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圆缺都是泪 (2)
姚艳见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装腔作势地问她:“你总不开口,难道是被陶继明‘那个’了?说出来我们会替你保密,保证对你无丝毫影响,说不定你还会因敢于揭发而成为“左派”,免得象现在这样为他背黑锅。”
“放屁!不要脸!你这是侮辱我,往我干干净净的身体上泼污水!”牛云怒吼起来,平生第一次骂人,“亏你想得出,说得出这些话而不脸红,你真是个不知道廉耻的家伙!”
“我是为你好。”姚艳沉住气,耐心地说。
“不。”牛云厉声道,“你是要我抓屎糊脸,落井下石,陷害好人,把自己变成‘左派’。我做不到,永远做不到!因为我的灵魂不允许。”
磨了半天牙,讨了个没趣,姚艳恼羞成怒,扔下一句威胁她的话:“咱们走着瞧吧!”鼻子一哼,扬长而去。
不久,她通知牛云:“上面要你在全班‘交心’,接受全班同学的批判,你先写好自己的检查,由我审定后才能在会上说给大家听。”
牛云想,写就写吧,我怕什么呢,白的总说不成黑的吧,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她提起笔来,奋笔疾书,写到中途却搁浅了,她想起了姚艳的话,想起了与陶继明最后一次相见的情景。
那天,太阳刚下山,天边还抹着淡淡的晚霞,牛云和陶继明来到后山池塘边。眼前是亭亭玉立的荷花,往来嬉戏的游鱼、但是两人都无心观赏。
陶继明着一身已经洗得发白发毛的绿军装,神情十分忧郁,坐在地上似一根被摧弯了的毛竹。牛云一如平常,着一件白短衫和水绿波浪裙,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垂在胸前,朴素而淡雅,心情也十分沉重。
陶继明想对她说什么,可又迟迟不能开口,他感到眼前的牛云是那么忧郁,那么悲愁,那么难堪,而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想为她解脱,卸下包袱、却又担心弄巧成拙。他想,过去我救过她的命,可现在又置她于死地,我算什么东西?猫哭老鼠——假慈悲,伪君子而已。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鼓起勇气对她说:“牛云, 我求你揭发我吧!我已经是‘死’定的人了,随便你说什么,都不会使我罪加一等;即使是罪加一等,我也死而无憾,我这是最后一次求你了!”
“不!”她说,“我决不无中生有!决不造谣中伤!决不投井下石!说了违心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谴责自己一辈子,那时的压力会比现在的压力大十倍百倍。”
“啊!”陶继明再次失望,顿感坐在他面前的不是牛云其人,而是一株美丽圣洁的白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亭亭玉立,不偏不依,并为之肃然起敬。于是自觉不自觉地向她靠近,跪在她面前可怜巴巴地说:“请你宽恕我吧!我对不起你!”
牛云“呼”地从坐着的石头上站起来,生气地说:“你疯了!你给我起来!你没有错,你没有对不起我。”。。。。。。
“喂!快写‘交心’检讨,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姚艳又来了,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苦想了三天三夜,写了三十三张检讨,总算过了姚艳这关。
第二天,来到教室里,站在讲台上,牛云向党向全班同学“交心”。
台下,一双双眼睛望着她,是鄙视,是愤怒,是同情,是关心,应有尽有。
还未启齿,牛云的脸就吓得苍白,象一张白纸,泪水也滚滚流了出来,心“怦怦怦”跳个不停,发言稿在手上抖个不停,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这时,台下有人悄悄地说:“算了吧,别难为她了,可怜的姑娘,都快吓死了。”还不忍心地低下头,不去看那众矢之的任人宰割的羔羊。
唯听牛云细声细气,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个人最。。。最大的毛病是。。。是太重感情,太讲义气,对人总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以前我生病而走投无路时,是陶继明救了我的命。在人人都嫌弃我远离我时,是陶继明为我驱走了孤独寂寞和苦闷。在我住医院时,是陶继明每天徒步二、三十里,来帮我疗伤-----”
“你还在为陶继明评功摆好!”有人严厉地打断她的话。
可她仍然按原来的准备接着说:“这一切的一切我总忘不了,忘不了。也看不出这些事有什么不对。也许正是他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关心柔情,软化了我的斗争意志,遮住了我的眼睛,使我成了睁眼瞎子,直到今天还看不清他是阶级敌人----”
“小资产阶级请调,”有人立即作出结论,“资产阶级恋爱观。”
牛云继续一字一顿地往下说,同学们一字一句地用心听着,感到她的“交心”字字情,声声泪,不知不觉为之动容。有人叹气,有人摇头,有人唏嘘,一扫会场上紧张严肃的气氛。同时也有个别人摩拳擦掌,准备高呼“打倒----”的口号,但终于没呼出来就被旁边的人劝阻了。
牛云又说:“我之所以与他划不清界限,还因为我出身封建封闭的家庭,受封建文化的影响很深。我从小就知道‘知恩不报非君子’,‘士为知己者死’,‘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等腐朽的格言。小时候母亲经常教育我们不要伤生害命,连蚂蚁也不要踩死,花也不要摘,冬天连冷水也不要给花‘喝’,怕它们受凉生病,更不要整人害人。。。。。。”
“不要贩卖这些封建糟粕!”有人大声呼喊。
“打倒东郭先生!”有人喊。
“我不是贩卖,是在批判它们。我不知道有时候恩人也会变成阶级敌人,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所以----所以从今天起我要和陶继明一刀两断,彻底决裂。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不准打胡乱说!”一位男同学拍桌子瞪眼睛道。
“是。。。是。。。是我说错了。”牛云吓得战战兢兢地说,“应该是他过独木桥,我和大家一起走党指引的康庄大道。”
听到她软绵绵的声音,吐出如此强硬的话语,同学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看看站在台上的牛云,仍然可怜兮兮,胆胆怯怯,毫无革命气魄。
“现在,我把他过去送给我的礼物交给党,以表决心。把他过去写给我的信,我写的日记也全部交给党,以表我的忠心。”牛云继续说。
同学们齐刷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伸长脖子,好奇地想看清那些“赃物”。
只见牛云高举起一枚抗美援朝纪念章,对大家说:“就是这劳什子骗了我,让我把他当成最可爱的人。”说着,他把那纪念章往桌子上一扔,任它发出铿锵之声。这声音令大家震惊,于是齐刷刷地坐了下去,心潮难平。
“心”交完了,牛云站在讲台上,低着头,等着人们的唇枪舌剑。
沉默啊,沉默。会场上死一般的沉默。人们在想:多么幼稚的女孩,多么单纯的女孩,怎么忍心去伤害她。多么善良的女孩,多么有人情味的女孩,谁不喜欢她。多么胆大的女孩,多么明理的女孩,谁不佩服她。这气氛令主持会议的支书非常尴尬,束手无策。
为了给支书解围,一位名叫胡朋的同学站起来说:“我说两句,我认为牛云太落后,太不觉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晓得和他划清界限,你太傻了。”
支书马上顺水推舟,说:“胡朋说得对,牛云下去以后还要进一步提高思想,彻底批判你今天暴露出来的资产阶级思想。”轻描淡写,宣布散会。
会后,支书责备姚艳没做好牛云的工作,把一场严肃的批判会搞砸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在这次“交心”会上,胡朋竟发现牛云长得非常漂亮,一双眼睛扑闪扑闪,似一对伏在鲜花上的黑蝴蝶,配上那高高的鼻梁,红红的樱桃小口,瓜子型小脸,淡淡的哀愁,真让人神魂颠倒,魂不守舍。他爱她,他觉得她的心灵比她的外表更美丽,她迫切地想解救她,接近她,帮助她,但此时此刻又怕众人的眼睛,众人的嘴巴而不敢造次,于是灵机一动,来了个明修栈道,暗送秋波,上演了刚才的一幕,成功地一箭双雕。
从此,胡朋与牛云结下了不解之缘。
牛云的日记由姚艳审查,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逐字逐句地分析研究,企图从字里行间找到牛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蛛丝马迹,以弥补她这次工作的损失。
然而她失望了。
《日记》的大部分记录了牛云的病情,病带给她的苦痛烦恼,悲观失望,治病的经过,以及治病的药物和方法等,同时也记着陶继明对她的关心,帮助和安慰。篇篇日记象一页页病历,又象一封封未寄出的情书,文情并茂。
在一篇病愈出院的日记里,她抒发了自己快乐的心情,写道:“我好高兴啊!我好幸福啊!我生长在新中国,沐浴在党的阳光下。我感谢您啊,亲爱的党!如果没有您,我国的科学就不可能这么发达,就不可能有青霉素,我的病就不可能治好,我也就只有病死。即使不病死,也会气死。万岁,我亲爱的党!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在医学上做出贡献,为您争光添彩,以报答您给我的救命之恩。”
看到这里,姚艳鼻子一哼,骂道:“‘狐狸精’,你才会骗人呢!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对付你的‘子弹’。”于是更加贪婪地搜寻着,一个字也不漏掉,几乎看穿了纸背。
“哇!找到了,找到了!”她突然兴奋起来,忙把《日记》上的一句话指给支书看,并说,“你看她说什么,她说‘是谁造成这人间的悲剧’,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反对反右派斗争,反对党吗?”
可惜,支书细心地看完这篇日记后却说:“不要断章取义,要全面分析,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从这篇日记的全文看,这句话只说明她对陶继明被送去劳教不理解。她已经找我谈过这事,我批评了她,她是个糊涂虫。”
姚艳不同意支书的看法,但又觉得不与他争论为好,只在心中暗暗骂支书“右倾,怕也是被‘狐狸精’迷住了”。
她一个人朝宿舍慢慢走去,一边走一边想:我这么积极,这么能干,怎么就没有一个男人爱我呢?过去我喜欢陶继明,陶继明却被她迷住了,对我不理不睬。现在好了,遭报应了。如今我喜欢胡朋,他唇红齿白,目光炯炯,嘴灵舌辩,风流潇洒,害得我寝食不宁,心神不定,曾对他多次暗示,他却置若罔闻,今天居然还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在会上向“狐狸精“讨好,“投之以木瓜”。阿弥陀佛,还要遭报应的。
她想:难道我就一文不值,讨不到男人的欢心?她又气又恨,无限悲哀,无限惆怅。她不愿意服输,更不服气,她要使出浑身解数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二、“回锅肉”要炒几次
缺吃少穿的年头,陶继明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穷山沟,脸上添了许多沧桑,身上少了许多肉,少了一些书生气,似一根被虫蛀了些斑点,已经开始发黄的楠竹。在这里他已经无家可寻,好心的乡亲挪出一间小屋,让他栖身,分出一点土地给他耕种。
“春耕一粒粟,秋收万颗籽。”一年的辛苦换来的收成。勉强能填饱陶继明的肚子。为了感谢乡亲们的关怀,他毅然办起了义学,免费教穷山沟的小孩识字,算算数。
孩子们喜欢他,有时候给他带来一杯米,一棵青菜,甚至一只用弹弓打下来的小麻雀,一只在河沟里捉来的小螃蟹----真乃“礼轻人义重”,给陶继明极大的安慰,无限的温暖。
孩子们有时候对他说:“老师,我们的爸爸妈妈都说您是好人,您的爷爷、爸爸、哥哥也都是好人。”
听到这些话,陶继明一边点头,一边笑,一边流泪,提醒孩子们不要到处“乱说”。孩子们不解地望着他问:“为什么不可以说呢?”
“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春天,穷山沟来了一批城里的大学生,三三两两被分配到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家中,与他们实行“三同”。
陶继明喜欢他们,但没有资格接纳他们,有关方面还明文规定,不准他这样的人接近学生。陶继明也怕接近他们,一怕“触景生情”,引起自己回忆夭折了的大学生活,回忆起失去的牛云。二怕与学生接近给自己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于是总是远远地看见他们就立即躲开。
冷风吹了几天,冷雨下了几天,太阳终于出来了。陶继明坐在门前的矮凳上,靠着门框晒太阳,双目微闭,默诵着《寒号鸟》:“得过且过,得过且过。。。。。。”
迷迷糊糊中,见一位姑娘向他走来,长相酷似牛云,心里不禁一惊,睁眼一看,原来是住在附近贫农家的那位女大学生站在他的面前。
陶继明慌忙站起来,欲躲进屋去,谁料这女学生却上前一步阻拦他,而且恭恭敬敬地称他为老师,并自我介绍说:“我是来这里锻炼的学生,我姓刘,名星,你就叫我刘星吧。”
“啊---啊---啊---”陶继明后退着给她让坐,不断地点头哈腰,不知说什么好。
坐定以后,刘星才慢慢对他说:“老师,我想向您请教,您是怎么揭了‘帽子’的?”听他提出这个敏感的问题,陶继明警惕地瞥她一眼,心想她打听这干什么呢?
“我哥哥和你一样是‘右派’,至今还戴着这顶不光彩的‘帽子’而没有自由。我想向你取经,帮助他早日‘脱帽’,成为和你一样的自由人。”
“啊!”陶继明明白了,说,“这---这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
他确实说不清楚,也不敢说清楚,因为他确实没有那个水平,也没有那个胆量,只能令刘星失望而去。
俗话说“爱屋及乌”,“同病相怜”,刘星爱自己的哥哥,同情自己的哥哥,便因此而喜欢陶继明,同情陶继明。只要有空闲时间,她就跑到陶继明这里来问这问那,要他讲自己的经历,自己的遭遇。有时还替他缝缝补补,洗洗刷刷,批改孩子们的作业。
她那女性才有的温柔体贴,滋润了陶继明几近干涸的心田。他象枯木逢春,渐渐有了生气,有了笑容,人的情与性也随之复苏。但是,他不敢有非份之想,更不敢向人表白,总是尽量压抑自己,克制自己,不让流露出丁点人的正常感情。
陶继明怕犯“天规”,“初生牛犊”的刘星却不怕。她找机会向陶继明暗示了一次,两次,见他毫无反应,刘星冒火了,逮住他质问:“你是不是人?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你拿我不当人看待。”
“不---不---不---不是,我---我---我----我怕。”陶继明嗫嚅道。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说完,她转身就走,气冲冲的。
陶继明慌了,冲到她面前,张开双臂,对她说:“你别走,别走!让我想想。”
刘星抿嘴一笑,向他扑去,可惜他退缩了。
气走了刘星,陶继明“咚”的一声落在矮凳上,气呆了。
夜晚,躺在床上的陶继明难以入眠,他问自己有资格爱和被爱吗,有能力去爱和接受爱吗。再说,从前为他受苦受难的牛云在哪里,还没有弄清楚呢。这时他才意识到应该写封信给牛云了。
他披衣下床,点亮油灯,提起了笔。怎么称呼牛云呢?称“亲爱的”自然不妥,称“同志”或直接称呼全名,似乎太陌生太疏远。想过来,想过去,始终定不下来。写什么内容呢?总不能劈头就问“你结婚了吗?”转弯抹角吧,让她去猜,又觉得不对,是对牛云耍花招,要不得。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很久很久,突然想起自己曾经送给牛云一张照片,照片背面还题了一首诗,于是茅塞顿开,在纸上写起来:
“等着我吧,
我会回来的,
当黎明到来的时候。
等着我吧,
我会回来的,
当春风吹来的时候。
也许
在黄叶飞舞的暮秋,
也许
在寒梅怒放的隆冬,
我
回来了!”
一首诗便是一封永远写不尽读不完的信,寄往哪里呢?仔细算算,牛云已经大学毕业几年了,如今在哪里工作呢?考虑再三,他决定将信寄到牛云的老家,拜请伯父伯母转给她。
信按陶继明的想象送到了牛云手里,她捧着它,象捧着偷来的宝贝,又高兴又害怕,一个人藏在家里偷偷地看,偷偷地想,偷偷落泪。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亲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悄悄地藏起来,考虑如何给陶继明回信。
她想,除了父母以外,丈夫就是最可靠的人了,于是把陶继明来信告诉了丈夫,向他讨主意。
谁知道,他很不愉快地说:“讨厌!把信给他退回去,退回去!坚决地退回去!而且把信寄给组织,由组织去处理。另外附上你的声明:第一,你已经结婚,有个幸福的家庭、叫他别来破坏。第二,请组织出面干涉,不准他再给你写信。”
丈夫的话那么硬,那么冷,那么令人伤心。牛云对此既难过,也表示理解。但她不忍心按照丈夫说的办,她怕伤害已经受了严重创伤的陶继明,便自作主张给陶继明写了一封短信,告诉她自己已经结婚了,过着平常人的生活。
看了牛云的来信,陶继明对她绝望了,也轻松了。于是从一只破木箱里翻出随他去过公安局、劳教营而保存至今的牛云的照片,把它供在摇摇晃晃的饭桌上,然后走出门,从地里采来一束金灿灿的油菜花,献给“牛云”,恭恭敬敬地对她三鞠躬,悄悄地对她说:“亲爱的云妹,我祝你幸福!你有了好的归属,我放心了。”照片上,牛云对他微笑着,那么单纯,那么天真,令陶继明禁不住泪流满面。
“老师,你在做什么?”刘星冒冒失失闯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我---我在祝福我的一位朋友,她---她结婚了。”陶继明结结巴巴地说,指着桌上的照片。
“是你过去的女朋友吧?”她伸手拿过照片来看。
“别---别动!”
“看看都不可以吗?”她眼睛盯着他问,把照片放了回去,话锋一转说,“你怎么办呢?”
“我---我不知道。”
“也该想想自己了。”刘星背过身去说。
“我---我可不想这些。”
“为什么?”她转身面对着他。
“我---我---没有资格,没有这个权利,也没有能力------”
“难道你不是人?不是和她,和我一样的人?难道你还戴着那‘帽子’?”她又气又急地说。
“是---不是。可是,可是-----”他吞吞吐吐。
“可是什么?”她更急了。
“有些事不象你想的那么简单,实际上我已经是带‘罪’字的奴隶了。”
“什么叫带‘罪’字的奴隶?”她不懂而问。
“就是说,我永远是‘右派’,永远不能与人平等了。”
“这有什么关系,我哥哥现在还戴着‘帽子’,我仍然称他为哥哥,和从前没有两样。”
“那是他,不是我。”
“他怎么样?你怎么样?我只晓得你们都是好人,我喜欢你们。”
“------”陶继明无言以对,被她天真、单纯,大胆的言行深深感动了。
陶继明喜欢她,爱着她,却希望她快快离开自己,走得越远越好。他思忖了片刻,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刘星,你还小,许多事你现在还不懂,以后你会明白的。”说罢,他拿过牛云的小照,指着背面的赠言:“归来吧,亲爱的你!我永远永远等着你。”让她看,并说:“可是现在,她不得不------”
“无情鸟!鬼灯哥!”② 刘星骂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不许你胡说!”陶继明怒喝道,把刘星给吓懵了,本能地倒退了几步。
陶继明这才意识到自己态度过火,便不好意思地请刘星坐下,给她讲了苏联卫国战争时期一段悲伤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
战争爆发了,丈夫将要上前线,与妻子惜别时,他吻着她,再三说:“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妻子“呜呜”地答应着,已经泣不成声。丈夫终于松开了她,走了。
战争终于结束了,丈夫却迟迟未归。望穿秋水的她天天想、夜夜盼,等来的却是一封装在三角形信封里的苏联红军阵亡通知书。
后来,她嫁给了一位从前线归来的伤兵,过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生活。
一年以后,她的前夫突然回来了。
怎么办?
结局是前夫离开她走了。
听完故事,刘星说:“我懂了。”想了想又说,“可那是战争啊!”
陶继明没有再作解释,心想,刘星太年轻太天真,无法给她说清楚,而且也不宜对她说得太多。他还想,有位伟人说过:“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此话有理。回忆起来,自己所经历的确实不是流血的战争,而是一场由“整风”“反右”“交心”组成的不流血的政治(运动),其威力之大,破坏之猛,灾难之深,流血之多,的的确确不亚于战争。
不久,陶继明又被捕了,罪名是“抗拒改造”,罪证是他在屋边种了两棵桃树,结了几斤桃子,拿到街上去卖了几元钱,走资本主义道路。时间大约在“四清”时。
陶继明庆幸自己没有接受刘星的爱情,没有再害一位女大学生,赤条条孤身一人,好不自在。
第二天,穷山沟召开批判大会,陶继明被押上批判台,主持会议的书记向群众宣布:“陶“右派”走资本主义道路。。。。。。”
“注意,我已经揭了帽子。”陶继明马上提醒他,打断了他的活。
“揭了帽子也不准搞资本主义!”
“请问,啥子是资本主义?啥子是社会主义?”陶继明微笑着,向书记发问。
书记一时答不上来,于是恼羞成怒而吼道:“不许‘右派’翻天!不许你乱说!”台下便有人带头高喊:“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右派’陶继明!”“陶继明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霎时,群情激昂,口号震天,对陶继明怒不可遏。
陶继明却不慌不忙地对大家说:“乡亲们,请息怒!让我把话说完再打倒也不迟。”
会场立即鸦雀无声——奇怪吗?奇怪。我也感到奇怪。只听陶继明在问:“前几年搞‘一大二公’,人民公社化,你们认为是进入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不是?”
“是。”有几个人回答。
“我不同意。”陶继明说,准备着迎接他们的拳头。可是,群众中毫无动静,气得书记七窍冒烟,扇了陶继明一记耳光。
这一耳光,扇红了陶继明的脸,扇出了陶继明的勇气,他双目圆瞪,指着书记的鼻子说:“只有你同意,只有你喜欢,只有你认为,那饿死了成千上万人的做法是搞社会主义。因为那时候只有你和你们这种人,才吃饱了,吃好了,长得肥头大耳。”
听罢,台下的群众不断地点头,窃窃私语“是的,是的”,“就是,就是”;赞扬陶继明“说得好,说得好”;为陶继明今天说出了他们多年来想说,却不敢说的心里话而由衷地高兴。
但听陶继明还在说:“如果说,实行‘三自一包’,包产到户,让乡亲们吃饱了;如果说,在田边地角荒地种蔬菜,进一步改善了乡亲们的生活,就是搞资本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话,我心甘情愿跟着走。我不考虑什么主义,也不考虑是毛泽东,还是刘少奇,邓小平主事,谁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我就说他好。乡亲们,你们说,我的看法对不对?”
无人回答,也没有人敢回答。只有吓破了胆的刘星问:“陶继明咋个这么胆大?”答曰:“他是破罐子破摔,不要命了,才敢说真话。”
到了监狱,看守问陶继明:“你‘回锅肉’要炒几次?”
他冷涩地一笑说:“随便。”
开饭时看守对陶继明们说:“每天就这么三、四两饭,要你们这种人吃不饱也饿不死,断子绝孙。”
陶继明置之一笑,心想:“我才不要我的子孙来到这世界上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陶继明被第二次释放,同一位难友一起离开了劳教营。
当晚,两人住在一家“鸡毛店”里。睡到半夜,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手持短枪站在门口,命令他们:“举起手来!你们被捕了!”
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名其妙,却习惯地举起双手,让他们铐上带走。
到了监狱,他俩被单独隔离起来。
陶继明忍不住问:“我刚出去,还没有走多远,就犯了什么罪?”
“你包庇反革命,与反革命同罪。”
“我包庇谁了?”他搞不清楚。
“与你同行的那个人。”
“啊!”陶继明恍然大悟,说,“可他---他是你们才释放的呀!我怎么知道---知道------”他感到冤枉。
“不许多说!”看守打断他的话,严厉地说,“再说就罪加一等。”
他们把陶继明关进了让最反动的反革命分子“享受”的阳光屋,这房子全部用钢化玻璃砌成,人住在里面,夏天被太阳灼得冒烟,冬天被冰雪冻得发硬。寒来暑往,陶继明被熬尽了脂膏,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已奄奄一息,可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说他包庇了反革命。
苦难的日子漫无尽头。一天,看守打开门喊:“陶继明出来!看你还老实,送你去吃几天营养伙食。”
陶继明心头一惊:“该不是去吃‘花生米’③ 吧?”转而又想:“吃‘花生米’也好,一了百了,免得天天受活罪。”便从地上爬起来,跟着看守趔趔趄趄地走去。
一个月以后,陶继明被第三次释放,原来这次抓他纯属误会——他根本不知道,更没有参加什么马列主义‘右派’同盟,而且这个“同盟”根本就不存在。
回到穷山沟破屋里的陶继明,脑子里空空如也,似一具行尸走肉,似一根长期压倒在地上,开始腐烂的竹子,每天只晓得吃,吃没有吃饱也不清楚;只晓得睡,一睡就起不来。好心的乡亲们给他送来吃的,穿的,用的,时时提醒他,事事记挂着他。过了一月又一月,陶继明才慢慢恢复些元气。
老人开导他说:“继明,从此以后,你要乖乖听话,不要再犯王法,免得受活罪。你的爸爸,哥哥都是犯了王法才遭不幸的。”
同辈人劝他:“兄弟,你以后就和我们一样下地干活,分粮吃饭,不要再自己种棵树,栽根草,那资本主义道路是走不得的,是条死路呀!”
小青年说:“陶叔,你错就错在去上了大学,那大学尽搞些怪。你读了大学,才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不成那东西,你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坐牢。”
乡亲们语重心长的劝慰、给陶继明无限温暖,令他十分感动,可也让他心酸,难过、悲哀,不禁问自己:难道爸爸参加地下党,干地下工作,打进敌人心脏,策反迎解放错了?难道哥哥继承父亲遗志,在剿匪中光荣牺牲也错了?难道,难道只有庸庸碌碌地过日子,作任人宰割的羔羊才对?想了半天,既得其解,又不得其解,疲倦得睡着了。
三、滴血鸳鸯
有道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一九六四年,穷山沟里来了一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其中有一名女知青,在姊妹中排行第九,大家便亲热地呼唤她九儿。
九儿本是川南小镇一所护士学校的学生,大跃进时,她和同学们放下书本,背上背包,上山开矿,伐木炼钢。她们干得欢天喜地,废寝忘食,晒黑了脸膛,熬红了眼睛,瘦掉了一身肉,换来的却是一堆堆不是铁不是钢的铁渣。任务没有完成,这些未来的护士们从各人家里拿来铁锅、铁铲、铁钩----一股脑儿扔进“高炉”,变成钢铁,有位女同学还把家里的一张铁床也捐献了出来,付之一炬,才算“大功告成”。完成任务后,准护士们载舞载舞、欣喜若狂,庆祝大炼钢铁胜利。
喜欢动脑筋的九儿想了想,悄悄地问坐在她身边的同学:“你认为这是胜利吗?”
“是的。”
“我却认为是失败,是在搞破坏。”九儿说。
“不要乱说!不要乱说!”那同学连忙制止她,同时站起来迅速离开。
为这一句话,九儿被全校批斗多次以后,开除出校门,罪名是:“恶毒攻击大跃进,大炼钢铁,三面红旗。”
从此,九儿走上了悲惨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