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圆缺都是泪 (1)

来源: 2009-05-20 00:01:06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ZT: 阴晴圆缺都是泪


主要人物简介

陶继明:蜀南医大学生,落魄的知识分子,乡村医生。

牛云:医生,蜀南医大毕业,继明的女友。

九儿:1964年下乡知青,继明的爱妻。

周大山:1964年下乡知青,九儿的男友。

路遇:继明和九儿的养子,留美博士。

胡朋:牛云的丈夫,蜀南医大治保处处长。

陈虎:生产队会计,强奸犯,杀人犯。



康藏高原层峦叠嶂的穷山沟里,流传着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说的是一九三五年冬,一个瘦弱的男孩在这里一户姓陶的医学世家诞生了,祖父给他取名为继明,盼望他将来继承祖辈行医,永远追求光明。

在父母的精心抚养下,继明一天天长大,长得又细又长,象一根青青翠竹。他拥有蜀南人的特色——黝黑的皮肤,浓密的黑发和一双深邃的大眼睛。

继明的祖父是穷山沟德高望重的名医,拥有陶家世代积累下来的田地,开了一家名曰“益寿堂”的中药铺。老人家每天坐堂,把脉看病处方,有时还带着儿孙,背着背篓,杠着锄头,上山采药材。其目的是要儿孙知道生活之好来之不易,平时做到勤俭节约。

老人家奉行医病不如防病的行医准则,年年为乡亲们防病操劳。他家门前的两口大瓦缸里,春夏秋冬都装满了防治不同疾病的药水,供乡亲和过路人饮用。有人对老人家的做法不理解,便开玩笑道:“开药铺的希望人生病,卖棺材的希望人死,您怎么。。。。。。”话到此,他不好意思再续下去。老人家却接嘴道:“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赚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行医是为了治病救人啊!你懂吗?你懂吗?”老人家被他的话气得蹬足,感到受了天大的侮辱。

陶家的药铺面向广大顾客,保质保量,但是同一种药有高中低三档价格,视病家经济好坏开价,遇到生活很困难的人,则分文不取。小时候,陶继明不明白陶家的作法,便对爷爷说:“我们这样收药钱不对,不公平。”

爷爷哈哈大笑道:“你小小年纪,晓得啥子叫公平不公平。我们多收富人的钱,是用来帮助穷人的。富人该活命,穷人也该活命嘛。你说是不是?”

“是。”他爽快地回答,好像听懂了爷爷的话。

一天,陶继明坐在书房里,看一本古老的石印线装书。爷爷走进来,问他看的是什么书

继明说是《医学新悟》。

听罢,老人家心里一阵高兴,忍不住问孙子:“你看得懂吗?你看它干啥子?”

“能够看懂一些,正要向您请教呢。”继明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把嘴巴凑近爷爷的耳朵,悄悄地补充道,“我想学医。”

“太好了!太好了!我家的医术后继有人了!”爷爷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继明对他异乎寻常的举动,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事后,继明从祖母处知道,他的父亲中学毕业就要去考黄埔军校,祖父坚决不同意,要他子承父业,作一名治病救人的好医生。说什么“我家祖祖辈辈悬壶济世,都是行善之人,你却要去从武杀人,我决不允许”。但是,儿子不听他的,和几个同学一起逃跑了。

在黄埔学习期间,他秘密加入了共产党。毕业以后,在国民军第四军供职,官至团长。皖南事变后,他对蒋介石指挥的国民军失去了信心,毅然弃甲归田。

回到家乡以后,他卖田卖地,办起了一所启蒙学校。聘请有真才实学的爱国人士,进步人士,地下党员参与学校工作。其目的是唤醒民众,抗日救国。

抗战胜利以后,学校成了地下党的活动据点,联络处和指挥部。这时候人们尚不知道,提倡教育救国的陶继明已经深入虎 穴,打进了穷山沟汉藏救国军,策划这支反动武装起义。

“天亮”前夕,他骑上马,举着刀,率领着汉藏救国军,杀气腾腾地从家门前经过。祖父看见了,喝令他停步,上前拉着他的衣袖说:“儿啊,你不要干生灵涂炭的事,造孽啊!”

“爸爸,您放心,儿子知道。”他说,两眼满含深情地看了父亲一眼,便策马扬蹄而去。老人家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再三作揖,祈求老天爷赐给儿子一颗善心,保护好这里的老百姓。

果然,没费一颗子弹,没伤一兵一民,穷山沟就解放了。



八年抗战,三年内战,总算结束了,可是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朝鲜战争爆发了。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陶继明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爷爷知道后,马上跑到征兵站,把孙子拉出来问他;“你说过你要学医,为啥子说话不算话,捉弄我?”

“我没捉弄您,爷爷。”继明委屈地说,“我当的是卫生兵,救死扶伤。”

“啊——”爷爷长叹了一口气,才慢慢把手松开。

在朝鲜战场上,枪林弹雨中,陶继明抬担架,背伤员,表现得勇敢机智,立下了两三次战功。

战争结束以后,由部队推荐,他考上了蜀南医科大学。进校以后,他仍然穿一身绿军装,因此被同学们誉为可爱的大学生——“可爱的”来自《谁是最可爱的人》,还因为陶继明原来是志愿军战士。

一、短命的大学

一天黄昏,陶继明掖着讲义,哼着歌儿,赏着湖水,沿着湖畔小路,向图书馆走去。走着、走着,忽听见湖里“扑通”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原来是有人落水了。

陶继明急了,扔下讲义,衣服都来不及脱就一头栽进湖里救人,很快他就抓住了落水人的衣服。可是落水人不配合,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经挣扎,才把她救了起来。上岸以后,陶继明抹去脸上的水,睁开眼睛,才认出落水人是他的同班同学牛云,她已经瘫在地上,奄奄一息。凭经验陶继明知道,如果不马上抢救,牛云就会窒息而死,便立即给她进行人工呼吸。进行了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累得连自己都喘不过气来了,牛云才慢慢回过气来,发出极微弱的声音问:“我这是在哪里啊?”

当她弄明白是被人救了之后,不仅不对救命恩人感谢,反而气势汹汹地对陶继明说:“谁要你救我!谁要你救我!我不想活了!”说罢,从地上撑起来,又要往湖里跳。

“站住!”陶继明大吼一声,向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肩头说,“我不准你跳!不准你跳!”

牛云被他严厉的声音镇住了,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愣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挣脱他的手,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呜”地哭起来。哭声是那么凄楚,那么哀怨,撩得陶继明心颤、心痛、心凉、忍不住落泪。他想安慰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后来,他把牛云送回了女生宿舍,把她托付给几位同学,并嘱咐她们多关心她,帮助她,以防再发生意外。

从女生宿舍出来,迎面而来的晚风清清凉凉,陶继明打了个冷噤,才醒悟到自己该换套衣服了,便加快步子往男生宿舍走去。

灭灯以后,躺在床上的陶继明难以入眠。牛云苍白愁苦的面容老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她那悲痛欲绝的哭声也老是萦绕在他的耳畔,挥不去,挥不去。

牛云,一九三七年秋,诞生在蜀南一个依山傍水,风景如画的小镇,母亲给她取名为云,是希望女儿一生如云,自由自在,轻轻松松。

她身体十分柔弱,象秋风中的柳条。她拥有一张瓜子型的小脸,樱桃红的小嘴,水灵灵的丹凤眼,性格活泼而又沉静,全身透着一股灵气秀气。

她能歌善舞、但很少参加大学生舞会;她能说会道,却从不在大庭广众中滔滔不绝;她含蓄而又羞涩,从不在人前崭露头角,尤其讨厌卖弄风骚,招风引蝶,因此一直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花中君子。

然而“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花香蜜蜂自然来,女美男人自然爱。男生们总是围绕着她,赞美着她,叫她躲没法躲,藏没处藏。她的受宠让女生门惊慕,让一些人妒忌。牛云虽然不以此为荣,不以此为耀,但是无形中却产生了一种少女们常有的快乐和满足。心情也就格外舒畅,跨步也就格外高远,常常是边走边唱着“生活是多么宽广,生活又多么芬芳,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乐和宝藏。”

尽管如此,牛云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珍视友情,更珍惜大学四年的宝贵时光,她幻想着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她不被外物引诱,集中精力于学习,换来了一期又一期,一年又一年的好成绩。老师们对她赞赏、同学们为之佩服。

陶继明也喜欢牛云,尊敬她、欣赏她,但从不主动接近她。他傲慢而又腼腆。在女生面前说不上三句话就面红耳赤;他不愿在牛云面前取巧卖乖,俯首贴耳。他是男子汉,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各方面超过牛云,从而征服她。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牛云突然病倒了。她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住进了校医院,而且一住就是半个多月。最初,每天去探望她的人群络绎不绝,其中还有不少男性讲师和助教。然而一个礼拜以后,去看望她的人骤然下降,以至再无人问津。为什么呢?听人们惋惜地说“完了,我们的香菊花变成臭牡丹了!”

医生对牛云说:“很不幸,你患了典型的萎缩性鼻炎,此病目前尚无法根治。”

牛云说“是的,我知道,我完蛋了。”

听她这么回答,医生感到很奇怪,安慰她说:“你也不必悲观,随着科学的发展,最终能治愈的。”

从此,人们远离了她,以异样的眼光觑着她,远远地看见她来了,就用手帕掩住鼻子,把脸转向一边。课堂上,她坐在谁的旁边,谁就起身离开,象躲避瘟神一般,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边。她僵硬了,不敢抬头去看大家,怕见到人们对她恐惧、冷淡、鄙视的目光。她全身冒冷汗,脑子里“嗡嗡”响,往往一堂课下来,她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不敢再去听课,心想:与其坐在教室里受活罪,还不如死了好,于是,含着泪。咬着牙,毫不留恋地走向了湖边。

牛云的生活落差太大了,从过去的高朋满座,到今天的门可罗雀,换了谁都会承受不住的——陶继明躺在床上想。

牛云需要帮助,需要关心,但是大家给予她的却是冷漠、遗弃,这无异于雪上加霜,伤口上撒盐——陶继明这么想。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从第二天开始,陶继明便怀着一颗恻隐之心向牛云走近,希望以自己的“火”点燃牛云心中那快要熄灭的“火”。

周末,同学们三三两两相约去看电影看戏,牛云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寝室里看书。眼睛盯在书上,心里却乱如麻。结果是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她把书放下,倒在床上,心想:睡吧,睡吧!睡过去就宠辱皆忘了。可就是睡不着,睡不过去,两眼发呆死死地望着天花板出神。

这时候,陶继明来了。他轻轻地叩开门,邀牛云和他一起去看电影。她感到喜出望外,却冷淡地说:“谢谢你,我不需要谁怜悯!”

“你想错了,我凭什么怜悯人?我是神仙?我是皇帝?我是救世主?”他着急地说,“我只是希望有个人和我评论电影而已。”

“你可以找别人嘛。”牛云试探着问。

“我就喜欢找你,听你的高论。你说怪不怪?”

陶继明的话把牛云逗笑了。但这笑里含着几分苦涩。

“你笑起来真好看!”陶继明一时痴迷起来,望着她娇美的脸蛋,赞美起来。

牛云被他着迷的眼神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节日的大学生舞会,朝气蓬勃,热闹非凡,男男女女结伴而去,牛云想去而不敢去,她怕在那里受到冷遇。这时候,陶继明风风火火地跑来了,对她说:“走,我们跳舞去!”

“你开什么玩笑?我这样的人能下舞场吗!”牛云气得火冒三丈,“砰”地一声将房门关上,哭将起来。

陶继明在门外愣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想,也许是自己考虑欠妥,卤莽从事,伤了牛云的自尊心,便凑近门,对门里面的她说:“对不起,牛云!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我走了。”

听着陶继明一步一步远去的脚步声,牛云心里更加难受,想起这段时间陶继明对她的安慰和帮助——替她领讲义、抄笔记,帮助她完成作业,甚至批评那些对她歧视的小人,与他们大打出手而伤了和气,还不怕那些小人污蔑他,说他对她的关心“动机不纯”等。其用心可谓良苦啊!

她还想起陶继明和姚艳(同学们戏称为稀有动物的女党员)的一次对话。姚艳说:“陶继明,你出生革命家庭,仪表堂堂,德才兼备,不愁找不到才貌双全的女朋友,何必盯着牛云不放呢。“

陶继明说:“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是医生,我不忍心,也不容许疾病对人无情折磨,更怕牛云因此而毁灭,变成一堆黄土。这是作人最起码的良心啊!你晓不晓得?”

想啊,想啊。牛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悔,禁不住泪水涟涟,在心里说:“陶继明,原谅我吧!我对你太不礼貌了。”

走在路上的陶继明在想:看来,牛云的病一天不除,她的心理就一天不能正常,她的情绪就一天不能好转,只有消除了病患,才能使她振作起来,除此之外,任何别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既然如此,我该为她做些什么呢?”陶继明情不自禁地问自己。

晚饭后,同学们照例在湖边林荫道上散步,陶继明与牛云却另辟蹊径,这是牛云的要求,因为她既不愿意,又害怕见人。

走了一阵,陶继明试探着对牛云说:“现在我国的科学进步得很快,我相信你的病一定能治好。”

“不可能。”

“你太悲观了。”

“也许。”她说,“我查阅了一些权威的著作,翻看了不少资料,渴望从中找到根治的方法和灵丹妙药,结果,众家之言与医生说的完全一致,我是水中捞月白费劲了。”

“啊——”

“不过,也有点收获——弄明白了发病的机理,不能治愈的原因。我打算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以寻求根治的方法,填补医疗史上的这一空白。”

“好,很好,我举双手赞成。”他兴奋起来,并说,“我要同你一起干。”

“好,谢谢!谢谢你!”牛云不停地点头说。

他俩一路走一路谈,不知不觉进了后山的苹果园。苹果树上花开了,一簇又一簇,占满枝头,发出阵阵清香。陶继明张大嘴猛吸一口气说:“好香啊!好香啊!快把我熏倒了。牛云,你闻到了吗?”

“没有,一点儿也闻不到。”

“太——可惜了,太——遗憾了。”他拉长声音说。

“是啊,人间一切香味我都无法享受。”她说,显得有些悲哀。

陶继明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风趣地说:“也好,人间一切臭味都与你无缘。”

听他如此说,牛云泪如泉涌,却勉强地笑着说:“还说无缘呢,把我都快缠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道歉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

眼见得陶继明如此真诚关心体贴人,牛云擦擦眼睛,歉疚地说:“没什么,是我过分敏感了。”

走了一阵,两人在一棵粗壮的苹果树下,背靠背地坐在茵茵绿草上。斑驳的树影在他们身上涂上了黑色的花纹,随风摇曳。多彩多姿。蜂儿、蝶儿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唱着春天的曲儿。

品着眼前的景色,牛云想:蜜蜂和蝴蝶多幸福啊,吮着醉人的花蜜,闻着沁脾的花香,在万绿丛中翩翩起舞,自由自在,我比蜂儿蝶儿都不如啊!

面对大好的景致,陶继明在想:能让牛云闻到花香,树香,草香,还有这泥土的芬芳才好啊!可是希望在哪里呢?他们在想,也都有些茫然。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①陶继明想起了一位哲人说的话,便用它来给牛云撑腰,作精神支柱。

他深知牛云想治病又怕去治病,她怕医生的白眼,再次失望;她怕向人叙述自己的病情,她羞于启齿——认为自己患的是极不光彩的病,于是讳疾忌医,逃避现实而心又不甘,苦闷至极。

怎么办呢?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去说服她——陶继明身上有这么一股韧劲。

如何治呢?陶继明认为首先应该求助于医生和专家,利用现有的医疗条件,而不是靠只有一些书本知识的他们慢慢去试验。

他打听到省城一家耳鼻喉专科医院来了几位苏联专家,便跑去动员牛云到那里去看病,牛云经不住他左说右劝,便同意了。然而在专家问及她的病况时,她害羞地低下头,拒绝陈述,让专家感到莫名其妙,很不好办,于是向她的陪伴——陶继明投去询问的目光。

陶继明连忙从座椅上站起来,礼貌地向专家招招手说:“请您出来一下!”

他向专家详细地讲述了牛云的病情,还讲了她患病后的遭遇和心理变化,而且说:“这病对她精神的摧残比之对肉体的伤害大十倍百倍。您看,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可惜被这病扭曲了。她需要社交,需要朋友,需要爱情,将来还要有婚姻家庭。她是人啊,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的人。她应该有快乐,有幸福,她不应该就这样痛痛苦苦,孤孤单单、寂寂寞寞地过日子。”

陶继明的话字字情,声声泪,令专家十分感动,不禁问他:“你是她什么人?哥哥?情人?”

“什么也不是。”陶继明连忙摇摇头说,“我仅仅是她的同学而已。”

“哈,同学!”专家大笑,竖起大拇指说,“你这位同学太好了!我一定尽力把她的病治好。”

“谢谢!谢谢!”陶继明紧握专家的手说。

牛云被推进了手术室,等候在门外的陶继明双手捧拂,放在胸前,在心里为她祈祷:愿医生手到病除,手到病除!

术后,牛云的脸肿得变了形,连鼻子眼睛嘴巴都不见了,要不是固定的床位,陶继明就可能找不到她了,因为他已经认不出她了。牛云的变化让陶继明非常难受,心疼得目不忍睹。他跑去问医生是怎么回事,现在应该怎么办。医生嘱咐他给牛云多打热敷、让血液流通,肿就会慢慢消失。

从此,陶继明坚持每天来回走几十里路,到医院给牛云打热敷。他打来一盆盆滚烫的开水,冒着自己可能被烫伤的危险,从盆里捞起一张张毛巾拎干、然后在自己脸上试试,感觉可以了,才给牛云敷上去。其用心之细,手脚之轻。只有当了母亲的人对儿女才能做到。而且还不断问:“烫吗?疼吗?感到舒服吗?”
如此这般过了一礼拜左右,牛云的脸才复原了,再现出了“庐山真面目”,仍然是那么秀丽,那么端庄,陶继明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了下来,对她说:“谢天谢地!你总算脱险了——手术没有破坏你那美丽的容貌,没有把你变成丑八怪。”

牛云笑了,笑得有点开心。

塞在鼻子里的纱条拆除后,专家又一次对她进行了检查,才说:“目前看来情况还好,观察几天后,如果一切正常,就可以出院了。”

可是,只过了两、三天,牛云的鼻液又浑浊起来,让人失望,让人头痛,专家却爱莫能助了。

怎么办呢?牛云再一次失望,比以前更加忧虑。

陶继明想: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相信“黄河水”永远不能变清亮。牛云想:俗话说“黄河清,出圣人”,圣人在哪里?看来我这病是治不好了。

陶继明发挥他特有的拗劲,每天翻阅新出版的医学杂志,寻找新的信息,以求万幸。终于在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一篇名为《意外收获》的短文,说是有一位患典型萎缩性鼻炎的中年妇女,做胆囊切除术后,由于感染,输了一断时间的青霉素,竟意外地“治好了”老鼻炎,至今已五年左右,未见复发。读完此文,陶继明“腾”地站起来,一拍大腿说:“哎呀!真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要告诉苏联专家去,请他在牛云身上用青霉素试一试。”

他象一股旋风卷进医院,站在专家面前对他说如此这般.专家也兴奋起来,拍拍他的肩头说: “年轻人,好样的,我佩服你,我同意试一试。”

陶继明陪着专家来到病房问牛云:“你愿意用青霉素试试吗?”

“愿意,我已经豁出去了,与其带着这可怕的病活受罪,还不如死了好,何况这是为医学作贡献,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经青霉素试验后,牛云的鼻涕清亮了,她欣喜若狂,对陶继明说:“我现在好了,好了。”

陶继明却打趣道:“牛云,你才半只鼻子呢,就高兴成这般模样。”

“怎么是半只鼻子呢?”牛云一时未理解。

“鼻子的功能是呼吸和辨别气味,你能闻到花香吗?”

“啊——亏你想得出来。”她明白了,在陶继明背上擂了两下。

他们又去请教专家,那专家说这更是个难题,保守的治疗方法是加强营养、防止鼻子受冻,冬天戴上口罩保暖保湿,以使鼻粘膜温润。她还年轻,这样做也许鼻粘膜会慢慢丰满起来,嗅觉也许会随之恢复。

“谢谢,专家!”他俩紧握苏联专家的手。

出院那天,牛云捧着陶继明送给她的一束黄菊花,象一只小鸟飞出了医院。陶继明陪在她身边,两人一路走,一路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舒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瞬已经两年过去了。牛云的病情非常稳定,这时他们才去医院收集牛云的病历,请教苏联专家,参考前人的理论,写出了一篇攻克顽症——典型萎缩性鼻炎的学术论文,发表在学报上。

自此,同学们对他俩刮目相看,系领导选他们为科研尖子,由系上最著名的教授重点培养。他俩不负众望,勤勤恳恳学习,兢兢业业实验,决心攻下恢复嗅觉这道难题。

在教授的指导下,他们设想了两个方案。一是搞器官移植,先把嗅觉特灵的猎犬之鼻粘膜连同嗅觉神经移植到普通的家狗身上,如果成功了,再将家狗的移植到人身上。二是从昆虫——蜜蜂、苍蝇身上提取强嗅觉素,制成药剂,让人一涂就灵。

他们大胆的设想引起众说纷纭。有人鼓励他们,说搞科研如在茫茫黑夜中寻宝,有的人很快就摸到了,有的人费了毕生的精力却一无所获,但他并不后悔,重要的是敢想敢做,并祝他们成功。有人却嘲笑他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痴人说梦”。

面对众说,他们想起了巴甫洛夫的名言:“科学需要人贡献毕生的精力,哪怕你有两次生命,也是不够的。”于是坚定地说:“让大家去议论吧,这华山一条路我们走定了,哪怕前面是悬崖是深渊,我们也要跳过去。”

冷静下来以后,陶继明对牛云说:“我们的两个设想好是好,可是不能解你的燃眉之急。”

“就是。”牛云说,“我的鼻子没有常人的健康,有时天气冷,或患感冒,就流浑浊腥臭的鼻涕,我非常担心病情反复,着急得很。”

“我也不放心,因为我后来想,青霉素的作用仅仅是抗菌消炎,恐怖也不能根治。”他说,“所以,我想问你想不想请我爷爷给你诊断,用中药治疗。”

“当然想了。”

暑假,陶继明就把牛云带到了陶家,请爷爷给她看病。爷爷对她望闻问切之后,给她服陶家祖传秘方“奇授藿香丸”,以清热泄火;用陶家自配的“碧云散”吹入鼻窍消炎。二十多天后,爷爷发现她的鼻孔干干净净,没有不正常的分泌物,就说:“现在可以用我家的“化腐生肌丹”了。”

“化腐生肌,这可能吗!?”陶继明和牛云惊喜道。

“完全可能。”爷爷肯定地说,“用药一月左右,你们可以去医院验证。”

果然,牛云渐渐能闻到各种气味了,萎缩的下鼻甲,鼻粘膜都新生了。

一晃到了一九五七年寒假,陶继明被戴上手铐,押上囚车,送到西北劳教去了。牛云急了。马上跑去问领导:“你们为什么叫人抓陶继明?”

“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

“不可能。”牛云斩钉截铁地说,“他父亲是地下党员,哥哥是剿匪英雄,他不可能反党反社会主义。”

“胡说!”领导气愤地制止她,说,“事到如今,你还在为他辩护,还执迷不悟,我看你怎么下台,危险啊!”

“危险就危险,我不能昧良心,不说真话。”

“良心,良心也是有阶级性的。”领导开导她说。

牛云仍不开窍,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晓得啥子叫阶级性,只晓得他是好人。”

太幼稚、太糊涂——领导这么看她。

牛云在想,大鸣大放时,她和陶继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搞科研,成天埋在书堆里,泡在实验室。即使在规定必须参加的鸣放会上,他们也是人在会上,心在实验室里,根本没有把别人的话听进去。

可是,到了运动后期,陶继明却突然被揪出来批斗,还说是埋藏得最深最阴险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牛云自然莫名其妙,于是说:“怎么,阶级敌人竟然在我身边?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呢?”

便有人对她说:“你可能是被他迷了心窍。”

“不、不、不。”她立即摇头否认,而且说,“我真的没有听他说过共产党、社会主义半句坏话呀!”

“这就说明他相当阴险,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却不露一点声色。”好心人对她说。

“啊!”牛云感到更奇怪了。

每次批斗陶继明之前,稀有动物姚艳都要对牛云做思想工作,动员她揭发陶继明,争取当“左派”。但每次牛云都心惊胆颤,说不出一句话来,象是自己在接受批斗。会上,发言人严厉的批斗声,声嘶力竭的口号声,似子弹、似刀剑,射穿了她的胸膛,刺进了他的心脏,痛得她难以自持,几乎昏倒过去。那些旁敲侧击,含沙射影的发言,常常羞得她无地自容,渴望山崩地裂而钻进去躲起来。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陶继明给她带来那么多痛苦,她还天天陪他散步,给他安慰,与以往没有两样。她天真地劝他:“你就把那些‘罪‘包下来吧!‘雷公不打吃饭人’,检讨一下不就完了。”

“你想得那么简单!何况我没有错,我没有罪。我为什么要包下来呢?”陶继明说,“你害怕就躲开我吧!”

“我躲,我往那里躲?”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对着他说,“在你遭难时我就躲起来,我是这种人吗?”

陶继明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误解了牛云,难过地低下头说:“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我怕连累你啊!”

领导说牛云糊涂、危险;陶继明要她躲开,谨防受连累。她该怎么办?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她想到了母亲,于是向母亲请教。

母亲说:“云儿。我没有文化,也不懂政治。只晓得为人要讲良心,不要无中生有,冤枉好人,知道什么才说什么,不知道就不要乱说。”

听了母亲的话,牛云高兴起来,似喝了一碗“迷魂汤”,头不晕,脑不胀,轻松多了,行动一如既往。

于是,有人认为她是“迷途羔羊”,有人认为她是装疯卖傻,是与陶继明订了攻守同盟,以保自己和陶继明。在深挖右派的“交心”运动中,上面把她列为重点批判对象,派姚艳跟踪她,监视她、对她软硬兼施。

姚艳对她说:“我们很同情你,你是被陶继明骗了,趁你生病需要人安慰帮助时,他关心你,以博得你对他的好感;他深知你喜欢学习和科研,便投其所好,以得到你进一步的好感。其实他完全是在逢场作戏,玩弄你的感情。”

牛云不语,向她投去“??”的眼光。

“我说的全是真话。她很狡猾,你很单纯;他很老练,你很幼稚,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牛云仍然不语。她想起了《乌鸦和狐狸》的故事,意识到自己嘴里一定有一块吸引“狐狸”的“肥肉”,狡猾的“狐狸”才拼命地往她脸上贴金,于是决定一言不发,使“狐狸”达不到可耻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