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之三上红楼
本文名字叫做“三上红楼”,自然是取吾友欧阳永叔“三上”读书之意,马(车)上、枕上、厕上也。盖甲于无所事事之间,或形神俱散之际,或攒眉切齿之时,经常喜欢乱想。难得偶动兴趣,一并拉杂乱记如次,原属玩笑,其为胡说也必欤。
宝玉是个好孩子
贾政为什么不喜欢宝玉?因为宝玉不肖。什么叫肖?《说文解字》曰:“肖,骨肉相似也。……不似其先,故为不肖。”甲以为这个词的起源,恐怕是出于人们对初民时代的深层记忆,没准和母系社会演变为父系社会的历程有关。盖母系社会时候对性这件事态度有点浪漫,大家只要一母所生就是亲人,而到了男人主宰,事情就狭隘得多:他们要保证自己的血统延续。如何鉴别血统?那时候不要说DNA,连滴血认亲的先进方法都还没有,只好从外观上辨认,象我就是我的孩子,否则即是野种,需要打杀,或者赶走。这规矩辗转流传下来,中国传统上的儿子们要想做一个有出息的、孝顺的、被长辈喜欢的儿子,则须具备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要“肖”,象爸爸。
宝玉不象爸爸。贾政“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这个宝玉倒也有点接近,更要命的是贾政“自幼酷喜读书”,所以“祖父最疼”,他所读的自然是仕途经济的书,那么宝玉只好担起那“古今不肖无双”的评语,承认他不是个好孩子。不过仔细想想,如果我们一定要强词夺理地说宝玉是个好孩子的话,好象也说得通。
宝玉象他爸爸。王夫之说“性日生日成”,贾政也不是绷着脸生下来的。他“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后来被“规以正路”,才道学起来,“规”的方法,大约仍是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虽然未必象宝玉那么过分,出格的事怕也做过。可惜后来“正”得过了头,落得个“只解打恭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成了地道的“国贼禄鬼”。书中宝玉还小,只见其“诗酒放诞”,后来倘幸乎被将一点灵根打断,其为“禄鬼”亦可期乎。所以径自说宝玉不肖其父,是没有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也。
如果有人坚执认为宝玉不象爸爸,甲也不和他抬杠,但要指出的是,即便如此,宝玉仍然是“肖”的:他象爷爷。也就是说,不象爸爸不是宝玉的错,因为贾政不象爸爸在先。宝玉绕过了爸爸直接去象爸爸的爸爸,接过了爸爸的爸爸大有断绝之虞的优良传统,更加是个好孩子。张道士怎样说来?“‘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 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宝玉的象爷爷,不仅在外表,还有“言谈举动”,至于惹得两位最有发言权的老人家流泪,可谓象到了十足。贾政的不象,也在贾母的悲叹中暴露无遗。
其实做父母的督促孩子念书,是希望他将来科甲出身,位列朝班。怒其不肖,是怕一味胡作非为,堕了家风。冷子兴给贾家四字考语道“诗礼簪缨”,甲看“簪缨”尚可,“诗礼”二字,怕还是恭维的多些。贾源、贾演两位国公是开国元勋,一枪一刀挣出的功劳,后世不过袭爵耳,又何谈“诗礼”呢。贾政后来也有反省,觉得这孩子“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贾家本非诗书仕宦之族,其家风正不待宝玉来堕呢。
以上基本属于胡说。甲真正觉得的是,宝玉是个娜拉。他的内核是人文主义的,上承明后期人性启蒙思想的,与西方文艺复兴精神遥相呼应的,人的意识的觉醒。但是他没有出路,没有土壤。众人皆醉我独醒,结果必然是痛苦地灭亡。况且宝玉的觉醒不过是朦胧地眼开一线而已,究其自身,也还是个公子哥儿,徒有一点模糊意识而没有象样的想法,花钱本领超强而谋生百无一用,后来的潦倒已不待言而后明。不过弄到宝玉出家甲是不赞成的,《红楼梦》的出世思想原本很浅,甲也相信宝玉有勇气留在人间咀嚼艰辛。
黛玉是盏美人灯
书中两位公认口角锋芒而有风趣的女子是黛玉和凤姐,黛玉的代表作“母蝗虫”得宝钗的首肯和品题,虽说“解释是幽默的致命伤”,宝钗那一段理论阐述总归是不错的。不过“母蝗虫”一语固然波俏,到底失之刻薄,刘姥姥实在并不可厌。比这个更加高明的,是凤姐的“林妹妹是个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形神毕肖,可称佳喻。
“风吹吹就坏了”,自然形容黛玉的娇弱,但其实美人灯这一意象并不止此。灯与人一样,都是以竹为骨。这不必说了。灯是在玲珑的骨架上罩着薄绢,上面描着纤弱的笔触。眉便似蹙非蹙,眼或似睁非睁,往往就是这么云雾包围了起来的境界。光影摇摇,多添上了一份迷离的情致。人是潇湘妃子,湘水女神,最终还要回到水中,回到她的太虚幻境。这本身带有很多浪漫的气质,于黛玉来讲,更是如烟如雾,披上一层淡淡的薄纱。而说此喻神似,仍不止此。美人灯的心自是蜡烛无疑,一件泪尽而逝的物事。灯再美,“明媚鲜艳能几时”,待夜已将晓,灯里还剩下不到一寸的烛心,衰弱的残焰摇摇的闪烁着。等到她滴下最后的一滴泪,寂然入灭,就只剩了一片蒙在浮白色的雾里的楼台。“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林妹妹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怕反是由于旨趣太合的缘故。“蜡炬成灰”一句,直是诗谶了。
不过这些类似深文周纳。雪芹写的时候可曾想过?甲很怀疑。
袭人是朵什么花
红楼女儿尽是花。而四季花开,芳香各异,命途穷通,亦各有玄机,颇费雪芹周章也。
袭人是朵什么花?答案似乎并不统一。
书中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按木樨即桂花,如此袭人似当为桂花。
又第六十三回,袭人伸手掣签,见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题诗道:桃红又是一年春。如此袭人又似当为桃花(这句和前句大略引自本坛某文,但是忘记了)。
桂花一事和那句诗,甲一向以为费解,因为这个几乎可以说是生拉硬扯上的。盖宝玉遇见琪官,是在春天,不过木樨(桂花),却是秋天的花。王摩诘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但是学界对这诗写的是春天还是秋天,甚至地球上有没有春桂这一物种,一直都还有争论。甲游踪所过,曾经在闽北的太姥山上看见疑似春桂的花儿,但因为不是学植物学的,也不敢轻轻断定。更重要的是,所引诗句的起源靠不住。人皆知道“花气袭人知昼暖”,而放翁原句是“花气袭人知骤暖”,却少人提及。诗名《村居书喜》,其辞为:
红梅桥市晓山横
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气袭人知骤暖
鹊声穿树喜新晴
坊间酒贱贫犹醉
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赋足
经年无吏叩紫荆
写的是春日见万物生长的新鲜感和理想中村居的安逸,就中所谓“花气”,可以穿凿地说指“红梅”,桂花却一点不见踪影。而雪芹借宝玉和琪官之口两番特笔道出,这次更是硬给他栽赃为桂花,究不知何所用意,大概必得由琪官来念吧。书中又有一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花气袭人(一作“笼人”,未必恰当,因为“笼”作动词时读上声,以仄对仄不工)是酒香”,说是秦少游的手笔,甲亦表示怀疑,盖集中未见耳。且他和一些吹牛的长物混在一起,摆明了雪芹原本就不甚认真。那一联挂在可卿卧房的《海棠春睡图》两边,大略自东坡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后,摹写美人睡态惯用海棠,无意中抢了湘云的风头。甲感兴趣的倒是这个出现“袭人”的场景是充满了性暗示的,可以理解为直接照应后文的“初试云雨情”,而“花气袭人知昼暖”,也会让人很方便地联想起句式相类的黄山谷名句“花气熏人欲破禅”,同样有暧昧的意味在,宝玉和袭人确实是“破禅”了的。由此又想到,雪芹擅改“骤”为“昼”,怕也是有意的,单拈出一句中偏见个“骤”字,难免突兀,而"灰暖香融销永昼,日照钗梁光欲溜",日暖春融,容易使人动情吧。
那么袭人是桃花了。“武陵”一事也显明,大约她后来和琪官独能够避开风雨,过简单的日子。
性感的芳官
芳官是个有趣的人。这孩子命好,戏班子散了不愿回家——其实也是无家可归——幸而被贾母指与宝玉。她从此在园子里优哉游哉,工作一概不做,到处只是淘气。想哭便哭,有人惹着便闹,着恼时“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顽”,高兴时在炕上两脚乱蹬,和晴雯等抓胳肢。行动又有宝玉护着,撞来撞去,好象一只滚动着溜圆眼睛的小兽。
芳官和宝玉格外投缘,很快就时刻随侍左右,竟自脱略痕迹。宝玉过生日,还偷偷溜出来和芳官吃了一顿引人垂涎的饭。夜宴之中,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可见两人座位是紧邻的了。不过这样的话,念着“任是无情也动人”,眼看着芳官不语倒有了点难度,总扭着脖子时间长会酸的。而这时手里摆弄的是小胖子薛宝钗的牡丹签,就越发显得古怪。
不过那晚芳官确实很有点小性感。她“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甲注:很疑红青是一种颜色,即所谓干[绀]红是)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细细想来,真是好看煞人。这打扮原也平常,初次开相时候她就“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脚,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而此处两耳饰物的不对称是点睛之笔,果然“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够多么娇(后来的“好姐姐,心跳得很”,又够多么嗲),演艺界人士装扮起来自有独到之处,如果都是大坠子,纵不村气,也就索然无味。这不对称的美可不正是目下时尚元素之一么。近年来又流行中性美,人以为酷,这在芳官更有充分表现。她打扮起来与宝玉活象双生兄弟,后来又常常演出变装秀,剃发着戎装,号称“野驴子”,另有一番飒爽的可爱性感在,居然引动大观园的时尚风潮。另一位象宝玉的湘云,穿了宝玉的衣服“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却没有这般的号召力。
但是宝玉对这性感多少有点无动于衷。和芳官同榻之后只企图“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虽然望着宝钗的膀子口水乱滴,看见湘云把雪白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想的却是怕她受风。他的审美,总还偏向温婉一流,湘云和芳官只是可爱的玩伴而已。所以周汝昌先生将湘云判给宝玉,甲始终觉得有点别扭。
甲说这个仍然有别的意思。夜宴努力摹写芳官,实写却是宝玉。再看宝玉日常服饰,除礼服外,都有明显的女性特征。刘姥姥进了宝玉的卧室,诧道:“这是谁家小姐的闺房,这般精致?”凤姐劝宝玉:“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似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雪芹确实发扬人性的内在之美,通过女儿极力地称扬美,另一面,他确实写的是末世景象。“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贾家到“草头”一辈刚好五代,一府之内,有昏庸之辈,有酒色之徒,有钻营取巧的贾琏,有卑鄙委琐的贾环,有无所事事的贾蔷,有只在女儿堆里混钻的宝玉,哪里找得出一个有气概,有担当的男儿汉?祖上沙场余生,贾兰拿把小弓玩耍,宝玉只会说“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习呢”。他本人虽是个骑手,射术也只落得个“姿势好看”。清自皇太极建号,到乾隆也是五世,八旗的腐化,又更甚焉。到得最后,居然宫中数十年不闻儿啼。男人退化至此,于族群也就没什么可说了。那么到此归总的结论居然是:中性美岂是好玩的哉?这倒有些出甲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