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一路向西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1)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被无数的妖魔鬼怪追赶,我拼命地逃跑,直到一个悬崖边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步步逼近的妖怪们,我回头看看,只好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然后我发现自己四肢柔软地躺在一团柔软透明的水里,我感觉无比的舒适。我想:哦,多好,就这样吧。
忽然有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我慢慢睁眼,看到头顶的一团亮光,而那个声音就是从亮光里发出的,于是我慢慢地向那团亮光游去……
(2)
我从梦里惊醒,不知今昔何昔,不知身处何地,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我睁眼四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破旧的山神庙里,我就躺在山神庙的香案下面,身上盖着一条破烂不堪的棉被。我掀起被子坐了起来,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是同样褴褛的一身僧衣。
我打量了一下这个破庙,看到除了我,庙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矮胖和尚睡在庙的一角,另外一个满脸胡子的高大和尚正坐在门口打盹。
我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头晕脑胀地厉害,但我还是晃晃悠悠地向那高大和尚走去,边走边问他:“我这是在哪?”
(3)
高大和尚听到我的声音,转过脸来,兴奋地说:“师父,你醒啦?老猪,师父醒了!”
旁边睡觉的胖和尚一骨碌爬了起来,笑嘻嘻地问:“师父这一觉睡得好啊!”
我听到他们都叫我师父,觉得很奇怪,这么说我确实是个和尚,并且比他们级别高一些?我看着他们饱经风霜的笑脸和满头杂乱蓬松的长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和脸,估计也跟他们差不多。既然是不明不白地多了两个徒弟,我总要做一个背景调查吧,比如……
我还没开口,胖和尚已经笑着说:“我叫朱刚烈,他叫傻和尚!”
被叫做傻和尚的和尚白了自称朱刚烈的和尚一眼,嗡声嗡气地说:“是沙和尚,沙子的沙。他法号悟能,我,悟净!”
朱刚烈还是笑嘻嘻地说:“师父你叫我老猪就行,叫他傻子,反正你一直都是这么叫我们的。”
我对这两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或者感觉,就问:“哦,好吧。那么,我是谁?”
(4)
老猪手脚麻利地拿过一个雕漆匣子,一边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文件,一边向我介绍说:“师父,这个是你的通关度牒,这些乱七八糟的,是我们一路换来的关文。”
我拿过这个几乎不成个儿的所谓度牒,只见上面写着:“兹有我国陈玄奘法师前去西天取经,望各国予以方便为盼。大唐帝国皇帝。贞观三年。”后面还盖着一个大红的印章。
“这么说来,我叫陈玄奘?”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疑惑地问。其实对于陈玄奘,大唐帝国,贞观……这几个名字,我是同样一无所知,所以我只好挑了最简单的问题来问。我是谁呢?
老猪点了点头,说:“是,师父姓陈,法号玄奘,是奉了皇帝的御旨到天竺国求取佛经的。”
“哦,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要不你给我仔细说说?”
老猪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苦笑着说:“师父,六十多回了!我天天都给你讲这个故事,嗓子都发炎了。今天能不能不讲了啊?”他转脸冲着沙和尚说,“傻子!师父都醒了,你还不做饭去!”
傻子应了一声,就走出庙去。
(5)
我对老猪的“天天讲故事”很好奇,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们,更没有听过什么故事。看着他扭成苦瓜一样的脸,我说:“好吧,等会儿再讲也好……可是,你说的讲了六十多回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老猪嘬着牙花子说:“师父啊,从你得了这个毛病,我天天都给你讲故事啊,那个猴子偷奸耍滑,这个傻子笨嘴笨舌,天天累得孙子一样的都是我啊师父!”
这信息量太大了,我根本没法立即消化,就摇着头打断了他:“什么猴子?什么毛病?我有病吗?”
沙和尚抱着一抱干柴走了进来,插话说:“猴子就是大师兄,孙悟空!师父,你确实有病!”
老猪的眼色递到半路就嘎巴断了,他生气地说:“傻子傻子!老是不长记性,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胡说的吗?”
(6)
话已至此,我不必问,老猪也自己交待了:“好吧。我们这次取经,一共出来了五个人,师父你,猴子,傻子,我老猪,还有一个敖悟烈,可惜悟烈半道死了。”
“怎么会死了?”我惊讶地问。
老猪咧着大嘴说:“说起来还跟师父有关呢。有一次我们沿着山脊梁走,走了两天都没水喝,他不忍心看师父受渴,就到山涧边上取水,结果……一不小心掉下去了,找不回来了……”
竟然有人为了让我喝口水就送了命,想到这个我顿时热泪盈眶,我低声说:“太对不起他了。”
老猪眼圈都红了,他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强笑着说:“说远了,说远了。再说猴子,大师兄出远门办事了,出去了半个多月,估摸着这几天怎么也该回来了。”
(7)
“猴子,傻子,悟烈,我,我们四个,本来都是羽林卫的人,武艺高强,那个顶个的是高手!”老猪说到这里面露得意之色。
傻子正好端着一陶盆东西进来,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大师兄比你厉害多了!”
老猪的话被打断了,并且傻子的话显然让他很没面子,他恼羞成怒地说:“那我可比你个傻子聪明多了!”
傻子端进来的是一锅炖兔子肉汤,说是肉汤,却清可鉴人,只在汤底沉着两个兔子脑壳和几块骨头。我皱了皱眉头,问:“我们是出家人吧,怎么能杀生吃肉呢?”说着话,我的肚子却不识时务地叫了起来,看起来我饿了好久了。
老猪抱歉地说:“师傅,现在就这条件,凑合一下吧,佛祖肯定会原谅我们的。自从两个多月前你得了这个毛病,我们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着,能吃的野菜野草树叶草根,我们都挖干净了,后来才开始吃野鸡野兔。”他一边说,一边往一个陶钵里盛汤,“就这,我们都要节约着吃,周围的野鸡兔子都已经吓跑了。”
我迟疑地接过他递过来的肉汤,心里暗叫一声惭愧,然后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就低头喝了起来。他们两个看我不说话,也赶紧闷不作声地吃起饭来。
(8)
吃完饭,我走到山神庙门口,向外望去。太阳应该是刚刚从山上升起来,正好照耀着庙门,于是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东方。
我向四周望去,只见群山连绵,无边无际。我转眼看着东方,按照老猪的故事,我们应该是从那个方向一路走来的。
我于是转头问:“老猪,你说我们是去西天取经,天竺国那么遥远,为什么要取经,为什么是我们?”
老猪踢了踢傻子:“喂,傻子,师父问你呢,为什么要去取经?”
傻子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说:“我想回到羽林卫!”
“为什么是回到羽林卫,你们不就是羽林卫的人吗?”
老猪解释说:“曾经是,曾经是。我们几个,都算是戴罪立功吧。猴子是太不守纪律了,给皇帝站岗也不老实,还偷吃了什么朝鲜国进贡的什么果子,更严重的是他还殴打上级!要不是皇帝喜欢他的武艺,他就是有三个脑袋也早砍光了!。皇帝偷偷跟他说了,出来立个功,回去就升中郎将,立个大功也好堵住那帮家伙的嘴!
“傻子呢,是站岗的时候打盹,哈喇子都顺胡子流到前胸了,那熊模样,没把全羽林卫的人笑死!傻子一气之下就报名出来了,说要把丢的脸挣回来。
“悟烈是官二代,海西州刺史的三儿子。不过人家有骨气,不靠老子,自己报名出来的,说要自己闯荡出个名堂,结果还真就壮烈了,可惜了好小伙。”
“那你呢?”我注意到他没说自己。
老猪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话,傻子替他说:“他跟常尚书的闺女好上了!常尚书说,没有功名,就不嫁闺女。”
(9)
我总算大约知道了我身边这几个人的来历。他们一个是为了功名,一个是为了爱情,一个是为了名誉,一个是为了找寻自我,不同的目的,却使得四个人走上了同一条路。那么我呢?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难从他们那边得出准确的答案,所以我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我还是问:“那我呢?”
老猪思考了一下说:“说实话,我们也说不好,可能是皇帝看你善良吧。”
好吧,善良的心地可能更接近佛法,这解释大约也能凑合,但我知道肯定还有更深的原因。“还有呢?”
“还有,据说,皇帝说你有一个特殊的本领。”
“我有吗?”我很好奇。
老猪撇撇嘴说:“暂时还没发现。”
(10)
“那我怎么就病了呢?什么病?”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而老猪一直避免提及。
“什么病呢,我们也不知道,要是带个太医出来就好了。”老猪尴尬地笑笑说,“就是大约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晚上,就在这山神庙里,师父你忽然说:拿我的笔记我看看。结果你看了一夜一天,第三天早上,一觉醒来,你就这样了。”
“我就哪样了?”
“你就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然后我们给你解释了整整一天,到晚上你多少明白点了,可是睡上一觉,第二天早上又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今天这样。……两个多月了,师父,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老猪说着说着,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
我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我自己感觉还好啊,除了失去了记忆,我什么都不知道,看到他哭成这样,我虽然也觉得有些悲伤,但我知道我并不能体会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的艰辛。
(11)
我最见不得别人流泪,于是就说:“我出去走走。”起身走出了山神庙,漫无目的地在庙周围踱着步。
谜底算是揭开了吗?我认识了两个陌生人,听说了其他几个,但这我对于了解我自己有什么帮助吗?我除了我的名字,我的使命,不知道其他任何事情,比如,我为什么要接受这个使命。我觉得比起使命本身,这才是更重要的问题。还有,我为什会失去记忆,并且会反反复复地丢失记忆呢?
我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竟然走到山顶来。老猪在后面慌慌张张地追了过来:“师父,别往上走了,那边风大!”
太晚了,我已经看到了一块巨石下面藏着的一个大箱子。老猪一边往这边跑一边嘟囔:“完了完了,又被师父发现了!”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箱子可能是揭开这些谜底的一个重要线索,就快步走过去,一边打开箱子一边说:“什么东西,这么怕我发现?”
(12)
箱子里是满满的一堆笔记。看来这应该就是老猪说的,我看了一夜一天的笔记了。
我二话不说,弯下腰就要去搬箱子,想回庙里慢慢地读,却发现以自己的力气根本就搬不动。老猪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师父你别忙了,你搬不动的。”
我干脆一屁股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一本笔记,说:“好啊,那我就在这里看。”
老猪和追上来的傻子直跺脚,一边叹气一边互相埋怨着:“都怪你找了这么个破地方,一眼就看到了!”“完了完了,师父又要看上两天了!”
我不理会他们,随手翻开了这个笔记本,只见这一页写着:“大唐西域记卷三第一章:第一百五十四难:智收红孩儿”,后面记载了我们几个人如何同心协力收服一个叫红孩儿的妖精的过程,过程惊心动魄,让我读起来就汗流浃背。
我问老猪:“这故事,是真的吗?”
老猪笑着说:“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妖怪啊!这个红孩儿其实是个土匪,红孩儿是他的外号罢了。”
“那结果呢,是不是像我笔记里写的,菩萨把他收了?”
“这个么……其实是,大师兄费老大劲才把他杀了。”
“杀了?我们出家人啊,怎么能杀人呢?”我很震惊,没想到事情真相竟然是这样,更没想到,我的笔记里竟然记录成一个神话。
(13)
我扔下这一本笔记,从箱子里又拿出了另一本,随手翻到一页,看到上面写着:“大唐西域记卷四第十一章:第二百零一难:火焰山”,后面依然是触目惊心的惊险场面。我问老猪:“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老猪依然笑着回答:“这个其实就是师父的一个梦了,当时你发高烧,基本都烧糊涂了,我们三个人轮流往你身上浇山泉水,师父三天三夜才醒过来。”
我又抄起一本:“那这子母河呢?我们怎么会怀孕了?”
老猪笑声更大了:“我们是男的啊,怎么可能怀孕呢?那是我们喝了不干净的河水,得了大肚子病,说起来好笑,不过那次真够惊险的,我们四个差一点就全报销了。”
我坐在那里一目十行地读着自己的笔记,从第二到第六卷,唯独少了第一卷,我读了足足有五个时辰。一边读一边跟老猪的故事一一对照,我竟然发现这基本就是一个夸大其词的浪漫主义的受难史。想到这里,我很失落,愣愣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老猪看我这样子,就安慰我说:“写得是有些神,我猜师父你是写给皇帝看的嘛,他喜欢看神乎其神的故事。不过,我们这一路遭的罪,那都是真的,实实在在的,再说天竺国还远着呢,我们的苦难还早多着呢。”
这本来安慰我的话,在我听来,却不啻晴天霹雳。我看着这重重的箱子,这里面装满了我这苦难的历程,我看看夕阳慢慢沉下的西山,那里等待我们的不知道又是什么艰难险阻呢?更要命的是,我不停地失去记忆,等今天晚上我睡一觉,明天一切又会像白纸一般,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当初的轨道上来呢?
想到这里,我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夕阳终于完全沉下了西山,晚风吹起,四周的山谷中有声音呜咽而起,似乎在陪我一起哭泣。
(14)
天已经很黑了,老猪和傻子说:“师父,我们回去吧。”我应了一声,擤了把鼻涕,起身失魂落魄地跟着他俩下山。
忽然,走在前面的傻子喊了起来:“猴子!大师兄,孙悟空!”
我和老猪紧跑几步,赶了上来,只见前面踉踉跄跄走过来一个人,似乎是听到了傻子的喊声,一下子站住了,摇晃了几下,就颓然倒地。
我们三个赶紧把这个人抬进了庙里。借着松油火把昏黄的光亮,我看清了这个被叫做猴子的男人,他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瘦小枯干,尖嘴猴腮,果然有猴子的模样,再加上极端疲惫,他满脸已经没有了人样。
我手足无措,只能嘴里说着:“快,快点抢救!”
老猪和傻子手忙脚乱地一个扶着猴子的头,一个扒开猴子的嘴给他喂已经冰凉的肉汤。我帮不上忙,只有在周围不停地走来走去。
我转到第十几圈的时候,老猪忽然说:“醒了醒了!”我赶紧过来看,只见猴子已经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来,老猪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子翻过猴子的身体,从他背后取下一个包裹:“师父!找到了!找到了!”
(15)
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接过沉甸甸的包袱,急急忙忙地打开来看,里面赫然就是大唐西域记第一卷!
老猪兴奋地说:“可算找到了,我们不知道在路上丢到哪里了,还好猴子和悟烈回去找回来了。咦,悟烈呢?悟烈怎么没一起回来?”
我看老猪是高兴糊涂了,就提醒他:“悟烈不是已经死了吗?”
老猪一怔,解释说:“我说的是白龙马,悟烈死了以后,我们就把白龙马叫做悟烈,来纪念他。”
我开始糊涂了:“怎么还有个白龙马?”
老猪说:“皇上给我们配了十匹上好的骏马,结果走到半道,一个一个都累死了,只剩下了师父的白龙马。……结果现在白龙马也没了。”说着,老猪的眼圈又红了。
我心里的震撼一时难以形容,这才不到天竺,骏马就十不存一,我们取到了佛经还要原道返回……稍微想一想,我就能意识到我面对的是多么艰巨的任务。
(16)
我让他们在一旁休息,自己急切地翻看着我笔记的第一卷。第一卷记载了我们出发之前和出发之初的经历,跟其他五卷一样惊心动魄,但是,让我眼前一亮的却是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皇帝称赞我说:玄奘法师有慧根,心想而事成。”
心想而事成,这不像是祝福的话,而更像是……我忽然想到,这会不会就是皇帝所说的我的特别的本领呢?
如果我真有心想而事成的本领,那么我现在失忆的毛病,会不会是我第一次重读笔记的时候,因为畏惧旅途的艰辛,而强迫自己忘掉一切的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自我赋加的这个毛病是不是也可以自我治愈呢?
想到这里,我低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慢慢地向那三个人走去。
老猪和傻子惊呆了,我想他们从来没见过我这么庄严的样子,或者说,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我这么庄严的样子了。
我跪到在猴子的身旁,右手握住猴子的右腕,闭目凝神,心里默默地说:猴子,好起来吧。旁边的老猪和傻子鸦雀无声,应该是继续目瞪口呆了。
过了片刻,我听见猴子轻轻的一声叹息,我手里他的手腕也晃动了一下,我睁眼看时,只见猴子已经翻身坐了起来,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惊喜地喊了声:“师父!”
成了!我心里像有一口大钟忽然敲响了一下,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站起身,轻轻地掸了下僧衣上的浮尘,对那三个人说:“时候不早,徒儿们安歇吧。”
看着他们三个狐疑的目光,我微笑着说:“明天,我们继续,一路向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