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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莫言饥饿寂寞中建立文学王国
发布者 guzheng 在 07-08-04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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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平
经历过中国的荒诞年代,从小靠阅读社会大书成长的作家莫言,建立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高密东北乡文学王国。童年的记忆,乡村的经验,家族、左邻右舍每一个人,堂而皇之地走进他的王国。
从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中国这三十年波澜壮阔的历史,远比任何小说都匪夷所思。或许因这个缘故,这个时代的亲历者,无论是作家、导演还是艺术家,他们不仅在重要作品中留下了这一时代的烙印,有些人更终其一生,都背负这个时代的情结。
当作家莫言在高大华丽的香港会展中心讲述自己直到十八岁才第一次吃饱、穿暖的乡村经历,当遥远的山东高密在平静的叙述中复活,当香港观众似乎真切地看到破旧的农村课堂上,老师和饥饿的孩子争相啃噬煤炭的情景,也许你才能理解这一代作家的艰辛和独特。
二零零七年香港书展,莫言与读者分享自己的文学之路,开篇便讲自己去台湾参加交流的经历。他说台湾的作家五岁开始读《红楼梦》,而自己十五岁还是光屁股的农村放牛娃。但莫言从不以此为难堪,「我想我认输的话,也对不起大陆这么一块广大的国土」,他说,在中国荒诞的年代里,「当你们用眼睛阅读的时候,我在用耳朵阅读。当你们阅读经典,我在听我们的乡亲们讲各种妖魔鬼怪的故事,听我的祖父、祖母讲家族的传奇,在集市上听艺人说书,听盲人唱歌。我们这一代作家读的是社会这本大书」。
莫言出生农村,由于家庭在划分阶级成分时被定为「富裕中农」,因此便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莫言小学五年级便辍学,回家放牛、放羊。「许多孩子可以去上学,我被甩到这个群体之外,非常孤独。有时候在田野里,一天都见不到一个大人。整整一天,只能跟牛羊交流,一抬头,看见碧蓝的天空上一群群小鸟,非常婉转也非常凄?地叫两声。寂寞得不行,我就跟牛说话。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感觉牛可以听懂我说话,田野里的树木,地上的青草,都是可以跟我交流的 」。
孤独而漫长的童年时代,在莫言的作品里,留下深刻的影子。莫言说:「童年时代长时间的孤独,培养了我和大自然之间非常密切的感情。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植物、动物的感情比对人的感情还要深厚」。「后来写作,我写田野风景的时候常常会流连忘返,忘记写人。本来想写一对男女的恋爱,站在一棵树下,结果我写树去了,把男女忘掉了。回头一看,写了好几千字后,爱情只有两百字」。
二十一岁时,莫言终于逃离农村生活,加入解放军。用他的话说,部队生活带来的最大改变有两个,一是终于可以吃饱了,二是终于穿暖了。
「我在农村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一直是半饥半饱。到部队的第一顿饭,我吃了八个馒头,我旁边一个小老乡,吃了十二个馒头」。「在农村,十五岁以前,没有穿过衣服。不是我们有暴露身体的癖好,而是没有衣服可穿。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从城里下来的师范毕业的女老师,捂着眼睛跑掉了,跟校长哭着说我们耍流氓。校长说他们没有衣服,所以他们不穿衣服,你要是不能教就离开吧。后来这个老师留下来了,也渐渐习惯了。她发现这些孩子虽然不穿衣服,但是灵魂都很干净 」。
一九八一年,吃饱、穿暖了的莫言发表了自己的文学处女作,一部名为《离婚》的六幕话剧。受革命文艺影响,当时的莫言认为小说应该是党宣传的工具,应该配合国家、政府的政治任务。比如要搞计划生育了,小说就应该立刻写计划生育;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了,就该为政策塑造典型人物。「我当时最大的困惑就是没有素材可以写作,挖空心思地编故事」。
一九八四年,莫言考进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的高潮也在这时到来,大量西方文学被翻译出版。卡夫卡、海明威、卡尔维诺、马尔克斯,闪亮的名字一夜之间出现在大陆文学青年面前,「大陆的作家在那几年是恶补,像一个长期饥饿的人,突然端上来一桌美食,鸡鸭鱼肉,不知道该吃什么好」。莫言疯狂地读了两年书,受拉美作家马尔克斯影响尤大。
许多人评价莫言是中国的马尔克斯。莫言自己也承认,撰写了不朽名著《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对自己的影响是启蒙式的。
「一九八五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第一次翻开《百年孤独》。读了第一页,就把书合上,拍案而起!第一,我非常遗憾,为什么我没有早想到,这样的故事也能写成小说!第二,感到非常不服气,这样的小说我也能写!他描写的东西在我的生活中有许许多多。过去我认为这是不可以写成小说的,老百姓坐在一块儿吹牛、胡编乱造的故事,听着哈哈一笑而已,怎么可以变成神圣的小说素材呢?读了一页《百年孤独》我才明白,小说可以这样写」。
二零零八年二月,莫言与马尔克斯即将在东京会面,而其实,从第一天翻开《百年孤独》,心里的文学世界被开启之后,直到今年七月三十日,莫言才真正完全读完这本书。有人问,见到马尔克斯会说什么。莫言风趣地说:「我会说,你可把我们害苦了!你在中国有一大堆子孙,可惜种下的是龙种,生出的却是跳蚤。」
由《百年孤独》的阅读经历开始,莫言抛弃了政治宣传话语。哪里还用编故事?所有的故事,都已刻在生命里。他开始建立属于自己的高密东北乡文学王国。童年的记忆,乡村的经验,家族、左邻右舍每一个人,堂而皇之地走进他的王国。他说:「我在这里得心应手、左右逢源。」
「饥饥与食物,是我小说里最重要的关键词」。刻骨铭心的记忆,莫言把它们留在自己的王国里。「一九六零年我五岁,正是中国大陆最饥饿的年代,童年印象里最深刻的,除了孤独之外,就是饥饿。饭桌上摆着现在连猪狗都不吃的食物,草根、树皮这一类的。村子里所有树的皮都被剥光了。我还记得有一次学校拉来一些煤炭,亮晶晶的,比较轻,有时能看到一些植物的化石,一个同学开始啃煤炭,还说很好吃,然后所有的孩子都开始吃。老师来了,问好吃么,我们说好吃,结果老师也跟着吃。有一节课,老师带头,和学生一块儿,每人拿着煤在啃」。莫言说,这样的细节让很多人觉得是胡编乱造,但这确实是真实的事情,「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找块煤炭尝尝,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难吃,而是越嚼越香。」
读过莫言小说的人都知道,他的小说很残酷,但是永远带着幽默。和他的讲座一样,话题很沉重,但是作者语言轻松,言辞之间充满黑色幽默,让人听完了笑,笑完了又心酸。
「幽默是农民的天性。苦中作乐是中国农民在艰难环境下的生存方式。累得动不了的时候,有人讲笑话,饿得动不了的时候,也有人讲笑话」。莫言做了二十年的农民,也真正懂得了中国农民的生活。他常常强调,希望自己能「作为百姓写作」,而不是「为百姓写作」,希望「在自己的生活和社会地位发生变化之后,还能够从低的视角来观察生活」。「总之,不要忘本,不要刚扔掉要饭棍,就痛打叫化子。」
莫言说,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开始回忆前半生的年龄,他也打算用文学的方式对自己的过去进行清算、忏悔。有人问莫言,会不会像王蒙一样写回忆录,莫言一听笑了:「他是高官,今天大会堂明天中南海,发生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今天高粱地明天养猪场,写回忆录谁看啊」?
□ 《亚洲周刊》二〇〇七年第三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