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游散记九：元元 2

元元在中国待了八个月，什么也不做，眼睛里除了冷漠怨恨就是空洞，唉，就像行尸走肉。相比当初那个圆润健康的婴儿，他身心俱疲，满目疮伤，象婴儿一样的无力，象成人一样的执拗。他的心在流血，在硬化，他把自己封闭，用麻木本能地保护自己的脆弱，用倔强无声地抗议着强权和坚守着自尊。

 

这八个月，我看了四个心理医生，跟读了六个中英文教育心理频道，读了无数为人父母的书，每天跟踪元元在中国的情况，把自己的成长经历翻个底儿掉，把元元的生长过程仔细回顾。特别要感谢元元的叔叔介绍的在北京的一个女医生，中美双料医学和心理学博士，聪明绝顶的年轻女子。我每两三天给她打一次电话，每次两三个小时，还有一堆课后作业。是她让我明白孩子的问题最终都在父母，是她让我知道我父母没有教给我很多东西（因为我从十一岁开始读寄宿学校），这直接影响了我和自己孩子的互动。她直接地全面地毫不留情地解剖了我，让我看到鲜血淋漓的自己。

 

如天打雷轰一样的震撼。我多少次放下电话嚎啕大哭。

 

同时，我相信我找到了问题的根源。特别感谢中国的家人给我这个缓冲和再生的机会。元元的执拗最终改变的是我，把我置于死地而后生。我给了他生命，他让我看清楚我自己。

 

我去中国接回了元元。我用最本能的母爱温柔地拥抱了他，一腔热血在体内翻腾激荡，却不敢太用力，背过脸怕他看见我满含的泪水。他像个受伤的小刺猬，我只能轻拿轻放。什么也不用说，我只是要带他回家，重新开始。他只有十二岁，却经历了这么多，八年被溺爱，两年的迷茫与挣扎，两年的被打压和抛弃。我庆幸在他长大以前我还有六年的时间弥补，我不舍得浪费每一天。

 

我搁置了对这个孩子所有曾经的期待梦想和要求，只是希望象以前那样把我的热血和生命传输给他，不是通过脐带，而是每一个朝夕的共处共存。

 

棒槌带着亚亚去东部一个星期，留给我和元元一个没有纷扰的空间和时间。我看着他安静地入眠，做他喜欢的营养均匀的饭菜。我只有一个要求，他每天晚上必须在十点前睡觉，而且严格监督，但是第二天可以随便什么时候起床，随便玩儿游戏或者做任何他喜欢做的事情。他的朋友们都要来看他，我让他们一个个地来，每一天，他都有新的喜悦。

 

开学了，这个六年级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辍学，班级年龄最小，明显不成熟又身心俱疲的孩子，被破例允许继续跟读七年级。他不做作业，他成绩糟糕，他忧郁愤懑。我忍痛交着学费，送他去以前的学校，要求上以前的班级，为了他可以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找回失去的他自己。

 

我送他去比亚亚的球队还要远的俱乐部打冰球（因为他已经通不过以前球队的要求），让他慢慢恢复做喜欢的运动。有时候一天要跑两个冰场，来回将近两百迈，每个星期光送他们打冰球的时间就超过40小时。也正是在那些共同的时间那些封闭的空间，我们有了一次次的亲密接触。

 

自从我走在这个正确的方向上，元元恢复的速度超过我自己的预期。他毕竟是我的孩子，他和我心有灵犀。不用多说，只需去做，他的心慢慢融化，让爱慢慢充盈。太多的具体情节一时说不过来，阶段性的标志就是他开始跟我说话，偶尔说一些他的想法，愿意听我向他解释过去的种种，每次他都沉默好久，但是我知道他在听。我不敢一次说太多，而且很久才说一次，毕竟话题太沉重，但是我又必须让他明白，他生命中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新闻，讲个笑话，或者放他喜欢的音乐，甚至就看着他在车上睡觉，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希望他做一个好梦。

 

这时的棒槌，焦虑煎熬。他看到这个本应健康聪明的孩子这样荒诞颓废而痛心疾首，却无计可施。按照他的性格，他会大刀阔斧地改革，他以前也这样努力了很久，但是情况越来越糟。持之以恒地费力不讨好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现在，他退到幕后，把元元交给我，因为我们终于明白，元元最需要的，不是提携，不是管教，不是惩罚，也不是明确目标建立动机。他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关爱，以及疗伤。

 

必须提及，棒槌做到放手非常不容易，你能想象一个习惯了驰骋沙场的将军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又无能为力的愤懑痛苦吗？因为对元元无计可施，我们曾经分手，现在的情况只是更糟糕。如果没有好转，我们会面临着最后的抉择：分，还是和。分手，是所有人的痛；继续，这又会是怎样纠结矛盾的生活？而他空有一身拳脚，却无用武之地，眼睁睁看着他自己的幸福悬系在一个孩子的身上。而他如果不放手，凭他的性格，他也很难做到象我现在一样耐心轻柔地去关爱这个孩子，因为他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造成对敏感的元元更多的伤害，那我就会毫无退路，只能带着孩子离开。对在这里如鱼得水的亚亚，那又是多么不公平，且不说我和棒槌对这种生离死别有多无奈。

 

如果当初是这样，我们根本不会开始。现在既然如此，棒槌自觉也有责任，也不会离开。他做的最大改变就是把我推到前台给元元，他继续带着亚亚，听我叙述给他元元的情况，进展和偶尔的倒退。他有很多主意，我挑选合适的执行。让习惯了做事的人放手，可能比让懒散的人勤奋还困难。我特别感谢棒槌的这个改变，让元元可以在尽可能少的变量中减少新的冲突，慢慢恢复。

 

他毕竟是个闲不住的人，他还是找到了参与的最好方式。他放弃了对元元曾经的要求和管教，只是带着元元和亚亚玩儿那些我不懂的或者没兴趣的东西。摇滚音乐会是他们三个人的大爱，过几个星期他就带着两个孩子在附近听一场疯狂的重金属，每年五月，他还带着四个孩子一起去外地将近一个星期，听摇滚，品美食，看比赛，坐过山车，玩儿极限运动。他给孩子们配备了苹果电脑和手机，从他的唱片上拷贝了上万首摇滚乐，元元是四个孩子中对棒槌的音乐最有感觉的一个，经常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听上很久。

 

当然还有冰球。元元刚回来，八个月没有上冰，没有锻炼，不可能进入以前的竞技俱乐部，心灰意冷。棒槌带着他亚亚陪着他从滑冰开始，慢慢找到感觉。你不知道，劝说元元愿意出去滑冰本身就是个很艰苦的工作，只能零敲碎打，不能急于求成，也不能软硬兼施，只有耐心等候。这时候所有俱乐部选拔已经结束，棒槌联系了他多年的朋友们，终于有海湾对面的一个球队答应让元元去试试。棒槌带着元元，我和亚亚陪着，更新了需要的行头，打磨了冰刀，去尝试这个最后的机会。棒槌替元元系好了冰鞋，整齐了他的球衣，递给他球棒。元元转身上冰。我看着他的背影，靠在棒槌身上，又是忍不住的双泪横流。

 

一年以后，元元基本走了出来，恢复了精神和体力，象刚出生的时候，又重新饱满圆润，只是多了些肌肉线条，个子一下子窜了十几厘米，声音也粗犷起来，一个翩翩少年正在长成。

 

他仍然自由散漫，紧接着又进入青春期，生活中有了新的躁动不安。我和棒槌开始对他增加要求，大框架画得很清楚，他不能越界，但是有很多灵动空间做他喜欢的事情。家里的杂务他也做得越来越多。

 

这是发展的一年，就像他恢复的速度超出我的预期，他在发展的道路上也是突飞猛进。他打冰球，打旱冰球，做社区旱冰球联盟最年轻的助理教练（他才只有十三岁），身型健美。他仍然朋友多多，热闹开心。在家里，他和亚亚真正开始亲如兄弟，每天非要挤在一个房间读书或者玩儿游戏听音乐。他跟棒槌谈笑风生，互相打趣，没声没息地，说话做事越来越一脉相传。他经常跟我讲很多很深入的想法，喜欢跟我比做智力游戏，我每每佩服这个孩子敏锐的思维。初中最后一年，他拿到全国数学比赛荣誉奖，虽然在学校的数学成绩还是C。在教会高中通用的入学测评中，所有文理逻辑都是全美前百分之九十九的排名，出乎我意料的拿到高中四年的奖学金。棒槌和我一起跟他评估了十几所高中，确定后只申请了一所，棒槌认识那里大部分教工，参与了每一次活动，而且在他拿到通知书以后就开始参加学校的父亲义工俱乐部，离开学还有半年呢。

 

 

我挚爱的孩子，失而复得。上天惩罚了我，也挽救了我。我的孩子，有了一个新生的妈妈，坚定地笃实地走在他们身后，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爸爸，铿锵有力地引领着他们向前。

 

今天，当元元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他不喜欢我因为我送他回中国，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释怀了，之后他就会完全放下，轻松前行。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极而泣了！

 

我走过去拥抱了他。我说，我完全明白，理解，我完全咎由自取，我很高兴你这么清楚的说出来，我知道从此以后你会真正地原谅我的过失。我们还有很长的未来，而且是很美好的未来。不管我犯过多少错误，我都是你的妈妈，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任我拥抱着。我知道他听明白了，因为他是个特别聪明敏感的孩子，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心有灵犀，因为他的身体很柔软很温暖，像我的婴儿，放松地依偎着他的妈妈，虽然他已经比妈妈还高还壮。我跟元元好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了。我不舍得挪开。

 

过了一会儿，我继续问他：那第二个不喜欢我的原因呢？

 

这次他没有犹豫，告诉我说，”我每次请你帮忙，你都让我自己做。你什么都不管”。

 

”我只是不想替你做。我希望你自己动动脑筋啊”。

”我有时候是动过脑筋之后才问你的，你也是不帮”。

”哦，那就误会了。以后你告诉我你都试过哪些办法了，我们再一起想新的办法，这样就不会重复你的工作了。这个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谢谢你告诉我。第三个原因呢？”

 

他想了想说，没有了，就这些。

”仔细想想？”

”真没有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过去已经不能改变，他也终于释怀。最近做得还不错嘛，只有一个不满，而且很轻微，来自一个青春期的少年，这个打分很高啊！我快乐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你明白那种曾经绝望，然后面对更加糟糕的挑战，用尽洪荒之力，最后得到承认而且奖赏的感觉吗？！而且是来自我最担心最在乎又被我弄得伤痕累累的孩子！

 

我说，听起来还好，我还不是很糟糕。特别谢谢你对我吐槽，你说出来，我才会知道，才会改正。没有谁是故意做错事的，何况你是我的孩子啊。

 

我把手机还给他，开玩笑说：沟通有效，提前释放五个小时！

 

我走出他的房间，从未有过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