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仁芝 (河山人物之六)(5)(完)

来源: 2008-10-04 13:10:23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这是一起实打实的人命案,可是数年以后,自下而上,从上而下地追究起来,谁也没有责任,谁也没有罪过。因为,法(如果还有法的话)不责众。毛仁芝,更没有责任,因为,她当时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那棍棒下的屈打的饿死鬼。

王德方,没他啥事儿。不过那天,他倒是喝到了两大瓢菜水。

朱万祥,由他独自一人给发送出去。他发狠,坚决不让别人插手,其实,也根本没人敢帮这份忙。食堂里有个烧锅的小孤儿,都叫他小山猴,实在看不过去,抖擞着一双小瘦手,勾下腰想搭一把,给德方一摆屁股给撞出老远。可那小可怜虫,念着死鬼的一星半点儿的好,哆着嘴,不声不响,跟在屁股后头。

“山猴,你记着,”德方叹口气,把右肩上的尸体,一个旋,掉往左肩。“万祥,多好的人,硬给打死。那女人,哼!”他肩头负重,步子有点踉跄,仍然心细,转过头来,四下里睃一眼。那几乎被打散了架的死人,也跟着他转了半个圈。

“那女人,哼,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就是回去传话,也没人去听你饶舌。那女人,十六岁就偷汉子,打槐树根下,就滚到油菜地里。你瞧她那俩儿子,都是*****!”

小山猴提把铁锹,紧一步慢一步,早跑得气喘。而且,大人们没事倒闲篇,没正话,歪的斜的臊的臭的,也就是爬墙头偷汉子那些旧话。山猴虽然听得半懂半不懂,但在心里,左右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我跟你说,也不怕你传给她。哼!我们北街村两百多人,姓罗的,就一百多!加上三亲六眷,上二百人。谅她,也拿我王万祥没办法。”

山猴不插话,也插不上话,只是听。

山猴一小孩儿家,哪里知道,那罗姓家的长房,叫罗大牛,他家的二姑娘小二子,在一年多前,就许配给了王德方。要不是这吞树叶啃草皮的日子来得太早,而且一来就没有个消停,他王德方同罗小二,兴许早就圆了房。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面对这一大门大户的上门女婿,任谁,都得先掂量一下自个儿的腿肚子,然后再谋动作。

“那女人,见着是个人模样的男人,她就脱裤子,噢,呸,她是见有权有势的男人就腿裆作烧,就要上。不晓得睡过多少人!”

王德方,是心里有愧,对不住那脾气戆直,屈死棍下的老杵作伙伴。为了那一瓢菜水,他还打了五棍。那倒也罢了,因为人人都得去动手,不然过不了关。让他德方心里后悔的是,他不该为了再加那一瓢菜水,又上前抽了五棍,虽说轮到他加那后五棍时,可怜虫万祥早就没了哼哼声,歪沓着脑壳。也许在他追打那五棍子之前,那死鬼已经就断了气。

“总有一天,哼,瞧我的!”德方是扛着死人发硬话。好歹在一旁听讲的,也只是一个毛头小孩子。

毛仁芝的心机深,声势大,有那些甘为一炊一瓢而不顾脸的跟屁虫们上下撺掇,就王德方那点人前人后的牢骚话,没有不透风的墙,早给捅了个底儿亮。她在等个机会,好好收拾他。同时,她也在盘算,自己毕竟是妇道人家,单门寡户的,要象真正立住脚,就不能光唱独角戏,她得要人支撑,她得要个男人,给她当打手,替她冲锋陷阵。这个王德方,头脑活络,又同罗姓百来号人家通亲,应该是合适的人选。对这种人,一定先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做条狗。

转眼,就又到了年底。公社发下话,每个生产队得派十个民工,去挖电灌站水渠。大队补贴,没人每天大米二两,粗粮三两。干芋头叶子,干棉花叶子,干玉米杆加玉米叶子,全碾成末,同粗细粮掺和在一起,取名叫‘小秋收’。工地上,用开水,冲开来,一大碗黑糊糊,有时候,用蒸锅,做成拳头大小的糰子,每人每顿发一个。那糰子落肚,象石头一般沉。拉屎,就活受罪。得搭配助手,当事的,趴下来,另一个,就找个棉柴棒,拧起眉头往外掏。有是来得急,四下里找不着小棍棒,就动用手指头,死命抠。

就那份吃食,若是撇开当时那几个年头,猪狗都不会闻一闻。可那些饿急了的社员们,争先恐后,迫不及待,挤挤嚷嚷着要上工地,图的就是那份吃了拉不下屎来的‘小秋收’。

工地上的活,是要命的重,每天得起五更、睡半夜,用文人的话,那叫‘披星戴月’。用大筐担河泥。起先,打平地起挖,筐里的土虽沉,却还是平地。十来天后,都得要爬坡。脸朝黄土背朝天,挪一步,哼三哼。

王德方也上了工地,每到肚子饿的时候,就非常馋那‘小秋收’糰子,每当屎拉不出来时,就特别恨那黑糰子。

那天,家里传来话,罗二丫头倒在食堂边,灰白的破裤子上,让拉的绿水濡湿透了,满脸都是绿菜色,还微微留得一口气。待德方打工地上跑回来时,二丫头眼都散了光,认不出他来了。

德方赶紧打前胸兜里,掏出那本该是他中饭的黑糰子,指甲抠牙齿咬,一小撮一小撮,就着一大搪瓷缸凉井水,连拍带打,给灌将下去。

胆敢从工地上偷跑回来,说轻了,是偷奸溜滑,往重里讲,是破坏社会主义水利建设。毛仁芝终于等来了制伏王德方的好机会。

还没见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回过气来,食堂内就传来公鸭大嗓门:

“天煞的!谁这么大胆子,敢打工地往回跑!逃兵!还是偷了公家的粮食?啊?”就见毛仁芝叉着双手,吐沫星乱飞,一晃一摆,走到门外来。

罗家人虽多,可都不团结,胆小怕事,光会窝里乱,见来头不对,搂起刚打鬼门关收脚回阳的二丫头,转身就撒鸭子。落下那空着肚子,两腿全糊着黑泥的王德方,傻歪歪一人呆在巷子当中,手中还捏着一小块糰子。

“不在工地劳动,偷跑回来搂女人!你好大的胆!哼!那糰子,打哪儿偷来的?说!”

说话间,食堂里出来四个男女,木掀铁锹横在手中,将那黑泥腿子团团围住。只待一声号令,出手就可以制敌。

谁也没发号令,可王德方还是挨了一顿痛打。因为,他瞅着眼前的阵仗,心中不免发怵,想起被活活打死的杵作搭档,头皮发麻,满脑子机灵劲涌将上来,觑个空,撒腿就要跑。殊不知,就目前而言,德方身上,除去那黑糊糊的泥巴,也就是一身骨头架,而扎住四角围着他的,也就是两腿的狗。到口的骨头要跑,那些狗们,是等不及主子发号施令的。手中的锹棍,一古脑招呼上来。一边厢抽打,一边厢嘴巴上念念有词,

“打死你!打死你这个逃兵!打死这个小偷!打死你个破坏水利分子!”

这些,都不过是肖小们吆喝着壮胆的号子,可在当时,便是阎王爷批下的招魂幡,打杀人的判决令。吆喝的人,理直气壮,精神陡增;捱揍的人,首先是寡不敌众,哪有反抗之力,更无反抗之胆量。

这一回,眼见得德方就要随着朱万祥冤魂去了,仁芝大队长叉腰站在一旁,掂量着分量,估摸着火候,终于发了话:

“教训他一顿,就得了。留着他!”说完,转身就进了食堂。

一会儿,小山猴悄悄拉开门出来,见四下里没人,塞给德方一大块米饭锅巴。门后面,仁芝一双黑豆子般的大眼睛,正冷冷盯着他们。可这回,她并没跳出来,捅破这层纸,就这个由头,狠狠整治眼前这一大一小两坏蛋。她得打,也得拉,要有漂,也有沉。她需要有人老老实实替她干活,她需要有人死心踏地为她卖命,听她发号施令。而且,这个人,得有些计谋,有些能耐。

王德方躺在地上,疼得浑身打颤,伸手去接锅巴,一眼看到立在门后的那女人。双手一个哆嗦,锅巴掉到地上,慌忙捡起来,冲着门内的女人,深深地低下脑袋,同时,忙不迭地塞块锅巴到嘴里。

三天以后,村里召开社员大会。德方走路还不能上正道,拄根木棍上会场。大队长当场宣布,由王德方当村长,抵死鬼万大舅的空档。

德方,从今往后,当了村长,也就是后来的生产队长,上了仕途。

可千万别犯傻,不拿村小队长当国家干部!一直到人民公社解散之前,那些大大小小的王德方刘德方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吃喝掱拿,上行下效,兴风作浪,好事鲜有份,坏事全做绝。谅你三五九等老百姓,借个胆,也不敢犯浑。

可德方在当时,也没施展出什么拳脚来,一是上头有毛仁芝罩着,没他的空间,再者,还没等得及他热了身,伸出脑袋充棵葱,世道就变了。变的不多,但是,变得足以让毛仁芝们吃不了、兜着走。

死人太多,天怒人怨。上面不得不作个反省,开了个几千人的大会。虽说是不疼不痒,没能彻底解民于倒悬,但在一定程度上,制止了灾难的蔓延,打那死亡路上拉回了许许多多百姓。

上面大员不大不小的作检讨,下面芝麻官们没完没了的遭批斗。百姓们也只是认识眼前的怨家对头,就拿他们当罪魁祸首。而那些真正的罪魁祸首们,逍遥法外,仍坐高台,继续为非作歹。

毛仁芝前前后后主事儿,达三年之多,作孽太重,第一批给拉下马来。人高马大的站在那土石擂成的台子上,连续捱斗三天。第四天,上台没多久,就双腿打颤,立脚不稳,一阵阵血水,打裤脚管往下淌。没来得及进区卫生院,就早产了不识时务,迫不及待要出世的小三子。还好,小东西还是活了下来。在那几年,在农村,能生下孩子的,大概只此一例。也不知是谁的种,因为大家都晓得,那个卖酱油的男人,是做不成生养孩子这事儿的。好事的人猜想,可能是那区领导下的种。也只是瞎猜,领导的事,也是党内的事,谁也摸不着边际。不过,有一点,乡亲们都晓得,那个小*****,是仁芝吃百姓的粮,喝百姓的血育出来的。

仁芝住院早产,善良的乡亲们,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了她。祸与福,也就在那一念之间。用大白话,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后来,那些大大小小头戴乌纱帽的,动辄就住医院,躲避火烧屁股的烦心事,可能就是受了她的启发,要不,都心有灵犀因为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可是,仁芝是党员,是组织上的人。组织上的人,贼讲‘认真’,偏偏就要动用那劳什子‘党纪国法’:

“毛仁芝同志,作风恶劣,专横跋扈,草菅人命,多吃多赚……

“特作组织处理如下: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但,保留党籍。”

自此,杀人越货的毛仁芝,呆家里奶孩子,卖酱油,交党费,继续过‘组织生活’。

小三子在后来的‘严打’运动中,给判了十五年,送往新疆什么所在。这,是后话。记事的老人,大难不死,脱口就说,

这是报应!”也就这么不经意的一说。其实,乡亲们,与那孩子,也根本没深仇大恨。

说起来,老百姓都还厚道,凡事本分,抓个根本,并没往死里整人。一代接一代,都这样。由此,才有五千年泱泱历史,辉煌人文。

提起历史,不妨翻开来瞧瞧,自民国,往前推,但凡有个天灾人祸,朝廷多少总得赈济点粮食,支起几顶粥棚。可是,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东方,有这么个地方,逆祖宗之仁道,操洋遒之恶法,用极其残忍,无可言状的卑劣手段,搜刮尽民间的一米一粟,到国外,打肿脸,去充大脑袋,张罗什么‘主义’、‘思想’之类的混帐王八事。让风调雨顺年景下的数以千百万计的乡亲乡民们,活活饿死!茫茫农村,人相食,尸横野,倒门绝户,万家萧蔌。

那段历史,比铅还沉。比冰还冷。黑压压,阴沉沉,如果有点亮色,那就是饿死鬼尸骨上,闪烁的磷火,在夜色中,惨淡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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