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圆缺都是泪 (3)
“唉,受罪就受罪嘛!两人在一起受罪总比一个人单独受罪好。”老者叹一口气说,“至少可以互相安慰几句嘛!”
陶继明觉得老人的话有道理,便顺水推舟,同意了老人的建议。
在老人的撮合下,陶继明把九儿接进了门。夫妻俩“同是天涯沦落人”,说话投机,心灵相通,生活得十分和谐。陶继明称九儿为爱妻,九儿则亲亲热热地叫他“继明哥、继明哥”。
虽然他们的生活一直很贫穷,但是这对患难夫妻的恩爱比谁的都深。两人什么都共同吃,让着吃。饭桌上,陶继明总是抢那碗最清的稀饭吃,把干点的给九儿。九儿则推辞道:“我的胃不好,吃干的不受。”把米饭从碗里捞出来,倒到陶继明的碗里。家里养的鸡鸭产几个蛋,陶继明总是说:“九儿,你身体比我差,这蛋该你吃。”九儿则说:“你最该吃鸡蛋,因为你担负重劳动。”两人常常为一个鸡蛋,推来攘去,最后总是大笑着,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个小小的鸡蛋吃光。然后你拥着我,我拥着你亲个够,笑个够,忘了一切烦恼和忧愁。
不知是穷山沟的人觉悟太低,还是长期来的阶级斗争疲劳轰炸,穷山沟的人对“斗争”厌烦了,还是打倒的人太多太滥,让人们已经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敌人。乡亲们有了空闲时间总爱到陶继明家来,坐在门前的地坝里,听他讲书上,报纸上写的稀奇事,或天南地北的吹牛。
外面的人来了信,乡亲们总是请陶继明夫妇念给他们听;他们要给外面的人去信说说心里话,也总是请陶继明夫妇代笔。他俩乐意为乡亲们服务,从来不要报酬。可是淳朴的乡亲们总要找借口感谢他们,有时送点糖,送点鸡蛋或蔬菜,表表心愿。俗话说“盛情难却”,他们有时只好象征性地接受一点。
享受这些礼品时,陶继明总是借口“糖太甜,我吃了泛酸”,“水果太酸,我吃了烧心”,“鸡蛋女人比男人更需要”等,哄得九儿心甘情愿,心安理得地吃下去。
陶继明对九儿的爱,抚平了她脸上的皱纹,吹生了她一头黑发,滋润了她全身的肌肤,让青春在九儿身上复活了。她悄悄地对继明说:“继明哥,我想给你生个儿子。”
“好啊!可是你承受得了吗?”继明挺高兴,但又担心地说。
“没有问题。”
“不,不行啊。”继明一把抱住她说,“你身体不好,怀孕、生育会让你付出很多很多,我不忍心啊!再说,我今生今世拥有你,已经满足了。”
九儿被他的话感动得满眼含泪,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很久以来就想有一个象陶继明那样高,那样清瘦、那样和气,那样爱惜自己的孩子。而且认为只有生个孩子,才对得起她的继明哥。万万没有想到,为了她的健康,继明哥竟反对她生孩子。
可是,不久就传出消息,说“陶继明有儿子了”。这条新闻象春风一般迅速吹遍了穷山沟。老人们为他们祝福,年轻人为他们高兴,女人们却议论纷纷,说:“奇怪,奇怪。没看见九儿的肚子挺起来,怎么就有儿子了?”
她们三三两两相约,来到陶家,才弄清楚真相。原来,是陶继明上山砍柴,从一个山洞里检回来的弃儿。他们看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嘴唇和上腭都裂开了,哭的声音似猫叫,心里便凉了一半,估计难以养活,便善意地劝陶家夫妇把孩子放回山洞,免得自找苦吃,后患无穷。
陶继明却说:“我不忍心啊!这是一条人命呢!”
九儿也说:“好可怜啊!还是把他留下吧!”
他们给孩子取名为路遇。
他们用奶瓶给孩子喂米浆,糖水,他吮不进去。他们改用勺子喂,可是一喂进嘴里,孩子就咳呛起来,呛得满脸通红,两眼流泪,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夫妻俩又着急又心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左思右想,继明突然说:“有了,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九儿连忙问。
继明找来一只滴管,对九儿说:“我想用这试一试。”、
九儿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放在自己的怀里,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哄着他说:“别哭,别哭,爸爸马上就能让你吃饱了。”
继明用滴管吸起米浆,小心翼翼地往孩子嘴里一滴一滴地喂,等着他慢慢吞下去。果然,孩子不呛了。但是这样喂完一管,又喂一管,喂饱一次,至少要花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次数多了,累得不行。但他们坚持着,坚持着白天喂,晚上也喂。有时,喂着喂着,他们疲倦得睡着了。但是,只要孩子稍微一动,他们就醒了。于是,再继续喂下去。几个月下来,孩子长胖了,他俩却累成了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的人。
在他俩的精心喂养下,路遇慢慢能接受勺子喂食物了,长得也快些了。半岁左右能坐起来,一岁半就学会了走路,还会叫“娃娃(爸爸)洼洼(妈妈)”。陶继明乐了,九儿也乐了,二人抱着拥着路遇,踏着节拍,唱起了自编的顺口溜:
“你是受苦人,
我是受苦人,
我们三个人,
成了一家人。”
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忘了疲劳,忘了忧愁。
一年一年过去,路遇到了读书的年龄,到哪里去上学呢?穷山沟里的 学校早已经垮了,书也被烧了,老师死的死,走的走了。
陶继明想:总不能让孩子成睁眼瞎子,教他识字,算算数,我和九儿还是可以的。可是书在哪里呢?他想了想,第二天便挑上一担箩筐,带一杆老秤,越岭翻山,走街穿巷,收废书报去了。
那年头“读书无用”,“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为他们有知识伤透了心,便自觉不自觉地把书当燃料,当废品处理掉,换几个钱聊补无米之炊。因此陶继明没花多少钱,没费多少时间,就收集到了成捆成堆的书。内容之丰富,可说是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有。
书有了,陶继明便坐下来教路遇读书。
好心的老人看见了,摇摇头,问陶继明:“继明啊,你还没吃够读书的苦吗?为啥子还把孩子往这条死路上引呢?”
陶继明说:“爷爷,你放心,我只教他认几个字,算简单的数,免得他以后上街卖菜走错路,算错钱。”
老人说:“啊,啊,啊, 那么,倒还可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离去。
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陶继明既感激又难过,无限惆怅,不禁自言自语:“难道这知识就永远无用么?”
九儿以为继明在问她,就说:“管它有用无用,装在肚子里又不向我们要饭吃,也不会发臭。”
在九儿的思想指导下,陶继明坚持每天教路遇读书,从不懈怠。
听老人说,小孩出生以后由谁抚养,就会长得象谁。路遇就是如此,他长得高瘦,细细的脖子上撑着个大脑袋,酷似陶继明小时候的模样。一双蓝晶晶的大眼睛,是九儿赋予他的慧眼。他像陶继明会写会算,像九儿会说爱唱。哪里有一群孩子在一起玩,就一定是在听路遇讲故事;哪里有一列小孩子边走边唱歌,就一定是路遇在指挥。路遇学得快,记得牢,讲得清楚,还是一个“小好问”。他经常向父母提出疑问,有时弄得他俩也无法回答,挺尴尬的。
抬头看见太阳,路遇就问:“爸爸,太阳为什么那么红,那么热?”
陶继明说:“因为太阳是一堆燃烧的火。”
“火要飘呀飘的呀!”路遇说,伸出一双小手,左右摆动,做出火焰飘动的样子。
陶继明回答:“太阳离我们太远太远,我们无法看见它的火焰在动。”
九儿牵着路遇的手,从田边经过,看见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他就问:“妈妈,鱼儿在水里,怎么不淹死呢?”
“鱼儿用鳃呼吸,不是用鼻子呼吸。”九儿回答。
“我们也有腮,咋个掉进水里就要淹死呢?”他摸着自己的腮帮子问。
“鱼的鳃和人的腮不一样。”
“哪点不一样?”
“----”九儿答不上来。
“唉!”路遇失望地叹气道,“我的腮变成鱼的鳃就好了。”
陶继明和九儿为自己不能解答路遇的问题而遗憾,也为孩子会动脑筋而高兴,因此经常对他说:“遇儿,你要好好读书识字,认的字多了,你就能看懂各种各样的书,书能帮助你弄懂许许多多的问题,使你更加聪明。”
“啊!”路遇好像懂得了他们的意思,可又问:“爸爸、妈妈,你们小时候怎么不多读书呢?”
陶继明和九儿面面相觑,不晓得如何回答这易解而又难答的问题。路遇发现自己又把爸爸妈妈问住了,便笑了笑说:“看你们又答不上来了,还是大人呢!”
“是的,是的。”陶继明说,“我们不行,我们比不上我们的遇儿。你以后一定要弄清楚你提出来的问题,超过我们,超过我们。”
他俩走近孩子,激动得把他捧了起来,亲了又亲,鼓励着他,心里高高兴兴的,酸酸的。
磨来磨去。拼拼凑凑,陶继明总算有了个幸福的家。尽管他的生活还非常贫穷,但是看看贤惠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儿子,他不仅感到快乐,甚至有些满足。有时不禁想:我那牛云生活得怎样?她的丈夫对她好吗?她的孩子多大了?他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想给她写信,却又怕写。算起来他与牛云已经十七、八年没有来往了。
大约是唐山地震后的中秋之夜,陶继明居住的穷山沟,皓月当空,月光如银,铺在他家门前的地坝上。乡亲和知青们照例坐在这里吹牛,摆龙门阵,听陶继明讲故事。
在知青们的要求下,陶继明给他们讲了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讲了中国民间故事《孟姜女哭长城》。知青们听得津津有味,陷入了沉思。沉思之后,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有人说:“这皇帝又愚蠢又专横,听不得真话,就像。。。。。。”
“不准乱想乱说!”陶继明马上制止他。
“彭德怀不是说了真话,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吗?”有人反问道。
“林彪不是说假话,被选为接班人吗?”还有人反问道。
“就是!就是!”众口一词附和道。
“文化大革命不是烧了很多书,整死了很多知识分子吗?”又有人反问道。
“就是!就是!”大家又同声附和起来,而且补充了许多人人皆知的论据。
听知青们你一言,我一语,“乱”说,“乱”联系实际,陶继明慌了,劝他们住嘴,离开,不要给他找麻烦。
知青们见陶继明如此胆小,如此紧张,只得站起来,说:“你怕,我们不怕。与其在这里受愚蠢的再教育,不如听你讲故事。我们不就是读了几天书,才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来变相劳改吗?怕什么!我们是照林彪说的,活学活用。”
知青们走了,给陶继明留下了愉快,留下了不安。九儿对他说:“知青都很敏感,胆大,不像你我,又笨又胆小。”
陶继明忍不住问九儿:“我为啥子给他们讲故事呢?傻瓜。”
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吧?正当陶继明想知道牛云的情况时,一次偶然的机会,陶继明从一位名叫明俊的同学口中,知道了牛云的一些情况。
明俊告诉他:“运动结束后,牛云在同学们心目中大大降格。特别是男同学,认为她挑对象的标准一定会降低,便有几个矮个子、小个子、胖子等平庸之辈向她拥去,想吃天鹅肉,满以为牛云会投入他们的怀抱。诸不知,倔强好胜的牛云视自己如高树上的槟榔,冰山上的雪莲,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心情好时,牛云笑嘻嘻地对他们说,谢谢他们的好意,或者说自己配不上他们,或者说暂时不考虑个人问题等。心情不好时,牛云则横眉冷对,说她选择对象宁缺勿滥,要他们滚远点。如此碰钉子,一般人便不敢问津了。于是,马上就有人造谣说,牛云还在等你陶继明,是个死硬派。”
“是吗?”陶继明无疑而问,心为之一颤。
听明俊又说:“我个人认为牛云怀念你是很自然的。从理论上讲,初恋是最纯洁,最感情,最甜蜜的,特别是你们这种逼得劳燕分飞的初恋,更让人回味,更让人刻骨铭心,更让人永世难忘。虽然我没有事实为根据,但至今认为,牛云对你的爱情始终如一,她一直在盼望你归来,回到她的身边。”
“-------”陶继明点点头,不说话。
“牛云不是傻瓜,她看得清形势,却又不愿意随波逐流。目睹一对对恩爱夫妻离婚,一双双情人分手,加之你音信杳无,她不愿意相信,但必须相信,你们的生离,很可能成为死别。她的心冷了,但是,对周围的男性毫无兴趣。”话说到此处,明俊沉默了,陶继明落泪了。
明俊话峰一转,突然问:“陶继明,你还记得我们班上那个叫胡朋的人吗?”
“记得,就是那个体格健壮,尖嘴尖鼻,一脸络腮胡的中等个子吧?”陶继明说,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人来。
“是的,是的,就是他。”明俊说,“运动结束后,他负责系上的治保工作,检查同学们的来往信件,管理留校改造的“右派”。他,就是牛云的丈夫。”
“啊!”陶继明很震惊。
“你感到很奇怪吧?从右转到了左,好一个大转弯!其实,一点不奇怪,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因为左和右,上和下,东和西,南和北,本来就是人定的,因此人也完全可以把它门颠倒过来。比如英国人就说他们在东方,我们在西方;阿根廷人则认为他们在北半球,我们在南半球。你以为他们搞错了吗?没错。”明俊滔滔不绝,想让陶继明很快理解。
“照你的说法,是非也可以颠倒了?”
“你现在还承认自己是‘右派’了?”
“这又当别论。”陶继明说。
“哈哈------”明俊大笑,指着他问,“你可以例外,牛云就不可以例外?”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说------”
“你是说胡朋这样的人,就算是“左派”吧,不可能爱上牛云?牛云,‘右派’的同情者(姑且这么说吧),更不可能喜欢他?他们的结合很蹊跷,一定有深不可测的原因?”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我也这么想过。”明俊说,“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牛云只有嫁人,和胡朋这样的人结婚也可以,才能粉碎谣言,才能让组织和群众相信她与你划清了界限。”
“是的,她只有嫁人,必须嫁人。”陶继明说。
明俊马上郑重其事地说:“请听清楚,刚才所言仅是我个人的分析,请你不要强加给牛云。你我都知道,她是个既重感情,又明事理,不考虑政治影响的人。”
说了半天,明俊不但没有把一些事情说清楚,反而把陶继明和自己都弄糊涂了。
明俊不甘心,非把胡朋与牛云结婚的原因探明不可,便对陶继明说:“让我再告诉你几件事。”
“请讲!”陶继明说。
“你走以后不久,”他开始叙述,“牛云寝室里有个同学皮箱里的钱不翼而飞,有人怀疑是牛云偷了。理由是她政治上落后,品德肯定就不好。胡朋却反对这样推测,他说,牛云虽然落后一点,但品德好,毫无虚荣心,她不会干这种丢脸的事。
“为了证明他的判断正确,为了不让牛云蒙冤,他走访同学,调查取证,把案件弄了个水落石出。原来作案人竟是稀有动物姚艳,在事实面前,她不得不承认了错误,交出了肮款。
“这件事令牛云感动不已,没想到胡朋这么了解她,信任她,关心她,并联想起‘交心’会上胡朋帮她下台的简短发言------”。
“难得,难得。”陶继明赞道。
“还有更难得的呢!”明俊说,“胡朋负责改造的‘右派’,最先摘帽,有的还成了他的好朋友。”
“这就更令人起敬了。”陶继明说,“难怪牛云------”
“接着,胡朋又破了几个案,被评为治保先进分子,出席了市治保先进分子表彰大会。”明俊说到这里,将话锋一转,问,“你知道‘美人难过英雄关’这句话吧?”
“唔。。。唔--- 不知道。”陶继明支支吾吾地说。
“牛云却不是这种美人,她崇拜胡朋,觉得他能干,仅此而已。可是载誉而归的胡朋却按捺不住,向她表白了爱情。她呢?先是激动、心跳,然后对他说自己有不治之症,打算终生不嫁。胡朋立即表示:有病就治,治不好也没关系,他永远永远爱她。据说牛云感到怀疑而没有表态------”
“好,牛云找到了好人,我放心了。”陶继明不想再听下去,打断明俊的话。
两人将分手时,明俊告诉他,牛云毕业后分配在蜀南医大附属医院工作,胡朋留校,在治保处任处长,他们已有一女一儿。
“啊!”陶继明叹口气,若有所失,不想再听什么,就说:“你以后见到他们,请代我向他们问声好。”
一晃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同学们在蜀南医大校园第一次聚会了。能来的都来了,成功的,不成功不失败的,失败的都来了,人人平等,个个相亲。初见时你指着我,我指着你问:“你是谁?”大家都认不出来了。真乃翁妪相见不相识,笑问君是哪一位。人群中没有牛云,也没有陶继明——他们没有参加同学会。
会后,一本精装的同学纪念册寄到了穷山沟。翻开纪念册,第二页就是记的牛云。陶继明的眼睛在此停留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牛云的照片。“啊!你怎么这么老,这么瘦,这么憔悴,全然不是我印象中的你了!”陶继明感叹起来。
“爸爸,吃饭了!爸爸,吃饭了!”路遇在喊。陶继明没有听见,继续想着,看着牛云的照片。九儿看他出神的样子,便走到他身边,小心地问:“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继明被她问得不好意思,慌忙说,“我。。。我想一口气把它看完。”
九儿伸手去拿纪念册,说:“我也看看。”可是陶继明不给她,马上把纪念册合上,说:“吃饭,吃饭。”
九儿发现他今天的表情有些异常,但没有过问。
晚上,躺在床上的陶继明久久不能入睡,听着窗外秋虫的奏鸣,伸手摸摸睡在身边的遇儿,深深的叹口气,下床点燃一支烟,抽将起来。
九儿被烟呛醒了,翻了个身,问:“你怎么还没睡,还在抽烟?”
“我睡不着。”
“你又在想什么了?”
“我在想是否给牛云写封信,请她帮我们把遇儿的嘴唇和上腭补好,但是我又怕------”
“怕什么?”没等他说完,九儿就抢着问。
“怕你,还怕她的丈夫不高兴,惹出是非来。”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乐还来不及呢。水都流过九十九道弯了,还怕我吃醋,醋有什么好吃的,我平生最不喜欢吃的就是醋,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还是我的九儿乖。”继明乐了,开起玩笑来。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胡朋还怕你不成?你还能把牛云从他身边夺走?”
“你不懂,我的小傻瓜。”继明说,上床躺在她身边,抱着她亲了亲,感到无比幸福,无限温暖。
但是给牛云写信的事一直搁了下来,尽管九儿天天催他,继明还是没有写——他怕给牛云添麻烦,加苦恼,自己于心不安。
也许是老天爷可怜遇儿,也许是心灵感应,牛云知道了陶继明的一些情况,知道他有个唇腭缺损的养子需要治疗。也许是医生的天职,也许是善良的本性,促使牛云“冒险”与丈夫商量,提出想给遇儿补缺。
胡朋说:“我和你一样,很同情陶继明和他的儿子,也觉得应该帮这个忙。但是---但是就怕影响不好。”
牛云深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地叹口气说:“时光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我们都老了。你已经谢顶,成了小老头。我已经满头白发,皱纹密布,成了丑陋的老太婆。人老了,一切都看淡了,只想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做点好事,为儿孙积点德。”
胡朋没有作答,向她投去怀疑的目光。听她又说:“这事我非办不可,不然,我良心上不好受。”
“良心,良心值多少钱?你要不要面子?要不要这个家?”胡朋突然暴跳如雷,拿出对妻子一贯的态度。
牛云不想理睬他,慢慢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冷静地思考起来。
不久,陶继明就收到牛云的信,要他带着路遇,直接去蜀南医大附属医院找她,医疗费由她承担。并嘱咐他,一定不要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任何人,更不要讲他与牛云的关系。
陶继明高兴极了,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妥——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我还是人吗?于是将信放在一边不提。
九儿急了,说:“你太多心了,这是牛云的苦心啊!她是想,既办了事。又不惹是非。你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好心啊!”
“可---可是---”
九儿急了,连忙说:“你不要犹豫了,你要理解牛云的苦衷。看在遇儿分上,想想他这么活着多难过,你当爹的就受这一次委屈吧!我求求你了!”说罢,就跪在继明面前。
继明慌了,连忙把她扶起来,说:“我去!我去!”
父子二人来到蜀南医大附属医院,挂了号,等着看病。轮到遇儿时,陶继明牵着遇儿进了诊断室。牛云抬头一看,出现在她面前的陶继明,已经面目全非,似荒地里的一棵枯树。腰弯背驼,满面尘灰,两颊深馅,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只有那一口乡音尚存。令她又吃惊又难过,不禁低下头。不忍再看。过了好一阵。牛云才说:“你终于来了。”
“嗯。”他答应着,说,“为了孩子,也为了九儿,我不得不来。”
“啊!”牛云应了一声,不晓得再说什么。两人都哽咽了,眼睛开始发热,泪水都快滚出来了,但他们不敢哭,只许强颜欢笑,说路遇的病,说如何给路遇治病。直到路遇的缺陷修补好,出院前夕,他俩才坐下来谈了一点各自的情况。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政府先后为陶继明的父、兄平反,追认其父为老一辈革命者,其兄为烈士,并分别给他们修墓立碑。随之而来的是陶继明平反昭雪(从前他被打成“右派”的原因即是为“土匪、反革命”父亲,哥哥翻案),恢复名誉,补发工资等等。
面对父兄的墓碑,陶继明默默祈祷: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阶级斗争不要再来,让子孙后代永享太平。
鉴于陶继明的历史和社会关系,政府打算安排他当政协委员。他婉言谢绝了,并说他希望回到蜀南医大,读完当年未读完的大学,然后行医。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只补发了一张蜀南医大毕业证书。面对迟来的证书,陶继明悲喜交加,嘲笑自己实不符名,觉得荒唐可笑。
不久,他的妻子九儿也收到一张护士学校的毕业证书。
为进一步落实政策,有关部门打算把他俩调到城里一家医院工作,陶继明却说:“不行啊,我们虽有了文凭,但没有水平呢,那人命关天的事,我们怕不能胜任。”
“那就搞行政工作吧,比如当个副院长之类。”
“啊,岂敢!岂敢!”他摇着头说,“我不是那块料。”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有关人员感到为难了,便问他:“你自己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的,你们无法给我。”陶继明说。
“哪有办不到的事,你尽管说,我们一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那我就说了。”陶继明环顾在座的各位,站起来说:“我要求上完我的大学,我要求还我被浪费了的青春年华,我要求还我的爱情,还我的爱人——牛云。”
他的话搞得四座皆惊,哑口无言。只听他还在说下去:“你们以为政治上平反,经济上补发工资、给官做,给工作,就万事大吉、问心无愧了么?就让我们满足而感激涕零了么?就我个人而言,青春、爱情、我的大学、我的牛云,才是我最可宝贵的。但是,这些我都失去了,永远,永远,失去了。”
这段出自陶继明肺腑的话让人感动,几个女同志竟唏嘘起来。但听他继续说:“我不是责怪谁,在座的谁也没有责任。我是想说,我们应该总结历史,找出产生错误的根源,铲除造成悲剧的土壤,让子孙后代不再蹈其覆辙。”
他的声音在空间回响,他的话在人们心中产生了共鸣。
回到家里,九儿问他:“继明哥,你真的不愿意去城里工作吗?”
“不是‘蒸’的,难道是‘煮’的?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继明诙谐地说。
“可是,我想离开这拉屎不生蛆的地方。”九儿说,抱住他的肩膀撒娇。
继明想,九儿是城里人,来到穷山沟受够了苦,受够了罪,想回去是很自然的事。于是,对她说:“你去城里工作吧!”
“你呢?”
“我?”继明说,“我生在这里,活在这里,我舍不得这里的山山水水,舍不得这里的父老乡亲,我忘不了他们对我的恩情。我与故乡,故乡与我,已经是骨肉难分了。我生是穷山沟的人,死是穷山沟的鬼。城市生活的繁华舒适虽令人向往,但我更爱这情义深重,静静的山沟,这一片热土。”
“这么说你肯定不走了?”九儿失望地问。
“是的,我别无选择。”
“那我只好一个人走了,你舍得我吗?”九儿试探道。
“有什么办法,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嘛。”
“你太无情了!太无情了!”九儿边哭边说,抓住他的领口使劲地摇。陶继明毫不反抗,任她发泄个够。
待她慢慢平静下来以后,继明才抱着她说:“我的爱妻,我怎么舍得让你走,留下孤孤单单的一个我。再说,你也舍不得我——你的继明哥呀!”
“你坏!”九儿被她哄笑了,一根指头点着他的鼻子说:“真拿你没办法,恨也不是,爱也不是。”这时,陶继明放开她,站起来,左手牵着九儿,右手牵着路遇,三个人围成圆圈,踏着节拍,唱起了他们的顺口溜,结尾加上了一句“永远不分离”。
后来,他们选择了去穷山沟的卫生院工作。他俩一边工作,一边上电大,陶继明达到了大学本科,九儿达到了大学专科。前者是内科医生,后者是妇产科医生。
听完陶继明的叙述,牛云感到他现在很幸福,仍然那么倔强,那么和气,九儿是个很可爱的小妹妹。于是对陶继明说:“我羡慕你俩恩恩爱爱,九儿对你柔情似水,我祝福你们永远幸福!”
出院那天,大雾弥漫,屋顶上铺着霜,玻璃窗上一层薄冰。牛云与陶家父子在车站惜别。陶继明向牛云再三表示感谢,遇儿甜甜地说了声:“阿姨,谢谢您!”
牛云蹲下身,捧着孩子冻得红红的小脸,对他说:“不要谢我,应该谢谢你的爸爸,他是阿姨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阿姨------”
“不要说这些了,不要说这些了。”陶继明厌烦地打断她的话,说,“我不愿意听你说这些难听的话,一切均已烟消云散,忘了它吧!”
车快启动了,陶继明伸手和牛云握别,两人都感到迷迷糊糊,似梦非梦。远处传来低沉,婉转、哀怨的歌声:“相见时难,别亦难,------”隐隐约约,飘飘渺渺,迷迷茫茫,催人泪下。但他们没有流泪,他们的泪在二、三十年的风雨中早已经流尽了。
陶家父子走了,却带不走他们留下的足迹。“风”吹进了胡朋的耳朵。起初他并不在意,认为牛云救助病人的善举,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这次也很自然。后来,听人越说越邪,越说越来劲,便坐不住了,于是发挥自己特有的专长,查了个“一清二楚”。
胡朋找到姚艳,说:“你在门诊部上班,陶继明来的事,你一定知道,为啥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知道,你愿意帮助他。”
胡朋摇头不语。
“牛云没有预先告诉你?”
“她对我说过,但我不同意。”
“那又何必呢,大家同学一场,这点小忙也。。。。。。”
“同学?你。。。你。。。难。。。难。。。。。。”胡朋着急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姚艳见他吞吞吐吐,难以言表,马上说:“我就晓得,你那牛云怕你发现,把姓陶的父子俩藏在旅馆里,以为谁都不会知道。待孩子住院以后,她就天天去旅馆,在房间里与陶继明说说笑笑,又哭又抱。。。。。。”
“胡说!造谣!”胡朋想自欺欺人而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