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结婚

来源: 2023-12-05 09:40:33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结婚

 

 

爸爸推着自行车,走过天井,支起车,迎着大家询问的目光,说:“好矮,硬是一只地梭梭。”

大伯母说:“又没看上啊?你好挑哦。”

爸爸说:“哪个说了没看上嘛。”

过了几天,他把妈妈带回了城南家里。那是一栋老宅子,青砖灰瓦,大门门券皆用红条石砌成,足有三四米高,两扇木门也因此显得巍峨巨大。门前还搁着两个红石的墩子,不知当时派什么用场,也许上面曾经蹲坐过石狮,但已了无痕迹。

妈妈站在门前,对爸爸说:“这么大的房子!你屋里是什么成分哦?”

爸爸说:“中农。其实应该算贫农,我小时间穷得连短裤头都没有穿,哪有资格当中农嘛。”

婆婆本来满脸笑容,听到这话,有点不高兴:“没有短裤头穿的时间,你还在穿开裆裤。这家家户户,哪个细伢子不穿开裆裤,哪个穿裤头?”

爸爸尴尬地笑了笑,不说话。妈妈仰起头,说:“这两扇门好大,看得人头昏。”

接着,他们去参观爸爸分到的小屋。那是整栋宅子里面积最小,也是位置最靠后的一间。虽然铺着地板,但经历几十年沧桑,色泽黯淡,木质磨损,萧然残破,看不出有油漆过的痕迹,也不知道本来如此,还是已被岁月的脚步磨光。隔三差五能找到一个老鼠洞,黑咕隆咚,手电筒也照不到底。走在上面,立刻传出一阵阵空洞的响声,仿佛鬼魂在地板下奔驰。

妈妈四处张望,说:“好暗。”又仰头看着阁楼,“这半截楼有点子吓人,跟有鬼在上面吃饼样的。”

爸爸说:“你胆子这么小啊?毛主席教导我们,敢同恶鬼争高下,不向霸王让寸分。再说,这世界头上,哪有鬼嘛。”

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爸爸继续介绍:“我大兄那间房,就没有阁楼,面积也大一些,家具也精致一些,椅子背上都镶满了彩色玻璃,还有好几只彩色的瓷瓶。”

“精致?镶满?”

“就是做工好。”

妈妈笑:“你们有文化的人,说话都不同的。这栋房子原先是哪个的嘛?”

爸爸说:“当然是地主的,我侬贫下中农还做得起这样的房子啊?土改的时间,民兵拿他牵到天井里枪毙了。有两个崽,自己找了块空地,搭了间茅棚子住。房子就分到我屋里了,但不是归我一家所有,比如那间厢房,是分给另外一个贫下中农的,去年我二兄才拿它买下来。”

妈妈说:“哦,是地主恶霸的房子,剥削劳动人民血汗建的,怪不得这么好。”

他们很快结婚了,新房就是这间阴暗的屋子,床上叠着崭新的枕头,枕套上绣着葵花朵朵,金黄耀眼的花盘,碧绿的葵叶,一轮通红的太阳光芒四射,象征社会主义的美好未来。旁边绣着一列飞扬跋扈的红字: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切都花团锦簇,但并不能驱散屋子的阴霾。黑漆漆的半截楼,布满鼠洞的地板,灰扑扑的衣柜,油漆斑驳的椅子,隔着岁月朝他们窥望。

每天晨光熹微,妈妈就爬起来,要去大队上工。爸爸也只好跟着起来,打着呵欠,推出二伯的自行车。他必须送一送,因为金顺大队在七八公里之外,要先越过一段三公里左右的煤渣路,两边都是稻田,一望无际;灰扑扑的村庄三三两两,散落其间,像青草丛中一堆堆狗屎。不通车,三公里之后,才是柏油路,有公交,要坐五站,费用一毛五,来回就是三毛。这可不是一笔小数,何况来回颠簸,很不轻松。

送当然也只送煤渣路那段,碰到爸爸早晨一二节有课,送这点路也没时间。于是他们商量,要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男的说:“在金塔街租得到房子不?”

女的答:“罗细贱屋里有一间小偏房。”

“几多钱?”

“没问,五块钱一个月应该差不多。”

“那你就问一下,五块钱可以考虑租下来,能再便宜些当然更好。”

从此妈妈不再来回跑,罗细贱家,离妈妈的娘家,步行只要三百米。妈妈每天上工下工,再也不用急匆匆赶路。平日在娘家吃饭,本来也并没有分家。爸爸则留守城南,隔三差五进城和妈妈团聚。

那是一个非常狭小的所在,昏黄的电灯光下,妈妈给我喂饭,她小心翼翼跟我商量:“我肚子痛,你自己吃好不嘛?”

我喉咙里哼唧:“不好,要喂。”

“我当真肚子痛。”妈妈把碗放下,抚着腹部呻吟。

我哭了:“不好,要喂。”

她捉过我,按到自己膝盖上,手掌没头没脑扇向我的屁股,但没有效果。我的哭声越来越大,她只好再次将我扶正,端起碗,舀起一勺饭,塞进我嘴里。罗细贱的娘听见,过来问:“崽呀,哭什么嘛?”

妈妈说:“老娘啊,我肚子痛哦,可能要生了哦,你帮我去叫一下我爷我娘嘛。”

老太婆答应了一声:“好哦,崽啊,腊月天生崽,可怜哦。”迈起两只小脚,摇摇晃晃,像一只母鸡,往我外婆家跑。其实已经是初春,春节才过十一天,元宵节还没到。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我外公挽起一辆板车,像运生猪一样,把妈妈送进了南昌第二医院。当天深夜,又一个可怜虫,我的妹妹出生了。

带着两个孩子,这样租住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策,本来就穷,还要付房租。经过一番商议,爸爸带着一帮乡巴佬亲戚,像蚂蚁搬家,用独轮车、双轮板车,从城南乡下络绎运来了一些砖瓦,附着妈妈娘家屋子的外墙,搭建了个小房子。

小房子总共大约不到二十平米,铲成两间。靠北的那间,放着些箱笼杂物,一块麻石上,搁着妈妈的赤脚医生药箱。卧室是靠南的那间,离马路只有十几米,好在那时车流少,晚上更是几乎见不到汽车,听不到什么喧哗。房子的地基极低,湫隘潮湿,一到下雨,就变成泽国。有一次雨后,我看见妈妈抱着一个大木端桶[1],弯腰舀着雨水,奋力往外泼。两个裤腿高高卷起,小腿肚子肌肉虬结,异常饱满。

“该死的鬼天气,一日到夜就晓得落雨,硬是落去死。”她边戽水边抱怨。

我说:“你的小腿肚怎么那么大,我从来没见过别人的有这么大?”

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还不是矮得。我本来哪会这么矮嘛,你看看你太公[2],你那些舅舅、阿姨,哪个不是好高一个?就我矮。我是老大,没足月份生下来的。我娘说,生我的时候,还在逃难的路上,日本人的飞机在天上轰炸。又没有吃,不晓得几可怜哦,要不然哪会长这么矮。”

 

[1] 端桶:一种短柄的木斗。

[2] 太公:太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