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 (河山人物之七)(3)

来源: 2008-10-24 14:25:20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到了那乱葬冈坟地大家伙乱哄哄搁下松木薄皮材,几个大男人双手抄在背后迈开大步上下前后左右随着老牙膏打兜兜绕圈子,就见那牙膏每走十来步却又收住,脚前屁股后头四处打量,同时作出凝眸沉思状,嘴巴里还叽叽咕咕着什么。那些跟班的本来头疼难禁,幸亏一路抬棺材出了些臭汗,又经清爽爽的雪地凉风泼面一吹,顿觉神清气爽许多,想着回头还有一顿水酒粗茶饭能实实在在攮一个饱肚子,个个精神头抖抖的,见牙膏收步便也收步,见牙膏凝眉深思便也凝眉深思。周围看出丧瞧热闹的老老少少,特别是老牙膏和王德方的女人们,手拉怀抱着小脸小手冻得胡萝卜红的毛头孩子,骄傲和自豪的神态溢于言表,不时的车转过身子左右前后迎着也一般冻得红脸红脖子的乡亲们,刻意同那些人脸对脸打照面,无非是瞧一瞧人家脸上羡慕的小样儿,觉着自个儿这辈子真正没投错胎嫁错郎,觉着那几个的冒牌风水先生真正给他们各自家的祖上掌了光给他们家坟头添了香。

 

牙膏领着哥们转悠,其实心中还是有个谱的。这放眼一望百来十个坟头,大多是这近几年活活饿死的苦主,有些饿死男鬼们,没来得及蹬腿之前或者是咽气之后,大都是头匠王生给剃的头刮的脸。咱们东方文化几千年,林林总总反反复复繁繁复复,归纳起来有一句大实话,就是‘撑死的是官大权重的,饿死的都是没钱没势的’。没钱就是穷,穷,一是活活饿死,二是剃头不给钱,也就是不给头匠王生的钱也就是饿死了还是个欠债的苦命鬼。王生也穷鬼一个,但是他人傻心地厚道,熟人熟面的也开不得口。倒是他那苦命妈妈不太省事,只要见着天上出了日头,也不问天冷还是天热,也不在乎风吹蚊子咬,搬个小板凳拦路坐在巷子当中,象瘦脱了形的老狼一般,操起安庆桐城的蛮腔蛮调:

 

“小王生呐你好心呐锅里没得饭呐缸里没得米呐剃头得要头钱呐小王生呐!”其实老婆婆也是天大一善良人,总是给苦日子煎熬的,没得吃肚子饿心头慌,难免她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日复一日的有事没事穷唠叨。

 

欠下剃头钱的人也有熬不过这闹心穷吆喝的,转身回家捧一把米拿两只鸡蛋什么的给她,图个心安;也有那一干光伸头让王生刮毛且缩头一毛不拔的主,蹬腿见了阎王还该人家王生剃头钱。牙膏在这转悠,实际上是号一号这些鬼们的位置,这些鬼们的栖身之的牙膏都熟悉,因为大都是由老牙膏领头给安置长眠于地下的。牙膏尽量想让那苦口苦心的穷老婆子离这些穷鬼们睡得远点,省得他们在阴曹地府还为那一毛两毛的闹的鬼神不宁。

 

头匠王生哪里能领会牙膏的这一番好心,只见他颤惊惊的跪在棺材一侧的雪泥湿地上,要不是好心肠的生保妈不知打哪弄来的半截板车橡胶轮胎,给垫在他那骨輘輘的膝盖下头,王生那粗裤桶老棉裤还不早就湿了大半截。就见他披蔴戴孝一副行头齐全,上身下身套着白煞煞的家绩布孝服,头上扎一条白家绩布手巾,捉狭鬼卞成粮撮辍瘦猴弄来一把干稻草,打上节让头匠含在嘴里,又捣腾出几根端午节留下的焦巴巴的春艾杆儿,拿棉线串上给挂在王生的耳朵上。还耽心风大给吹落,棉线特意空出一大截,织毛衣般的缠在王生的几个血红油亮的耳仓上。

 

提起耳仓外地人可能不太晓得,说白了那就是紧挨耳朵前面的面颊上额外衍生出来的疙瘩肉,大小不等形状大同小异,一般不疼也不痒,若是生在别处皮肉上,那叫癞癞猴,文气点说叫千日疮,就是说你不碍不碰三年它自动会落掉。当地风俗耳边的癞癞猴不叫癞癞猴那叫耳仓,主大福大贵封妻荫子。可王生一直讨厌那几颗耳仓,有事没事总喜欢拿指甲掐,却又怕疼,倒是作弄的耳仓们越长越欢腾。世上事无非是事本来难以逆料,从没见带来好运只是徒添痛苦和烦恼的耳仓,倒是在他给老娘尽孝时名副其实地派上了真用场。

 

发送走老娘后头匠大病了一场,那件常穿的老兰色单咔叽本装上衣,套在身上晃荡晃荡的,配上那瘦得皮包骨弱不禁风的身架,打背后猛可的拿眼一瞅,倒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整天腋下夹个猪血晃色的剃头包,走东家串西户的专寻人瘦毛长的主。一路上逢着大姑娘小媳妇的,有事没事接个茬没话找话的套近乎。就有那轻浮的,瞅着男人出门,伸出小手这么一招,

 

“王生,来给老娘掏个耳朵!嘿嘿。”

 

头匠却也知趣,脑袋直点,屁颠颠的赶将过来,先在那女人的脸蛋上捏一把,厮混的熟点的,免不了在胸兜上屁股后头摸一摸擦一擦的,黑皮脸上都放光,几只耳仓因为充血显得额外的鲜亮,专心致志给那女人掏耳朵,歪呲个嘴巴,哈喇子都流到人家胳膊上。

 

“大姑娘哇,什么时候给你大爷我也张罗个?就象你一样的。”头匠有这一嗜好,逮谁都想比人家大一辈分,遇上同龄的他自称是人家大爷,遇上小一辈的就硬逼人家管他叫大爹。大老爷们压根儿就没拿他当人看更是把他那屁话儿当成耳边风。女人们可不爱买他这份帐,一定把这口舌中的便宜讨回来。

 

“让老姑奶奶看着你,看你的皮可是松了少人揭!”一边说一边举手佯装着要打。王生赶忙招架,嘴巴还是一边不绕人。“平辈平辈好啦!屋里没人我们俩里面说说好听的话?”抬脚就要往人家房间里头走。每每这时候,那女人就小题大做,尖起嗓门直叫唤,一边还用手下死力气抽他的猴尖屁股。王生负疼不过加上心内发怵,赶紧夹起剃头包慌不择路落荒而逃。女人乐得忘形在身后浪声大笑。

 

生保老母亲看在眼里,念着他那苦命老娘的种种好处,看着眼前的光棍形骸放浪不归板单,生怕日后闹出什么笑话来,弄得左邻右舍的丢脸,心中筹划着一出好戏,无非就是给头匠找个女人圆一房媳妇。刚巧打北方来了个要饭的小寡妇,当地人也不问她的名和姓也不用知道她的名和姓,都统一口径地叫她‘小老侉’。

 

小老侉三十还不到,艰巨的日月终于熬过去了,眼下的日子是胡萝卜搀六谷米(玉米)搀山芋连藤带秧的一锅大糊弄,连汤带水的一般人家大都能吃个八成饱。小老侉是打北方饿急了眼一路逃荒赶过来的,多少年没吃过这么填肚子养人的好饭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能养外乡人。小老侉留下来没有走,没几个月就滋养出落的白白净净肥肥胖胖,小胸脯有滋有味地挺起老高,屁股头也日渐丰满长的大而且圆。那一天,生保妈见天好太阳高正好打点面糊‘糊骨子’,招呼小老侉过来帮忙,转身又叫生保去把王生给找回家来。所谓的‘糊骨子’,就是用面糊将拆洗干净的破衣破被子的糊在门板上晒干,剪成一片片脚底板模样,摞在一处拿针线一纳,就成了鞋底。

 

头匠打路上就听了生保一阵说道,眉飞色舞地赶回来,也没同那小寡妇扯上几趟鞋底子描鞋样之类不咸不淡的话,就迫不及待的趋身向前,伸手就要拿捏那女人还算粉嫩的脸蛋。

 

那半边人虽然是艰巨年月(也就是所谓的‘自然灾害’的那几年。当地人都称作‘艰巨’或‘过艰巨’,从没认可过‘自然灾害’这么个说法,因为自打大水和大雪的五四年以后,一直到一九六五年,都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哪里来的什么天灾!)饿死了男人守了几年寡,可胖瘦孬好也是根本人家的女儿,哪里见过这等轻狂,小脸早就红了半边,一时却也不便撕破脸发作,扭过头大辫子一摔,堪堪地就抽打在王生长而黑瘦的驴脸上,闹的头匠脸上痒痒心下更是痒痒难禁。只听那女人细声说道:

 

“俺可没啥要说的。只是尼(你)虽是居民户口吃商品粮,克(可)也没份正式工作,俺心里就是老大不踏实。”

 

这话说起来听起来都入情入理。那年月作兴找个吃商品粮有工作的人,后来有凑热闹嫁当兵的,接下来是看好大学生的,再往近前挪一挪,就挑老子能捞到紧俏物资配额的,自个儿能折腾出国的,穷急思变不甘现状下海经商的,黄胡子绿眼睛的。淘换那山头上过了气的大寨主的娘娘腔的话,挑个男人,那也得‘与时俱进’。其实就这几个字眼,也是祖上就传下来的旧话。旧话还得新说,就剃头匠这人怂嘴厉害的德行,站着能拉尿上炕成不成那还是两可的事,人家小老侉机灵嘴巴紧不愿出口得罪人,其实人家那是不乐意这门亲事,找个借口一推六二五要把王生打发走,因为谁都晓得,那种年月要想找份工作,那是比登天还要难!王生脑袋不大耳仓大,里里外外透着傻,哪里能悟得出这其中的关门过节,当下就屁颠颠答应,一定找个工作,然后再明媒正娶她小老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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