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2)与父母的心结

来源: 2013-09-10 23:14:02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来源于对彼此一厢情愿的想象。而滋生那不实想象的土壤,往往是亲切感知的匮乏。真的,没有什么可以代替面对面,手牵手,心贴心的互动,更别说那样的机会,一生可能只有不多的几次,错过了实在很可惜。
这次回国,我本该事先通知父母,或如对我的姐姐一样,问问他们需要什么外国的稀罕东西,我好趁便买来带回去。却没有。人的感情很微妙。嘴上谁也没说,心底里则隐隐有数,父母和我之间,似乎有个无形的心结。平时忙,两不相涉,倒不觉得。可过年过节,义务的指使,以及礼数的压力,就让这纠结在拿起电话的瞬间,骤然彰显。以致于每一次,彼此几句浮泛的报喜不报忧,言不及义的寒暄之后,我总是夸张地招呼我的女儿们来,忙不迭把继续谈下去的烫手山芋,转嫁给孩子,自己好暗暗松口气,如逃出了囹圄,如释却了负担。
回想起来,这个心结或许可以追到三年前,当时我正处于内外交困的关头,博士资格考试在即―――一百本要读的书,一篇30页的开题报告,和两个闭卷的考试,正好撞在了坐月子的时候,嗷嗷待哺的婴儿,起早贪黑,身心煎熬却又不得不无所作为。偏偏那时候,远在故乡的哥哥又遇到些变故,使本意来照顾我的父母,隔海心急,坐立难安。大家各有烦扰,却又无可奈何,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便成为随时点燃争吵的火引子。争执中,情绪的激动与焦躁又总让人变得充满戾气,大家就都说了许多覆水难收的绝情话。
更糟糕的是,当下的绝情如泄漏的油污,继续蔓延回溯,最终达到了无人能够负责,因而更令人颓丧的境地。
大概很多70后出生的人,都有与我类似的经历。上学以前,我都在奶妈家度过。那七年远离亲生父母的时光,对我和父母日后关系的影响,犹如核辐射一般深远和严峻。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性格成型期,父母缺了席;一饮一啄,不免父母怀的恩义中,我却被寄养在没有血缘的陌生人家里,有奶便是娘。所幸奶妈一家,是当时农村里最为纯朴简单的老实人。爱乐呵呵地笑骂,也会偶尔扬手轻打,对我则无比宽容―――我的开朗天性得到了舒展,但也在乐不思蜀的错觉中,时时被告知还有另一个真正的家。于是家的真实含义,对我来说是个永远无法感知的空白,当我天真无邪,伸出四个小手指头,对别人骄傲地说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时,我还不知道,实际上,困惑和茫然已经在心里生根,一直要等到几十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在痛与爱的交织中,才突然意识到,我得到的恰恰是我失去的―――我已经再没有机会,自然而然地体会在母亲怀里放心地撒娇,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跟我一样,我的哥哥姐姐也都是在学龄前,才聚回父母的家。父母对我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视同仁,如果一定要分,那就是寄养在姥姥和奶奶家的哥哥们,似乎与父母更近些―――反而更不好。因为个性有些不合的父母,常常会在不经意间,将对对方家庭的恩怨,参杂在对孩子的复杂态度中。 
其实,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我都算是父母最喜欢的孩子。不是因为我最小,而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前车之鉴,避免重蹈哥哥姐姐的覆辙,无论是听话的程度,还是学习的成绩,我都让父母放心。我是那种不等父母开口,就会自责自悔上一百遍的人,所以父母极少骂我―――但骂的每一次,尤其是让我委屈的话,也就特别不容易忘掉。
藏在心底里的委屈,终于在那几次严重的争吵中,尽数爆发。对我和父母来说,那是釜底抽薪的绝望,是戳破华丽气球的幻灭。原来,七岁以后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和积累起来的感情,是建立在一个虚弱的,彼此都缺乏信心的地基之上的大厦,随时都会因风吹草动而哗啦颓塌。
彼此泪眼涟涟中,父母终于提出要回去。我的心里打着鼓,彻夜难眠,虚空而忧惧,但负气加上一点莫名其妙的骄傲和自尊,让我不能开口乞求他们继续留下来帮我。对父母一厢情愿地想象就在那时开始了――我无论如何都觉得,爸妈不可能在女儿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置之不顾,毅然决然地留下一大堆烂摊子让我自己收拾。
结果自然是大失所望,留下或带上一个心结,他们走了。
四年过去了。
我度过了难关,这其间多多少少获得的信心和底气,让我现在可以决定回乡去。虽然内心里,我仍然不安而有怨。
我走在因大规模修路,而变得面目全非,尘土飞扬的街上,如果不是姐姐的指引,我几乎要错过了那像老人一样越发低矮而暗淡的宿舍楼。按响门铃的一瞬,我还在忐忑地想象,面对父母时,第一句话,该说什么,甚至,我该用怎样的表情。
就在种种的思虑中,我踏进了那个我住了十几年的家门。
我放下行李。却发现门口的一堆鞋子里,并没有为我准备的拖鞋。而我脚上灰头土脸的鞋子,让我站在门口犹豫―――母亲是爱干净到了有点洁癖的人。
正是中午,父亲在小睡。母亲脚步拖沓着,从里屋出来,“快别换了,脏就脏了吧”。恍惚间,我瞥见母亲除了头发全白,大体没什么变化。
我含混地应者,蹲下来,从架子的最里面,终于搜出一双换上。不单因为清楚擦地的辛苦,更为了掩饰我当时的木讷和困窘。
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越发觉得该做点什么,能做什么就做什么,煮饭,擦桌,洗碗,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而迫切地想要做家务。一切都做完了,妈妈还在看台湾的长命连续剧,正好,我也坐下来,只要看,不必说话,却也算是陪她。
回来时,恰值父亲的生日刚过。姐姐提醒我,拿出一些钱,有意分成两份―――一份多,一份少些,少的给父亲,说行程匆忙,来不及买礼物;多些的给母亲,说爸行动不便,妈你平时给他多买些好吃的吧。妈妈似乎很高兴―――她大概把对我的期望调低了,不再如过去,常常在我的面前,羡慕东家的女儿如何如何孝顺,夸奖西家的孩子如何如何发达。而我过去每一回给她的,其实远比这次的多。
父亲却是真的老了。跟四年前判若两人。已很少说话。走路只能算是挪步,虽然知道他经历了一回心肌梗塞和手术,但衰弱程度还是让我心情如磐石重压。臃肿的身形,让双腿饱受压力,小腿几乎是青紫的颜色。他告诉我脚趾上还有一个鸡眼,越来越严重,走路钻心疼,而他自己弯不下腰,触不到自己的脚,更不愿意为这么点小毛病,去医院排队挂号等待,兴师动众。
得为他们做点什么的想法,已占据了我全部的心思。我忘记了去想该说什么。第二天,我去药店买来了鸡眼膏,然后照着说明,让父亲泡脚。父亲从前是个骄傲而要面子的大男人,现在却像个孩子,乖乖地任我给他敷药,包扎。他因血脉不通而粗糙甚至有点丑陋的脚就放在我的膝头上,我们都不说话,自然平静地仿佛本该如此。
接下来几天,我教父母一种我自己也在做的养生方法―――拉筋和拍打。我和我姐姐已经坚持了两年,效果卓著。因为是自己的亲身实践,所以更有把握,也更知道怎么教给他们。其实之前我在电话中也提过,还让姐姐买了书给他们看。他们都不相信。
这一次不同。我居然这么轻易,就把那么固执的两个老人,鼓动到了床边。照我的指示,他们笨拙地伸胳膊伸腿拉起了筋。我一下轻轻按爸爸的膝盖,让他伸直,一下又把他偷偷调短的时钟拨回去。拉完筋,我开始帮爸爸拍打,他的小腿需要舒筋活血,我就重点拍打。十几分钟后,我满头大汗,他说舒服了很多,让我休息。我说不累,继续拍打,他也任由我。我什么都不想,屋子里只有皮肤相击打的声音,和实实在在的触碰,我什么都没说,生怕言语会惊散那一种如同中医说的,穿行在经脉间的气,和一种父女间血缘里的再自然不过的关心。

教完了爸爸,又教妈妈,再教哥哥―――哥哥远行之后,风尘仆仆,终于也赶回家来。
我临走前的一天傍晚,爸妈和哥哥一起送我和姐姐去车站,我提出在南文化宫的广场上散散步,合个影。
晚风轻送,杨柳依人。突然想起这是十多年来,我们全家人―――除了因病早逝的二哥,第一次在一起,于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里不多的一个老建筑前真正自在地留连。
这一刻值千金。我庆幸,却无须再多言。