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妾丰碑 ( 第八章 麻风 , 第九章 遗弃)
小妾丰碑
(美)詹姆斯。 米切纳 著 / 宋德利 译
第八章 麻风
有一天,惠普尔医生回到家,发现有孕在身的玉珍在等他。起初,他以为也许是玉珍
抛弃了偏见,来为她自己求医。但事实并非如此。她说:“满基腿疼,请你给看一看。
”说完还要一些药,准备给丈夫止疼。她说这种疼痛是由於在芋头田里干活引起的。惠
普尔医生明白这种奇特的疼痛,有时的确是由於腿部在芋头田泡得太久引发的。他给玉
珍一小罐药膏。不过他把药交给玉珍时却有一个清楚的想法:“我是越老越糊涂。我应
该亲自去看一看满基的腿。”现在完全可以肯定,几个月之后,他一定会为自己这次失
察而自责,然而眼下这几天,他却心安理得。
玉珍把药膏涂在丈夫疼痛难忍的腿上。正如她希望的那样,只消几天时间,满基的痛
苦就解除了,并且继续作厨师。第四天,惠普尔医生可巧想起自己开的药膏,於是随便
问了一句:“腿,怎么样了?”满基急忙若无其事地说:“我已经好了。”
然而不久,满基的右腿产生奇怪的感觉。起初,症状和原先一样。他以为这再一次说
明美国医生对人体的无知,因此这次他服用的是中草药。不过只在晚上这么做,怕的是
被别人知道。当然玉珍除外,因为这药就是她熬的。这次的药可真起了作用,一下就把
那种难受的感觉根除了。满基高兴极了,发誓从此不再找惠普尔医生做蠢事。
七月,满基感到右脚大拇趾又疼起来,这次普通的中草药已经不起作用。他把事情告
诉了玉珍。玉珍说:“再试试惠普尔医生的药膏。”满基明知是在干傻事,可依然还是
让她把药膏涂在大脚趾上。谁知疼痛突然完全解除。这可真让满基摸不着头脑了。“你
等着瞧吧!”他提醒玉珍。“惠普尔医生的药到头来什么也治不了。下一个礼拜还得
疼。”
这话真灵验,他果然又疼起来,而且比以往更厉害。他又喝了些中草药,疼痛倒是有
所减弱,然而又可怕地痒起来,而且不久还蔓延到左脚。接着,他就懊丧地感觉到左手
食指又出了毛病。糟糕的是什么东西也沾不得,就连轻轻地碰一下都不行。他虽然能把
这种情况向惠普尔医生隐瞒,但是却瞒不过自己的妻子。
在后来的岁月中,玉珍一直想不起当年他们夫妻之间,是如何用那种可怕的无声语言
互相交流思想的。不过有一点,她还是能够记得一清二楚,那就是他们的生活中一直充
满恐怖。夫妻之间天天默默无言,生活也是天天在他们之间随随便便地继续着。直到有
一天早晨,听到满基在腿上抓痒时,玉珍才鼓足勇气走到满基身边,拉着他说:“五洲
他爹,我必须去请中国大夫。”满基把目光从她的眼睛离开,坐在那里死死地瞪着地面
,只好表示同意:“请请也好。”
做好午饭,玉珍从花园大门溜出去,随后急忙赶到中国庙,在佛像前给大慈大悲的佛
祖烧香作揖。她深信佛祖的灵验,於是一五一十地诉说道:“五洲他爹得了没法治的痒
病,手指头也疼得难忍。我们实在害怕呀,阿弥陀佛,求你帮帮我们吧,你什么病都能
治好。”他祷告好久好久,而后又去求和尚。那是一位头光面善的人,手里拿着一只竹
筒,里面盛着一百来根带有不同符号的木签。他一本正经地把竹筒放进一个拱形洞,口
中念念有词,重复那些证明效力的咒语。后来,有一根木签与别的签分离开来,号码是
四十一,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号码。和尚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四十一”,向玉珍收取
一个镍币之后,把木签交给她。
这根签原来就是药方。玉珍拿着它跨过小河,来到鼠街上一家肮脏的小药铺。她把药
方交给中医。那医生说:“啊,四十一可是一味妙药。你今天可真走运。”医生身后有
许许多多小罐,里面都盛着珍贵的中药。他从第四十一号灌里量出一勺药说:“你必须
把药放在浓茶里,一边祷告一边喝。是治怀孕的吗?”
“不是,”诚实的玉珍说。“这是为五洲他爹抓的药。”
医生的表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不过他迅速地产生一个念头:“啊!又是一个不敢
亲自来拿药的人!”他对玉珍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这可是治腿痒的良药。”
“我真高兴,”玉珍随声附和着。但是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介绍腿痒的情况。
玉珍转身要走,医生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说:“我敢肯定,这药一定会治好你男
人的病。不过,如果万一治不了,千万记住,我还有别的药。我什么病都能治,记住。
”等玉珍一离开,他就立即派人去跟踪她。
“哪个?”有一个人问。
“就是那个客家女人,大脚的。”但是玉珍是沿着另一条路回家的,所以那天密探并
没有截住她。密探把情况向医生做了报告,医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说:“她一定还会
再来的。”
第四十一号药根本不起任何作用。玉珍越来越苦恼,她简直被这件事压得喘不过气
来。“五洲他爹,”她恳求道:“你必须和我一起到那个华人大夫那里去一趟。”
“我害怕,”满基说。
“他告诉我说他什么病都能治,”玉珍安慰着他。她洗完碟子,把四个孩子托付给另
外一个华人妇女,然后就慢慢地领着丈夫,诚惶诚恐地沿着努阿努街向前走,跨过小河
,来到鼠街。在医生的眼睛里,他们真是非凡的一对,因为穿着黑布衫的玉珍,并没有
象原住民女人那样,习惯地跟在长辫丈夫后面毕恭毕敬地蹒跚移步,而是按照客家女的
习惯与丈夫并肩行走,因为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如果真正象玉珍想象的那样,在今后的
日子里,满基就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她。其实,满基现在就已经感觉到这种需要,
并且也为有这位强健的妻子走在自己身边而踌躇满志。
来到鼠街,看到妓院的一排排小屋,玉珍就情不自禁地又对满基产生由衷的感激,因
为正是他,才把她留在他的身边,没有把她卖给那个妓院老板。她明白,如果不是满基
把她买下来,她将过着怎样的日子。於是,她向他靠得更紧了。当胡同变窄时,她甚至
把他的手抓起来。起初,满基抑制着自己的感情,总想把她的手甩开,可是一旦抓住就
再也松不开了。他感到她的手指正在缓缓地解除他食指上难以治愈的疼痛。一种心照不
宣的默契就在这无言的时刻产生了。玉珍说:“不管大夫说什么,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
两人来到药店,医生完全知道他们怕的是什么,更明白这对他本人来讲又意味着一笔
钱财,於是他把自己瘦弱的双手,以一种颇具职业性的方式握在一起,向这对焦虑万分
的夫妇笑起来。“那药治好痒病了吗?”他问满基。
“没有,”玉珍抢先回答。“现在他的脚趾又疼了。”
“先让我看看,”医生边说边把一块布帘拉到一边,让一束光线照在满基站立的地方
,接着他就跪下来检查。一见到那片苍白无色的皮肉,医生就本能地缩了回去。其实,
他一跪下来就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这时,他的举动早已引起玉珍的注意。
“别处还疼吗?”医生压低声音问。
“别的脚趾,这个手指,还有脚脖子外面也疼,”玉珍用半生不熟的原住民语言说。
闻听此言,医生就一本正经地把所有感觉疼痛的地方都检查一遍,而后搓搓手,好像
要把一种可怕的灾祸从手中搓掉一般。玉珍把医生这一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於是鼓起勇
气问:“是八爷梅毒吗?”
“是,”医生轻声说。
“哎哟,老天爷,不是的!”满基边说边喘着大气,接着就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象
挨鞭笞的孩子恳求父亲似地问:“我可怎么办呢?”
医生装出一副内行的样子说:“没什么了不起,真的。我有治好这种病的万应灵药。
”
“你真有吗?”满基恳切地问。“你能把我的疼病治好吗?”
“当然!”医生令人欣慰地笑着说。“我给好几个得这种病的人看过,他们谁也没有
求过白人医生。”不过玉珍明白医生的话是言过其实,於是坦率地说:“五洲他爹,这
个人治不了你的病。我们得马上去看白人医生。”满基马上接着说:“把我交给他们处
置。”玉珍暗示一种诺言,她完全可以和他分担痛苦。然而,此时此刻,这种诺言却使
他痛苦不堪。满基伤心地哭泣起来。
“过来,”玉珍勇敢地说。“我们现在就得走,找惠普尔医生说说去。”
可这个中医却连忙表示反对:“把病情告诉白人医生,你们想过这意味着什么吗?”
接着他又向满基描述起种种可怕的情景,而且煞有介事地吓唬说:“警察要抓你,还有
那码头的小船。甲板上的笼子。在岛上游街示众。先生,你妻子身怀六甲。如果是个儿
子,天哪!你可就永远别再想见到他啦。你想过这些吗?我这里可有灵丹妙药哇。”
满基当然想过这些令人胆寒的情况,而且医生刚才公然吓唬他的话,也的确产生了严
重的后果。他竟然瘫倒在医生的桌子旁,咕哝着:“真是八爷梅毒吗?”
“真是八爷梅毒,”医生冷冰冰地说。“这种倒酶的病呀,你算得上喽。如果不用我
的草药治好,再过一个月,你的脸就得开始肿。眼上也会长一层白蒙。你的手脚也会开
始消瘦。现在你就可以瞧瞧你这可怜相!”他抓起满基的食指,用一根脏兮兮的铁针刺
起来。可是满基麻木不仁,根本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你可真是得了八爷梅毒,老弟。
”医生重复着。“你这病,白人叫麻风。”
“你敢肯定吗?”
“凡是白人医生都会认为你得的是麻风病。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办吗?小船上的笼子。
”
“可是你能治好我的病吗?”满基恐惧地问。
“我治好过不少梅毒病人。”医生回答说。
“不,五洲他爹,”玉珍苦苦地哀求着,她知道这医生的话不可信。可医生又狠狠地
说了一句:“别急,太太。你先生就这么一条活路,你忍心堵死吗?”
这个激将法,听起来合情又合理,竟然弄得玉珍一时束手无策,只好悄悄地退到一个
墙角里,心中暗想:“我可怜的傻丈夫呀,你会把钱白白地扔给他,而我们自己到头来
还得往山里逃。”
满基则默默地做出决定,於是木讷地说:“我要试试你的办法。”话音刚落,那医生
就立即回答道:“这不能太着急,不过你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你一定会好的。你带来
多少钱哪?”满基惊恐不安地打开钱包,把自己积攒的那几个镍币、先令和瑞尔向医生
亮了底。医生高兴地说:“第一副草药花不了这么多。你瞧,这不算太贵吧?”玉珍刚
要收回一些瑞尔,医生就用手轻轻地捂住了硬币,建议说:“我打算多开一些药,省得
你们总是大老远地往这儿跑。”
“这些草药能治好我的病吗?”满基问。
“别害怕,”医生安慰着他。满基和妻子拿起用布包好的草药,离开药店就往家赶。
他们现在可与来时大不相同了。来时的那种无言的恐惧已经变成现实:满基是个麻风病
人。法律规定十分严格,满基必须象犯人那样去自首,而后将被终生流放到一个荒凉凄
惨的麻风岛。他现在已经与众不同,因为照这样发展下去,他必将会不可救药,痛苦地
死于那种人所共知的,最为恐怖的疾病:他的脚趾和手指都得烂掉。全身要变得和动物
一样龌龊不堪。浑身散发着恶臭,别人老远就能闻到。脸要变得又肥又大,而且还要生
鳞长毛,酷似狮子头。目光将会呆滞得象白天的猫头鹰。先烂掉鼻子,再烂掉嘴唇。接
着,肿胀疼痛就会侵蚀面颊,再接着就要烂掉下巴。一直到最后,无脸无形,缺足少手
,死于极度痛苦之中。1870年7月,在一个炎热的日子,满基带着极端的精神痛苦,发
疯也似地往家走。 他的一颗心就被上述这些凄惨恐怖的景象无情地折磨着。
玉珍毫不畏惧地在满基身边走,她握着丈夫那遭病劫的手指,心里的想法可比他简单
得多:“我必须和他在一起,就是他非得躲进深山,我也要和他一起去。他就是被人发
现送到麻风岛,我还是要和他一起去。”她从这些单纯的想法中得到慰藉,而且自此之
后的数月之内,她的这些想法也从未消失。
她把呆若木鸡的丈夫领到惠普尔医生家的厨房,立即完全照那个中医的话办:把那气
味刺鼻的草药煎好,让丈夫喝下。而后又把那医生用肮脏不堪的针刺破的伤口洗净,用
嘴吸允着。最后把满基放到床上就去做晚饭,做好之后只是自己一个人吃。
“满基病了,”她在那间宽敞的厨房里说。
“我可以看看他吗?”惠普尔医生问。
“不必了,”她说。“他很快就会好。”
从此以后,玉珍不得不把重病在身的丈夫隐蔽起来。一是由於中医的治疗根本不见效
;二是由於那年对麻风病人进行了一次大扫荡,大约有一百六十人被拖到船上送到麻风
岛,从而遭到永久的驱除和慢死的折磨。
搜查麻风病患的人有许多办法。有的会吹嘘说:“我可以看出一个麻风病人的眼睛,
一看一个准。窍门就在玻璃体上。”
另一个则会争辩说:“你说得不错,但那要等到病的后期才能看出来。我的诀窍是能
帮你在受传染之前就很容易地发现。这就是得看病人脸皮有多厚。这是最有把握的症
状。”
“不,”第一个人会反驳道。“最有把握的症状只有一个。当你和一个人握手的时候
,你把指甲抠进他的皮肉,如果他不猛地收缩,那他就准是个麻风病人。”
玉珍仔细地端详着满基。令人安慰的是,无论他的眼睛还是脸皮,都没有显示出麻风
引起的隐密性损伤。不过,她也注意到,他比以前哆嗦得厉害多了,而且脚上的疼痛也
正在加剧。“人们早晚会看到他的,这些人准会去报警,”她一想到这里就不寒而栗,
於是又去了华人庙,怕的是真被人发现,才到这里求神拜佛。她跪在大慈大悲的观音菩
萨画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帮帮我吧,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你就让五洲他爹脱离灾
难吧。帮我把他藏起来。”
近几年来,夏威夷真是灾祸横生。白人到来之前,根本没人知道麻风病。后来,有人
莫名其妙地传染上了它。据说,可能是由一个过路的海员传染的,而这个海员本身则是
在菲律宾被传染的。1835年之后,这种可怕的灾祸就迅速席卷全岛。当初这种疾病叫
“埃利人梅毒”,但是说来凑巧,由於当初开玩笑而被称为“八爷”的华人,正是在这
个倒酶的时候来到夏威夷群岛的,於是此病就嫁祸于人似的改为“八爷”梅毒了。在客
家人与原住民的故乡,麻风病鲜为人知,更不用说发展成为流行的地方病了。然而,可
悲的是,这个不公正的恶名在夏威夷竟然被公认,并且被永久性地认定不变了。到1870
年,华人一旦得了这种病,他们被迫接受的处置要比其它种族人严酷得多。如果有人充
当密探去出卖患病的华人,他们还会获得优厚的奖赏,因此,密探在华人中间的活动极
为猖獗。
在这些年里,本来不错的人也都注意观察别人的面部,只要看到一个粉刺,一个脓包
,哪怕只是一粒湿疹,也会如获至宝,旋即告发。而被告发的人则因此而祸从天降,立
即被抓捕,并被关进樊笼,此后再无生还之望。这种厄运横生的人,要想在随后长期流
放的年月里得到最起码的生存条件,那就只有一个机会:遇到一个好心的女人。她自身
无病,却能体谅病人,而且自告奋勇地陪同病人前往麻风集中营。这种敢与他人分担疾
苦的高尚的人,则被当地人誉为“扣克”,并由此而闻名于世。扣克,这种大救星式的
志愿者,大部分是夏威夷女人。她们不顾个人安危去帮助他人。有的也的确因此而染上
麻风,最后甚至死于流放中。在那些极端痛苦的岁月里,如果有哪一位夏威夷女人被称
为扣克,那就是人们在为她做特殊的祝福,而这在世界上任何其它地方都是无人知晓
的。
九月中旬,玉珍怀上第五胎。这时,她已经清楚地认识到,那个中医的草药根本无济
于事,满基已经药石罔效。有一天晚饭后,她跪在丈夫面前,把自己一个多月前就做出
的决定告诉他:“五洲他爹,我要当你的扣克。”
满基一时语塞,沉默良久,对跪在自己面前的妻子连看也没看一眼,只是慢吞吞地把
她手里的针拿过去,轻轻地刺着自己左手的每一个手指。他试了两次说:“一点感觉也
没有了。”
“我们要不要到山里去躲一躲呢?”玉珍问。
“到眼下为止,我们还没有被密探盯上,”他回答说。“也许再过一个礼拜,那草药
就会生效的。”
“五洲他爹,”她连忙解释道:“那个中医是江湖骗子。”
他把手放到妻子的唇边恳求说:“咱们就再试一回吧。”
“我们的钱差不多已经花光了,”玉珍说。“剩下的这点钱必须为孩子们省下来。”
“求求你啦,”他低吟着。“我觉得很有把握,这次的草药一定会见效的。”
玉珍把仅有的一点镍币和瑞尔拿出来,顶着九月如火的烈日,步履沉重地又去了药
店。刚一走上鼠街,她就看到有人在紧紧地盯着她。起初她在想:“是我多心了,他们
不过认为我就是这里的一个普通女人罢了。”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於是喘
息着喃喃自语道:“他们真是密探,眼睛紧紧地盯着求医看病的人。他们把满基报上去
就会得到一笔钱。”想到这里,玉珍就赶忙拐进另一条胡同,一看不行,就又拐进另一
条,最后才溜进药店。
医生当然心花怒放,而且满怀希望。“你那原住民丈夫好了吗?”他彬彬有礼地问。
这次,就连医生的神态也非同一般了。这立即引起玉珍的警惕,於是她谎称道:“他非
常感谢你,医生。他一点也不疼了。腿也不痒了。我们可真是千恩万谢啦。”
闻听此言,医生十分惊讶,连忙问:“那你还想再买药吗?”
“是呀,”玉珍一边回答,一边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再买一点,就是给他的腿,不
过会好的。”
“会好的?”医生莫名其妙地重复着。
“是,”玉珍佯装轻松愉快。“看来他得的根本就不是八爷梅毒。挺象是芋头地引起
的那种疼痛。”
“病人现在哪里?”医生一边往罐里装药,一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着。玉珍从他说
话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和外面的密探就是一丘之貉。他会为领赏而把买药人的姓名住址
告诉他们的。
“我们住在马拉马甘蔗园,”玉珍轻声说。
“很好的种植园,”医生显然是心不在焉地搭讪着。“哪一个营地呀?”
“第二号营地,”玉珍回答说。这个小心谨慎,而又喜欢刨根问底的中医把草药递给
玉珍,而后伸手去拿她最后一点硬币。此时此刻,玉珍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迅速地把硬
币拿回来,而后抓起一只蓝色的玻璃药罐,打开盖子,带着里面的碎草药愤怒地甩到医
生脸上。他的皮肉立即被碎玻璃划破,眼睛也被他自制的那些骗人的鬼东西迷住。玉珍
穷追猛打,又把硬币摔到他的脸上,用一种嘶哑而又充满仇恨的声音低声说:“你认为
我会上你的当吗?你想错了。我知道你已经偷偷地报了警。你这头猪,你这头猪!”压
抑不住的怒火驱使玉珍不顾一切,她又把十来罐草药倒在地上,狠狠地踩烂踢开,而后
拿起砸破的药罐朝医生打去。幸亏那医生及早躲进后屋才没有伤着。玉珍趁机急忙从一
条小巷逃回家。她没有立即进门,只是在认定没有被盯梢之后才走进家门。她两手空空
如也,无可奈何地对满基说:“那医生是密探。他想在今天晚上把我们报警,他的狗腿
子都在那里等着呢。”
“那你干什么了?”满基问。
“我真恨不得把他眼珠剜出来,”玉珍回答说。
当天晚上,玉珍又想好了第二步。晚饭后,她悄悄地离开家,来到别的华人家,找到
那些和她一起被塞进卡德基尼亚号船运到这里的人。这些人亲如兄弟,她见人就问:
“你能收养满基兄弟的一个儿子吗?”
这些华人起初差不多都是看着玉珍不说话,直到最后才问:“满基得了八爷梅毒吧?
”卡德基尼亚号船的华人谁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兄弟,她一点也不害怕,总是恳切地回应
一声:“是呀。”接着人们就会问:“那么说你是打算去当他的扣克啦?”玉珍点头称
是的时候,人们或者会说愿意收养一个,或者会抱歉地说无能为力,但与此同时也为她
提供可能收养者的线索。玉珍注意到人们与她接触时都在打颤。
一直到午夜时分,玉珍才终於把四个儿子和家务事都安顿妥当,而且和一个在休来特
家做饭的厨师商量好,玉珍将来在麻风岛上生下第五个孩子后,就用岛上的船把孩子运
回檀香山交给他家照料。玉珍无限欣慰地往家里走,准备把这一切都告诉丈夫。可是当
她走进惠普尔家的庭院时,却看到自家的小屋里发出不同往常的灯光。她悄悄推开房门
,只见惠普尔医生右手举着一盏灯,站在满基床前。
惠普尔医生和玉珍带着一种默默的互相尊重之情面面相觑,泪水从白发苍苍的惠普尔
医生的脸上滚滚而下。满基早已酣然入睡。惠普尔医生抬起他的手,向她指点着病损之
处。玉珍顺着医生的手指往满基那只坏死的手上看去,而后不得不目光旁视了。“是麻
风病,”医生说着把灯举到自己这位女仆面前问:“你知道吗?”
“知道,”她说。
“我明白了,”他说完把灯放下,向玉珍提出各种问题。但是玉珍反问:“是不是坏
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惠普尔答道。“是我偶然想起来的,有一段时间没看见满基了,於是就想
起他那条发痒的腿。我刚才正躺在床上,满基太太。我忽然心中一震:满基得了麻风
病。一想到这里,我就赶紧来了。不幸的是,真叫我猜对了。”
“明天一早就把他送走吗?”
“是的,”惠普尔医生一边毫无表情地说,一边被自己言语中的恐怖折磨着,接着又
用颤抖的声音说:“姬太太,咱们都来祈祷吧。”说完他就跪在小屋内,要玉珍也照此
办理。他一面想象着满基那只坏死的手正在接受基督的治疗,一面祈祷:“万能的上帝
,请你看看这些谦卑的仆人,并给他们勇气吧。帮助满基能以坚韧不拔的精神去面对未
来,这种精神将会使他所信奉的神引以为荣。帮助姬太太对应做的事情加以理解,并付
诸行动吧。”惠普尔医生说到此处突然卡壳,过好一阵子才哽咽着流泪继续恳求道:
“慈悲的上帝,饶恕我吧。我必须履行这种神圣的义务。请饶恕我吧,饶恕我吧。”
惠普尔祈祷完毕就扑向地板,仿佛再也没有气力站起来。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吃力地
站起身,问玉珍:“你知道我应该怎么做吗?”
“知道,医生。明天去报警。”
“我必须这样做,”他沉痛地说。“但是你可以在这儿随便住多久都行,还有你所有
的孩子,”他安慰说。
“我要当扣克,”她坚定地说。
掷地有声的言辞中隐含着千钧之力,震撼着惠普尔的心。他不得不把目光从玉珍的面
部移开。他深知那将意味着什么:流放,麻风病集中营的恐怖,永远失去自己的孩
子。。。他先是想到:“如果是我,我可没有这个勇气,”接着他又回忆起满基的计划
:他本想等全家人一回到中国,就把玉珍丢弃,而且还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然而面对
丈夫这一狠心的计划,玉珍竟然以德报怨,自告奋勇给他当扣克。惠普尔慢慢地抬起头
来看着玉珍。这位瘦小的华人妇女,头发不多,吊眼睛,嘴角周围早已爬满褐色的皱
纹。她就是自己的姊妹。想到这里,他就走上前去,吻了吻她的双颊说:“我本该早就
知道你要去当扣克。”他转过脸去止住泪水,象一位牧师似地含笑问道:“现在我们能
为孩子们做些什么呢?”
“我今天晚上已经把他们都安顿好了,”她告诉惠普尔哪一家该收养哪一个孩子,而
且一边解释一边问:“明天警察?”
“是的,我必须那样做。以上帝的名义,我必须那样做。”
“我明白,医生。很久以前我就对我丈夫讲过去找警察,但是我希望。。。”
“上帝会宽恕大有希望的人,”惠普尔医生说。
惠普尔一走,满基就翻身起床,精力充沛而又焦虑万分地说:“我们赶快往山里逃吧
!”他不无信心地说。“警察永远也不会在那里抓到我们。”
“那我们吃什么?”玉珍问。
“我们带着吃的,”满基激动地解释着,眼前出现一片山里自由生活的图景:他和玉
珍不为任何人做工,也许病痛还会消失。“快!”他喊叫着。“我们必须在警察来到之
前离开。”
玉珍迟疑地望着丈夫。用不了一个钟头,警察就能在半路上追到他们,只要见到两个
人在小路上挣扎,谁都会知道他们一定是得麻风病的华人,情况如此严酷,怎么能指望
永久藏身于檀香山的山里呢?这样做和依赖江湖医生同样靠不住,他可真是糊涂到家
了。玉珍本想这样告诉满基,但是却又以一种新奇的神态凝视着狂躁不安的丈夫。满基
这时就象一种暂时结合在一起的混杂物,而其成份不过是一摊烂泥,一把枯骨,一条发
辫,一脑子胡思乱想,还有两只马上就要被麻风吞噬的手。满基尊老爱幼,经常忘记自
己的年龄。他本来可以很聪明,可片刻之后却又变得如此这般愚蠢。从前他曾巴不得那
个江湖骗子能治好自己的病,可现在却不知怎么回事,偏要到山林去藏身。他是她的男
人,这是至高无上的。他是原住民,可却把她一个客家女选中做自己的妻子。她爱丈夫
胜于爱孩子。如果他偏要抱着这种发疯似的愿望到山里重新去碰运气,那她宁可失去孩
子,也要和他一起去。他有时执拗不化,有时愚钝不堪,但毕竟值得有人去爱。
凌晨两点钟的光景,玉珍已经把一切可能伤害孩子的东西都藏在保险的地方。等孩子
们一个个都在那块长长的光板上睡着了,她就走到每一个孩子身边,为他们整理好衣服
,为的是天亮后孩子们被别人看到时显得整洁可爱,从而容易被人收养。接着,她又走
到床边,拉起丈夫的手,把他领出惠普尔家的大门,向瓦胡岛后面的山上逃去。她的出
走并非神不知鬼不觉,因为惠普尔医生根本不能入睡,一直不住地盯着玉珍的小屋,怀
疑他们是否正在准备逃奔。不过等事情真的发生,等他亲眼看到那瘦小的华人妇女领着
遭难的丈夫逃往深山时,却无论如何不忍心制止他们,更不忍心去报警。不仅如此,当
玉珍小心翼翼地回来关门以免让狗跑出去的时候,他还为他们祈祷:“愿上帝怜悯这两
位满怀希望的人吧!”起初,他真想把那几个中国娃娃抱到自己的房间,可是又转念一
想:“那样会惊动别人的。反正我相信,玉珍一定会把孩子料理好才离开的。”於是,
他就靠着窗子坐下来,看守着娃娃们睡觉的地方。
然而,片刻之间,惠普尔那颗经历四十八年热带生活磨炼的新英格兰人的良心驱使他
想:“决不能把孩子们再继续扔在被污染的小屋,连一分钟也不行。现在就得采取抢救
措施,如果这样,也许还能使孩子们免遭疾病侵袭,而哪怕只是一小时的延误,也许就
会使他们染病在身。”一想到这里,他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将妻子领到这间华人居住
的小屋,轻轻地叫醒孩子,尽量不让他们受惊,而后又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不让他们
再接触任何一件旧衣服,最后,才把他们领到他自己的房间。
一切安排妥当,惠普尔看看时钟,他想:“玉珍和她丈夫已经离开两个钟头了。”於
是派一个仆人先到警察那里打探消息。等警察一到,他就报告说:“满基得了麻风病。
我们必须把这房子里的一切都烧光。”话音刚落,他就吩咐人点火焚烧小屋,然后指着
努阿努山谷说:“我想他们是逃到那边的大山里去了。”
整整一个上午,惠普尔医生都在指望警察带着那两个华人再次露面,但是这种情况始
终没有发生,那是因为警察迟迟没有抓到他们。一下午也是这样过去了。一晚上也是这
样过去了,他的仆人还是没有被抓回来。惠普尔医生对此深感奇怪。转天早晨,他就向
警察打听消息去了。
“他们无踪可寻,”警官们说。
“我想他们一定是进了努阿努山,”惠普尔医生向他们满有把握地说。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可能早就死了,”警察回答说。
一个可怜的念头闯进惠普尔医生的脑海。他问:“你们到白丽山脚下去看过吗?”
“我们认为他们准是自杀了,”警察极力说服惠普尔。“我们查过白丽山的岩石,但
是没有发现任何自杀的迹象。”
日复一日,这件事越发地神秘起来。他们逃进了大山,而且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玉珍
和她那位被梦想欺骗的丈夫真是创造了奇迹。而满基也正是依靠这一奇迹才得以蒙混过
关。
一个礼拜就要过去了。警察又找到惠普尔医生说:“我们又从这边的海岸一直查到对
面的海岸,查过了每间草房。可就是没有发现一个华人。我们怀疑你的仆人又绕道回来
,而且就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你说过,那女人把孩子都交给别人照顾了。她找的都是
谁家呀。”
警察对附近的房子又搜索一遍,可还是没有发现逃亡者的踪迹,於是就说:“真是活
见鬼。玉珍和她丈夫怎么就能无影无踪了呢?”由於精力所限,官方对麻风病人的搜索
暂时告歇。
那天夜间,玉珍领着丈夫离开惠普尔家,立即朝大山匆匆逃奔而去。她勇敢地走在前
面,竟然把丈夫落下好几步远。满基情不自禁地看看她那双没有缠过的大脚,心想:
“在这么黑的夜里,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脚实在太好了。”不过,缠足这个把原住民和
客家人分隔开的古老问题,又向他提醒着令人悲痛的事实,那就是他永远也不能再见到
自己的故乡。一想到这里,他那种乐观的精神就荡然无存了。他只是郁郁寡欢地说:
“天很快就要亮了,他们会找到我们的。”
玉珍本来不同意这种逃跑的糊涂做法,可是现在却催促丈夫这样做。她安慰说:“如
果在天亮前赶到山里,我们就平安无事了。”她说完就开始想办法,其中有一点是在破
晓前就已付诸行动了。
“我们就躲到路旁的这片树丛里,”她说。“谁也看不到。”
“一整天?”满腹狐疑的丈夫问。
“嗯。那里有一条小溪,我还带着一些凉饭团。”
他们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向丛林走去,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脚印,等阳光把行人
引上路时,就不会有人发现这个麻风病人及其扣克了。不仅匆忙路过的警察发现不了,
上学赶路的孩子们也发现不了。坚强无畏的玉珍把丈夫整整隐藏了一天,两人睡了好久
好久。然而,有时满基早已酣然入睡,玉珍还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这时又被丈夫
颤栗的状态弄得心烦意乱。看来麻风病人总是在缓慢地发烧,也正是这种发烧才使得病
人 冷得发抖。
那天夜里,玉珍把丈夫叫醒,数着米饭团,而后才动身上山。她不知该逃往何处,因
为她此举仅仅是被纯粹的激动之心所驱使。她觉得躲开警察的时间越长,他们自己的自
由时间就越久。这种简单的道理对任何人来讲都是不言而喻的。他们现在是饥寒交迫,
虚弱乏力。玉珍咬着牙,迫使自己和丈夫继续赶路,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够整整三天没
有被发现。然而,因精疲力尽和饥肠辘辘致死的厄运已经迫在眉睫。
“我再也走不动了,”病人分明地说。
“我来背你,”玉珍回应道。那一天夜间,满基好歹地扒在妻子的后背上,不过一旦
能走,他依然坚持迈着两条病腿自己走。他们就这样朝着未知的目标艰难地行进。残酷
的事实证明,这正是满基能动弹的最后一夜了,因此天一亮,玉珍就把满基安置在一个
深谷里,先用山里流出的凉水给他洗把脸,而后就去为食物四处奔波了。
那正是个大雨滂沱的日子,玉珍淌着泥水在山间采集草根,后来竟突然想到要去抓只
鸟。与此同时,他那病魔缠身的丈夫却倒在冰凉的地上瑟瑟发抖。地上的水很快漫到他
的肩下和臀下,他简直成了落汤鸡。他觉得冷得要命。在这凄凉饥渴的夜晚,只有一小
把草根可供咀嚼,不过充其量只能是在磨牙而已,根本无法指望依靠这个来生存下去。
满基也慢慢想开了,打算天一亮就爬出去,到大路上等着警察来抓。
不过玉珍则另有打算。天还不亮,她就对颤抖不已的丈夫说:“五洲他爹,你就待在
这里。我向你保证,准能给你带回食物和希望。”她把满基身边的湿土整平,忧郁地看
看天还要下雨,不过她还是鼓励他振作起来,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玉珍在那些与大路平
行的树行间小心翼翼地爬行着,寻找通往山间的小路。过了一会儿,她终於发现一条,
这是人们自然踏出来的,还挺不错。她顺着这条小路爬了几百码,发现一片林间空地,
那里有一间几乎快倒塌的小草房。一个看上去足有三百磅体重的夏威夷女人正开心地坐
在房前。玉珍谨慎地,然而又充满信心地顺着小路走过去,向那女人寒喧两句。但是还
没等她往下说明来意,大个子夏威夷女人就问:“你是得了八爷梅毒的华人吧?”
“那是我丈夫,他现在正藏在山谷里,”玉珍用夏威夷话回答说。
大个子女人开始一边在破烂的椅子上前后摇晃,一边悲叹道:“唉,唉!太可怕啦,
八爷梅毒。”接着又望望面前这个华人说:“整整三天了,警察每天都在这里找你们。
”
“求你行行好,给我们一点吃的行吗?”玉珍恳求道。
“当然行!”大个子女人高声说。“不过我们也不多了。基摩!”她猛然一叫,那低
矮的小草屋前就出现一个高大肥胖的夏威夷男人。只见他懒洋洋地,也没穿上衣,下身
也只穿一条几乎散开的水手裤,手里拿着一截绳子,不修边幅,也不洗脸。很显然,他
有好几个月都是合衣而睡的。不过他有一张和蔼可亲,笑嘻嘻的大脸盘。
“怎么回事,阿毕基拉?”他叫着女人的名字问。她的名字是根据>上的名字
阿比盖尔取的。
“那个八爷梅毒病人藏在山谷里,”阿毕基拉说。“他有四天没吃东西了。”
“那我们快点给他弄些吃的!”基摩说。他的名字是根据>上的名字詹姆斯取
的。说完他就急忙回到草房里,不大一会儿就又走出来,拿着一片蒂树叶,里面包着一
团泡芋,还有一些烤好的面包树果和椰子片。“没有米饭,”他开着玩笑。
“我要给病人送去,”玉珍说。
“我和你一起去,”基摩自告奋勇地说。
“不必了,”玉珍不同意他这么做,她不想让这些人也卷入警察的注意中。
“那你把他背到这里来怎么样?”基摩问。
玉珍简直不敢相信。她对基摩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轻声问:“那么我就可以把她藏在
这里待几天行吗?”
“当然行!”阿毕基拉一边笑着,一边前俯后仰地晃动着。“这些该死的警察!”
“抓住病人送到荒岛,这太可怕了,”基摩随声附和。“如果一个人快死了,那就让
他和自己的朋友死在一起吧。他的死不会使任何人变穷。”他一边包食物一边说。“告
诉我,那个可怜的人在哪里。”
阿毕基拉站起来说:“不,基摩,我去。万一警察在路上问起来,我去对付他们那是
再好不过了,因为我可以说我正在路上干活。万一他们到这里来,发现你和往常一样睡
在屋子里,那他们就不会起疑心了。”
基摩听聪明的妻子这么一说,只是思索片刻就连忙表示同意,然后回到床上去,因为
生活常规不打破,就不会出差错。胖胖的阿毕基拉慢慢地沿着小路走,玉珍紧紧跟着她
在雨林中连滚带爬着。刚走不远,阿毕基拉突然停住,向玉珍示意说:“如果我脖子上
套两个梅丽叶环,那就更显得合情合理了。我得赶快找基摩去要。”胖女人拿来香喷喷
的梅丽树叶放到肩膀上,又继续赶路了。
她的这个主意还真不错。她在公路上走,玉珍在树林里行。正赶上警察骑马问阿毕基
拉:“你看到那个得八爷梅毒的华人了吗?”
“没有,”她彬彬有礼地回答说。
“那你出来这么早干什么,阿毕基拉。?”
“砍梅丽藤,和平常一样。”她说。
警察看看她砍的藤蔓就信以为真。“你如果在树林的空地上见到华人,可要出来到大
道上来向我报告呀。”
“没问题,”这位身材高大的女人一边说,一边继续沿着小路慢慢地行走。
这时,玉珍早已跑到前面去了。多亏如此一举,她才能及时赶到与丈夫分手的地方,
可是到那里一看,满基不见了。玉珍茫茫然若有所失,但很快又在烂泥和树叶堆里发现
了他的踪迹。她猜丈夫是朝公路走去的,他准是去自首了。玉珍强忍极度的痛苦,沿着
丈夫的足迹向前走,很快就看到满基正要往一条堤岸上爬,而且正向过路行人喊叫。她
急忙跳上前去,冲到他的背后,抓住他的双腿,和他扭斗起来,最后终於把他拉回到树
林里。“我给你带回吃的了,”她气喘吁吁地说。
“在哪里?”他边问边想,妻子两手空空,这无疑是在和他开玩笑。
“在那里!”玉珍边回答边指着路边树林中那个高大的女人。只见她穿着一件象帐篷
似的波士顿面料的褐色衣服,正连爬带喘地向这边来了。她脖子上还戴着梅丽花环,宽
大的褐色脸庞上挂着一丝轻松愉快的笑意。
“那是谁?”满基低声问。
“阿毕基拉,”玉珍边回答,边跑出去,把那个砍梅丽藤的夏威夷女人推进树林。大
个子女人看到这个麻风病人可怜的惨状,不禁泪如泉涌。她把那包食物交给玉珍,就亲
手把瘦骨嶙峋的满基抱进宽大的胸怀,低声说:“我们会好好照料你的。”
阿毕基拉和丈夫基摩已经把这两个华人收留一个来月了。他们让这两个陌生人与他们
共同分享那点少得可怜的食物。现在已经有四张嘴吃饭,阿毕基拉不得不每天到树林里
砍梅丽枝,背回家交给丈夫为上市做准备。基摩熟练地将皮剥开,把多髓的心子剪下来
,最后剩下芳香扑鼻的藤蔓,可以编成戴在脖子上的花环。他定期把梅丽花环吃力地拖
到檀香山,卖给花商。就这样换点钱,再买些面包果、猪肉和米。夏威夷人很少吃米,
买米就会招人说闲话,可是基摩总是反驳说:“我改吃大米了,这样我就可以聪明得象
个八爷。”
有一次,当基摩步履迟缓地带着米回家时,玉珍咬着嘴唇问:“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基摩?”阿毕基拉插嘴道:“我们小时候到教堂作礼拜,经常听到耶稣爱护麻风病人
的故事。怎么对待病人,这是对一个人最好的考验。麻风病人只要找到耶稣就可以得到
帮助。我们家也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麻风病人赶走过。”
“那我们能在这儿藏多长时间?”玉珍问。
“直到病人断气为止,”阿毕基拉坚决地说。
他们又这样过了一周的时间。这时檀香山商店的一个密探开始盘算:“基摩从前没有
卖过这么多的梅丽花环。他也从来不买米吃。窝藏八爷梅毒华人的一定就是基摩!”於
是,这个人就赶忙向警察报告说:“我敢保证,住在白丽山附近林间空地的基摩和阿毕
基拉,一定正在窝藏八爷梅毒华人。”密探这番不无道理的分析还真见效,当天下午,
警察就来到林间空地。他们一冲过来,玉珍就抓起一跟棍子,拼命想把他们赶跑。身材
高大的阿毕基拉也拼命与警察撕扯着。基摩则大喊大叫起来:“是哪个混蛋把我们出卖
了?”
正在这时,虚弱不堪的满基颤抖着从那间快要倒塌的小草房里走出来自首了。警察逮
着了逃亡者,简直高兴得发疯,於是马上横冲直撞地把他们推开。玉珍用夏威夷话喊道
:“起码得让我们先谢谢这两位好人哪。”但是,现实情况容不得讲什么礼貌,她早被
拖拉着沿小路走上了大道。她不住地回头看着,只见那位身材高大的夏威夷人正泣不成
声,因为他们的朋友最终还是被监禁了。
惠普尔医生听说自己的仆人被抓到的消息之后,立即赶到麻风病人转送站。麻风病人
都是先聚集到那里,而后被塞进船里,再放逐到荒岛去。他在那里找到了玉珍夫妇。
“我本以为你们早已逃掉了,”他用夏威夷话和他们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们,我
可真难过。”
“你把那些孩子都托付给那些人家了吗?”玉珍问。
“你下狠心去当扣克?”惠普尔反问道。
“是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在船出发前你是可以自由离开这里的。”他把玉珍用马车接回家
,把孩子领给她看。一个个都是胖乎乎,美滋滋地穿着美式服装。她大笑着说:“他们
一点也不象中国人了。”她把孩子们聚拢在一起,说她可以陪他们到各自的新家去看
看。惠普尔医生把孩子们抱到自己的车上,动身去做那令人痛苦的事情了。
第一家是原住民,到了那里,玉珍就交出一个儿子说:“请费心把他抚养成一个好人
吧。” 那个原住民笑着回答说:“那可真不容易呀,不过我们一定尽力而为。”第二
家是客家人。到了那里之后,玉珍说:“请多费心把各种话都教会他吧。”那个客家人
勉强地把孩子收留下来。第三家又是原住民。到那里后她再次提醒道:“请多费心教他
把各种话都学会吧。”接着,她就让医生用车把她送到休来特家。她在那里找到厨师夫
妇,谈着自己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她说:“请你们把这个还没生出来的孩子当成你
们自己的吧。我一生下他,就会把他送到你们这儿来。等他懂事的时候,千万把你们的
名字告诉他,让他对你们就象对自己的父母一样。”
“这个孩子什么时候送来?”大家都这样问。
“等一只船离开麻风岛的时候,”玉珍这么一回答,这对未来的父母都害怕得直哆
嗦。
在回麻风病检疫站的路上,惠普尔医生飞车驰骋,很快就进了努阿努山谷,来到他给
玉珍的那块田里。这是一块七英亩的湿地。他在田边放上石头,安慰玉珍说:“姬太太
,我已经在土地法庭把这块地登记了,所以要为它上税。你丈夫活不长了,等他一死,
你就回到这里来,开一小片园子,把你的孩子都接回来和你住在一起。”
玉珍从马车上看着这片湿地。在她的眼里,这里并不算美。“我一定记住这块地,”
她用夏威夷语说。
可是惠普尔医生刚把马头驳回,就见到两个高大的夏威夷人朝他走来。原来他们是阿
毕基拉和基摩夫妇。他们看见是玉珍坐在马车上,就喊起来:“八爷,八爷!我们为孩
子的事来找你了!”
他们拖着沉重的身子,以他们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跑过来,紧紧拉着朋友的手恳求道
:“我说,你们一定得答应让我们为你照料孩子。”
“你的房子太小,”玉珍说。
“对孩子来说就够大了,”阿毕基拉高兴地喊叫着,手臂一伸开就象是打开了大门。
“求求你啦,八爷女士!你是会让我收养孩子的吧?”
玉珍对他们奇怪的请求思考片刻,真希望满基能在场帮她出个主意。可是她敢肯定,
满基一定会同意她的看法:“虽说原住民和客家人都是用卡德基尼亚号船运来的,但是
这些人迟早会讨厌我们的孩子。然而阿毕基拉和基摩却永远会喜欢他们。”这样一想,
玉珍就决定一切从孩子的利益出发,於是对阿毕基拉夫妇俩说:“我们一定把孩子交给
你们。”说完她又请惠普尔医生把车赶回孩子们暂时居住的人家,对各家的主人解释道
:“把孩子交给阿毕基拉一家会更好些,因为他们会把所有的孩子都聚在一起。不过,
为了我丈夫,我恳求你们不时地接济他们一点钱。”
“钱?为了养活孩子吗?”胖胖的阿毕基拉吃惊地问。玉珍感到十分奇怪的是,生活
不错的华人家庭总是不愿收养一个陌生的孩子,而一无所有的夏威夷人却总是设法为一
个,两个,甚至五个孩子寻找安身之地。她一边向白丽山走回去,一边再最后看上一眼
自己的孩子。只见一个被阿毕基拉搂在怀里,一个被基摩搂在怀里。两个大一些的则兴
高采烈地蹦蹦跳跳地跟在他们后面。
经过会诊,医生们确认满基真的得了麻风病。满基将因此被终身放逐,再也无权提出
任何要求。医生们所做的病情报告说:“这是一个恶化的麻风病例。体内体外均已严重
地受到伤害,必须刻不容缓地放逐到卡拉奥荒岛去。”报告一批下来,医生也就离开
了。惠普尔对满基这个即将被流放的可怜人说:“满基呀,一个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
遇到挑战。只要争取做个好人,神就会给你赐福。愿上帝保佑你。再见吧。”惠普尔说
完,向满基鞠了一躬,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悲痛。其实这种悲痛正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
人。而在这些人中间,无一不是这场风云突变的见证人。
两天之后,四十名被判流放的麻风病人集合在一起,穿过檀香山的街道,朝码头走
去。麻风病人乘坐的基洛依号船正等在那里。当这些幽灵般的男男女女艰难地行走时,
城里的人都吓得缩了回去。一些人只是用无趾的脚板跛行,另一些人则昂着没有面颊的
脸,茫然地凝视着前方。他们的嘴唇和鼻子也都早已烂掉。这些遭难的麻风病人默默无
言地朝基洛依号船走着。那是一条只有四百吨重的长鼻小船,上面有肮脏的烟囱和污秽
的甲板,前面还有一群牛。由於这支麻风病人的移民队要经过短暂然而极其艰辛的航程
,牛都用绳索拴在那里。小船慢慢地摇曳着,连这些畜生也在悲痛地哀鸣。麻风病人一
出现,一块跳板就立即放下来,接着那些强忍呕吐的警察就把遭劫难的男女们赶到船
上。麻风病人与家人生离死别的时刻一到,立即哀号四起,惊天动地。
“哎哟!哎哟!”那些丈夫被拉走的女人们哭嚎着。
“再见了,我的孩子!”一位泪如雨下的老人喊叫着。
“我们到天堂苦海边再见面吧!”一个女人哭泣着,她的弟弟被推上这条可怕的小
船。这是一条冷酷无情的通往地狱之船。
“哎哟!哎哟!”送行者和观望者,都眼巴巴地看着这些罹患绝症的可怜人慢慢地爬
上跳板,恐惧和震惊使他们悲痛得嚎啕大哭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讲,岸上人们的悲哭只是出於习惯和礼节,但是从基洛依号船甲板上迸
发出的声音却并非如此,因为那些生还无望的麻风病人都站在船栏杆边,向岸上的人真
心实意地做着凄惨的诀别。遭殃的女人招着无指的手。男人则扬着无法辨认的面孔,喊
着永别的话语。还有些麻风病人病情严重,已经站不起来,只是毫无目标地胡乱招手,
把自己的喊叫汇合到那巨大的悲恸之声中。
然而,这四十名病人中间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人,其容貌或者性格确实也能真正触动
人心,从而令人迸发出一阵难以忍受的悲痛。一个十来岁的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就是令
人忧伤不止的第一例。她离开码头时,没有家人送别。她匆匆忙忙地走上跳板,脸上开
始显现出痛楚的表情。所有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出来,她不久即将彻底被病魔吞噬。她怀
着彷徨怅惘而又迷惑不解的心情,战战兢兢地踏上轻摇慢曳的基洛依号船的甲板。但此
时此刻,她怎么能想到自己正在迈着多么可怕的脚步。一位同遭劫难,稍微年长一些的
姑娘,出於哀怜之心,弯下身子安慰她。然而,当她一见到那张没有面颊的可怖面孔时
,就立即惊叫起来。此时此刻,她又怎能想到,不久的将来她也会变得如此可怕。
另外一例则是个以游泳术精湛而闻名的小伙子。他曾有过高大的身躯,英俊的面孔,
宽阔的胸脯和健壮的双臂。很多人都前来为他送行,送他到那个从未有一个麻风病人能
回来的荒岛上去。他站在跳板的一端,回过身来向朋友招手,并把自己烂掉的第一个手
指从衣袋里拿出来给他们看。这悲怆的一幕深深地震撼着每个人的心,从而响起一片哎
哎哟哟的惊叫声。这令人心碎的骚动深深地触动着他。只见他掩面悲泣,久久不能自
已。
然而第三例则迥然相异。可奇怪的是,其可怕程度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公开表示悲
痛。这是一位可爱的年轻妻子,头发上插着鲜花,浑身上下看不到任何致命的痕迹。她
的脚与趾头清洁无瑕,脸上也没有任何受到传染的斑痕,只是目光朦胧,知情人都清楚
,她的病情是从内向外加剧的,最终也是逃不脱被巨大痛苦吞噬的厄运。更有甚者,她
的死将是极其可怖的,因为那会发生猛然的彻底崩解。她蹒跚移步,仪态大方地踏上跳
板。此情此景使所有目击者都把悲痛压抑在心中,怕的是被她看到,惹她伤心。
虽说如此,她也决非在一种平静的气氛中登程的。她丈夫很快地从人群中冲出来,极
力窜上跳板,在她后面喊叫着:“基诺,基诺,我要当你的扣克。”他被拉了下去,妻
子回头望着跳板,其情可悯地喊道:“你不能跟我去,基米卡衣基。”说完她就从容不
迫地走上基洛依号船,叫人把她丈夫拉开,泰然自若地望着他走开了。是否听到丈夫那
疯狂的喊叫呢?她毫无表现。那男人的身影完全从码头消失了,只是一阵凄惨的叫声:
“基诺,基诺,我要当你的扣克!”
等遭难的夏威夷人都上了船,警察才把满基拉出来。人们都知道他得的是八爷梅毒,
而且或多或少认为今天的悲剧是由他一人造成的,所以都对他一个劲儿地咕哝。孤苦伶
仃的满基目不斜视地穿过充满敌意的人群,最后站在跳板跟前。可是这时却有两个高大
的夏威夷人冲上前去,向他道别。这两个人正是阿毕基拉和基摩。他们毫不畏惧地拥抱
着这个麻风病人,吻着他的面颊,向他告别。瘦弱而颤抖不止的满基,带着些微的慰藉
之情慢慢地走上跳板。他曾经希望在这最后一程即将开始的时候,惠普尔医生能来为他
送行,但是医生再也无法忍受这生离死别的悲惨景象,因为这些人都是经由他的手才被
放逐的。在那天被流放的人群中,他就参加了其中二十多人的病情调查会。这已经够了
,他不忍心再亲眼看着他们出发,更何况这次安排的本身,有一部分也是在他亲自指挥
下进行的。在基洛依号船随后航行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家中祈祷。
等满基安全地登上船,船长立即叫起来:“把笼子打开!”两名水手立即跑到船头的
一个柳条笼子跟前,这是专门在麻风病人船的甲板上设置的。他们打开那只装有折叶的
门,笼子随即打开。这时其他水手就吼叫起来:“好啦,好啦,进去!”话是这么喊了
,但是都诚惶诚恐地不敢接触麻风病人。
笼子并不太大,门也不高。这些倒酶的人逐个俯身爬了进去,各就各位。然后柳条门
就被关上了。为了保险,船长又向下面叫起来:“你们得指派一个头儿。万一发生沉船
,他好去开门。”
麻风病人被关进笼子后,两个水手提着肥皂水走过来,开始冲刷跳板上的扶栏,而后
正常人才允许上船。不过,接着他们又都慌忙跑了下去,想避开那四十个关在笼里的麻
风病人的气味。这时船长又叫起来:“好啦!扣克上船!”
哭嚎的人群中有十多个夏威夷男男女女走上前去,无限怅惘地摸索着跳板上干干净净
的扶栏。他们是扣克。这是十九世纪末叶在夏威夷出现的一批奇怪的人。他们用自己行
动证明了“爱”这个字眼里是会有实际内容的。扣克们都上了基洛依号船的甲板,一位
市警察局长言辞谨慎地问:“你们都明白自愿去麻风集中营该做些什么吗?”有人回答
说:“我甘愿和妻子一起到那里去,不愿离开她而单独留在家里。”
在看到扣克的人们中间,从前谁也没有想到,这些特殊的人竟然会有如此深切的爱。
千真万确,要说有一些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如果她们陪伴着麻风病人,与之长相斯守,
倒也不足为怪。还有一些男人,妻子年轻而自己年长,并且大吃疾病之苦,如果他们甘
愿与妻子在一起,这也不难理解。令人费解的是,有不少极其任性的男男女女,他们竟
然爬上跳板,和别的尚未露出明显症状的女女男男拥抱成一团。这样,码头上的人便会
互相问道:“好端端的一个男人,为了和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就非要自愿去麻风病集
中营,这到底是为什么?”对於这种问题,除了爱这一高尚的字眼之外,真是别无它
解。
既没有任何一个扣克站到那个十岁的小姑娘身边,也没有任何一个扣克和美丽的基诺
站在一起。然而,让人们全都大吃一惊的是,警察竟然袖手旁观,任凭玉珍这个华人和
丈夫在一起,而且当她到了跳板跟前时,那两个高大的夏威夷人基摩和阿毕基拉再次走
上前和满基拥抱。阿毕基拉还把一只梅丽花环套在这位黄皮肤朋友的脖子上说:“我们
一定会保护你的孩子。”
跳板被撤回到船上。拴在前面的牛群开始可怜地哀鸣。岸上的人群也开始哎哟哎哟地
哭喊。基洛依号船连同它这些可怕的乘客终於离岸入海了。置身于书斋的惠普尔医生听
到了汽笛长鸣,响起告别的信号,於是祈祷说:“噢,愿上帝向他们发发慈悲吧。”在
所有听到汽笛的人中间,唯独他才知道展现在玉珍和满基面前的将会是怎样的情景。他
见到过那个麻风病集中营。
第九章 遗弃
毛洛开岛,它就是那些陷身樊笼的麻风病人的归宿。它是夏威夷群岛中一个美丽非凡
的小岛,宛如一只套在勇士左臂上的臂铠,横置于湛蓝的太平洋中,打开着的腕带向西
与瓦胡岛遥遥相望,呈杯状的手指,指着东方的马伊岛。
毛洛开岛的南部是一片低洼的草地,雨水稀少,总是覆盖一片灰白焦干的野草。北部
则是山峦起伏,绵延不断。最为壮观的当属那些悬崖峭壁。它们高低相间,错落有致,
从那砰然有声的拍岸浪花中拔地而起,直入云天,有的竟高达三千多英尺。
层峦叠嶂的表面全然是岩石。闪烁眩目的瀑布,成十上百地点缀在山腰。绝壁之下还
有令人心旷神怡的峡谷。这些峡谷一直向内地伸探,有的竟然远达半英里,而后才徐徐
消失在那些高翔蓝天的花岗岩壁之下。它们虽然如此狭窄,如此有限,但在夏威夷群岛
中也许还是天字第一号呢。
峭壁之巅不知是谁在放牧雪白的羊群,因此,沿着毛洛开岛北岸航行的人们都能置身
于壮丽的悬崖之下,饱览摇颤的瀑布及上千只狂欢戏闹的山羊。水手们则忙里偷闲,时
常来此朝绝壁危岩茫然鸣枪,致使羊群惊恐奔跑,四散于岩壁之上而无人问津。於是,
毛洛开岛荒无人烟的北岸,就与那牧草丰盛,景致如画,有两千来名原住岛民居住的南
岸截然分开了。
从孤独然而壮美的北部海岸伸出了臂铠的拇指,那是一块碧绿如茵的小小半岛,其形
成要晚于群岛主体数以百万计的年代。造就毛洛开岛的那些最初的火山,经过长久沉寂
之后,在离开海岸的地方突然喷薄而发。这次新的喷发既非来自大火山,也未再形成一
座大岛。它只是为原来那美妙无穷的主体添加一块半岛,这就是卡拉奥。
人们从它那芳草萋萋的海岸,就能看到东西两边高耸入云的奇峰妙壁。那是一处嵯峨
险峻,而又颇具诗情画意的所在。根据夏威夷历史最初的记载,人们可以知道,幸运的
渔民当时就曾在这块半岛上繁衍生息。
1865年,就是姬家人离开中国的那一年,夏威夷当局痛苦地承认了这样的事实,即,
从这种被称为八爷梅毒的新发现的怪病中,人们可以看出政府面临的是一种毒性最烈,
流行最广的顽症。麻风病被称为八爷梅毒,这是一件极具讽刺意味的事情,因为这种灾
难既非源于中国,也非唯独侵害华人。由於某种检疫隔离的必要性,美若天堂般的卡拉
奥半岛就被指定为麻风病集中营了。
人们当时只是大体上了解麻风是传染病,然而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治疗。政府的医疗顾
问们极其迫切地采取一些过激的措施。他们说:“我们起码可以把病人隔离起来。”於
是,麻风病人就这样遭到疯狂的追捕。与此同时,住在卡拉奥地区的夏威夷人也就因此
被永久地赶出了家园。基洛依号船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开始以麻风病集中营为目的
地的悲惨航程。凄惨的人间地狱却座落在美丽的人间天堂,这在此前的世界历史上是绝
无仅有的。
1870年11月1日,基洛依号船停泊在这个半岛东边的海面上,把锚抛在绝壁绵亘的海岸
之外几百码的地方。丑陋的小船茫然不安地摇曳在山羊群下拍岸的雪浪花中。船长随即
命令把甲板上的一段栏杆拆掉,水手们把大桶大桶的咸牛肉、醺桂鱼和脱水泡芋扔进海
里。于是,早来卡拉奥的麻风病人就纷纷跳入水中,游到船边,把东西拖到岸边,因为
移民队根本没有修码头,只好这样做。
牛群现在也被从船头赶到船尾,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哀鸣中被推下海。游水的麻风病人
爬上牛背,赶着它们上岸。偶尔也会有一只吓坏的母牛把背上的人甩进水里,而后径直
向广阔无垠的大海奔去,但是健壮的游水好手最后还是追上去,把它赶上岸。水手们则
不愿象游水者那样下水,而是毫无目标地朝山上放枪。麻风病人从笼子里看到野山羊跳
跃于悬崖峭壁之巅,仿佛一阵歌声飘荡在陡峭的山岩上。这些雪白的动物就成了麻风病
人自由的象征了,然而这种自由,他们已经是永生永世地丧失殆尽了。
一条长长的小船从基洛依号船上放下来,三名水手划着桨,押送麻风病人的警察局长
命令打开笼子,叫着人们的名字,看看每一个患病的男男女女进了小船。政府的责任就
到此为止,因为警察是不上小船的。警察局长望着小船划向岸边,把人笼扔上海滩,而
后就转身继续查对另一小船病人,并做了表示准确无误的标记。四十名新来的麻风病人
就这样全部被扔到海岸上,无衣无钱,无食无药。
麻风病人全部上了岸。警察局长郑重地对扣克们宣布:“你们现在可以自由地去陪伴
各自的丈夫和妻子,但是要出於自愿。至於你们想怎么做,政府一概不管,你们都想上
岸与麻风病人一起生活吗?”
扣克们惊慌地望着这片麻风病集中营,不禁瞠目结舌。“我愿意,”一个老人一边喘
息着说,一边爬到下面的小船里。“我也愿意,”一位年轻的妻子一边诚惶诚恐地说,
一边向小船走去。最后,局长问玉珍:“你这么做是出自真心吗?”她回答说:“我心
甘情愿。”小船向岸边划去,玉珍也就随着向卡拉奥麻风病集中营靠近了。
苍翠的半岛越来越近了。玉珍吃惊地发现,岛上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房子。她问一个夏
威夷的划船人:“房子在哪里?”那人只是回答没有,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里没有任何东西可谈。除了很少一些草棚,以及五年前被撵走的夏威夷人残留下的
破家烂舍之外,根本就没有像样的房屋。至於政府大楼、行使权力的教堂、商店、医
院、医生、护士,以及道路交通,统统免谈。玉珍惶恐不安地望着这令人毛骨耸然的自
然环境,极力寻觅某种社会生活的迹象。然而这里没有警察,没有任何种类的官员,没
有牧师,没有与家人同在的母亲,没有一件可供出售的衣服。甚至连做泡芋的人也没
有。
小船的船头触岸了。但是谁也不动。水手们只是相互等着,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人开口
告诉病人,这里就是卡拉奥。那个人感到自己似乎就是这凄凉景象的组成部分,因而深
感羞愧。扣克们望着眼前的景象,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奈何,一个个都只好起
身下船。
“快!”水手们高声叫喊着。到此为止,小船已经把大船上的人全部接送上岸。基洛
依号船很快退回大海。玉珍一边紧张地在麻风病人中间寻找满基,一边大声向一个人问
道:“医院在哪儿?”
她那恳切的问题被一个大个子夏威夷男人听到了。麻风病人都知道他叫高洛努衣,
圣经>>名是毕格索尔。他已经把鼻子烂掉了,手指也只剩下几个了,但他仍然是个力气
很大的人。他来到玉珍面前,用夏威夷话喊道:“这里没有法律,除了我应该得到的那
一丁点儿东西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新来的人都和玉珍一样被面前的情景吓坏了。但是毕格索尔对此却毫不在乎。他伸出
残废的手,指着这对华人夫妇说:“你们带来了八爷梅毒!你们要被隔离起来住的。”
“住在哪里?”玉珍大着胆子问。
“分开,”大个子一边说,一边把目光落到那位年轻的妻子基诺身上。她的头发上仍
旧戴着花。他立即当众宣布:“这个女人是我的了。”
基诺恐惧地从这个身材高大,没有鼻子,双手残缺不全的男人面前向后退缩着。她止
不住地颤栗着。毕格索尔把这些都看到眼里。他用左手臂搂住她,然后拉向自己,并在
她的嘴上亲吻起来。“你是我的女人啦!”他再一次当众宣布说。
玉珍希望能看到一个人,至於这个人究竟是谁,她也不知道。她希望这个人能走上前
去把这个大个子男人摔倒。但是谁也不敢这样做。通过这件事,她才象别人那样,慢慢
地弄清卡拉奥可怖的现状。毕格索尔一边继续抓着颤抖的基诺不放,一边看着新来的人
反复宣布:“这里没有法律。”
从前,这里的确没有法律。整个卡拉奥地区根本没有政府的法令,没有上帝的旨意,
没有治病的药品。在这片没有房屋的半岛上,就连水源都不能得到保障。至於食物,那
就只有等基洛依号的船长想起来往大海里扔进食品桶,或者推进牛群时才能得到。毫不
夸张地说,这些麻风病人被遗弃到岸上时,除了对死刑的宣判之外,什么也没有。至於
他们在临死前做些什么,根本无人问津。
基诺本来就是个美丽超群的女子,再加上没有任何显著的病伤,她在这个人人因罹难
而变得丑陋不堪的社会中,便愈发显得出类拔萃。毕格索尔和两个无赖早已为她的美丽
钩住了魂。以往只有天黑之后,他们才敢下手干坏事,可现在哪里还等得到天黑?这三
条恶棍早已迫不及待地把基诺拖到一面残墙后面。毕格索尔的两个同类是最令人生厌
的。他们的身躯瘦骨嶙峋。他们想:“我们被夏威夷彻底抛弃了。没有人管我们。我们
很快就要死了。”一想到这里,他们便肆无忌惮,如狼似虎的用残手扯下基诺的衣服。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基诺苦苦哀求着。然而这三个人面兽心的歹徒怎么会听她
的话呢?她终於在恶魔的哈哈大笑中被扒光衣服轮奸,最后昏倒在血泊中。
在安顿麻风病人的事情中,毕格索尔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蛮横地坚决主张把
华人分开。於是,玉珍和满基就被迫住在六百名垂死男女组成的社会最外层。起初的六
天里,他们只能睡在光光的地面上。后来,他们发现一堵残墙,就在墙根搭了一间简陋
的单坡顶式小屋。这里什么木材也没有,他们只好取材于灌木和树叶。床也只是用粗糙
的泥土做的。天一下雨,水就流到身子下边。满基早已被疟疾折磨得哆嗦不止,而且又
快死于肺炎了。这里没有任何器具。玉珍只得赤手空拳,垒起一个土台,再用细小的枝
叶铺在上面,这就算是床。雨水如果不大得出奇,倒是漫不上去。
吃饭时,别人没吃完,玉珍和满基是绝对不能靠近饭桶的。更有甚者,毕格索尔还规
定他们只能吃到应得的一半。如果不是玉珍足智多谋,两个人早就饿死了。她在暗礁上
找到了可食用的小蜗牛,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找到了野生旱芋头,还用从山崖上采集的
小树枝修了一个烤芋头的地下烤炉。正是因为如此,那种与他人隔绝的日子才算有了些
许补偿。当然,玉珍一家毕竟要比不能走路的病人过得好些。
1870年,卡拉奥地区有六十多个伤残得难以言状的病人。他们的手脚已经烂掉,只能
在居住地爬来爬去寻找吃食。他们既找不到现成的食物,也不会去做。更可怕的是,除
了眼睛和声音之外,他们几乎脸面全无。人们只能凭借他们的眼睛和声音,勉强还可以
回忆起他们究竟是谁。他们得不到药品,得不到床,更得不到任何方式的关照。他们沿
着卡拉奥的海滩艰难地爬行着,在上帝安排的时刻悄悄死去。通常来讲,他们死后根本
无坟墓可谈,只是被自然遗弃在一边,等着一把枯骨被清扫的人扔进阴沟。
檀香山当局有时会忘记派基洛依号船补充食物。这时麻风病集中营就会惊恐万状,到
处是一片混乱。毕格索尔和他的同夥也就会趁火打劫,把剩下的一切都强行霸为己有。
他们甚至使用暴力手段保护自己的利益,以致病人死亡率猛增,因为每天都会有四五个
人死在他们手里。一个无腿的女人可能终日躺在路边,为乞求食物而哀嚎不止,然而却
没有任何人去理睬她。说实在话,人们都巴不得她能在哪一个寒冷的夜晚死去。一般来
说,她的确是会这样死去的,而且受尽折磨的尸体也许就在那里原样不动地放上一整天
,乃至两三天,直到毕格索尔派人清除为止。
卡拉奥没有法律,也差不多没有人性。情况加剧恶化的原因就是基洛依号船在海岸的
定期出现,因为它一旦出现在那里,这就意味着又运来更多的麻风病人。这些赤手空拳
的病人被扔到岸上时,毕格索尔就会马上走到前面,把最重要的,也是最令人不安的情
况告诉那些可怜的人:“这里没有法律。”
年轻貌美的基诺被当成囚犯似地监禁六周之后,已经变得二目无神,如痴如呆,对任
何人都麻木不仁,就连自己发生过什么事情也记不起来了。她已经完全精神失常。在随
后的三四个月里,她已是每况愈下。此时的基诺,脸上没有笑容,头上没有鲜花,整日
里就象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幽灵任歹徒蹂躏。卡拉奥的女人都暗自为她难过,可是人
人处於自身难保的困境内,又怎能奢望他们会关照这可怜的疯女人呢?
1871年2月4日,隐藏在基诺体内的麻风病毒终於全面迸发出来。只消几周时间,她就
变得百孔千疮,简直变成了可怕的动物。臃肿的大脸,快要烂掉的颤抖的双唇,胸部令
人作呕的伤口,这哪里还象个人样?这分明是一具行尸走肉。她时常痴呆地扒开衣服,
露出疼痛难忍的伤口。此时此刻,再没有一个男人去纠缠她。毕格索尔说:“应该有人
用石头砸她的头了。”於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真的有人这样做了。基诺终於悲惨地死
在一条小路上,两天之后,才被拖走埋掉。
卡拉奥的女人谁也得不到安全保障,因为她们中间的任何人随时都有可能被毕格索尔
及其同夥霸占。尤其是那些缺乏男人保护的女人,更是无法摆脱这种厄运。被烂掉面孔
和手指的男人反复蹂躏,这使得女人无不悲痛欲绝。有些女人病情并不太严重,所以还
能独立逃往海滩,然而即便如此,也依然是难逃魔掌。一言以蔽之,凡是女人,概莫能
外。卡拉奥到处是精神恍惚的女人,她们对自己悲怆地喊叫着:“上帝为什么惩罚我?
”
决不能认为女人对疯狂袭击卡拉奥的堕落无动于衷。许多不错的女人都悲观地表示怨
恨:“我被社会遗弃了。这里没有法律。我在这里干些什么,根本无人过问。”这样的
女人时常帮助男人酿酒。或者是用蒂树根酿造一种十分粗劣的烈酒,或是用煮熟的红薯
酿造满是泥沙的啤酒。一次酿造的酒足够喝上几周时间。麻风病人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在居住地一边狂奔乱跑,一边喊叫吵闹,向人们喊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甚至成帮结
夥地在公开场合一丝不挂地胡闹,沉溺于旁观者发疯也似的喝彩和热烈掌声中。
而为这种狂荡无羁的行为火上加油的则是女人。看来她们此时此刻也完全为眼前的狂
欢所陶醉。彼时彼刻,那里没有神父,没有牧师,没有政府维持秩序,时常见到女人在
这种动辄十来天的狂欢滥饮中彻底丧失理智,完全忘记何为羞,何为耻,只是踉踉跄跄
地闯入公众场合胡疯乱闹。一旦结束,她们就会烂醉如泥,好歹在什么地方一窝,睡起
来昏天黑地没完没了。夜雨袭来,无人为之遮体,长此以往,不死于麻风病,也要死于
肺痨。
在那个年代里,如果有谁想看一看最卑劣的人,想看一看沉溺于同类们污秽行径之中
的人,他就可以到卡拉奥来,因为这个半岛不仅被麻风病,而且也被人类的愚昧无知糟
蹋得满目疮痍。 卡拉奥半岛东西两部分各有特点,东部不间断地受到冷风和暴雨的袭
击,西部则气候温和宜人。但是,麻风病人却被迫蜗居在气候险恶的东部海岸,而气候
温暖的西部海岸却荒无人烟。东部靠近高山峻岭,天亮得晚,黑得早。与此相反,西部
的山坡上却总是阳光明媚。
最为荒唐可笑的是,虽然高山抛下上百条银练般的瀑布,可没有一条被引入麻风病集
中营。起初还有一根用绳子捆结在一起的管子,把少得可怜的一点水引下来。但时间一
久,管子早已断开,人们只能到数英里之外的地方取水。那里满处都是没有扣克照料的
垂死者,为了一口水,他们也只能在生命的最后四五天内到处乞讨。然而这些孤苦伶仃
的可怜人却永远也讨不到一滴水。
在整整六个冷漠无情的年头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位夏威夷官员能在百忙之中,拨冗
屈尊,抽出哪怕是一丁点儿时间,关心一下这个问题。关心尚且不能,至於为解决这些
问题而拨出专款,那简直就是与虎谋皮。
“眼不见,心不烦,”这是一句自古流传至今的冷酷格言。对於这一格言的真实内涵
,在人类历史上,哪里也不如卡拉奥麻风病集中营更能说明问题。政府曾经下令道:
“麻风病人都应该被放逐。”看这个意思,似乎政府只需颁布这样一道命令,把麻风病
人的肉体囚禁起来便可万事大吉,至於囚禁之后的死活问题,根本毋需多虑。
玉珍早已有孕在身,因此躲过了毕格索尔一夥的魔爪。临产日期越来越近,她也就把
这群恶魔淡忘了。眼前使她陷入极度不安的就是严重的水荒。她真害怕孩子生下来丈夫
帮不上她,因为她只有一个很小的盛水盆,再说也没有火烧水。不过满基却满有把握:
“我一定会去找夏威夷女人帮忙,她们会有桶的。”
可是毕格索尔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华人的住处。几天之后,玉珍生下第五个儿子。当时
的情形极其悲惨,即便她是动物,也是不允许那样虐待的。等待婴儿的是什么呢?缺衣
短水又无床。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硬地。母亲呢,别说没有催奶的食物,就连栖身的干净
草也成为奢侈品。然而就是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中,玉珍硬是生出一个面色红润的东
方式小娃娃。
当时谁也不知道麻风病是如何传染的。象玉珍这样的扣克在麻风病集中营住了这么多
年,而且与病人的接触又是如此密切,可是他们竟然没有被传染。因此仅从是否与病人
接触这一点分析问题是不可行的。不过,玉珍听说如果八岁以下儿童长期与麻风病人接
触就迟早会被传染,因此她呕心沥血地照料孩子,并祈祷基洛依号船能早日到来。
她一边等待,一边千方百计让儿子提早成熟健壮起来。白天她把孩子放在大风中,为
的是让他能适应大风天气。她总是不断地喂他,希望他能长得结实。她还用力敲打他,
目的是使他能禁得起打击。不过夜间,她却把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为他取暖。她对孩子
简直爱得发了狂。
基洛依号船终於等来了。玉珍虽然满心欢喜,可还是觉得谨慎为妙。第一条装满麻风
病人所需物品的船一到,她就立即赶到卸货地点,对一个划船的水手喊起来:“我的孩
子得坐你的船回去。”
她这么一说,真象是要带着孩子进船。水手们都怕有一天卡拉奥的麻风病人会把自己
的船污染掉,於是一边躲着她,一边用船桨把她打倒在地,而且还朝同伴喊:“推下去
!推下去!”这样一来,水手们都朝大海扬长而去。而玉珍却依然保护着自己的心肝宝
贝儿,挣扎着站起来,又大声喊道:“坐你们船回去的是我儿子。”
“那我们得问问船长,”一个水手回头喊了一声,接着又叫起来:“带孩子的八爷在
哪儿?”玉珍急忙走上前去答话,险些跌了一跤。不过没有想到,水手却把孩子扔了回
来。玉珍急得几乎要哭出眼泪。那人说:“船长想知道那孩子要到什么地方。”玉珍迫
不及待地回答说:“到惠普尔医生那里去,那是一所很大的房子。”
“惠普尔医生上个月死了,”水手吼叫着要离开。
真实晴天霹雳!玉珍惊呆了。怎么办?她还是强迫自己迅速镇静下来,做出决定。
“那么,把孩子交给基摩和阿毕基拉,就是那个砍梅丽树枝的人,”她急切地喊着。
“在什么地方?”水手一边问,一边向大船划去。那水手又建议她最好还是别把孩子
送走,因为到了檀香山之后,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再说船上又没有奶娘,孩子得
饿上一整天。玉珍苦苦哀求说,任凭船长发落,把孩子交给任何华人都行。至於食物,
她已做好一些小袋子,装上泡芋,孩子可以吸吮。然而小船最后还是无情地划走了。
玉珍惶恐不安,眼巴巴看着基洛依号马上就要启航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
知不觉地居然抱着孩子迈进拍岸的浪花,茫然地淌水过去追那条已经启航的船。她刚一
下海,就被一个曾和满基关在同一只笼里的夏威夷人看到了。那人连蹦带跳地来到她的
身边,夺过婴儿,放在自己的左臂间,拼命朝那条船游过去。船长看见了他,就把船停
下来,让这位身强力壮的夏威夷人抓住一条绳子,把他拖上去。那人急忙把孩子扔进一
个正在等待的水手怀里,然后转身跳进大海,向回游。上岸后他便轻松愉快地朝麻风病
集中营大步流星地奔去。
基洛依号船又鸣笛启程了。白色的山羊在山坡上跳得更高了。玉珍和满基肩并肩地站
在一起,望着小么儿澳洲逐渐消失在浩瀚的海面上。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清楚地知
道,无论这孩子被带到哪里,也无论带给谁,只要离开,就比呆在卡拉奥强。
来到卡拉奥已经第七个月了。毕格索尔及其同夥的罪恶行径终於殃及华人。玉珍已经
逐渐从妊娠之累中恢复过来。於是有人便开始打她的鬼主意说:“男人要和她在一起就
会过得好,她一点病也没有。”
有三个歹徒在一个夜晚突然袭击了那间小草房,妄图把玉珍抢走。然而玉珍与满基早
已严阵以待。这夥强盗万万没有想到,碰上的对手竟然是两名手持尖木棍而拼死搏斗的
华人。这是一场无言的殊死格斗。遭病魔重创的满基从树叶床上一咕噜爬起来,竭力与
毕格索尔对战,玉珍则手持尖木棍朝另外两个歹徒连抽带戳。
玉珍被两条只剩断指的手臂拦腰搂住。她闻到一股由於喘息而喷发出的恶臭。这正是
麻风病人发出的那种特有的气息。那人刚要把玉珍拉向自己身边,玉珍就用尖木棍将他
猛戳回去。他疼得哇呀乱叫,下意识地松手放开了她。现在是两个华人对付两个歹徒。
玉珍就象一只丛林猛兽,本能地蔑视着自己的敌手。她勇猛地向领头羊毕格索尔扑上
去,握紧木棍,用尽平生气力,先是刺他的喉咙,再戳他的太阳穴。这一下如果走偏,
就会刺入他的耳朵,如果准确,就会刺入太阳穴。不过木棍毕竟刺了进去。又长,又尖
,又痛快。与此同时,满基则用自己手里的尖木棍往上一挑,这个不可一世的毕格索尔
就只有喘大气的本事了。
毕格索尔捂着两处致命伤,在黑夜中一瘸一拐地大叫起来:“八爷要我的命啦!”这
一叫非同小可,没受伤的帮凶被召唤过来了。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那个人很快也在
黑暗中跌倒了,因为满基那根木棍从他的左眼扎进去足足三英寸。
“八爷要我命啦!”毕格索尔重复地嚎叫着。这一叫倒把周围的人都惊醒了。他带着
致命伤落荒而逃,可没想到竟然踉踉跄跄地陷入一圈火把的包围之中。人们都赶到这里
,可谁也不动手,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手捂脑袋,喘息而死。大家默不作声地从这具可
怕的尸体跟前退了回去。在这里,没受过毕格索尔欺辱的人根本没有。这只被麻风病吞
噬得千疮百孔的躯体现在已然死掉,他们能够亲眼目睹这一场景就早已心满意足了。至
於他那个被戳瞎眼睛的同夥,见势不妙,早已逃之夭夭。此时此刻,卡拉奥麻风病人又
重新被抛入一片可怕的死寂之中。
对玉珍和满基来说,这可真实一个恶梦般可怕的夜晚。他们只是在黑暗中挤成一团,
根本无从知晓,在这个特殊的世界里,其实人们正不约而同地为毕格索尔的死及其同夥
的瞎眼而拍手称快。而这条彪形大汉的死因也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佳话。人们都说:“毕
格索尔去占那个八爷女人的便宜,结果被她的男人杀死了。八爷可真是太好了。”
天将破晓。雨又下起来了。可悲的雨水落到草叶搭建的屋顶上,漫过地面,起初只是
一道道小沟,后来就变成一条条小河。这对本来已经够惨够苦的日子来说,无异于雪上
加霜。玉珍对自己这位颤栗不止的终生伴侣耳语道:“我们干得对,五洲他爹。这里的
人其实在几年前早就该这样做了。”
“你还剩下棍子了吗?”满基问。
“都用光了,”玉珍说。
“我还剩下一根,另外还有一根藏在了草叶里。我想天亮他们要是来抓我们,咱们就
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我也是这么想,”玉珍回答着,走到破烂的屋角,从湿漉漉的泥土中刨出那支武
器。他们不知道毕格索尔的人何时再来反扑,只是在一片孤独死寂中默默等待。玉珍说
:“五洲他爹,能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我可真高兴。为了我的安全,你今天还和他们打
了一仗。我可真有福气。”
“我早就忘了你是客家人,”他回答说。
雨势越来越猛。有那么一阵,他们俩都以为听到麻风病人正聚集在一起向自己进攻的
声音。然而那是水从山腰奔腾而下发出的哗哗声。玉珍问:“你能原谅我这两只不中看
的大脚吗?”满基回答:“我再也不在乎了。”
他们在寒冷的夜间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满基说:“你一定要向我保证,五洲大婶,如
果你能从这里逃出去,一定不要忘记我在中国的那个真正的媳妇。你要尽量多给她寄点
钱。”
“我保证能做到,”玉珍回答。
“还要把我孩子们的名字写到我们村的祠堂里。”
“我一定这样做。”
“你把他们的名字寄给祠堂的时候,不要提你是客家人。不然我媳妇会为难的。”
“对帮助我写信的人,我什么也不会说,”玉珍许诺道。
“还有,你必须答应把我埋到一座山的旁边。”
“我会那样做的,就好像我们在中国一样。”
“你还得答应要教育我的孩子,让他们将来为我的坟墓增光。”
“我一定做到,”玉珍表示同意。可是满基又说:“天一亮我们就要死了,五洲大婶
,你许的愿都白说了。可就是这样,我也感到好受些。”他们在这漫长的雨夜中等啊等
,好不容易才等来灰白阴暗的黎明。满基说:“我们别再等他们了。我们出去找他们
吧。”两人於是离开那间肮脏的小草屋,每人右手都拿一根带锯齿的尖木棍。
他们惊恐万分地发现,毕格索尔的尸体就泡在灌满雨水的小路上。他们认为这一定会
导致他的同夥前来报复。两人战战兢兢的接近麻风病人密集的小村落,准备好手里的木
棍,随时准备应战。然而,他们大惑不解地发现,从夏威夷麻风病人的神情和举动中,
根本看不出任何报复之心。他们不仅没有后退,而且都和蔼可亲地向他们走来。於是他
们手里那根能致人于死地的木棍便慢慢低垂下来。最后,两人竟被这些同在死亡线上挣
扎的男男女女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异口同声地说:“你们干了一件大好事。”其中有一
个女人曾经被毕格索尔一夥骂得抬不起头,但是她却顽强地坚持下来,没有精神失常。
她和气地说:“我们决心让卡拉奥变成一个有法律的地方。”
可怕的麻风病集中营就从那天开始复苏了。这些无异于被宣判死刑的人们,已经被抛
弃在这荒凉的海滩整整六年之久了。他们只是在这里等死,根本得不到政府的任何援助
,因为这个政府本来就是有意抛弃他们的。玉珍,这位坚强的女人,她的精神既没有毁
于麻风病,也没有毁于那些几乎是鲜为人知的凌辱。那天早晨,她庄严地说出这样一句
话:“卡拉奥应该是一个有法律的地方。”
一个粗略的组织逐渐形成了。它包括负责分配食物的人,还包括一支往村里运水的小
分队,也包括非正式的警察,保护无人照料的女人,使她们免遭欺凌。为了保护那些想
在海滩独立生活的女人,这个组织还命令她们必须事先找个男人。不过一位年轻的妻子
争辩道:“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我爱我的丈夫。”这时,一位年长的女人就一本正经地
告诉她:“可是你早就离开了人间。眼下你正处於地狱之门。我劝你还是再找个男人
吧。”於是这里便出现一个奇特的现象,一些女人按步就班的从垂危的男人手中不停地
转换着。不过,这既非胡乱搭配,也并非强夺硬扯。
那些因遭遗弃而离开父母的孩子,都交由扣克喂养。他们对这些孩子亲如己出。此外
还有一条至高无上的法律:凡是老年人,不论男女,即便出现死亡迹象,也不能被扔在
野地里。他们活着应该受到照顾,死后应该入土为安。
虽说麻风病集中营已经如此这般地自动组织起来,但是檀香山政府依然是铁公鸡,一
毛不拔。麻风病人被扔到这片海滩上,一没有药物,二没有木材,三没有安慰,只能眼
睁睁地等死。
直到1871年,才有一个读过许多书的夏威夷人来到这里,组织一套比较正规的政府机
构。随即做出三个决定。第一,那两个华人决不能再被抛弃到大山脚下,必须准许他们
住在这里的人们中间。这一决定在麻风病人中间获得热烈欢迎,这是因为大家早就一致
赞同,他们这些灾难深重的人们抵达卡拉奥的时间,应该定在满基誓死保护妻子免遭凌
辱的那天晚上。第二,建立一所简陋的医院。但是没有医生,只有几名同病相怜的麻风
病人做护理。那些有文化的女人,为出生在麻风病集中营的孩子办学校。第三,成立一
个委员会,请求政府定期运送食物,每个居民每周五磅鲜肉,加二十磅蔬菜和泡芋。有
时还的确能够送到。此外,人们还开辟了园田,水源也已得到保障。女人们都坚持认为
,卡拉奥应该是一个有法律的地方。
当然,麻风病集中营至今还没有像样的房子。一多半病人仍然经年累月地睡在丛林中
,没有铺盖,只能用衣服代替。这种恶劣环境造就死亡的速度,要远远超过麻风病造就
死亡的速度。按说这对麻风病人来讲,倒算是桩幸事。然而不知因何缘故,即便是那些
病情最重的行尸走肉也还是想早早地死去。他们总是怀念故乡,虽然只是一间小草屋,
但他们总对那里抱有幻觉,认为只有在那里,他们才仍然算是人。
到1871年6月为止,玉珍已经在这种新的环境中生活了五周时间。不过她依然睡在光光
的地面上。她做出决定说:“五洲他爹,我们得盖一间真正的房子!”肢体残缺不全的
丈夫早已失去了手指和脚趾,根本帮不了忙。但是她非要让他相信,盖房子的事情全都
是由他亲手而做。
为了让满基对生活充满希望,她就和他商量盖房的每一个细节。每天她都历尽艰辛,
到一座古老的夏威夷房屋遗址去,把沉重的石块拖回来,而后抱着石头站在那里,等候
满基来决定该置于何处。最后,一面墙终於修好了。这两位终日里被冻得颤栗不止的华
人,才总算有一个隐身之处。而暴风季节席卷卡拉奥的狂风也才被抵御在外。
后来,玉珍又找来房梁屋檩。这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檀香山政府一直没有想起把
昂贵的木材运给麻风病人,原因是要从遥远的俄勒冈运来。此外,虽说美国政府也执行
基督教义,虽说他们的良心也同情麻风病人,然而他们却本能地认为,这些罹患八爷梅
毒的人很快即将死去。既然如此,又有何必要把钱白白浪费在他们身上呢?为了弄到这
些珍贵的木材,玉珍把丈夫放到海边。满基在那里为两件事而祈祷。第一,海面会漂来
木料。第二,一旦漂来,他要抢先夺到手。那天,他拖着一块木料,兴高采烈地又蹦又
跳回到家,因为他这样就有了房梁。
为了继续寻找房檩,玉珍又让丈夫在海边守株待兔。她自己却学着去攀登半岛周围低
矮的山崖。片刻之后,她就象一只山羊似的活跃起来,在山岩之间跳来跳去,为的就是
能找到做房檩的小树。只要能够看见,她就一定要爬上去,就象为了什么宝贝而与山羊
比赛。
这是一些欢乐与失望交替的日子。看着满基和以往一样,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这怎
能不叫她心花怒放呢?每当在高高的山岗上拔下一棵小树时,她都感到无限快慰,但是
到了下午,夫妻二人去采毕丽草给屋顶编草把时,他们又满心地不快起来。满基总是喊
:“我们已经编完草把,可是到哪里去弄捆草把的横梁呢?”就在这些日子里,教会顾
问正和檀香山的首脑争辩说:“我们决不能把钱白白浪费在卡拉奥。”
有一天,一整块木板从远处的破船漂到海岸,这块板子如果仔细地锯开,就能做整个
屋顶所需的全部横梁。满基思忖片刻,心想这无疑将会落到自己手里。然而就在这个时
候,一个叫巴兰尼的高个子男人却捷足先登,冲到水里把木板捞起来,因为他的脚完好
无损,活动起来自然方便。这样一来,玉珍和满基还得继续睡在敞口的屋顶下,日日夜
夜遭雨淋。虽说如此,他们比许多人还幸运呢,他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因为无论如何
,他们已经有周围的墙来挡风,屋顶也有了结实的梁,而且也编完了草把,就等往横梁
上捆了。
此外,他们在精神上还有一种强烈的安宁感。满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等着漂来的木
料,并且时而抬头仰望山崖。他那长着一双万无一失的大脚的媳妇,为寻找木料而冒着
生命危险,整日不停地在大山上奔波。这时满基已经生变化。虽然满基对此毫无意识,
但是玉珍却已经开始意识到。她逐渐体会到,自己的丈夫从内心中已经不再为她那股客
家人的力气感到羞耻。变化似乎并非仅此而已。满基曾经难为情地承认:“我一直看着
你爬上高高的山崖。我要是爬到那里准得害怕。”这句话使她感到无限的欣慰。
精神上的安宁感主要来自事情的另一发展情况。玉珍和满基自从被遗弃在麻风病人之
中,两人之间就一直保持着忠贞的感情。如果双方勾心斗角,那就谁也没有生存的希望
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把最终的绝望变成最终的契约。而他们也正是被这种契
约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他们现在已经被整个社会所接受,并且因为精明节俭及忠厚老实
而获得公众的认可。於是,他们就可以象普通人那样,既能够自由自在地去为人之妻,
为人之夫,也能够就如何修建房屋问题展开争论。
他们忧虑的一件大事就是孩子的情况。他们只是向基洛依号的船员打听,结果什么情
况也没有得到。只是有个人含含糊糊地记得,孩子是交给了檀香山码头上的一个男人。
也许是华人,但他也说不准。惠普尔医生这么一死,玉珍就无法托人去打听了。他们两
人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都在默然焦虑着。这种焦虑日益加剧,因为一个新来的麻风病人说
:“我认识基摩和阿毕基拉。他们是砍梅丽叶的。可是他们只有四个华人孩子。”这下
可愁死人了。不过玉珍有这么一句话经常挂在嘴边:“无论那个孩子在哪里,他离开就
比在这儿强。”
多亏满基有个新发现,才找到解除忧虑的办法。有一天,他正坐在海滩看着水面,盼
望能漂来一块木料。这时他碰巧看到岸边有不少很小的黑色火山鹅卵石,看起来颇象棋
子。他开始收集。捡到一百多枚大小差不多的石子后,又花很长时间想找到一块平整的
岩石。可是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现成的平石,只好用一块又厚又大的石头代替,不过得
用小石块把表面磨光。而后把棋子似的卵石摆在上面,再用那双残手拿起来,摔下去,
并且四个一组地数着。最后,他终於能够娴熟地估计最初抓到手的棋子,做法就是对剩
下的棋子做出准确的猜测,看究竟是一、二、三,还是四。过去几天之后,他就找来一
些夏威夷人,教他们做这种游戏。起初几天,他只是为检验一下自己在这些人身上表现
出的智力。后来,一个夏威夷人建议说:“我们可以用这些石子赌两盘。”
谁也没有钱。他们就到海滩上去找可作为筹码的东西。后来他们发现一些结实的黄色
种子。那是一种内地灌木结出的种子,可以代替硬币。就这样,卡拉奥麻风病集中营具
有历史意义的棋戏开始了。满基坐庄时人们都很奇怪,他只用两只残手就能抓起一大把
石子,而且还是随意而为。不过他只能估计出总数是偶数还是奇数。下注时,他又能把
一个石子藏起来,握在拇指根和其它残指根之间。如果对手大部分黄子是偶数,他就把
藏起的棋子扔下来,让剩下的成为奇数,这就算赢了。赌注集中在一起如果是奇数,他
就把手掌里的那枚筹码留下不出,於是他又赢了。
这种棋戏玩了六周之久,有十多个人对此特别感兴趣。太阳一出,他们就赶到海滩。
两眼炯炯有神的满基,总是想避开他们的挑战。虽说他们的游戏什么也不输,什么也不
赢,最多只是一些黄色的种子,他们也还是为赢而高兴,为输而懊恼。其中有个好激动
的大个子,那就是巴兰尼。他开始把大部分棋子聚集起来,满基很高兴。有一天,巴兰
尼终於把麻风病人们的种子全部囤积起来。他的敌手满基对玉珍报告说:“巴兰尼已经
着迷上瘾。正象我们所想的那样。为我们祈祷吧。”
后来几天,巴兰尼一直在输。如果他赌偶数,满基就把手掌藏的棋子扔下来,下面棋
盘上就是奇数。有时夏威夷人决定赌上大量的种子,以便在一个特殊的数目上获取大
胜。比如说三,即便这时对满基来说也依然不算什么,只消把石子出个偶数,对方就不
可能再赢三了。剩下的可能是二或者四,但永远不会是三。
巴兰尼的积蓄慢慢少起来,满基凭借以往的经验知道,要想让一个人对什么事着迷,
那是需要耐性和手腕的。因此他有时也故意让巴兰尼取胜。但从长远眼光看,他却输
了。有一天下午,满基将他无情地击败到只剩下一小把种子了。棋阵一摆开,麻风病人
个个激动万分。华人把敌手击得落花流水,很多人都站在一边观战。夏威夷的旁观者们
就开始奚落那名败将,这正是满基求之不得的。玩笑开到高潮,满基却漫不经心地说:
“巴兰尼,我们为什么不改变一下玩法呢?你为你自己的房子弄到了房梁,我也为我自
己的房子弄到了房梁。可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完整的屋顶,这太可惜了。所以我愿意拿
我的房梁和你赌。”
一阵兴奋悄然笼罩了那块平展的岩石,满基祈祷着这个夏威夷人会战起来应战。但是
大个子巴兰尼一站起来,就加了一个条件,使满基简直呆若木鸡。巴兰尼起初只是简单
地说:“好,我和你赌木料,明天。”满基想掩饰内心的喜悦,可是巴兰尼又加了一句
话:“明天我们不用手捡石子了。我们得用手把棋子捧到一只杯子里,而且用不着你去
数,满基。让乔基来数。”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满基问。
巴兰尼瞪着满基说:“我们得把石子捧进杯子。”说完他便与朋友一起扬长而去。
满基在那里独然默坐良久,怏怏不快地瞪着大石头上的鹅卵石。认真地回忆着自己与
巴兰尼关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当时是我先看到那块大木料的。可是
他有一双好脚就捷足先登,冲山前去把木材独吞了。我准是让他摸透了脾气,所以我那
个让他先赢后输的如意算盘才被他看穿。这个可恶的家伙!我一直和他开玩笑,可他却
当真地戏弄我,故意将计就计,按照我的意图先赢后输。所以,当我认为他已经上了我
的圈套,把房梁输给我的时候,其实我是上了他的圈套,把我的房梁输给了他。这些该
死的夏威夷人。”
他心烦意乱,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抬头看那根宝贵的房梁,不禁引发对妻子的怜悯之
情。“明天我们可能把屋顶丢掉了,”他忧心忡忡地说。
“我们还。。。还没有屋顶呢,”玉珍回答说。
“我们不是有房梁了吗?”满基郁闷地说。“可是就要丢掉了。”
“我们的房梁?”妻子大叫着。
“玉珍,别着急!”他恳求道。
“你一直在干什么?”她又叫起来,而且还把他推到墙上。“你把我们的木料赌输了
?”
“我们还有一个机会,”他一边安慰她,一边解释着他是如何想让巴兰尼上自己的圈
套,结果事与愿违,反倒上了巴兰尼的圈套。
“噢,五洲他爹!”玉珍大叫着哭起来。满基一个劲儿地安慰她。整整一个晚上,他
们都在猜测自己的命运。
天亮了。一夜没有合眼的满基,正把一根棍子插在潮湿的沙地上琢磨着。一看到玉珍
,他那两片因麻风病侵蚀而肿胀不堪的嘴唇,才又挂上一丝吉祥的笑意。“我们今天开
始交好运了,”他安慰着妻子,为房梁捏的那把冷汗也不流了。“三年前,我们开始种
芋头,那就是我们倒酶的开端。我们丢了钱,却招来病灾,接着又被江湖医生欺骗,所
以才不得不背井离乡。不过那三年总算熬过来了。现在我们又时来运转了,玉珍!”他
充满胜利的信心高叫着。“我们面前有六年的好运。我今天一定能把巴兰尼的房梁赢过
来。今天晚上我们就能躺在自家的屋顶下睡觉了。”
满基满怀希望,欣喜若狂地领着玉珍朝海滩的大石头奔去。巴兰尼和其他夏威夷人已
经在那里恭候了。这真是一群食尸鬼似的人物。一个个都在等着看这场房梁大战。有的
缺手,有的少脚,有的烂掉嘴唇,有的烂掉鼻子。人群中散发出那种麻风病人独有的恶
臭。褐色的皮肤点缀着大片大片白色的病斑。有人头发掉光,有人眼睛烂掉。这实在是
一些绝妙的讽刺画,上面画着的人,都被幸灾乐祸的人诅咒得太厉害了。这个世界上没
有得麻风病的人,很少有人能够想象得出麻风病人的模样。他们确实都是一些行尸爬鬼
,个个面目可憎。健康人看到必然会不寒而栗。他们都是被遗弃到卡拉奥,而且是被厌
恶,被遗忘的活死尸。
现在,他们正在明媚的阳光下开心地笑着。裁判员虽然手指不足,无法四个一组地数
,但是人们信赖他,因此都喜欢让他当裁判。
轮到满基往杯子里捧石子,这可真是不容易。虽说他早已练会用残手玩游戏,可他毕
竟没有足够的手指去抓杯子的把儿。他试了两次,便要求人们让玉珍代替他。经过再三
再四地恳求,人们终於答应他的要求。於是他把杯子交给玉珍,让她来捧。
“这是我们走运的一年!”满基兴高采烈地喊叫着。“走运的一年从昨天晚上开始的
!”他呵呵地笑着。
太阳越来越越热了。棋局也已十分明显。巴兰尼把房梁输定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满
基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巴兰尼心情紧张地说:“我一定把木料送到你家!”那些能走路
的夏威夷人组成一支队伍,把巴兰尼的浮木抬到玉珍修的石墙跟前,而后锯成几段做横
梁。动作敏捷的人跳上墙头,把横梁放到适当的位置,而后再把别人递上的毕丽草整理
好。等到下午刚过一半,屋顶就修好了。满基高兴地称赞着,向大家说:“这可真是我
走运的一年!”
然而玉珍却看到巴兰尼变形的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她也没和丈夫商量,就走上前去
说:“我们家新房子里还能再住一个人。”她拉着巴兰尼的手,把他领进去。人群先是
为玉珍的慷慨大方而欢呼,继而又把目光转向满基,看着他该怎么办。只听满基又叫起
来:“这是我走运的开始。”
把巴兰尼这个滨临死亡的人收留在自家的新居,这是玉珍做的好事之一。巴兰尼当过
水手,又有口才。暴风雨来到的时候,他就坐在黑洞洞的草屋内,向这两位华人朋友绘
声绘色的讲述着遥远的地方。玉珍认为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经历实在难能可贵。“亚洲,
非洲,美洲!”他大叫着。“那些都是值得一看的好地方。”当他讲到这些时,满基和
妻子就开始想象那些遥远的大陆,而且陶醉于儿孙们未来开创的宏图大业。有一天晚上
,满基说:“等你以后回到孩子们身边,五洲大婶,要让他们读书。他们应该知道巴兰
尼讲的事情。”有一次,他竟然说:“来到香树国,我可真高兴。一个人就应该去冒大
险。”
巴兰尼讲述的离奇故事使玉珍感到,这个新夥伴虽然已经命在一悬,但是与他亲密共
处,要比和他分离强得多。有时夜间雨水落到他们的屋顶上,这三个本非都是同家同室
的人便会紧紧坐在一起。这便给他们以极大的快慰。这是玉珍对卡拉奥做出杰出贡献的
开端。大个子巴兰尼死后,就是她亲手埋葬的。此后,她又把一对夫妻接到自己的家。
等他们也死后,还是她亲手将他们埋葬。
玉珍已经以“八爷扣克”的称号闻名于世。而且每当有一船新来的麻风病人被遗弃在
卡拉奥那荒凉可怕的海滩时,她总是走到他们中间,教给他们该如何在最初几周内获取
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并告诉他们该如何象她自己那样修建房屋,然后就日复一日地亲自
翻山越岭,为他们寻找短木。
她最特殊的贡献是:每当新来的麻风病人中有年轻的女人时,她总是把她们留在自己
家先住上一周左右。在她家,这些女人会得到安全保障,仿佛进入一个白人到此之前由
夏威夷人自己开创的古老神圣的庇护所。为了使她们受到照顾,在这些充满恩遇的日子
里,玉珍还会为她们充当媒妁,并且坦率诚恳地说:“你们来到这里,是不可能再活着
出去了。一定要把这件终身大事办好。”许多次结婚庆典,如果可以这么称呼的话,都
是在玉珍的房子里举行的。关于这一点,消息早已迅速飞回檀香山。
满基正心满意足地度着自己幸运的时光,没料到长期积蓄在体内的麻风病毒终於在许
多部位可怕地迸发出来。他已经再也不能离开玉珍为他营造的石屋了。她无法为他提供
任何药物,治疗难以忍受的疼痛和肺炎。除了咸牛肉和泡芋,她也无法为他弄到像样的
食物。而那个坚硬的土床上,更是没有毯子之类的东西可铺。他所能得到的只是玉珍体
贴入微的耐心护理。可怖的日子随着极其缓慢的死亡而艰难地拖曳着。她和丈夫坐在一
起,专心致志地倾听他的遗嘱。
“你一定要给我那个媳妇寄钱,”他提醒说。“等孩子们结婚时,要给村里送个信
儿。你想干什么就拼命去干吧,这些年真是我走运的时候。”
死神步步紧逼。满基的脾气秉性变得异乎寻常的温存,而外观上则变得可怜精瘦,简
直是一只幽灵。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对玉珍说:“我喜欢你。你就是我真正的媳妇。
”说完他就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玉珍实现了自己的诺言,选择一个山坡,在沙地上为他挖了墓穴。坟茔为郁郁葱葱的
树木所环抱,风括不进来。即便没有那么多树木,坟墓周围也还是有一圈岩石,可供满
基的魂灵在坟墓周围游历时做短暂的栖息。
玉珍现在已经把自己的房子变成一所医院。从此再也看不到病残人被遗弃在露天野
地。她一直把他们照顾到死。她整日里与残疾人交往,有时一连五六天都看不到一个囫
囵个儿的活人。她精心照料着这些被上帝遗弃的人。在那些最后崩解时散发恶臭的人们
中间,没有哪一个能臭过她所料理的病人。檀香山政府无法给这些被遗弃的人送去药品
和绷带,甚至连切割残肢的手术刀都无法送去。在这种情况下,玉珍则想出了自己的办
法,很多夏威夷人都称赞她是“八爷扣克”。如果有人问她:“八爷,你怎么为这些夏
威夷麻风病人干得这样起劲?”她就会回答说:“因为基摩和阿毕基拉收留过我。”
在这些日子里,玉珍养成一个习惯。每天黄昏时分,她都要坐到一旁脱下衣服,检查
自己身上是否出现麻风病症状。从面部开始,接着是胸部,其后是身体两侧。她仔细地
审视着每一只手,而后又检查双腿。最后把大脚一抬,依次看着每一个脚趾。她为自己
又躲过一天麻风病而舒了一口气,然后才和衣而卧。她必须在天黑之前检查,因为檀香
山政府没能拨出钱来为麻风病人购买灯和油。夜幕一旦降临,那种地狱中的黑暗就会笼
罩麻风病集中营。这里的夜浸沉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之中。玉珍现在虽然还没有被击垮,
但还是单独生活。她如此宁静地睡在自己的梦乡中。她知道,截止到目前为止,她还没
有对别人构成危害。
1873年初,玉珍听到这样的消息,为了酬谢玉珍对卡拉奥的贡献,檀香山政府决定让
她回檀香山,只要经过三名医生证明没有染上麻风病,她就可以恢复公民权利。这一消
息在麻风病人中间引起很大反响。但是占主导地位的反应是,人们对她的离开感到悲伤
,但毫不嫉妒她的这一权利。
接她的船在这里有几天的间歇,这位二十六岁的中国妇女便乘机又在卡拉奥半岛游历
一番。她爬上火山口,那里曾经是造就这个小岛的火山最活跃的地方。她又翻到半岛的
西面,按她的看法,这里小小的卡洛巴巴区,可以为将来麻风病人提供良好的家园,这
要比东面的卡拉奥条件好得多。她看得最多的是环绕半岛的那些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
以及那些自由自在跳跃其间的雪白的野山羊。她喃喃自语道:“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要离
开卡拉奥。但愿留在这里的人都能找到生活必需品,使生活过得象点样。”
玉珍从麻风病集中营出发的那天,基洛依号船嘎嚓嘎嚓地来到山崖底。大桶和牛一起
被扔进滚滚的波涛。接着,一只小船把第一组病人从大船上接下来,而后启航。玉珍本
打算在小船送完第一组病人上岸后,就跟小船去上大船。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坚持和
往常一样,先是走进那些战战兢兢的新人之间,用支离破碎的夏威夷语向他们介绍这里
的情况。等最后一只小船过来时,水手对她说:“喂,八爷,你最好还是快过来吧,好
吗?”
当她向船走去时,正赶上一个人从船上爬出来,那是一个白脸小个子男人,穿一身黑
色神父服,两只紧紧闭到一起的眼睛上戴着一副眼镜。头发直直地向前梳着,活象个小
孩子。和牛群在一起的艰难旅程,使他变得龌龊不堪。连指甲也是脏兮兮的。他走到卡
拉奥的岸上,出神入定般做着深呼吸,而且惊恐地凝视所见到的一切。他悲悲切切对领
头的说:“我是丹姆因神父。是来这里为你们服务的。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一间能住的房
子?”
玉珍见到一个白人竟然自愿来帮助他的麻风病友,感到十分吃惊,居然不知该说什么
好了。她刚要说:“你可以住我的房子!”水手早就把他拉进小船。她只好离开了。只
见那些麻风病人都向神父介绍卡拉奥没有房子,他必须象其他新来的人一样,先必须睡
在一棵桦树下面那光光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