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狗

来源: 2023-12-07 10:03:26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站在柴门外,用手指关节“橐橐”敲击柴门,问:“请问,这是刘招发老人家屋里不?”他长得乌头黑壳,一看就知道是远郊的稻农,南昌话所谓“作田的”。

太公拄着拐杖走到门前:“我就是哦。”

农民的脸笑成一朵黑菊花:“太好了,我听说你老人家诊病厉害,特意从罗家集找过来的。你老人家仙风道骨,跟电影里的太上老君样的,一看就晓得是神医。听说你老人家可以起死回生,我没找错哦。我啊,头发晕,没有力气,吃不进饭哦,有上个月[1]了哦。”

太公拉开柴门,放他进来,命令道:“面朝墙壁站到,扎起裤脚,我跟你扎几针就好。”

农民依言站在墙角,两条裤腿高高卷起,腿肚子乌黑壮实,青筋绽露。太公从身上掏出一支钢笔,旋开盖子,却不是钢笔,只是个空腔。他抖一下,倒出了几根亮晶晶的针,犹豫片刻,选了最粗大的一支;俯下身,左手按了按那作田佬的腿肚,右手银针猛然扎入。作田佬顿时体如筛糠,颤抖个不停,好像挨了一刀的猪。

我突然觉得肚子很胀,跑到门外,蹲在墙角拉屎。旁边就是厕所,但蹲坑的空隙太大,我的腿还掰不了那么开。附近的儿童都是在自家门口的墙角拉屎,心照不宣。拉完了,也不用管,巷口有一条黄狗,早已欢天喜地跑来,在我屁股边徘徊,摇头摆尾,显得心绪很焦急,生怕吃不到热的。这司空见惯,但是这回我吓了一跳,我发现自己竟然拉出了一堆透明的虫子,赶紧慌张地挪了一个位置。那条黄狗看着那堆包裹着虫子的屎,凑近闻了一下,又忽地向后跳开,大概个性保守,或者少见多怪,暂时还无法接受这种新生事物。我没有心情理会它,因为我发现,有一条虫子还死死攀住我的肛门。我当即尖叫起来:“太公,太公哎——”

太公颤颤巍巍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撕着一个新的香烟盒子,抖落里面的烟草屑,准备给我擦屁股。我撅起屁股,他弯下腰,用纸裹住蛔虫,一把扯了下来,安慰我:“莫怕莫怕,你昨日吃了宝塔糖,是打蛔虫的哦。”

我惊魂稍定,提上裤子,跟着他走进院子。那个男人还面对墙壁站着,腿肚上两条暗紫色的血迹蜿蜒流淌,眼看要淌到脚跟。太公俯下身,用剩下的香烟盒子纸给他擦干,说:“好了,过几天就会好。没好再来。一般扎一次就会好哦!”

那作田佬回过头,对太公千恩万谢,太公送他到门口,说:“下次来,也不要带什么,一包子藕粉,或是一包子点心,足有了。”那人笑容中断了一下,好像错拉了灯绳,又马上恢复了光亮:“晓得晓得,我懂我懂——你老人家留步哦。”

这时房间里突然传来大舅的笑声,太公朝房门看了一眼,哼了一声,有些不快。

我走到门口,看见那农民打下裤脚,跨上一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咣当咣当远去。金环似的太阳明晃晃悬挂在东方的天空,阳光像山间溪水一样清澈,我站在人行道上,四处张望。不远处,裁缝家的孙女小菊也蹲在路边拉屎;再过去一点,板车修理店门口,一个浑身排骨的家伙,蹲在板车旁补胎,补得热火朝天,大家都称他“鸦片烟缸子”,我能闻到隐约的胶水气息。但注意力没持续多久,我很快被一辆速度极其缓慢,但噪音极其巨大的破车吸引了,我们这里的人叫它“起风土”,确实很形象,它永远喷着乌黑的烟,好像大风掀起了尘土。好在黑烟旁边的天空,照旧蔚蓝蔚蓝。我正在想,它每走一步都那么大声,多累啊,突然胳膊被一只手抓住,拉着我就跑。我不得不跟着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跑到一个院子里,那人指着一个矮凳,命令:“坐到,不准走。”原来是狗。

狗姓朱,有三兄弟,他是最小的那个,就住在外公家东边,一墙之隔。三兄弟中,老大做交通警,一天八小时站在某个街口,指挥交通,我妈妈称他为“站街的”。老二绰号叫“气鼓卵”,喜欢来找我舅舅闲聊,有时也不聊,就是闷闷坐着,一起听收音机。有一天,听了一会,气鼓卵大惑不解:“那德国和日本,硬确是厉害啊,二战打败了,一下子就起来了,又成了发达国家,这是怎么搞的嘛?”

我的舅舅们差不多也都是文盲,回答不了这么高深的问题,含糊道:“鬼晓得,搞得了侵略的国家,本来就蛮厉害吧?!”

气鼓卵显然不满意,嗟叹两声,又说起台湾:“蒋介石死了,蒋经国就接位,我们中国人,看来就只晓得搞皇帝那一套哦。”

照旧是含糊的回答:“是哦,这是传统哦。毛主席可惜了,一个崽牺牲在朝鲜战场,要不然,我们现在肯定也是毛岸英的主席哦。”

在他兄弟三人当中,气鼓卵为人不错,最为随和。每次看到他,我都会大呼小叫,奔走相告:“气鼓卵来了!”妈妈就斥责我:“一点子礼貌都没有,没大没小,有你这么叫人的吗?”气鼓卵倒是淡然一笑,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当然也没有很开心,就是很恬淡,毫不在乎,大概觉得名字叫熟了,仅仅是个符号,不代表什么意义。气鼓卵,和“梅兰芳”没有区别。

什么是气鼓卵呢?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有一天,我和留级生小饶勾肩搭背去上学,忽见路边有一个傻子,坐在一张快塌方的椅子上,裤裆大开,露出一条硕大的阴茎,色泽深厚。我不由得暗赞,希望自己日后也能长一根这么大气的阴茎。那个傻子一边用手拨弄自己的龟头,一边对着路人傻笑,好像对祖国的前途充满信心。小饶用一种医学教授的口吻说:“看,气鼓卵。”还进一步补充:“气鼓卵看上去很大,但是不中用,硬不起来。”仿佛我是他的研究生。但是,这种实物教学确实有效,直到现在,那场景还宛如昨日。

气鼓卵是如此和气,而“狗”则是一条如假包换的恶棍。狗的脸型尖长,和圆脸庞的气鼓卵大异其趣,绰号叫“狗”,确实名至实归。他很早就辍学了,天天坐在家里,负责做饭。

我尝试反抗,但总被他一把按住。三个回合之后,我绝望了。他扔给我一个木头做的棋子,当我忘却耻辱,开始在地上滚那颗棋子玩的时候,他突然走近,一手攥住了我的裤裆,很淫秽地说:“小鸡鸡蛮好玩,你晓得不,玩两下就会硬的。”我感觉一阵剧痛,裤子已经被他剥下,包皮被他翻了上来,裸露在空气中,热辣辣的。我不知所措,又仿佛有些新奇。

金塔街附近,有一个幼儿园,在旭日商店旁边。铁门上方是一排箭似的铁签,挑起五个圆形的铁板,上书“向阳幼儿园”五个大字。铁门后是一栋两层的楼,外墙上涂着一轮鲜红的太阳,和几朵葵花。我偶尔跟着小姨路过,有一次问她:“什么是幼儿园。”小姨说:“就是你这样大的细伢子一起玩的地方。都是居民上的子女,有专门的老师带,唱歌跳舞,不晓得几好。”

我似懂非懂,后来才知道,所谓居民上,指的是有城市户口的居民。而我们是菜农,没有资格上幼儿园。如果我能上幼儿园,大概不会遭到狗的猥亵。

过了一会儿,狗看着钟,突然跳起来:“要做饭了。”跑到灶边,在矮凳上一屁股坐下,伸出长长的火钳,将一些木材塞进炉膛,点上火。我很纳闷,这个恶棍竟然也有点家庭责任感。我又蠢蠢欲动,站起来想溜,他真的像狗一样警觉,喝道:“坐到。”我马上又坐下来。

再过一会儿,来了几个和狗一样大的少年。有的我认识,比如对面理发店的春宝;有的我不认识,但看着也面熟。还有一个女的,说:“狗啊,你拿人家细伢子关到你屋里做什么嘛?放人家回去嘛。”我仰头看着她,眼泪汪汪,充满感激和希望。但狗又是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发出天问:“为什么?”接着,他似乎想了想,说:“回去叫你的太公,叫他老棺材。你要是敢策[2]我,下次捉到就不放了。”

我不知道“老棺材”是什么意思,但一刻也不愿呆在狗身边,当然爽快答应。我像劳改释放犯一样兴奋,往家里跑去。

大舅也上班去了,只有那白胡子老头端坐在桌前,像一尊雕像似的,动也不动。旁边墙上,悬挂着他的黑白瓷板像。我走到他面前,嘴里响亮地蹦出三个字:“老棺材!”

他像触电一样弹起,满面怒色。我大吃一惊,转头就跑,很快跑到了院门前。篱笆门上插着一个用粗铁丝弯成的U形插销,我停下脚步,踮脚去拔那插销,由于急切而紧张,我没能成功。老头已经追到了身后,我惊慌回头,却只看见面前金星嗡嗡闪烁,同时一阵尖锐的剧痛,仿佛被鲜红的烙铁烙了一下,我本能发出了洪水般的嚎哭。

与此同时,院墙上传来一串串大笑。我透过泪珠望去,只见以狗为首,几个变形的少年男女正笑得前仰后合,说不出的开心。太公转过身体,用拐杖指着院墙,画了个扇形,诅咒道:“短命鬼耶!你们这些短命鬼,教细伢子骂自己的太公,不得好死哦!”

少年们更是乐不可支,大叫:“老棺材,你才不得好死!”

多年后的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迈克·杰克逊的罪行,原来他是恋童癖,曾经挟持好几个儿童到豪宅,尽情猥亵。这新闻像一阵狂风,把我脑中的历史书卷哗啦啦展开,我仿佛看见那个叫狗的家伙从书中站起,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茫然朝我张望,脸上依旧挂着下贱的淫邪气息。我蓦然醒悟,狗原来是个童叟无欺的变态,中国七十年代“恋童癖”活生生的标本,但他生在金塔街这个龌龊地方,不会有人来采集他,反而在不久以后进了军队,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他参军那天,惊动了四邻。他的父亲老朱,就算放在猴子群里,也算瘦的。他站在自家门口,用一根画叉[3]挑着一挂爆竹,放得很欢。我看见狗的胸前戴着一朵红花,被人群簇拥着走出,爬上一辆解放牌汽车的车斗,站在上面向群众招手。小姨仰面望着他,兴奋地评价:“好厉害哦,没想到狗会成为一位光荣的革命战士。”

我大惑不解:“这么坏的人,怎么能当解放军战士?”

小姨说:“人家哪里坏嘛。”

我没好意思说,他几次把我抓到他家,玩我的鸡鸡,但有一条是可以说的:“他唆使我骂太公是老棺材,搞得我被太公敲了一棍,敲出了一个好大的包,不晓得几痛。”

小姨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改了,就是好同志,要不然国家也不会吸收他参加革命军队,对吧?国家,是不会看错人的。”她指着狗家门前崭新的对联,说,“你认得门上的字不?一人参军,全家光荣,那是毛主席亲手写的。你要向狗学习,长大了也当上兵,那样,我们全家就光荣了。”

 

[1] 南昌话里,“上个月”既可以指“上一个月”,也可以指“差不多已经有一个月”,但是两个“个”的发音声调不一样,前者的“个”读轻声,后者的“个”读去声。

[2] 策:南昌话,指“骗”。

[3] 画叉:把衣服挂的高处的辅助工具,通常是一根竹竿,顶端分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