一封恳切的短信:
雪垠同志:刚刚听说主席批示已下来了,只从传说中听到两句:让你写完,给你提供方便条件。更多的不知道。中青要复业,他们说,二部稿马上可以发排。务望你不要把稿子给任何人拿走,中青可能马上派人去取……
下午3点多,长途电话终于接通了,姚雪垠洋溢着无法阻遏的激动,他要求江晓天立刻到武汉去一趟。而出版社方面也认定由江晓天去找姚雪垠是上上策。
11月9日中午11点,江晓天乘坐的飞机在武汉降落。出口处,姚雪垠和武汉市文化局副局长吕西凡正笑眯眯等待着。江晓天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今天来?吕西凡问他在飞机上可曾见到韦君宜?江晓天才明白他们是来接韦君宜的,是来谈《李自成》出版问题,原定乘坐这架飞机,却不知因何未能如约成行。
江晓天颇感为难———韦君宜是带着中央指示来取《李自成》书稿的,江晓天既不能代表中青社将《李自成》让出去,也没有理由咬住不放。思来想去,拿到书稿的出路只有一条:由作者出面说话。姚雪垠虽然在给毛主席信中表明可以“直接批交人民文学出版社处理”的态度,但那是在中青社“能否复业、何时复业,至今音信渺茫”背景下作出的选择,如果中青社复业了,他当然愿意同中青社继续合作。江晓天坦诚地向姚雪垠谈了“借毛主席批示的力量,推动中国青年出版社赶快复业”的构想。
10日上午,姚雪垠随吕西凡等去火车站接韦君宜,午饭时分回到家中,说已经同韦君宜谈过了,局面有点僵。说武汉市委宣传部长丁力希望江晓天能直接与韦君宜面谈一次。
吃过晚饭,江晓天找到丁力家,详细说明了他不便与韦君宜见面的原因,同时建议:《李自成》的出版问题涉及中央两家出版社,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个难题推给北京,由两家出版社领导和出版总局一起协商解决。丁力赞同这个建议,答应向辛甫汇报。
10日傍晚,姚雪垠告诉他,韦君宜下午来过了,很焦急,开门见山就说这是国家出版局交待的任务,希望姚雪垠予以支持。姚雪垠非常理解,但坚持要考虑他与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历史关系。韦君宜则咬住一条不松口:“中青社还没有复业,怎么能谈出版!”
江晓天心急火燎,晚饭都没吃,就去了火车站。火车18点开,12日下午3点多到北京,王维玲接站。两个人马不停蹄赶到团中央,向团“十大”筹备组副组长王道义作了汇报。王道义让中青社赶快写份申请复业的报告,由他们上报党中央。15日,申请报告一早送给王道义,大意是:《李自成》第一卷由中青社出版,二卷稿中青社也已看过。作者本人也愿意继续与中青社合作。基于这些原因,中青社申请复业,以承担《李自成》第二卷的出版任务。
25日下午4时半,团“十大”筹备组打电话告之“中央已批准,于一小时后把批件送到中青社”。据江晓天回忆,“报告是姚文元先批的,张春桥批同意姚文元的意见,还有好几位中央政治局委员都画了圈。”
中青社立即拍发电报向姚雪垠通报消息。姚雪垠立刻到旅馆面见韦君宜,向人民文学出版社表达深切的谢意和歉意。
为了《李自成》第二卷的出版,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复业比共青团中央正式恢复活动整整早了三年。当时社会上广泛流传着一句话:“姚雪垠一部书救活了一个出版社。”盖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