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二)

来源: 2008-05-09 04:06:45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老婆,也就是表婶,用她那特有的抑扬顿挫的嗓门迎接了他,一下子把国歌的事儿给赶到老外婆那去了。

表婶其实还真没大难为表叔,就这回。经过五次三番的努力,那些将信将疑、半信半疑的腰酸背疼们,很有几分之几变成了全信无疑的长期病号,初战告捷。那心情,高了去。不宵于看那辆破车,更懒得理会表叔那张欲遮还羞,心虚理亏的笑脸。

话说回来,车倒是一路没歇气开回来了,就那一迈的路。可一路上车头总爱往左撇,仿佛是同红色高棉的宾努亲王较起了真。这可是玩命的淘气,最不价也得吃老警的罚单。表叔当机立断进了车铺,花了300大文,换了全新车胎,气昂昂回得家来。次日一大早,表叔就开了新车――新买的车――新拍卖来的皮卡,来到他花一年多心血规置起的植物园,尽管谁也没打保票付他工钱。一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回家时他又顺道上了那家车铺。五大三粗的黑汉子,弯腰撅屁股费老鼻子力气,又重新给左前轮换上一崭新的轮胎,一个子不花,因为刚买的新胎,保退保换,但也就这回。三番五次,闹得表叔改变了主意,去沃尔玛花99大文,拉回家一电动压气机。因为皮卡左前轮鼓有点走形,存不下气,换一个得300好几,不如就花这99,隔天加压一回,前提是加压当天车库边的电插正常配合。

有了新车新胎,且又压了满缸满钵的气,表叔这又上了路。路上慢慢的开,因为他发现路旁有许多不同种类的松树,大额头里的学问一下子涌将上来:

松科是裸子植物门中最大的科,有10个属、230多种,其中松属就有90多种,是松科也是整个裸子植物门中最大的属。 松树是北半球最重要的森林树种,除苏门答腊松分布到南纬2度外,其余各种都自然生长在由赤道到北纬72度的山川原野上。尤其在温带地区,松属植物不仅种类多,而且往往形成浩瀚的林海,因此松树被誉为北半球森林之母 松树最明显的特征是叶成针状,常2针、3针或5针一束。如油松、马尾松、黄山松的叶2针一束,白皮松的叶3针一束,红松、华山松、五针松的叶5针一束。松树为雌雄同株植物,而且孢子叶成球果状排列,形成雌、雄球花。雌球花单个或24个着生于新枝顶端,雄球花多数聚集于新枝下部。松树的球花一般于春夏季开放,但花粉传到雌球花上后,要到第二年初夏才萌发,使雌花受精,发育成球果(俗称松塔或松球,不是果实)。球果于秋后成熟,种鳞张开,每个种鳞具两粒种子。这片林子里的是……

后面不太仗义的喇叭声提醒了他,这儿可不是他那光忙活不给钱的植物园。马路上快速当然不行,慢速,当然也――还――不行。

让过后面的催命鬼,表叔的心情顿时几分沮丧,几分不平起来,特别是联想到当时稀里糊涂买下这车的情形。表叔是生物工程学家,平时以演绎为主,当然,修枝打杈间苗定棵,那大可以列入归纳范畴。也就是说,表叔同时当之无愧的是位归纳大师。先分析后归纳,不难得出结论:上回拍卖得手――其实那是失手――归咎于那木棰说话太快,这是其一;其二是仓卒之间,没搞明白拍卖的到底是啥玩意儿;其三,这也是最最主要的,我是待人家都竞叫完了才插上最后一脚的。嘿,呸,插上一手的,自损自的话咱不能说!这回,哼,咱得最先开叫,让你们龟儿子挨后排队竞叫吧,这回落得我看看西洋景。且慢, 还有这个“这回”吗?嗨,干嘛不呐,闲着也是闲着。乐得练一练英语听力。表叔又乐了,露出满口白牙。但凡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脚力壮。油门一踩,便错过了那皮卡拍卖地界儿。表叔本准备调转车头,宾努向西哈努克看齐,向东――也就是向后转,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前头泊了许许多多的床(船),其实是停在那儿,因为尽管这方圆八百里,同水泊梁山差不离,那是路平树绿,水更多,但那些床(船)确实都停在那片草地上。

表叔大步流星迈进了这游艇拍卖行。Yacht,牙塔,哼,还象牙之塔呐。这回我逮一个就开叫,让你们都……且慢,我如今有了皮卡,后面再拖上一牙塔,那该有多派,Cool,酷。不过,还是先跳一开价低的,唉呀呀,这回我来开叫,你等老白、老黑、老墨,通通――不,那是日本人的说法,咱爱国者不用鬼子话 ――全部都――随我来也!

换了个抡木棰,那是当然,又一地儿嘛。这木棰声音有点绵,但仍是快。表叔先耐下性子熟悉这木棰的声音,再耐下性子让过一大单拍卖,那可是上万洋大头哇,表叔有点闹不明白,搞的小点儿的,不就得了嘛。得,还真来了!表叔一眼盯住那木棰手中的开价牌:$750,便立刻一万分不耐烦那木棰吐沫四溅不歇气说的啥。本来插在口袋里的手舒展出来,握紧成拳,这就叫拳拳跃试!

750 750750……

“呼”,表叔的拳伸展出来,那叫横空出世;人随着惯性也立将起来,也有个说法,那是嫦娥奔月。

850 850850一次……

表叔开的盘,满心指望让白黑墨尾随他竞叫,落得他看个笑话,顺带练练听力。仿佛统统――嘿,呸!――全部都约定俗成好了似的,白黑墨们拿定主意让不带薪的生物学家开上带游艇的皮卡,圆一把上流绅士梦,谁们也没举手!表叔真愿自己老眼昏花,所有人都举了手,只是自己没看清而已。

850二次……

850三次!”

“乓――”别看这家伙说话有点绵,可人家中气充沛,好象他那手中的劳什子木棰,质量也过得硬,那声音敲起来,碎鼓裂钵,回肠荡气,那余音,真正是绕梁三日而不绝,此止三日?简直就是八年。八年哪――每当表叔瞅一眼那从来没下过水的“牙塔”,仍然打心灵深处大一大激灵。那床(船)还真就如塔般矗立在屋角边,因为除了那玻璃钢的八尺船身,顶要紧的是推进器,而表叔这船的推进器,恰恰是拒绝工作且非花大价钱方能修摆妥帖的。

活到老学到老。表叔从此学会,拍卖行当,由你开叫,也容许人家不接你的茬。这叫钩方下水便上鱼,更确切的说,是鱼一露头便咬钩。表叔又做了一回大头鱼。

游船不能下水,日子还得过,尽管是度日维艰。当年姜尚姜子牙,八十多岁奉师命下山,经人撮合,娶了一个五十多岁的黄花闺女。好不恩爱。叵耐好景不长,太公老走背字,卖油条生蛆;担点面粉上街卖,叫一阵大风给吹个箩底朝天。破处没多久的妇人,立逼太公休了她。气刹姜子牙,五步成诗,诗云: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般虽然毒,最毒不过妇人心!

其实太公那阵子,“妇人”也就是对老婆的一种称呼,仿佛如今“老公”、“我夫人”般的打情骂俏。意思是感叹“伢他娘”太不仗义,滑路上撵人。没半点冲撞普天下三月八日的意思,后人以讹传讹,误解了太公的原意。屋漏偏遭连阴雨,行床(船)正遇打头风。古时候秦琼卖马,杨志卖刀,天可怜见。表叔无马无刀,倒是贴上自个儿的老本拖回来皮卡带游船。

表叔一咬牙一跺脚,还是离婚干净。

西方有“最后一根稻草”的说法。表叔作出如此决定不是为一根稻草,而是因为一盒牙膏,一盒很普通的Colgate,好象国内也看到,那是国产的,爱国货。可为啥不用自家的“坚尔齿”“美加净”“芳草”之类的牌子,偏偏用上洋字眼?这一直让表叔困惑不已。表叔爱保护牙齿,他那白而齐的牙也的确值得多加保护。没零钱,便很不自在地问表婶讨要。表婶也犯不着同他闹气,受人尊敬的大夫,心态自然高些。不过,表婶的“婶”字同那“妇人”的“妇”字,合着一偏旁部首,便随即造成了新状况。

表婶说话依然抑扬顿挫,且慢声细语,仿佛眼前不是伸手讨钱的表叔,而是患了“五十肩”的一病号:“瞧您都耳顺之年了,还那么顾牙口;你如今混到连牙膏都买不来的田地,还要牙干麽子事?”

这便是那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

李表侄接连两次去调解,都无功而返。

“如今我是横竖自在,耳根清静!”表叔认准了死理。“人要脸树要皮,士可杀不可辱!”

可老李认为表婶也不过是说说气话,刺激表叔振作起来。

表叔从来没颓唐过,振作起来?这又从何谈起?!

首先,表婶卷起铺盖自个儿走人, 没撵表叔出门(后来才知道,表婶已在外头买好了房子),表叔至少没成为杜甫笔下无茅屋可庇的寒士;其次,老板兼科研合作伙伴捣腾来一票可观的项目经费,如数补发了拖欠表叔的小六位的薪水。表叔开着皮卡在大学城周围转悠,三下五除二,快刀斩乱蔴,先交百分之二十,贷款百分之八十,买下两幢公寓楼――留学生多的地方,分租房子,收入稳定,保付按揭,尚有盈余。另外,不动产投资,收益向来看好。住一出租二,打扫整理粉刷,杂事儿贼多,把表叔累的。可表叔精气神儿不倒。

如今的表叔,名副其实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的开皮卡拖“牙塔”的有产业的人。

表叔耳根清静,表叔打心底高兴,但诚如表婶所说的,表叔毕竟过了耳顺之年,廉颇老矣!表叔有时感到有点气促,身子懒怠,神情恍惚。表叔需要歇一歇气,可闲着也无聊。表叔立定主意要调整新生活,要抖擞精神过日子!立马打电话,给电脑装宽带。

 “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在广州的一个叫地瓜的家伙一眼就瞅上表叔,引为知音。

“地瓜地瓜, 我是土豆,”表叔揉了揉鼻子,宽带还真好使。

“大户还是散户?”地瓜直切主题。

待土豆闹明白“大户”和“散户”的具体含义,那玩股票的地瓜早下线了。难怪,表叔在国内那阵子,没股票可玩,到美国后,也没动那闲心。

表叔改了个名,叫“野鹤”, 饶有兴致地进了“交朋结友”栏。一个叫“闲云”的送上个满面春风的笑脸:

“你好,可以聊聊吗?”

“你好,”野鹤略带拘谨地应道,“应该可以。”回车键一按,顿觉后悔,觉得“应该”二字用的勉强。

“我是大二学生,你呢?”闲云一刻没闲,“你取的名字很雅,同我的珠联璧合,就是有点苍老感。毕业了吗?”

“都工作多年了。”野鹤仍是被动。

“哇塞!”一笑脸,一玫瑰!“我真想现在就毕业,然后买辆车,然后……你有车吗?”

“车倒是有两辆,工作生活需要,没办法。”

“哇塞!我最爱开新车!是去年学会的。什么车?新吗?……”闲云可忙乎啦,连珠炮地发问。

“车和我人一样,老,真的。”

“开玩笑!你多老?”

“我……五十。”野鹤留了点后手。

“呔,当真?!……拜拜,您老。”

真的老了吗?表叔有点木然,用凉水冲了个脸。改用“晓风”进了“感情世界”。

“你好,”这回晓风表叔主动出击,挑了个叫“残月”的。

“年轻人,看看我的个人资料再来同我套近乎。”

看来残月有备而来,先看了表叔胡乱填的所谓的资料。

表叔有些快意,,顿觉年轻不少,尽管吃了次网上闭门羹。

实验室添了新设备,又来了个助手,工作起来得心应手。收到房客的押金和首期租金的当晚,表叔破天荒喝了瓶Deck’s啤酒。随着一口一口沁人肠胃的啤酒落肚,一个玫瑰色的蓝图随着大声的饱嗝灿然成形。

当晚,表叔正式用“姜太公”注册在QQ网上,所有资料都实话实录,全无遮掩。在个人说明框里,表叔郑重其事填上如下的文字:

本人鳏居独处,从事科研,换过护照。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有房有车,(冒号:还有船)兴趣广泛。愿与具有如下条件的女士结识:

年龄四十上下,身体健康,心态正常,兴趣广泛,有一定文化知识;离异但得有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子。

有意者请随时联系。

表叔很是得意,觉得这几行字,言简意赅,切中主题,张驰有度,不偏不倚。若不是脸红得相当厉害,保不齐又一瓶啤酒下肚。究竟是用“联系”还是用“联络”作为结束语,表叔颇费了番心思。现如今,人家早不爱用“联系”,而改用“联络”了,就好象改了“演出”为“出演”一样。稍稍这么一更动,便十分显派,更时代感。可表叔仍抓老规矩出牌,彰显其老成,这也正是他的过人之处。

实打实推敲起来,“姜太公”的用心不错,立意也明确,但究竟其民意反应、社会效果如何,那是大值得商榷一二的。

其一,换过护照。这显然具有相当大诱惑力,其煽情程度,比“有卡男士”高出百分之五十;

其二,有房有车。再加三十百分点;

其三,从事科研。比三十多年前的“最可爱的人”要最最可爱一倍;

其四,鳏居独处。恰合那芳心暗许的罗漫蒂克们的心思。

林林总总摞在一处,,那分量,比起前几回的木棰,不知要沉多少了。表叔腰板且直,瞧瞧这回他能承受几何。

江女士捷足先登,跳过宽带直接打来越洋电话。

“刘博士吗?我姓江,华东XX大学讲师。很想同您交个朋友。”经过几个抡回电邮沟通,江女士套出对方更具体的资讯,其中当然包括电话号码和姜太公的真实姓名。

“您好。请您挂上,还是我给您打过去吧。”姜太公很恭谦地应道。他觉得,但凡这种事,男人理当先掏腰包,破费点。再说,这边用电话卡,也就两分钱一分钟。

“勿要紧勿要紧。阿拉有个问题。”江讲师一急,吴侬软语脱口而出。“您为什么一定要对方带孩子呐?”读书人江老师,年纪又轻,恐怕不晓得一个习惯而古老的说法,那叫“拖油瓶”。

“我其实有个儿子,弹钢琴总得第一,但跟他妈,也不总跟,因为上大学去了”,提起钢琴第一的儿子,姜太公陡添精神,当下忘记了这是由对方打来的越洋长途。“那家伙……

江老师没容表叔解释为什么非结交拖油瓶的妇人,匆匆忙打断他的话。

“我虽然没孩子,但我一定会深爱你的孩子的。你说呢?”

姜太公语塞。不好回答她,更不能直截了当回答她。再说,这个江老师,才刚过三十,年龄差大了去。自己目前还没得诺贝尔,更不姓杨。

老让对方付越洋电话,姜太公不落忍。嗣后的几次交流,就直接在网上进行,用视频。表叔一丁点儿都不在乎上频视。

若论表叔的长相,按生物学界门纲目科属种分类,那是属于比较困难的那种。借用前表婶动情绪时常挂在嘴边的经典语录,是用只枣核大写意雕刻出来的,而且是挑了个小枣核。

表叔深知这种生理方面的不足。《礼记学记》云:“……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然后能自强也。但表叔智商高,没必要通过“学”与“教”的繁琐过程,早就知道自己的不足和困难所在。就眼下而言,征婚条件也就是百分点那么相当的高,那是通过何等的“自强”不息创造来的。何妨将“不足”二字稍作变动,叫“微不足道”或者干脆改成“不足为道”。如此一琢磨,自信心顿时立增

因此,姜太公正式上网频视,梳理了了头发,换上beach 短袖衬衣,就那淡天蓝色,带椰子树的那种。并且在自己身后摆一大根雕,深褐色的鹤。去年他在河湾发掘出一百年老橡树根,初看上去,倔强狰狞,花十大文雇了个身大力不亏的老墨,用那皮卡给拖回来。前后花三个月,精雕细刻,艺术成了一只欲振翅飞上天空的鹤。

姜太公不打算讨黄花闺女,姜太公的条件是要个“拖油瓶的”。

“实话对您说,俺倒是有一闺女,”这位姓段,嗓门清亮,脆生生的,好几分常香玉。可姜太公只爱哼几句湖南花鼓戏,且不大着调。“可俺图个清爽,孩子跟她爹了。”段香玉清了清嗓门,“您要真的介意,俺管她爹那再给领回来。”

倒地的油瓶再给扶起?表叔半晌没表态。

“您还是接着清静吧,”表叔心肠好,不想再闹得人家父女分离。

……

如此这般,日子过的也真快。丹桂花香打前院飘进书房的时候,表叔没时间去忙扦插,尽管他满口应了表侄的请求,保证送表侄一丹桂盆景,春节前后放在书房里电脑的桌子上。此刻他正忙着打点行李,准备上飞机。

表叔飞到南宁参加一学术会议,前后共七天。会议结束后安排去凤凰湖看风景,表叔呆在宾馆没挪窝,因为此刻他的兴致在人而不在景。

行前表叔通过群发的形式,共计给五位女士送了电邮,告诉她们自己的行程安排。四人立即表态,要在南宁相会,除掉一人,因为住房在闹拆迁,人在人不在完全两个样。

表叔当即表态,欢迎老朋新友相会南宁!不过,有鉴于RMB硬着脖子伸直(升值),有鉴于会面性质和与会者的特殊性,国内行程的费用,还得请当事者自理。勉为其难,实在无法,还望谅解。现如今,人心难测,自己还没来得及游凤凰湖,没由头掏腰包充大头请别人去游。当年姜太公卖面粉,让风给吹得箩底朝天,这故事表叔读过。他不想让自己满腔的希望面飞粉灭!

得此资讯,有两位女士立即高姿态,表示让贤。铁定自费来参加面试的只落下两人,令表叔姜太公若有所失。他从笔记本电脑袋的内夹层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崭新十张面值一百的旅行支票,那是事先备好,作为新表婶候选人车旅费用专项开支的。

支票捏在手上,姜太公淡淡地笑了。“图小惠而津津乐道,趋小利而锱铢必较者,非我类也”!

姜(畺),还是老的辣!

故事说到这份上,我这个说书人不得不扭扭捏捏粉墨登场了。

我们家有个习惯,每年感恩节,喜欢招一大帮子朋友聚一聚。记得上回,电话通知了九家三十七人,结果实到四十九――朋友的朋友也喜滋滋掺和进来,说是我的徽菜名声在外,都慕名而来。所谓徽菜,说明白点,其实就是多进点各色新鲜肉,卤一半,红烧另一半,再配些海鲜。葱畺蒜辣椒不能少,别用糖,改用山楂干。别用醋,就挤柠檬汁。黑芝麻油不能少放,甜点别忘了搁桂花。的确热闹,那是。但不能不说累得人真够呛。

我们这旮旯就电话邀客。其实也根本不用邀,都等这电话呐。通常吃好喝足,抬腿走人,也不说声谢谢,只是很虚心地不耻下问道:

您下回请客,日子定哪天?到时候,不用您再费心打电话,我搁电脑上设置一下就成! 自动提醒,方便!”大有“明年不请我自来”的势头。

又是感恩的季节,身子有点倦,没再四处打电话邀客。心中敲着小九九:

“咱今年就靠在树下等兔子,好不啦?”我同她合计着。刚百无聊赖地看完一上海电视连续剧,说话也变了味。心想怎么着也该我轮休一回吧。而且,尽管身子有点倦,胃口可从来没倦过。

天渐放黑了。半只兔子也没等着。心里烦,背着手前院后院转。儿子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可着嗓门嚷嚷:

Dad,走路别背手,背手显老!”

装作没听见,但立住了脚步。我们家前后院,大大小小的野兔,三十七只肯定是保守数字,四十九只也――没法说清。瞧,眼见得三代兔子在――嗨,也在散步。自己心烦,自个儿兜着,别搅得人家兔子不宁。

蹑手蹑足进门上楼,冲个热水澡,放松放松。

刚上得楼,门铃响处,表侄老李进得门来,好象后头还搀和着别人的脚步声。

李博士并不是来蹭饭的,而是来讨取上回聚餐时落在我厨房里的擀面杖。因为他表叔来了,合计着还是包饺子方便,便来取擀面杖。侧耳听得真切,匆匆擦干身子,一面琢磨开来。看来今晚这顿,得将就将就,好歹那表侄媳妇是东北人,包的饺子,不用搀翠华的酸菜,那滋味……

一边琢磨,一边打楼梯口便嚷嚷开来,不能先同他的客人也就是表叔打照面,否则戏不好演:

“老李我得批评你!”不容他反应过来,得连发炮弹呛住他。“你今晚请我喝酒,打通电话不就结了?!还亲自跑一趟!”

仍然不能容他有时间反击:“其实我还不太有食欲,不过既然你都登门邀客了,怎么着也不好拂了你的面子,就去喝几杯吧。”我低头换鞋子,一副立马挺缰出门的态势。

李博士整个给瞢在那里,擀面杖从右手换到左手。“不是,我是来拿擀……

他身边那人爽亮大笑声,给老李解了围。“正是请还请不上呐。”

老李终于醒悟,也朗声大笑。

“正是专程相请,陪我表叔喝酒下棋。”李老这才介绍客人。

“哦,表叔您好!”我忙不迭握手让座。“早就想结识你!对您我是久仰大名,相见恨晚啦!”

“听说你的棋走得不错,咱们今晚好好走几盘!”表叔是一见如故,说话柔和但相当具有穿透力。

“我是拚命酒,不悔棋,”我学老李,来个“同龄叔侄赛弟兄”,将那些接客待人的虚头巴脑的杂碎仍在了一边。

“你后来到底去游凤凰湖了吗?”包饺子时,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迂回挑破话题。

“去了!还在那旅游度假村住了下来,”表叔丝毫没藏着掖着的意思。我反倒显得有点尴尬。

“你们仨?”我刻意包一只肥墩墩的饺子,打斜挤进两只苗条的饺子中间。

“俩,”表叔挪开挤在一处的饺子,一对一挨个儿排放好,很仔细,很工整。

我差点儿开口问他,到底他是怎么二取其一,然后又是怎么打发那个好没情致的“第三者”的。但我终没再问。这事儿连老李也没刺探到实情。

表叔的棋走得很熟。

其实这是一种行话。比方一个爱写写玩意儿的朋友,自我感觉良好,拿一迭字纸,请求你给“斧正一二”。你从那热切的目光之中,一眼看穿,眼前的“作家”貌似恭谦,其实是来显摆,当然,眼角处也稍稍流露出那么点自信心不足。你不能直说,那会伤人自尊心。也不能瞎掰,那样人家心里更不自在。只好敷衍一番:

“瞧你的字,功底真厚实。”全然避开文章的优劣。言者小心翼翼,闻者也还受用。皆大欢喜。

表叔的棋的确走得很熟。

“炮二平五!”表叔开局,其势也汹汹。

“炮八平五应,”我这是功防兼备,以不变应万变。

“炮五进四,打!将!”咄咄逼人。

只好支士应。

……

表侄老李,泡好茶,正准备端过来,发现表叔立在那儿,椅子远远冷在一旁,立马知道出现状况。搁下茶杯,蹑手蹑足拢过身子,前来助阵。

眼见得表叔右手在空中无可奈何这么一划,随即捂住口鼻。表侄仍然一声不吭,转身把茶端来。表叔喜欢在重新开局前呷上几口。

“炮二平五!”表叔又开局,其势仍然汹汹。“我就不信,中炮赢不了你!?”

……

那是我初次同表叔见面,喝酒又下棋,直到午夜,度过一段好生遐意的时光。我们约定,春天时候去南卡,挖竹笋,是毛竹笋。(表叔走遍四十个州,终于碰巧觅着正宗的毛竹。)去看他苦心经营的植物园。

当然,主要是去恭贺表叔大婚,这是禁在不言中的事。新表婶三月底携带十二岁的女儿来美与表叔合烝完婚。大喜呀!

此刻谁都心里有数,但谁也不想挑明。

新表婶和正上初一的女儿是三月二十八日的机票,表叔说定二十七号下午先到表侄老李处,次日上午去接飞机。二十七号晚,表侄左等右等,打三次电话表叔都没接。一夜睡得十分不踏实。二十八号,同样情况。老李只好给打我电话:

“你说该不会出岔道吧?”

“按说不会,”我仔细琢磨着。“不过也很难说,可能是表叔忙着度蜜月吧。”我拿好言安慰。其实我心里直打鼓,如今这世道,大前天我仍给一盘腿残丐一大文,碰巧我灌好汽油转回头,见那家伙低头打我车边悠悠走过――正聚精会神数钱呐!

“照常规分析,”李博士编电脑程序出身,连对逗号还是分号都较真,这回岂能放过。“表叔至少在机场接到人以后,就该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到达,可他咱们……唉!”

我也心中忐忑,但不好明说开来。“你最好接着打电话,但愿一切尽如人意!”

次日夜十一点,老李发来电邮:

“表叔和新表婶欢迎大家去南卡赏花!”

原来是台风吹倒一颗大树,家里座机线路坏了。手机也忘了充电。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表叔事后解释。

老李跟媳妇张罗盆景、鲜花,外加一挂屏。

我是“秀才人情纸一张”。先拟好一对子:

竹报和合家室顺

梅送吉祥事业兴

老生常谈,添点气氛而已;再剪几对大红双喜,图个喜庆。

又是周末,半夜时分我的书房灯没息,一直到两点。礼拜天上午,老李收到我的贺诗征求意见稿:

 

洞庭琵琶太行曲
鸾凤和鸣前世缘
夫唱颂词无旧音
妇随玉柱按新弦

词达清明知春暖
声循芒种耕玉田
细看红袖添香趣
任君抚弄到天明

 

“好诗!”难得老李夸一句,“就是有点…...”老李欲言又止。“那个――那个‘玉柱’和‘玉田’有点……

我闹明白老李的意思,折腾五次三番,二稿如下:

 

洞庭琵琶太行曲
鸾凤和鸣前世缘
夫唱颂词无旧音
妇随云板抚新弦

词达清明知春暖
声循芒种耕玉田
曼舞红袖添香趣
祝尔欢度艳阳天

 

表叔是湖南人,新表婶是河南人;洞庭湖为阴,太行山为阳,真正是阴阳/鸳鸯互补,前世天合。

表侄同表叔电话上讨论热烈,拍板定稿。并联合发来电邮:

此诗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谢谢您的精益求精的精神。我们完全同意。热切期望你们的来访,并竭诚希望你们能呆久些。所以原定周六行程改成周日上午十点出发。日程是先参观大学校园,午饭后参观植物园。

表叔把我们一行数人迎进门后,没让座,也没上茶。

“先看我的根雕,”瞧他接人待物方式硬是与众不同。“雌雄一对。瞧这只雌的,这神态,这潇洒!是我新近才完成的最得意之作!瞧这雄的,有人出价7500块,还等我回话呐。”

新表婶立在一旁,抿嘴淡笑。

上初一的小表妹同我上高中的儿子一见如故,“你真酷!”姑娘嗓门不高,但声音清脆。

刚好那天是国际学生食品节。来自亚非拉美欧数十个国家的留学生们过家家似的搭起帐篷,垒起灶台。绿草地上,那是人声鼎沸,欢歌笑语。各色旗子,那是猎猎作响。光黄皮肤,操京腔的帐篷,就有三家,那情景,真喜庆。微风打人脸上吹过,浸透着各种文化气韵的食品的香味,可着劲往鼻孔里钻。

食客得先买小纸卡片,五十分一卡,一卡可以买诸如中国汤圆那般分量的食物。也就是尝个文化。表叔掏五十大文,淘换来浅蓝色的纸卡带,象电影胶带的那种。我们众人,拿上纸卡,欢欣雀跃,扎进人堆全不见。

待我们擦干净油光锃亮的嘴巴,端坐在“金龙饭店”时,已经下午两点了。大虾和烤田鸡腿,倍受欢迎。就着加柠檬片的冰水,一番大吃大嚼。

嵌在天花板里的音箱里正播放着钢琴明星朗朗的施特劳斯的《蝙蝠》序曲,表叔搁下筷子,兴高采烈地说起了他儿子的故事。

“那年在中关村,”表叔用叉挑起一大片柠檬,用力把汁挤进冰水杯,接着索性把不成形的皮和渣砸进杯里。“我们托人找到一钢琴教授,他妈提了两大把香蕉外加五斤苹果,我们一家三口去拜师。”

表侄拿眼描了下新表婶,发现她饶有兴趣的听着,仿佛她的先生说的是邻居家里的事。

表叔大口喝了冰水。

‘把手伸过来让我瞧瞧,’钢琴教授说。

小家伙顺从地伸手。

‘不行哇,你这娃子手指头太短。学钢琴,不行!’教授留下香蕉苹果,然后送客。

“我们只好让孩子学电子琴,当时电子琴也还便宜。三个月下来,他就拿了少年宫第二名,那家伙!”

我们都聚精会神听着。

“来这儿后,朋友介绍说有位退休教授,很少带徒,建议我送孩子去看看。”

那老头很和气,先让我们坐下,然后让我儿子背转过身子,说:

‘先试试你听音辨音。’

他先弹一单音;接着弹双音;紧接着按三个音。第一次,我儿子没听出那三音,第二次他一下子转回头,伸手按在琴键上,重复了教授的三个音。

老钢琴家激动得很:‘我教了一辈子琴,你的儿子是第三个能立即辨出三音的!’

“老头子没看我儿子的手指头,免费收下我儿子作关门弟子。儿子没辱师门,连续三年南卡第一,美国东南部十五州联赛第三!”

新表婶开心地笑了,很甜,仿佛当年提苹果香蕉的就是她,仿佛儿子辨出三音时她也在场。

我们都真诚地笑了。

“我们以水代酒,衷心祝福你们!”老李说,新表婶比老李小一大截,他不好意思叫表婶,只好用代词“你们”。

“祝福你们!”我附和道。“特别是您闺女,将来进哈佛,实在不成,进耶鲁也成!”

大伙你言我语。我冷不丁瞅了眼那小女孩,正摇头晃脑,饶有兴致听着朗朗的柴可夫斯基第一奏鸣曲,入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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